七
黄泉醒来,发觉自己是在自己房间躺着。
他坐起身,回想起最后意识里贴着胸口的那只手掌,呆了好一会儿,然后玩笑般自言自语道,
“被占便宜了!”
黄泉盘腿而坐,运行真力探查全身经脉,发觉伤口已完全痊愈,体内寒气消失无踪,而且功力有所增加,不过就是血气循环稍微加快了些。这大概是因为罗喉两次的真气之助。
黄泉想起那日书房里的君臣融融,又想起武学书室里那被尘埃掩埋的字句,心想,罗喉对于他认同的人,倒是真的好。
那么自己呢?算不算是已经被认同了?
如果是,那么针对目前情况,要如何进行下一步,做出怎样的试探,或者是敌不动我亦不动,保持这样的优势?黄泉在心里思考着。
这天夜里,罗喉又去了天都之顶。
黄泉没有上去。他远远望着,看着罗喉俯视天都狂欢的士兵将领。没有神情可察,没有视线相交,但是看着孤独一人站立在夜风中的罗喉,他似乎感觉到了这人身上散发出的萧索与寂寥。
那种寂寥他曾经经历过。在他还是夜麟的时候,在除下面具之前,他曾经回去过一片废墟的月华古都。曾经美好的回忆与如今萧索的现实交杂,那个时候站在废墟中怀念已然逝去的自己,是不是也与此时此刻那个人有着一样的神情?
罗喉,我真恨你。
黄泉咬牙,一脸冷漠收回视线,却在不经意间察觉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通往天都之顶的阶梯下,玉秋风徘徊一阵,接着似是下定了决心,走向阶梯。黄泉目光锁定她怀里一闪而逝的寒光,冷笑一声,提起银枪便迎上前去。
银枪瞬间拦住玉秋风去路。后者吃惊,责问道:“你想做什么?!”
黄泉漠然地看着她,说道:“这个地方你不该来。”
玉秋风松开衣裳底下的匕首,怒问道:“哦?却不知什么地方我该来,什么地方我不该来?”
黄泉望了一眼阶梯尽头,“有罗喉在的地方,你就不该来。”
玉秋风没能明白黄泉的暗示,义正严词反驳道:“我是来服侍武君的,当然要靠近武君。”
黄泉突然想笑。他手一拉一推,将玉秋风推至墙边按住,玩笑般说道:“与其找那个镇日泥雕木塑不能亲近的人,不如来服侍我。”
玉秋风失色,挣扎起来。两人拉扯之间,罗喉从天都之顶走下来。
“黄泉。”与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罗喉唤了一声,语气有些不满的意味。
黄泉却不松手,只答了句:“别打扰我!”
罗喉停步,道:“只有最卑鄙下流的男人,才会用武力屈服女人。”
“是吗?”
所以他才不碰玉秋风?
黄泉松手,玉秋风踉跄退后两步,随后满脸怒容地伸手,黄泉抓住她的手,阻止袭向自己的一巴掌,轻佻问道:“不能偶尔例外吗?”
罗喉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黄泉看罗喉走得远了,再次制住玉秋风,“教你一件事情”,他将她推到墙上,把头埋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要杀罗喉,一刀就要让他死。因为没任何人有第二刀的机会。”
玉秋风瞬间停止挣扎,掩饰住自己慌乱的神情,“你……你说什么?”
黄泉也不欲多说,转身径直离去。
这样的提点或许明显,但黄泉却低估了玉秋风舍身成仁的决心。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对于天下封刀那帮子人来说,成功不成功已不是最重要的了,那不过是他们被迫向仇敌下跪投降的屈辱之下所爆发出来的急切的恨意。
这不是明智的一步棋,可是对于他们来说却不得不如此。
黄泉理解,却还是想试着伸出手拉她一把。不为天下封刀,只为她个人,为她那在家里终日担忧心痛如绞的兄弟。
几日后的夜晚,当玉秋风在大殿上徘徊,等待罗喉的时刻,黄泉终于忍耐不住,索性彻底化身登徒子,绝了这傻姑娘的念头。
两人争执间罗喉缓缓步入大殿。黄泉抬头,一句话让玉秋风呆住,
“武君,把这个女人赐给我如何?”
罗喉看向黄泉,半晌,才语气漠然地答道:“随便你。”
这么爽快就答应了?黄泉瞥了罗喉一眼。
玉秋风又惊又怒,却也无可奈何,暗暗咬牙,当下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黄泉看着玉秋风惊怒沉淀渐趋冷静的神情,松开了手。
若是始终无法阻止,那便让这死亡更尽人意吧。
八
玉秋风终是行动了,结果是毫无疑问的失败。
黄泉在内殿走廊上望着月亮,听着不远处罗喉寝殿里模糊的对话声,而后是惊呼声,骨头断裂声,呕血声。随后住在武君寝殿隔壁的隔壁的冷吹血闻声进入,刀剑撞击之声由此响起。
黄泉步入寝殿,银枪挡住了冷吹血索命的剑芒。
冷吹血怒道:“黄泉,你要包庇她吗?!”
“我的人做错事,轮不到你来处置。”黄泉冷冷答道,随后封住玉秋风大穴,瞥了眼一旁静默而立的罗喉,说道:“不想知道谁派她来的吗?”
罗喉缓缓吩咐,“将人带去天下封刀,看刀无极如何解释。”
冷吹血领命,押着满脸痛苦的玉秋风离去。
寝殿里一时安静了下来。黄泉看着罗喉背影,等待着即将来到的审问。
“你设计的理由很好。”
那语气不紧不慢,黄泉猜不出罗喉是在质问,生气,还是怀疑。他知道罗喉未明说的话语。此刻救得玉秋风一命,或许可以让她如愿自己承担该承担的一切,她还能见到她的父亲兄长最后一面。
“黄泉,”罗喉开口,声音低沉。
“喔?”
“没有下次了。”
黄泉暗自松了口气,应了,转身退出寝殿。
……该说,真不能在这个人面前玩心机。
不管玉秋风有怎样的故事,不管她如何动作,他该见死不救才对,却为何这般冲动?黄泉低头默默想着。
他也算定了罗喉不会怎么对他,即使是今夜这过份明显的包庇。左护令黄泉是天都的特例,甚得武君赏识,武君甚至容许他一而再的冒犯——这样的话语,他不止一次听人说过。
不过黄泉觉得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为何罗喉会这般容忍。真因为他所拥有的武力?他想知道真正的缘由。
如果说南武林历史不可信,天都的史册也会有所偏颇,那么出自老实人虚蟜口中的过去,算是真实的了吧,至少对于武君罗喉的个人经历与感情,能从中推敲还原出来。
“武君,有三个兄弟,感情很好。”虚蟜坐在黄泉对面,答道。
“有多好呢?”黄泉循循善诱。
“生死,一起。”
“……还有呢?”
“交流,武功;一起,走江湖,谈天说地,喝酒。”
“喔……”黄泉顿了顿,“后来呢?”
“兄弟,杀邪天,死了,武君,很伤心,很怀念。”
“是吗?”
虚蟜离去。黄泉看着窗外,有些出神。
英雄罗喉,暴君罗喉,剥去这重重外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么一个人。
他终于明白罗喉为何孤夜独立于天都之顶,明白他的纵容源自何处。
罗喉,重生一次,现在被称为魔头的你,又想做什么呢?
黄泉觉得自己过了。他不该了解罗喉那么多。
他拎着酒,独自上了天都之顶。罗喉白日不在这里。他拍开酒封,慢慢喝了起来。
日暮时分天都下面来了一个人,踽踽独行,每一步都带着刻骨的哀伤。他为仇敌带来了自己亲生妹妹的尸体,还要跪求仇敌属下将妹妹的身躯赏赐回来。
黄泉静静看着,想着若将银枪投出,从这个距离能不能把冷吹血那笨蛋脑瓜给刺穿?
天黑的时候,冷吹血上天都之顶找罗喉,黄泉看见他便不爽,抓住机会狠狠羞辱了他一番。
“冷吹血,希望你也能有机会藐视我,不过,”黄泉嘲讽道,“应该不可能有那一天了。”
当黄泉在尽情欺负冷吹血的时候,罗喉走了上来,遣退了后者。
“那个女人死了。”罗喉瞥了眼黄泉,说道。
“是自杀吧,为了不拖累她的亲人。”
“你很在意她。”罗喉看着黄泉,语气肯定。
“她的目的那么明显,要不在意也很难吧!”黄泉冷冷答道。
“她值得尊敬。”
“那又如何?”黄泉心里一痛,不知想起了什么,“如果换做是我……如果是我要刺杀你,罗喉,我一枪就会让你死!……绝不会像她这般!”
罗喉注视着隐隐怒容浮现的黄泉,答道:“我很期待。”
“哈!”黄泉冷笑,而后转过身看着下面如蝼蚁般渺小的人群,良久,才无意识般地低低说了句,
“她有一个疼爱她的好兄长。”
身后的罗喉沉默着。
“我曾经……”黄泉顿了顿,转了话题,“我曾经也试过如她这般,想要刺杀一个人,但是对方太弱,我放弃了。”他转身,眼神炽热盯着罗喉,“现在,你是我的挑战。”
“哈!”罗喉轻笑一声。
黄泉饮完酒坛中最后一口酒,而后把酒坛子摔在地上,银枪一挥,直指罗喉,战意爆发,
“武君,战一场,如何?”
罗喉看着他,答道:“好。”
“脱下你的暗法之袍,亮出你的计都刀!”
罗喉顿了顿,“好。”
金色的铠甲在夜色中也是那么闪耀,让黄泉的眼睛刺疼。他手中银枪抖了个枪花,而后身形变幻,意图压制罗喉动作。罗喉以不变应万变,计都刀一举,兵器交击声铿锵响起,架住了黄泉的攻势。
黄泉再次出招。他在银枪中灌注真气,当头一扫,罗喉再次架住。此刻黄泉轻笑了声,竟弃了手中兵器,一掌向罗喉袭来。罗喉单手握刀,另一只手空出接招,却没想到黄泉竟变掌为抓,手腕一转,身躯一侧,避开罗喉掌风,反而将罗喉手腕抓住。
罗喉一愣,动作顿了顿,人已被黄泉推倒在地。
“怎样,武君,你输了。”黄泉压在罗喉上方。俯视的感觉出奇地好,好过孤立在天都之顶俯瞰众生。
罗喉皱了皱眉,面色不改,也无动作,只是说道:“是我失算,没有料到你其实想比试摔跤。”
黄泉却收起笑容,一手拢住罗喉脖子,神色看起来无比认真,“如果是现在,杀你是不是会容易些?”
“不会。”罗喉答得肯定。
“哈!武君,你可真有自信。”
“黄泉,”罗喉看着他,“你近日心绪不稳。”
“是吗?也许我该感谢武君赏赐。”黄泉冷笑,他看着罗喉苍白的皮肤,拢住罗喉脖子的手无意识间加了些力道,“武君,我一直想问你,那日在温泉,你把什么东西灌进我肚子里去了?”
罗喉一脸淡漠,答道:“毒药,你信吗?”
“有那个必要吗?我的命不是早已握在你手中的么?”
若你不取我的命,那么你的命终归会是我的,黄泉想。
罗喉没有回答,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
夜风轻拂,月色极美。
黄泉静静看着罗喉,目光在对方脸上流连,触及到对方紧闭的唇上,他一时间一阵恍惚,竟吻了下去。
九
唇与唇相碰,是出乎意料的温暖。黄泉心中一惊,猛地抬头看向罗喉,他的脑中有片刻的空白,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无措。
罗喉的表情仍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神情有些讶异。他看着仍旧压在自己身上的黄泉,眼神似乎在思考和探索,随后语气低沉地说道:
“黄泉,你是在挑战我的容忍极限么?”
黄泉心中一番活络,此时已定下心来。他扯出一个轻佻的笑容,低声道:“这还远非武君的极限吧?”
罗喉眼神一暗,隐隐有些怒容,周身真气猛地暴涨。刹那间黄泉放开他,一手撑地,身体一翻,躲过被罗喉护身真气惨烈弹开的命运。
“黄泉,收起你这一套。”罗喉随即站起身,暗法之袍重新披上,面具再次遮掩住他的神情,但是声音却隐隐透着足以让天都所有人战栗的怒火,“以下犯上……莫以为你真是天都特例。”
“喔,”黄泉也自地上站起,他收起轻佻的笑容,迎上罗喉的视线,“难道不是吗?”
两人视线纠缠相交,身影在夜风中对峙。
许久之后,竟是罗喉先转身。黄泉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意外。
罗喉缓缓走向阶梯,“啸日猋就交给你了。”
“是让我满意的对手?”黄泉问道。
“是可以杀了你的对手。”
“那么这是武君你对以下犯上的我的惩罚了?”
罗喉脚步顿了顿,
“若你能活着回来,这件事自然一笔勾销。”
黄泉看着罗喉消失在阶梯尽头的身影,心头压力一松,靠着栏杆在地上坐下,回想起刚才那一霎那的相触,半晌才回过神来。
啸日猋果真是个好对手。三个不同的人格,三种不同的攻势,一个比一个凌厉。黄泉并不打算硬碰硬,他随对手的变化而改变攻击方式。最后一个人格出现的时候,攻击瞬间猛烈起来。黄泉手握银枪,正打算迎上去,对方却一招将他逼开,转瞬便走脱了。
“……没意思。”
黄泉收起银枪,转身回天都。
在天都脚下,一群人正匆匆撤离。黄泉与他们擦身而过,只听得一阵嘈杂低语,
“君姑娘兰心蕙质,她一定能感化罗喉的吧?”
“是啊是啊!”
黄泉听了,只一声冷笑。
死了一个玉秋风还不够?罗喉若真能被一个女人所感化,那对方一定是战争女神。
……不过这也说不定,罗喉那家伙,倒真的挺重感情的。
黄泉不禁又回想起昨夜,心有些乱了。他定了定神,进了天都。可是大殿上却不见罗喉人影。他扯住一旁经过的半僧道,问道:“罗喉人呢?”
听到黄泉问题,半僧道却支吾起来,在黄泉冷厉的眼刀之下,才答道:“武君在寝殿隔壁那间……”
“嗯?”黄泉皱眉。
“武君安置君姑娘去了。”
黄泉想了想,撇下半僧道,径直往内殿而去。进去的时候正赶上罗喉给虚蟜分派新任务。
哟,这待遇可真好。
“你回来了。”罗喉转身,盯着他看了片刻,说道。
黄泉迎上他视线,回道:“被他逃走了。”
“哦?能从你手下逃生,啸日猋确实不平凡。”
“要我继续追捕吗?”
“不用,吾亲自去。”
好吧,那一茬算是完结了,黄泉心想。他看向床上的女人,“新来的贡品?”
罗喉不答。那女子回道:“我叫君曼睩,你是……?”
黄泉瞥了罗喉一眼,“你的待遇比之前那个好。”而后转向罗喉,“告退了。”
他往门口走了几步,却又停住,加了句:“你上次那个问题,何时人民会反抗英雄。答案就是当人民不再需要英雄的时候。”
罗喉点了点头,却又给出了新的问题:“那人民如何消灭一名英雄?”
“英雄就是英雄,不可能被消灭。”黄泉答得不假思索。
罗喉却回道:“吾没要你现在就给出答案。”
黄泉一顿,明白这非是罗喉所要的答案。他没再停留,推门离开了。
黄泉没有走远。他在内殿走廊里晃了两圈,而后找了个地方,远远看着刚才他退出的房间。
罗喉的问题一道接一道,一道比一道深入。黄泉不禁生出怀疑,罗喉究竟是想考倒自己,还是想让自己了解他内心所想,抑或是罗喉他自己也在寻求着认同与答案?
黄泉似乎能看到缘由就在前方,但他此刻却还看不透。
他静静站在走廊上。不久,便看见一只蝴蝶翩然自君曼睩的房间飘出。
“哟,这蝴蝶可真美,你说是不是呢,武君?”黄泉轻笑。
走廊上罗喉负手而立。他看着那只蝴蝶翩然飞出天都,意料之外的却是什么表示也无,转身离去。
看罗喉连发现人通风报信也无一丝表示,君曼睩,你到底有什么来历。
黄泉收敛表情,缓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