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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顾及爱染比较脸生,而且是黄泉家那边的人,所以罗喉把晚饭安排在了黄泉屋里。黄泉倒是没意见,不过他家虽然不狭窄,但被一堆家当乱扔瞎放少打扫了那么久之后待起来确实有点憋屈。三个人把书桌收拾了摆菜用,然后一人坐靠背椅,一人坐板凳,剩下一人只能憋屈点坐在床上。
这天的菜色比较丰盛,有罗喉许诺的红烧鱼和黄泉想象过的油爆河虾,还有木须肉、煎泥肠,两盘素食和荠菜汤。罗喉在爱染面前话变得更少,只招呼他们多吃点以后,就坐在床上拿着勺子拌香椿豆腐。一时间屋里只有碗筷碰击和汤勺啪啪啪啪的声音,显得十分诡异。黄泉左右看了看,咳了一声。
“哎,你给幽暝打电话了吗?”他偏头小声问爱染,“我今天见着他,看他都快吓死了。报个平安吧。”
“黄泉二哥放心吧,”爱染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声回答,同时小心地瞅了正在拌豆腐的罗喉一眼,“我到这边后就向这……这个叔叔借了电话打给他,要他放心。”
听到爱染对罗喉的称呼,黄泉险些把刚咽下去的虾从鼻孔里喷出来。按院里的老人对罗喉的称呼来看,爱染说不定该叫他“爷爷”才对。约摸也知道这小子在想没用的,罗喉拌完豆腐,放到爱染面前顺便蹬了黄泉一脚。
“喂,你这是公报私仇啊,再说我又没招你。”
“左顾右盼,吃饭说话,当心卡刺。”
爱染噗嗤一声,赶快把汤匙塞进嘴里掩盖笑声。黄泉掸掸裤子,做了个鬼脸。三个人团团坐着各吃各的,等到香椿豆腐见底的时候,就听门外噼里啪啦一阵,不知哪个没长眼的碰倒了搁在墙边的竹竿和木头梯子,又撞翻了门前晒在月饼盒里的虾皮才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来。
黄泉一见来人灰头土脸傻么唧唧的样子就不禁掩面,能缺心眼到这份儿上的人怎么除了幽暝就没别人呢?造物主真他妈太没有举一反三的精神了。
“暝娘,暝娘你真回来了!”
幽暝完全无视他二哥暗示了“250的呆子”的鄙视目光和罗喉“我家的虾皮”的哀伤视线,差点又在平地上绊个跟头才跑上前来跟爱染十指相握。两人从外形上是实打实的郎才女貌,再加上窗外打进来的背景夕阳光那么一照,不看内涵看外表也是赏心悦目的美景一张。黄泉龇着牙,嘴里叼着鱼尾巴,只觉得八点档应该在两小时以后再上演,现在明明是小神龙俱乐部开演的儿童时间。
“我没事,幽暝,让你担心了。”爱染挪了挪身子,以便自己的目光能深情地去注视她的小情郎,“都在电话里讲了,要你别过来,明天我去找你来着。现在都快过门禁了,银血大哥肯定要担心的。”
“大哥还没回来,我……我就是想看看你。暝娘,千万别再这样离开我了,如果出了什么事,至少要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
“嗯,我知道。对不起。”
“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啦……”
就在两人都含情脉脉你侬我侬的时候,黄泉实在忍无可忍地把鱼尾巴吐到桌子上。
“告诉你?告诉你管个蛋用啊。你小子的作用也就是孟姜女哭长城,长城倒塌了汉子也砸死了,有用吗?!“
“二哥……!”幽暝泪眼汪汪地抬起脑袋,完全忽略他哥的冷嘲热讽,恨不得直接隔着桌子扑过去,“二哥!谢谢你救了暝娘!”
黄泉愣了愣,随即摆摆手。
“虽然我就爱看你那以身相许的小死样儿,但抱歉啊,人不是我救的。”
“什么?”
“我去的时候,那个什么鬼帮——啊,妖世浮屠的人都趴地上了。爱染说她是被一个叫‘大老爷’的家伙救的。嗯?”
话音刚落,黄泉就意识到爱染正用眼睛冲他示意,并幅度很小地摇着头,似乎是叫他不要说。可是为时已晚,幽暝眨巴眨巴眼睛,满脸疑惑。
“‘大老爷’?那不是一个黑帮头头吗?”
“你知道这个人?”
面对坦然点头表示知道的幽暝,爱染尴尬地左顾右盼了一番。她见黄泉满眼好奇,罗喉垂目夹菜,幽暝啥眼力见都没有的样子,最终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这小子天天在象牙塔里混吃等死,怎么知道这种事的?”黄泉来了兴趣,招呼幽暝坐下说。他想了想,又朝爱染抬了抬下巴,“爱染跟你讲的。”
“嗯,对啊。暝娘跟我说过,京城里的小组织很多,不过大帮派只有三个。暝娘过去待的那个——是叫‘妖世浮屠’吧?那是这几年才建起来的。另外还有两个年代很久的老黑帮,它们的头头一个叫‘魔皇’,另外一个就是‘大老爷’。”
“听着咋那么有野史风味呢?孩子们,你们不是电影看多了吧。”
“是二哥你让我给你讲的嘛!反正暝娘说,‘大老爷’本身就跟都市传说一样,什么拳头能打碎石头,下脚能踩碎水泥,火拼时是用关二爷的刀砍人什么的……”
“你直接跟我说‘大老爷’是关二爷之后,还得过奥运全能冠军行不行。”
“我这都是听说的嘛!”幽暝被奚落得涨红了脸,坐在他旁边的爱染虽然什么都没说,脸颊却也在发红,“反正‘大老爷’和‘魔皇’都是没人敢招惹的。过去暝娘的朋友跟我讲,‘大老爷’最早的外号是‘暴君’,手上有一堆人命案,杀人不扎眼,死了都没地方找的。”
“啪”地一声,罗喉放下碗筷,闪身站了起来。他的举动惊得爱染一哆嗦,连带幽暝都刹住了口。罗喉本人倒是无知无觉,他低头看了看三个表情各异的小辈,又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最后弯腰把自己的那条板凳往幽暝身边推了推。
“我吃完了,你坐这边跟他们聊。”罗喉问道,“还剩点菜,要不要给你来点米饭就着?”
可怜幽暝那熊孩子早先太过注意爱染的存在而后太过注意黄泉的问题,压根没意识到妹子和二哥身边还坐着一个站如松坐如钟的汉子,而且还是早先见过的,据二哥说是宇宙飞船送到地球来的房东先生。这回家丑机密全都泄底,这孩子对着罗喉很囧然地摇了摇头,又在罗喉充满关怀压力的目光下点了点头,然后触电一样颤抖着,眼看着罗喉收拾了自己那块桌面,端着餐具走了出去。
“二哥……糟了,他都知道了……。”等到罗喉带上门,幽暝才哭丧着脸朝黄泉求助。果不其然遭到了来自黄泉的一记桌底飞踹。
“知道了就知道了,还能要你死啊?我早都跟他讲了,怕什么。”
“啊?”
“还是他把你家爱染捎回家的呢,待会儿还不谢谢人家。”
大概听黄泉把下午发生的事念叨了一遍,幽暝是云山雾罩,只知道坏人被打倒了爱染被救出了都市传说似乎帮了他们小两口,外带一个怪人走过路过打酱油。爱染听完脸色却变了又变,她似乎从中知道了点什么,又在踌躇该不该跟黄泉说。黄泉看出她那点小心眼,招手让她别那么多忌讳。
“什么人都往我这儿找麻烦,哥哥已经够倒霉了。你把想到的都告诉我,好事坏事也让我有个准备。”
爱染听完深吸了口气,露出的仍是不太肯定的表情。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太多。黄泉二哥,我过去只是帮那些人传话送东西,所以大多数事情只是耳旁风,是真是假都不算数。你们听听就可以,别太当回事,好吗?”
“我有分寸。幽暝,你堵上耳朵滚一边儿去。”
直到幽暝在黄泉的强迫下一脸忍辱负重地戴上耳机听黄泉下载的重金属,爱染才抬手捋了捋垂到耳边的头发。
“我听人说,京城三条道,一道是妖世,一道是魔界,一道是天都。妖世浮屠我知道,管事的是天蚩和女戎,他们是夫妇,靠走私毒品才把事业做大。现在管辖严,能做成这种生意需要很多关系和垫背,要么大赚要么没命。所以他们来京城,自己是精打细算,带的人却都是要钱不要命的。
魔界全名是异度魔界,专门倒卖军火的大户。京城里有他们一个堂口,大本营据说在海外。他们头目,那个‘魔皇’还有个名字叫弃天帝,过去似乎是军人,后来犯了大忌变成通缉犯,这才跑出国去建帮派。而且,有人说弃天帝对杀人放火打游击感兴趣,是个哪里见血光哪里见魔皇的疯子。”
黄泉一听下来有点发毛,按照爱染的总结,那个在《行云流水》乐声中怡然自得春风得意地抡着二锅头瓶子拍人的恶魔形象瞬间掠过他的脑海。
“那个弃天帝,是不是一个黑长发,俩眼珠不同色的波斯猫?”
“是……黄泉二哥,刚才听你讲完,我就觉得你撞上的人可能是魔皇。这几天一定要小心啊。”
“那家伙确实有点毛病,但照例说他当时也该拍死我吧?”
“大概是因为……”爱染的视线忽悠忽悠转了一通,把手指放在嘴巴上,声音也放低了,“大概因为他觉得你是天都的人吧。三个帮都不想跟势均力敌的团伙打,所以彼此都尽量躲着。”
天都书画?黄泉首先想到的是坐落在琉璃厂一角的那间小店。那家店当时看来冷冷清清,既没有职员也没有帮手。他只见过店主罗喉和管事的君凤卿,两者都有各自的怪,可都不是坏人模样。尤其罗喉……黄泉觉得从两人相处这么些日子来看,除去不正常的年龄外形差异,那老哥们别说走私黑货了,就是买菜找个钱都会被人坑。
“爱染,你说的天都跟那边那位有关系吗?”黄泉说着,用拇指朝窗户对面的罗喉家比了比。
“啊……?应该没什么关系。”爱染急忙补充道,“也许不叫‘天都’?这名字很少出现,我记混了也说不准。说实话那个帮主要干什么,根本没人知道。只知道他家最有名的就是‘大老爷’,多少人跟他拼,都碰不到他一根头发。大家爱讲的都是关于某人挑衅‘大老爷’,然后被永世不得超生什么的传闻……大概他过去是开武馆的老师父吧?”
一个年过古稀的老街霸吗……感觉一下回到了小时候看武打片的遥远年代。黄泉也是青春年华的男娃子,对这位“大老爷”的印象顿时远超于那对白粉夫妇和杀人狂魔。按爱染所指的传说年代,这“大老爷”的年纪少说也有六七十岁了,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爷居然能打倒那么老些膀大腰圆的流氓然后救走作为人质的小姑娘,这简直……简直太他妈有型了!!
这么联想着,黄泉的脑子里立刻勾画出那位“大老爷”的形象,身穿中古蓝布褂,足踏黑色练功鞋,白须飘飘目光凌厉,整个是标准的太极宗师造型。可说起实力不减的老年人,太极宗师的老人头一下又变成了罗喉娃娃脸,而且搭配起来无压力是怎样?!黄泉咳了两声,挥挥手把自己的妄想扇到一边儿去。
与此同时,罗喉正站在黄泉家的门框旁。玻璃门板上挂着帘子,长窗最下面贴着印花塑料纸,两者的中间地带正好掩去了他的身形。他端着一碗新盛的白米饭,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洒了满地的虾皮。躲在树上的麻雀都是不怕人的主儿,见此良机纷纷飞下来抢食。罗喉等了一会儿,听房间里爱染不再讲话才敲门走进去。
“不许再那些人有瓜葛。”
等到幽暝拉着爱染,彬彬有礼地跟他们告辞后,罗喉一面收拾着黄泉的桌子,一面蹦出这么句话来。
“啥?”黄泉一时没转过弯来,“你不许我也得许啊,那瓜娃子再傻也是我弟啊。”
“不是说你弟弟他们。是叫你去竹竿胡同的人。”
“这不是也没办法吗,我的准弟媳被人逮了,又是不能闹去警察局的事端。见死不救我还是人吗?”
“下三滥的货色都爱用这招拐人。”罗喉擦着桌面,脸色却越说越不好看,“他们没胆子闹人命,只是扣了人要求私了,然后要挟你给他们做事。不搭理他们自然折腾不起来。”
“他们是不会杀,但爱染是姑娘,命没丢别的丢了怎么办?”黄泉哼了一声,“你又不是他们,怎么知道这种人渣能想得多恶心。”
“我当然知道。观花看戏行道钻山的没一个好东西,所以才让你不能再搭理他们。”
黄泉正在拨剩菜往小碗里装,突然间他意识到罗喉讲了句有暗词儿的黑话,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直起身子来看。罗喉低着脑袋,满头金发被最后那点残霞照得亮晶晶的,手里正极认真地捡着鱼刺。好久不吃河鱼了,刚才真失策,应该洗几个小盘吐刺用,这样就省得擦桌子了。闷声不吭地自我谴责着,罗喉一抬脑袋差点撞在黄泉的下巴上。
“你干嘛?”
“‘观花看戏行道钻山’是什么意思?”黄泉盯着他反问。
“哦,是过去行里的话。‘观花’是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可取的行为,‘看戏’是一群烂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行为,‘行道’是把坏事做尽遭天谴的行为,‘钻山’是倒卖文物要入大牢的行为。”
罗喉少见地动用了冷幽默细胞,用言简意赅的形式囊括了黄泉所知的一切不法行径,这令心里原本在打鼓的黄泉当场喷了。他问罗喉哪儿学的黑话,罗喉耸肩,表示自己开书画店的时间可是比黄泉吃盐的日子都长。琉璃厂什么人都有,进店的都是客,客人懂的自己也得懂些,不然谁买你东西啊?更不用说平时走南闯北收古董字画,真正的好物什全在边缘人的手里,不跟人家会须一饮三百杯,怎么问价怎么杀标怎么把货要到手啊?
被言辞凿凿地一解释,黄泉对罗喉的敬佩没多几分,同情倒是油然而生。这平时聊天不是“嗯”就是“啊”要么就是“随便你”的孤寡老人,这交个水电费自己都不知道该收多少钱的可悲老头居然为了那间三年五载只有鹤发鸡皮光临的小书画店付出了如此多违逆他人生习惯的代价。你到底是有多爱那间店啊!结果当初就那么爽快地要送人啊!到底真傻还是假傻啊!!
遭到这么一通有叫有骂没好话的评价,罗喉叹了口气,扎好盛垃圾的塑料袋,和端着餐具的黄泉一前一后去厨房冲盘子擦碗刷筷子洗手。趁手上的水还没干,他重重地摸了黄泉的脑袋几把作为深情回礼,第一把就摸塌了人家毛茸茸的卷发。
“其实你弟弟说得没什么错。有事情就说出来,一起想办法。”
直到黄泉刷完牙洗完澡清清爽爽地躺在那多出一块来的床垫子上看在线电视剧,瞅见八点档里的男女主角那两双戴了美瞳的闪亮大眼泪汪汪地互瞪着:“无论发生什么事,要记得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啊!这是真的吗!”“我指天为誓!!”“喔,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幸福!”女主角喜极而泣,泪流满面。
黄泉迷迷糊糊地瞎看着,心里混混沌沌地琢磨:这么说来,真有事情我找谁说去,谁和谁一起想办法啊?
不就只有罗喉本人吗?
在屏幕上的男女主角狂野拥抱于绝壁之上同时,黄泉一个死鱼打挺“呼啦”地掀开被子跳了起来。其后作用力之大引动床垫反弹,直接把放在枕头旁边的笔记本电脑抡飞到在地。他赶快光着脚爬下去捡回来,把电脑翻来覆去地查看才放下心。屏幕亮着,没裂纹也没缺角,好在还能用。黄泉摸着电脑的键盘,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拖鞋上,说不清刚才自己想到了啥,只是有股热血冲上脑门,现在窜得全身都滚烫。
黄泉就这样坐在拖鞋上,任那不明不白的热血乱窜了一阵子,然后才慢慢爬回床上关上笔电,盖好被子。他闭上眼睛,过了十分钟后又睁开。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失眠了——居然在忙叨了一整天后失眠了。而且失眠的原因还是那个住在对面的世纪老人。重新回想起晚饭时爱染讲的种种,黄泉反而觉得那些很容易引人入胜的东西都不怎么重要。
这个城市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有黄泉这样丢了学业讨生活的人,有银血这样做着梦拼事业的人,也有罗喉那样奇奇怪怪潇潇洒洒的人。更不用说纠缠不休的流氓,见钱眼看的混混,变态的疯子,老态龙钟的大侠。黄泉对一个人究竟有什么习性什么过去有兴趣没偏见,他总觉得人只要还活着,其它什么事都好办。像他亲妈那样脚一蹬入了土,一切就全完了。再也见不到,再也摸不着,再也没有未来可言。比起死,还有什么能让人害怕呢?
重新坐起身,黄泉披着棉被走到家门口,撩开挂在门上的帘子往外看。66号院一如既往地沉浸在黑夜里,除去罗喉那屋亮着的台灯光,其他家里已经熄了灯。罗喉有时会挑灯夜读,读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书。有陈年的杂志,他侄女扔在这边的小说,还有在旧书市场买的杂记。前些日子黄泉借给他几本探险故事集,罗喉似乎很感兴趣,有时候还能在厨房看到他一手拿着汤勺等锅开,一手拿着故事集消磨时间。
黄泉望着整个院里最后的一点灯火,拖了靠背椅坐到了门口,竟然安安静静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待了一整夜。
过了几天,黄泉的身边依旧风平浪静。竹竿胡同里的惨状,传说里的大佬们,黑帮火拼等等就真的跟山风野史一样有开头没收尾。黄泉继续安分地打工,同时也听罗喉的话,时刻保持谨慎,日子过得倒是跟之前一点区别也没有。他觉得这也不坏,总比走在路人被人一板砖拍死强。罗喉却好像对他放不下心,从院里那帮碎嘴老头口中打听了黄泉打工得地址后,骑着飞鸽去给他送过好多次饭。
茶餐厅的后厨房有个小小的员工休息区,轮班的工作人员可以在休息区里换身衣服,对着窗口抽根烟,躺在椅子上睡会儿觉。就是这样犄角旮旯的地方,料谁也想不到在何时多出一个人来。黄泉到了傍晚的休息时间,解开头绳摘了帽子就往休息区钻,一脚踏进去就看到其他几个员工不像平时那般大大咧咧地抽烟唠嗑,而是跟小学生似的双腿并拢手背后,比干朝直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在干嘛。再往前一看,黄泉傻了。
罗喉披着羊毛外套,穿着件赭石色的长袖衫,左手拎着个黑口袋,正目不斜视地靠立在衣帽柜旁边。见黄泉来了,他便把黑口袋往桌上一搁,说了句“我放这儿了,好好吃饭”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餐厅后门,骑上飞鸽走了。
瞪目结舌的黄泉半天才缓过劲来,打开黑口袋,发现里面是三个饭盒一个汤罐,饭盒里有塑料格子,干粮点心四菜一汤样样齐全。不知作何表情的他回头瞧了瞧那仍在排排坐的同事们,有点无奈地擦了把汗。
“我说你们,这是怎么了,入定了?”
过了老久,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厨师大叔才解除点穴模式,一声长叹往后躺倒,恍若去了半条命。
“黄泉,我的弟哟!你家老子太他娘的吓人了,看见他跟看见我小学班主任一样,不听他话都不行!我小时候可没少挨班主任的板子……”
“那什么……他不是我老子,他大概比我爷爷都大……”
“他让我们不许在屋里抽烟,”另一个小姑娘哆哆嗦嗦地说。那丫头打村里来,本来就没什么见识,眼下都有点哽咽,“他说抽烟的人会熏黑牙吐黑血,抽一口少活二十年。跟抽烟的人老待在一起,胸脯里会被鱼肠还恶心……呜呜……”
“那是居委会贴的健康专栏……其实没那么严重啦……”
“都不知道他啥时候跑进来的。我刚点上火,突然他就从后面伸手把烟掐了!哎呀妈呀吓死我的命哟!”
几名同事开始各说各的心理伤害,似乎罗喉的存在勾起了他们人生中最黑暗的记忆。黄泉这边是汗流浃背,只得干笑了两声,夹了一筷子粉条炖肉堵上自己的嘴。
当天回家时,黄泉撤退得相当晚,且回家就扑床不起,完全忘记把那用完的饭盒汤罐带回去还给罗喉。想不到第二天罗喉又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惹得另一批休息人员同样是腰背挺直手背后地受训。罗喉淡淡地表示他只是来回收昨天的饭盒,顺便将另一套盛好了四菜一汤的口袋放在黄泉面前,然后翩然离去。
黄泉对罗喉的衷心关怀很感动但也很头大,这样频繁出入休息区又造成员工恐慌的世纪老人总有一天会让自己提前被炒。因为跟混混挑衅打架群殴被炒,黄泉无怨无悔。可是因为房东送饭被炒,这死得也忒怨了点。他跟罗喉讲,光天化日不会出什么事,你别再来送饭了。不然哪天被领班逮到岂不是直接把我开除回家了?
“他敢。”罗喉冷冰冰地回道。而后他似乎想起什么,语气也沉了下去,“也罢。不给你添乱,以后不去了。”
后来等到看完晚间新闻,罗喉都偏着视线,闷声不吭。黄泉抱着在罗喉家新洗好的衣服往屋里跑时,悻悻地想他说的话大概惹老哥儿不高兴了,虽说自己有理,但人家也是好心。连声谢都没说,害人生气也是应该的。这么合计着,第二天轮休时,黄泉就去了花鸟市场,打算买个玩意儿给罗喉消气。
罗喉喜欢植物,那是肯定的。黄泉看他一天到晚最爱倒腾的就是院子里那一亩三分的小菜地。菜地里种了什么而今还看不分明,总之按院里的人们讲,不是入药的就是做菜的,就连小菜地西南边的那棵香椿树上发的芽都被罗喉打下来给黄泉做了豆腐和炒鸡蛋吃。66号院门口的杏树和向日葵也是罗喉早年种的,现在两者成了院里大家共有的财产,谁有空就去浇水施肥,人人都乐得自家门口有道风景。
罗喉也对动物很客气,他会用剩下的鱼汤拌饭喂给过路的野猫,会在小卖部买火腿肠扔给胡同里的野狗,也会把幽暝碰撒的虾皮送给院里的麻雀。不过黄泉没见到罗喉养了什么宠物,荷花缸里的螃蟹据罗喉说是莫名其妙从缸里长出来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大概是由于隔三差五便骑车远行,他照顾不了小动物,于是也养不得了。
相比之下,只养过仙人掌、虎皮鹦鹉和红鲫鱼的黄泉就逊色多了。寻么半天下来,他只对这三样东西有亲切感,其它虽然好看有趣,却不敢贸然买下。稀奇的价钱要命,普通的又不像个礼物,再加上罗喉养不了动物,最好挑的选项反而被排除了。黄泉走在花鸟市场的胡同的杨树花堆里,听着脚下咯吱咯吱,感觉有点气馁。
要不还是去器材商店买个登山包什么的吧,实用又实在。正在黄泉开始思考最近的运动器材店在哪里时,一声响亮的鸟鸣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原来胡同口的观赏鸟店牵了根铁丝挂在胡同的砖墙两头,铁丝上挂满了鸟笼。一只神采奕奕的红嘴绿鹦哥正在最大的那个笼子里蹦蹦跳跳,朝着黄泉耀武扬威。
“鹦哥好啊,聪明着呐!”
蹲在黄泉脚边的一个小贩也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纯粹想找人搭话,这么念叨着。黄泉低头看了看,那小贩脚边搁着一长条塑料盒子,里面装着一袋袋金鱼和小虾,还有一缸五彩斑斓,半透明的东西泡在水中起起伏伏的。黄泉感兴趣地蹲下身,即刻知道了这是什么。
“喂,你这个怎么卖?”
葵花胡同66号院的杏花已经有了败相,罗喉碰了碰褪去粉红的花枝,隐约可见翠绿的小杏儿尖尖隐藏在丝丝缕缕的花蕊里。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有点期待也有点惋惜,杏子长大是谁都爱看的事,杏花凋零是谁都遗憾的事。罗喉拎着新买的菜,徘徊了几步才进了门。
正在他炸春卷的时候,黄泉风风火火地杀进厨房,感叹了句“好香啊”便伸手抓了块炸好的白菜丝春卷塞进嘴里,不等罗喉拍他的爪子就蹦蹦跳跳地逃了。摇摇头,罗喉笑着把剩下的三鲜馅和豆沙馅的都捞出油锅,又把另一个火眼上的砂锅豆腐端出来,叫黄泉洗手吃饭。
“给你一个这个。”
饭桌上,黄泉嘴里塞着春卷,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放在罗喉的面前。玻璃瓶里装了水,一只红白相间,亮晶晶的半透明物体沉在瓶底,随人拿起的动作飘动了少许。罗喉戴上眼镜瞧了半天,见那东西不动弹也不吐气,不像是活物。可那软绵绵、透亮的外形倒是和水藻什么的有点类似。要说这究竟是什么,罗喉是真没数。
“这是活的还是死的?”
“当然是活的,不然我买给你干嘛!”黄泉笑嘻嘻地瞧着他的稀奇表情。“这个特好养,你可以随时带身上。逛街啊旅行啊都可以,只要有水它就死不了。”
“这是植物?”罗喉可没听说过带着个水生的东西去旅行的,不过看这玩意儿的大小,似乎确实是那么回事。
“我也说不好,一半一半吧。”
“那它吃什么?”
黄泉心说你何必问得那么详细啊,泡在水里玩不就得了嘛。不过他蒙人本事还是有的,撒谎从不打草稿。
“水里有微生物嘛,你定期给它换水就行,跟水草一样。”
“哦……”
罗喉点了点头。他用食指顶着瓶盖摇了摇,那小小的四不像便轻飘飘地弹来弹去,从球形的本体连接出两条略长的的东西也在颤悠悠地晃动,看习惯了还有点可爱。
“那两条长长的是什么,腿吗?”
“耳朵啦!”
“那它的脸是那个球?”
“应该是吧。每个都长得不一样,我挑了个顺眼的。”
“有点像兔子头。”
“啊……是有点。你,你可以这么叫它。嗯。”
“它的眼睛和身子呢?”
“大概都在那个球里,就跟河豚啥的一样。”
“说的也是。”罗喉若有所思地把那小瓶子举过头顶朝光看,“这种东西叫什么名字?”
果然问到这个了!黄泉郑重地咳嗽了两声。
“海洋宝宝。”
“…………海洋什么?”
“宝宝。”
这算什么名字,难道是指这东西是某种生物的卵或种子么。
黄泉自然料不到,他只是为了让罗喉开心而送的鱼缸装饰品被对方赋予了重大的含义。从各种角度观察着玻璃瓶里的海洋宝宝,罗喉的表情异常认真。
“怎么样,喜欢不?”黄泉也举起胳膊,用指尖敲了敲那玻璃瓶壁。
“嗯。”罗喉点点头,凝望玻璃瓶的红眼睛甚至多了丝笑意,“谢谢你,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几个月后,当黄泉收到罗喉用他的旧手机发来的短信,上附红白一片拍摄目标不明的照片一张,下写“兔子头生了孩子,很可爱。(笑)”的时候,才明白罗喉的一诺果真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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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突然发现大家都不太清楚“海洋宝宝”是啥,特此解释一下:海洋宝宝是一种以树脂为原材料,类似水晶土一样用于点缀的的,基本没啥实用价值的东西。它的颜色多样,造型也在丰富中,放在水里会膨胀甚至“繁殖”出小珠子……说白了就是,武君被黄泉耍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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