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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喉的日间生活是规律且充实的,除去清晨散步和做早餐,他还要练几行字,看几页书,去菜市场买接下来两顿饭的材料,然后回家打理菜地、投喂野猫野狗。把小米、瓜子和泡好的豆子装进几个铁盘,搁在香椿树下和空调隔板上后,罗喉掰了两块馒头扔进荷花缸,眼看着寄居缸底的螃蟹忽悠悠地游上来,用蟹钳夹住馒头后又忽悠悠地消失在水草丛里,这才端着装有海洋宝宝的小鱼缸,开始坐在板凳上晒太阳。
这几天是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天气越来越暖,白天也越来越长。罗喉喜欢阵雨后薄云未散的舒爽,也不讨厌在晴朗的天空下晒得暖洋洋。黄泉这天被糖画师傅拉去鼓楼继续学艺,那不情不愿的可怜模样全然诉说了“老子还想睡懒觉老子还想打网游老子不想出远门呜呜呜”的悲伤,可惜老师完全忽略了爱徒的状态,不由分说地把他拖走了。于是这天,罗喉在空荡荡的院里把脸埋在鱼缸表面,总觉得清闲之余少了点什么。
有机动车驶过的杂音从小院外传来,在胡同里也不曾减速的马达轰鸣和急刹车的“吱嘎”一声巨响惊飞了正在享用杂粮的鸟雀。罗喉用热带鱼网挑着水藻老化的叶片,全然没去理会有人推开院门,正不止眉目含笑——应该说完全就是笑嘻嘻地望着他。
“老朋友来了,不招待一下吗?”来人开口就是懒洋洋的腔调,门框的影子遮住了他那对不同色的眼珠子,“我就不懂,这都什么年代了,您怎么还愿意留在这鬼地方住着。既没个能好好坐的馆子,车又没地方停,麻烦。”
“嫌麻烦就别过来,没人请你。”罗喉捏了片水藻叶子,弹指扔进菜地里,“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啧,没良心。咱俩少说也有半个世纪的交情,你难得回来,吱一声能死啊?要不是这次的事,我都不知道你还活着。”
“我不记得跟你有什么交情,而且我要去哪里也没必要向你通报。给你十秒钟,再不说事就出去。”
罗喉的冷淡态度完全没影响到来人的好心情。和黄泉上次所见的一样,站在院门口的男人依旧西装革履,摘下的墨镜别在西服上衣口袋里。他散着一头水滑的乌黑长发,单看外表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别啊~罗队、罗老师、罗教授~”男人语带奚落地笑道,“我这不是来叙旧嘛,叙旧算不算事儿我怎么知道哈?”
“你找练么?弃天帝。”
“对啊没错,我一直盼着咱俩杀一场呢!六十年了,你我也该分个高下了吧?”
“没兴趣。”罗喉瞥了那笑容灿烂的男人——魔皇弃天帝一眼,随即阖上了眼帘,“看你那德行,我就觉得硌硬。”
“还是你这性子最有意思。哎,和平门的事儿我替你平了,不谢谢我吗?”
罗喉睁开眼,视线重新回到弃天帝身上。知道这回抓对了阄,弃天帝和善的笑容多了丝微小的狰狞。
“咱们上车说吧?‘大老爷’。”
66号院门口停着一辆94年版凯迪拉克元首加长车。在狭小的胡同里出现如此庞然大物,既要求司机的车技,也要求坐车人的勇气。这辆怪兽般的凯迪拉克不止车体,就连玻璃上的贴膜都是全黑的。罗喉走出院子,站在车前面色更冷,尤其眼看着弃天帝趾高气昂地沐浴着过路人惊恐的视线时,更有一鱼缸拍死他的冲动。
“老伙计,知道你喜欢低调,所以我开了最低调的车来。”弃天帝率先打开车门,做了个彬彬有礼的手势,“请吧?”
长达六米的车厢内自然宽敞异常,罗喉坐进去感到光线瞬间暗了下来。虽然内有顶灯,窗户也没锁,但他知道弃天帝是爱血光不爱天光的怪癖人士,所以也没要求什么。柔软的真皮沙发座前摆着考究的小桌和酒柜,两碟精致的冷餐和两只空酒杯放在小桌上,四只一看就装有非法物资的黑色大皮箱则放在酒柜两侧。弃天帝紧跟着他坐进来,手扶靠座两腿一翘,户外那张人畜无害的圣洁笑颜顿时灰飞烟灭。
“又是妖世浮屠,我出去没两年,回来就乾坤颠倒了?他们在京城里够野的哈。”
“跟你家的真枪实弹不一样,”罗喉淡淡地说,同时踹了酒柜旁的皮箱一脚“妖世走的是白面。软黄金和卖花的脱不开关系,一路过来少不了折人折票子。他们拼死一搏,才能在京城落下脚。这么想来,也算有点真本事。”
“你嘴上夸是夸,还不是把他们的人打得满地找牙。”弃天帝开了瓶干红,一面邪笑一面倒进两个酒杯里,“别说你要脱干系,先动手的可是你。”
“在天都的地界上碰罗喉的人,死有余辜。”
“就是上次那只小白兔?挺机灵的一孩子,乍眼一看也确实有两把刷子。要不是你先提了醒,我还真有心跟他耍几招。”
“你要敢就试试,你想怎么弄他我就怎么弄死你。”
车厢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敢情就像狭窄的笼子里装了两只大个儿野兽,正互相威胁地呲牙。这渗人的架势实在是万分可怖,令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都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两人一个冷面如常,一个笑如鬼魅,沉默对峙了许久才慢慢将彼此的杀意冷却下来。弃天帝有点惋惜地叹了口气,把手上的红酒在罗喉的杯子上碰了下,随后自顾自地开始品味。
“虽然惹你一把是个诱人的前提,不过我现在要做掉的是妖世浮屠,更何况你家的小白兔虽然是棵好苗子,可跟你比还太嫩。怎么着,妖世干嘛追着他不放?你选他接班了?”
“你全调查过了,问我作甚。”罗喉也拿起自己那杯红酒,端到眼前慢慢晃着,“他是正经人家的小孩,能做什么。而我也早就退出舞台,只是烦有群苍蝇在自家门口飞来飞去。”
“哟,小孩?我记得你和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是已经了不得了。瞧瞧这比喻,门口的苍蝇?那我这不是也来了吗?”
“你不同。你是蚊子,吸人鲜血还传播病毒。”
弃天帝听完这说法,不怒反笑,而且是大笑起来。
“每次见你,都能给我惊喜!”他一面开心地乐一面讲,“我说最近这片儿地头怎么老有妖世人在蹲点,隔天就见那蹲点的人被撂个半死,果不其然是你这老东西干的。放心吧,那群没长眼的被我扔西山里了,半年一年才会被找着吧?”
“多管闲事。”
“这是我的兴趣。再多管闲事一句,看上你家小白兔的是妖世浮屠的问天敌。那小子挺能闯的,替他们的头子开了京城五十多家市场,汗马功劳可少不了,算是妖世的顶梁柱。你要能把他掀了,我就把天蚩做掉,投桃报李,你看够本不?”
“一个能被小孩打倒,然后派人不断惹是生非作为报复的顶梁柱?”罗喉冷笑一声,“我倒是高估了妖世浮屠。”
“要能真被你低估,他们的本营现在就已经被你平了吧。”
“我也高估了你,弃天帝。”罗喉不等人说完,就反过头来呛了一句,“你从不爱找人合作。若有心跟这个小小的贩毒团伙翻车,用不着挑唆我做挡箭牌。魔皇之能,谁人不知。别告诉我你宝刀已老,我会笑的。”
“六十年了,我可从没见你笑过。老耷拉着一张臭脸,难怪不招小孩们待见。”
“六十年了,我也从没见你不笑。看你脸都笑僵了,还不是照样吓跑了儿子。”
“我家的朱武只是逆反期。”
“成年多久的人了,还逆反期。别再转移话题,我在问你的目的。”
“目的?我的目的就是给这个京城做个大扫除。虽说有买有卖,我乐得看这些个蝼蚁吸白面自食其果。但相形之下,我更讨厌鬼头鬼脑的蟑螂在我的眼皮底下窜来窜去,对我的地盘动歪脑筋。如果要说还有别的目的,那就是帮你找回你自己。”
顿了顿,弃天帝单臂压在腿上,托起脸颊。
“67年间,同样是春,也同样在这脏污的大院门口,那时的你真令人终生难忘。相形之下,看到现在的你容颜未改,却只会盯着一缸金鱼发呆,实在令我痛彻心扉。”
罗喉停下摇动酒杯的手,凝视酒液的双眼倒映了一抹猩红的光泽。
“那不是金鱼,是海洋宝宝。弃天帝,你落伍了。”
刚一下车,罗喉就被居委会的老头老太太团团包围,每个人都喜形于色满怀期待地跟他七嘴八舌,不一会儿功夫就把他挤在中间,连推带拽地拐走了。弃天帝坐在凯迪拉克里百无聊赖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拐角,又低头瞧了瞧桌上点滴未碰的那杯红酒,纯良的笑容再度回到了脸上。
“呵,警惕性这么强,还说自己退出舞台了呢。”
黄泉拖着一身疲惫,骑着三轮带着糖画师傅从南锣鼓巷往回走时,是下午三点多。实际上游客高峰从这时候才开始,但由于有黄泉那张漂亮脸蛋儿做招牌,冰糖和签子早早地就被哄抢而光。老师傅坐在三轮后座上笑得合不拢嘴,拍着黄泉的后背喊好小子嘿那么多丫头片子围着你有没有看上的哈?黄泉蹬着车,咬牙切齿头也不回地嚷没有一个都没有!你傻乐个毛啊刚才有人跑来乱摸我你怎么也不搭把手!老师傅笑得更欢,“哟!人家小姑娘喜欢你喜欢得紧,摸一把又不会少块肉,我一个老帮催拦着做什么?”
本来说要直接回葵花胡同,结果半路上老师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改了主意,要黄泉带他上中山公园去。公园这种地方自从黄泉没了娘,幽暝又长大后,就再没怎么去过。他不晓得老师傅这是去干嘛,但出都出来了,便顺路遛遛也没什么。这一日天气回暖,筒子河上的冰也一块块地裂开了。路边成排的垂柳刚抽出一点嫩芽,游人和遛弯的三两成群地沿着河岸在放风。
黄泉记得他曾跟老妈拉着手来过这里,那时应是夏天,热得自己大汗淋漓,衬衫都黏在后背上。老妈倒是一身清凉,身穿件三色花的连衣裙,脚踏高跟凉鞋,头戴白色遮阳帽,走在路上便能招来大把的视线。他们去过人民文化宫荡秋千,进过故宫赏城楼,也在中山公园的银杏树下乘过凉。后来听罗喉讲自己也常带小侄女来这里玩时,黄泉不禁思索当初的自己是不是跟罗喉他们遇上过呢?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缘分有无永远是个谜。
这个点钟能在中山公园里闲逛的,除了离退休的就是闲人。黄泉本想丢了三轮直接坐公交回去,谁知糖画师傅神秘兮兮地要他一起进去,说现在去能看见好料,保准他看了就不想走,下次还得来。黄泉心说老人家好的那口我能喜欢吗?但还是买了张票,老老实实跟着去瞧瞧是什么好料。
经过几年前的改建后,公园里多了几溜长廊小亭荷花池之类的人造景观。由于赏荷的季节还没到,水边又有些冷,所以除去定时定点在此聚会的老人们,没人愿意在此久留。黄泉跟在糖画师傅身后往那荷塘边走,虽是越走行人越少,丝竹声却越来越响亮。远远看去,池塘边的小亭里外都挤满了大爷大妈,正围成圈子乐呵呵地凑什么热闹。
圈子中间,七八个民乐团退下来的老大爷正配合无间地吹拉弹唱。他们合奏的曲子是啥黄泉听不出,但节奏感颇强,演得也极专业,彼此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准备要干嘛,引得不少人在举着手机摄像。而当黄泉挤进圈子前排时,才发现那些拿手机的不只是拍奏乐的大爷,还有两个随着民乐节奏练台戏段子的人。像是地坛边上有练扬鞭的,天坛里有练合唱的,玉渊潭附近有练交谊舞的,只要是个公园都有些民间的妙人在做妙事。练台子戏的在其中属于少见的,黄泉看了一眼觉得新鲜,再看一眼直接岔气。那个按着柄关刀,陪耍花枪的大爷凶猛过招儿的,不用上妆都能直接上戏台的金红头发娃娃脸……不是那个谁吗?!
“罗喉?!”
练戏段子的俩人被叫得身形一顿,这一顿使得拍照凑热闹的和拉琴打鼓的视线一转,全都扭向了黄泉。想赶紧刹口撤离已经来不及了,黄泉抓了抓鬓角,尴尬地跟作为视线焦点的罗喉对上了眼。
“刀练得挺威风嘛……嗯嗯……”
黄泉哪知,被他抓个正着的罗喉比现在的他还要尴尬。罗喉披散着头发,一身棕榈色的长褂飘飘洒洒,整体形象就像刚从如戏状态出镜的演员,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成了围观对象,而且大多数还都是熟人。大家满面生光,充满娱乐色彩的表情令他少有地瞪大了眼睛,看起来有种被拐卖的娃娃替人贩子数完钱才意识到自己被卖了的劲头。扔下关刀,罗喉四下环顾,发现找不到退路后干脆硬闯,直冲着黄泉来时的那条小道就要挤过去。
“哎哎哎,老哥儿别走啊!”见他要逃,几个老大妈赶快把他挡回人墙中心,“刚才耍得多好啊,干嘛要走啊?”
“你们没说有这么多人。”
“这不就是几个街坊嘛!大家都是熟人,多少年没见您老那两下子了,所以来瞅两眼嘛!不碍事不碍事的!”
“你们只说让我陪人练枪。”
“这不也在练嘛!”其中一个大妈拽着那耍花枪的大爷笑道,“俺家这口子筋骨不行咯,可就老想有人跟他合戏练练!我说,今儿晚上您干脆跟俺们一块儿演出呗,文化周大家凑个热闹不也挺好的嘛!”
“我不去。”
“哟,为啥咧?”
“我不喜欢被人看。”
站在首排观众席的黄泉听到那句“我不喜欢被人看”,再瞧罗喉那从脸颊开始往耳朵蔓延的红晕,微微鼓起的腮帮子,瞬间五雷轰顶刺激大发了。大妈!大妈您们干了啥啊这是!!你们把他欺负得脸都红了啊大妈们!!瞧他那受气包儿样,压根禁不起您们调戏啊!!
这时候,一个跟黄泉他们住同院的老头子坐在前排来回瞅了半天,老脸乐得跟橘子瓣似地凑上来,指着黄泉发话了。
“你们这群老婆子,别凑在一块儿撺掇老哥儿了,瞧把人家弄得怪不好意思的。要是真让老哥儿上你们那文化周,不如叫这小哥跟着他一块儿!他俩本来就是伴儿,一起演才有默契呢!”
“啥?”那个带头拦着罗喉的大妈这才发现了打算溜号的黄泉,立马把他拽了回来,“哎哟喂,这就是揭了榜小伙子?长得真够俊的嗨!”
“可不嘛,这细皮嫩肉儿的,比俺年轻时还水灵!不过这眼睛有点子小,没俺眼睛大!”
“一个男娃怎么把头发留这么长?嗯,不过还挺禁看的,跟老哥还真有那么点像……”
我就是眼睛小怎么地吧!!而且我和那个千年不老的婴儿肥哪里像了啊?!黄泉本着尊老爱幼的优良传统美德,强忍住失控之心任几个老阿姨生生吃了自己不少豆腐。他扭过头,冲着罗喉做了个“救我!”的口型。后者虽有心帮他,可惜现在也被一大群街坊邻居簇拥在人堆里,一脸可怜无辜的爱莫能助。
“……这小身板,小胳膊小腿儿都不错!”
“挺好挺好!就这么定了!”
带头的大妈用力地拍了黄泉的屁股一把,差点把他抽得叫出声来。心说您老耍流氓也不带这么凶残的吧?没等黄泉张嘴申诉,大妈的指尖就点在了他鼻尖上。
“就你了,小伙儿!练练枪,晚上跟老哥儿一块儿对台戏!”
“……啥?”
“那么年轻,耍两把马上就会了!方便着呐!”橘子瓣笑脸的老头子拍了拍黄泉僵硬的肩膀,“小哥儿,努力哈!咱们晚上都等着瞧好哪!”
众目睽睽之下,黄泉站在人墙中心,拎着耍花枪大爷塞进手里的红缨枪,莫名其妙就被推到了罗喉跟前。而罗喉也是跟他同样迷惑的表情被塞了那柄关刀,以同病相怜的目光注视着眼中一片空白的黄泉。
“…………要不,咱俩就对一台吧。我教你。”
“……啊……成啊。”
黄泉见罗喉率先提议,便点了点头一面想道,唱大戏里的武打段子自己是不知道,但小学舞蹈课的时候可没少踩前后左右人的脚丫子。等待会儿跟罗喉对什么戏踩了人,但愿他可别计较。等到罗喉真开始教了,他才反应过来。
靠,老子也一块儿被卖了!
[ 此帖被kingace在2012-02-20 02:06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