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羅】計都

拖曳過天際長長的白尾割裂了黑幕，他仰首看向那道最終殞落在地平線彼端的光芒，蒼白臉孔上淺橘的薄唇溢出笑音。

站在他身旁一身白衣的人怪異的轉頭看他，「你笑什麼？」

望著已經消失在天中的異樣光芒，伸手指著那似乎仍可見到的模糊軌跡，是切開天穹後殘下的裂縫，仍未抹滅高掛在那。

「人們都說計都星橫過天空，會帶來災厄。可在我將去討伐邪天御武那晚，計都橫過了天空，卻覺得很美麗，想著能在天下太平後的世界，再看見一次計都星橫越夜空的模樣。」

沉思的臉孔垂下，並沒有表示任何意見與情緒，「你後來看見了？」

那人轉過身來哈了聲，舉起手中鋒利得閃爍冷光的兵器，「我沒有等到計都，於是我自己造了一把計都，帶來人們恐懼的災厄禍害。」

看著那樣認真卻又顯得憤恨哀傷的面容，這次輪到他輕聲的笑了。

「羅喉、武君，掌管天都的主人，也欺騙自己，欺騙別人的心。」



※


漫長悠久的歲月，記憶似乎在那次嚴重的傷害中隨著被切割的頭顱一起截斷。很多應該是刻骨銘心的記憶如今想來卻總是只剩下殘損的枝微末節。

曾幾何時應該是鮮明清晰的臉孔，如今在一幕幕殘存記憶裡只有逆光下黑色的剪影，或著是天昏時不明的身形。

他當然並沒有忘卻那些對他如斯重要的夥伴，兄弟們的臉孔，甚至是當初只與自己短暫合夥抗敵的人們，他都記得。只是那段過去的歲月如今想起來，卻總是他們遙不可及的背影居多。

的確也已是遙不可及。忽然之間想起那個繁複花紋構築的項鍊，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觸摸它的感覺，暖和而溫熱，那時它就掛在他胸前，靠近心臟的地方，像是表彰對自己無名的信賴。

時間很容易流逝，帶著過往的事蹟，功業，甚至於是真相，很輕易的就能夠消失。然而卻有些東西不會消失，像是蟄伏在自己內心滿腔無可發洩的怨憤，像是他與那些一同並肩的人們所付出的血淚，以及有種叫做仇恨的東西。

不會消失。他背著千人的憎恨，萬人的血債，被傳為暴君，被人們害怕追殺。

擔負不屬於自己的罪名，很久了。暗紅的血鏽掩蓋了過往的輝煌，宏偉的宮殿瀰漫了灰白的塵埃。屬於他的真相與歷史在洪流中被吞沒，就此沉沒，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坦然接受這樣事實的心情究竟該稱為無奈還是絕望？究竟該怪誰？他不知道。

成為一個暴君，人盡皆知。於是他實行暴君應有的姿態，點燃烽火，人們舉起干戈討伐他，然後一次次的敗給他，他仍是那個屹立在戰火中的英雄，就如同當年一樣。

他們踏過遍地橫流的血肉，曾經那個最靠近自己之人以如此期許的眼光，即便離去也依依不捨的囑咐自己。

『我相信你能成為一位愛護百姓，留名千古的明君。』

為了什麼建立天都，為了什麼踏屍步骸，為了什麼將自己弄得一身罪孽，又為了什麼必須承擔這樣的結果？

沒有答覆的疑問，找不到解決的辦法。曾經他試圖解釋，對這樣的命運抗辯，但是終究失敗了。

身邊的部屬，統治的人民，成千成萬蜂擁而來，卻只是為了推翻他，推翻自己流血換回的和平。

二十年。那樣極端的戰役，那樣沉痛的代價，換回的和平卻只能存續短短二十年。而這二十年過後，自己成了另一個邪天御武，羅喉這個名字的真相被永遠掩蓋，不見天日。

一切徒勞的舉動，他不再奢望還有誰能夠還原被扭曲的真相，既然罪孽必須有人承擔，那麼他便扛下，然後……締造出他們希望的罪孽。

站在入雲的天都往下看，裊繞的霧氣也掩蓋不了因他下令鎮壓而瀰漫的一片血光。紅色薄霧衝上雲霄，就像暮遲的雲彩，反射地面的光華，而更加艷麗奪目的色澤，幾近令人暈眩。

一直站在那，等待著不存在的寬恕，或許希望，或許絕望。報復性質的統治，或許理直氣壯，或許昏庸愚昧，然而不管如何，只要他始終存在那裏，存在這個至高無上的位子，那就是他們夢想的延續。

他與鳳卿，各自夢想著一個和平沒有殺戮的國度，在心中構築一張藍圖，將夢想實踐在這塊曾經深愛的土地上，然而……沒有回饋。

存在的意義，他之所以如此執著的站在這裡，為了向被埋沒的歷史抗議，為了向大家見證，他與他的兄弟曾經做過的，曾經付出生命斬殺邪天御武。

抓緊這僅存的歷史，就算初衷灰飛煙滅，他也會堅持，否則誰又能告訴他們，先前的犧牲，究竟算什麼？

冷風帶著腥味吹來，點點赤墨染紅了他身上的鎧甲。索然無味的轉過身，他想起鳳卿總是一臉憐憫與同情的神色。

那究竟是慶幸還是嘲諷的笑容，連自己都分不清楚。用著那樣的語調，那樣的神色，在空無一人的天都之頂開口：『還好你沒有看見。』

還好你沒看見，人性之醜，更勝於魔。

未入暮的天，卻瀰漫紅雲如晚景。他在那一片沉重濃厚的雲裡，見到了最初，與最後，他曾經希望的計都星。

由刀光拖出，長長的白尾。


※


手上拿著象徵他們結義的鍊墜，遙久的回憶就此終結。

天邊拖著長長白尾的行星已經消逝。他側過臉見到黃泉一臉有趣的看著自己。

「你方才想什麼呢？」

握著鍊墜的五指陡然一縮，搖頭，「什麼時候人民需要英雄？」

黃泉凝視著那樣嚴肅不苟的側臉，咯咯笑著，像是無比好玩般。

「人民需要的，真的是英雄嗎？」

愕然的回首看著他，驚訝的眼光陷入對方盛滿笑意的目光中，不知是嘲笑還是興趣的神色。

那隻蒼白的手掌圍上他的頸項，輕輕的握著使他無法轉開視線。

「羅喉，你要的，又究竟是什麼？真的是成為一個英雄嗎？」

勾起的唇摩挲著他抿緊的嘴角，像是情人之間呢喃的語調卻如一把尖刺直直刺進他的心中。

「成為英雄，你開心嗎？現在站在這破敗之地依然不改初衷的你，真的享受一切嗎？」

英雄存在於戰火，於是他踏出戰火。

而戰火帶來毀滅，於是他緊握毀滅。

一直以為就是這樣的，一直以為自己存在的理由，就是這樣的。

為了成為一個英雄，為了不讓他們曾經有過的努力化為烏有。

「羅喉，你，需要成為英雄來襯托自己的能力嗎？」

一直以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後黃泉陡然帶著憤怒的力道，狠狠貼上他的唇，咬嚙啃食。

像是濃烈的恨意，卻又依戀。

他的目光因為太過靠近的臉龐而渙散，影像化成了點點白光，就像那天所見，紛飛亂舞的計都。

而很久以前，自己手上握著的那把刀，並不叫計都。

不是那個為人們帶來無盡恐懼的災星，計都。



【計都】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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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文順便發一下新文（死）。

其实我一直想说，我很爱这篇~~~

一个英雄的初衷从来不是成为一个英雄，只是他背负地太多，太过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