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
1
罗喉想不起君凤卿的样子了，君曼睩站在台阶底下，他看着她，那眉目神态是婉约恭顺的，罗喉走上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武君——
底下不止一个人倒抽冷气，黄泉则是无声冷笑。
罗喉不需要解释什么，他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掠过去，然后觉得失望。
回去休息吧，我会再找你。他说，手臂垂落之际略略犹豫，碰了碰她胸前的项链，冰冷光滑，颜色如同血沁的古玉。
君曼睩低头一礼，走出大殿的身影仍有几分僵硬。
我从来都不知道，武君原来也是怜香惜玉的人。黄泉道，表情似笑非笑，他在罗喉面前停住脚步，声音压得很低，语气暧昧，平时能分给我一点就好了。
罗喉照旧懒得理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回后殿，沉重的黑色法袍带起一阵微风。
赏给我，如何？
不行。
理由呢？
没有理由，只有她不行。
黄泉笑着，好像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罗喉看着他，嘴唇微张似乎想解释什么，终究忍住。
武君有难言之隐？
你下去吧。
晚间用过饭，罗喉独自去君曼睩住的房间探视，侍从说君姑娘睡下了，要唤醒么。
不用。罗喉摇头，记得用心服侍。
回转的时候，顺着条岔路朝通往天都顶端的石梯走去，上面还有人。
月光正好，流霜飞雪洒落此间，黄泉的脸色看上去更白了，他听到脚步声渐渐逼近，却仍旧安静端坐着，右手搭在膝盖上，雪色长发轻轻撩在风里，宛如雕像。
2
并没有轻薄君曼睩的意思，他只想从她身上找回一些熟悉的东西，只是几千几百年的岁月沉淀下来，那张清丽柔婉的面孔并不能同记忆中的什么重叠——太久了。
罗喉记得君凤卿说话的语调，记得他爱穿的衣服颜色，记得他告别之前说的每一句话，偏偏是如何的眉眼，如何的笑容，想不起了。
真是奇怪的事，罗喉困惑，他身不由己的睡了那么久，一觉醒来只见世事翻覆沧海桑田，太多的事情都改头换面，混乱，毁灭，战斗，新生……崭新的年代，世代的敌人，他冷眼看着，想到还有很多事要做，也许等静下来的时候慢慢回忆，就能将那些空白填补完整。
我无法面对这片土地——
他不厌其烦的回味最后的交谈，君凤卿摇头，大哥，我想离开。
终究有这一天。罗喉想，还是留下他一个了。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静听着理由，然后点头，好，我送你。
薄暮沉霭，背影笼在夕阳的余晖里，那人并没有回头，最后一眼含着他不能理解的陌生情绪，不是别去的悲哀，不是解脱的欢喜——
罗喉不懂，也许只是离开一段时间散散心呢。感情方面他一向不够细心，这样想着，就在荒郊野外随随便便坐了下来，上一次，还是四个人一起喝酒，篝火映着他们的影子，烈酒入腹，烧起一团火焰。
他说他有责任在身，那他便背负着责任等下去，总会有再见的一天，他已然失去了两名兄弟，凤卿也一样，他会叹息会难过会怀念会珍惜，凤卿也一样。
直到十年过去，不闻消息，再十年过去，天都覆灭。
月族的土地上，明亮刀光倏然划落，飞雪搅在风里纷纷扬扬的，铺天盖地遮蔽了最后的目光。
君凤卿……他看见熟悉的身影，那仿佛幻觉般的影子，罗喉无声而笑。
还会遗憾么，他终于实现了诺言，陪伴他于死去的一刹。
3
无聊。
天都的首席战将冷淡的评价道，但冷淡过后，仍旧陪他思考关于英雄的问题，隔天或许带来答案。
有什么意思呢，比起辩论，黄泉宁愿一语不发的晒月亮吹风，或者计划一下，晚上回去好干些别的事。
喔，原来不是新宠……黄泉再次提到君曼睩，语气轻佻。
罗喉不理他，隐藏在面具下的脸无法看到表情，但黄泉不介意，反正摘下也跟面瘫似的，能有什么表情。
说话的时候没有表情，杀人的时候没有表情，流血的时候没有表情。
这样的人会有感情吗。黄泉漫不经心的打量着他的武君，然后沉默转过头去，其实有或没有，又关他什么事，他只要明确自己的目的就好，他只要杀了他就好。
做杀手，本不该有太多疑惑。
也不要有感情，有的话，最好只有恨。
黄泉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罗喉说话。
罗喉说，他再去月族的时候，曾经的敌人都死去了，三个人挡着他，他杀了一个叫苍月银血的，那是个英雄。
罗喉说他早就认得苍月银血了，他被封印了千百年，他守着他也有几百年，那么熟悉的气息，罗喉见到银血的第一眼就明白了。
罗喉说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很多年前他被断头的时候也下着很大的雪，但没多久就融化了，银血断了一条手臂，伤口流出来的血滚烫滚烫……
够了！
罗喉看向黄泉，他今天心情不错，接下来准备提一下刀无后和天下封刀的什么当消遣，可黄泉突然暴走，猛然欺身上前把他压在墙上。
隔了面具，那双手的冰冷仍旧被感知着，雪白修长的手指揪着他的领口，几不可察的微微颤抖。
罗喉静静盯住黄泉愤怒的眸子，真熟悉的目光啊。
忍不住了吗。他问着，隐隐失望。
你又知道什么……好一会儿，黄泉垂落双手，他退后几步，语气恢复淡漠，武君今天比往常更无聊了。
4
他听他说话，好像放在心上，好像又无所谓了。
他对他挑衅，有莫名的快意，忽而又隐隐失落。
如果我要杀你，不会有第二枪。
怎么？
玉秋风很笨，如果我要杀你，不会那么莽撞。
唔，我是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我想我总算了解你了。
说说看。
如果我们是同一种人，就一起坠入无间吧。
哈……
不要再提什么英雄的鬼话，真是够了！
那又如何？
是你的切身之痛吧。
………
君凤卿，君曼睩的先祖对不对。
你从哪里知道？
书库里的天都制典，莫非武君没看过？
没那个必要。
5
过来。
于是他过去了，在床边坐下，罗喉背对着他，手臂和肩膀上的伤口看上去很是狰狞。
黄泉微笑着，挥手让侍从端走血水漾漾的铜盆。
打的那么亢奋，不如做点有趣的事？
喀的一声，腰后的金属搭扣被解开，将战甲完全卸下来，止血，上药，裹伤，一路下来很是顺手。
面具也毁掉了，淡金血红交错的长发滑落肩背，真漂亮，黄泉赞叹道，他将头发拨到罗喉身前去，冰冷的嘴唇贴在眼前苍白的脖颈上，轻轻噬咬。
笑剑钝很厉害。
你也想与他一战？
能将武君弄到这种狼狈境地的刀者——
黄泉思考了一下措辞，很出众不是？他站起来，走到罗喉面前，罗喉看见那张微微含笑的脸，有一瞬恍神。
黄泉低头亲吻着他的嘴唇，得不到回应，当然也没什么反抗。
为什么没能杀了你呢？
罗喉慢慢躺下来，他模糊听见黄泉这样说，那叹息的语调原本不是玩笑。
还有，哪怕是睡着了，武君也不要忽视我的存在去叫其他人的名字好吗。
什么话啊……
他睁着眼睛，绯红色的，仿佛代表杀戮的眼睛，怔怔看着床顶摇晃的帷幔。
目的直接，于是他冰冷的身体慢慢热起来了，血也是热的，借由裹伤的布帛渐渐渗透到表面，黄泉把沾了血的手指放进罗喉嘴里，他舔了一下，腥腥甜甜，魔头的血，跟普通人有区别吗。
6
过往，如今，之后——
仍旧无法填补记忆深处的空白。
凤卿是不会背叛他的人。
（是与不是已然一无所有）
少女翻着天都制典，可是武君你背叛先祖。
（那十万人是自愿牺牲）
还有谁目光深沉，你的命是我的。
（武君，要一起坠入无间吗）
无声而笑，这结局好过其他。
鲜血滴落，银枪铿然坠地。
还会有人因此哭泣。
他自沉睡中清醒。
他宁愿不曾复活。
还有以后么。
他倒落尘埃。
心脏破裂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