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
一
苦境谓罗喉为枭雄。
黄泉觉得“枭雄”这词儿很具内涵,面上夸你英雄了得,实则损你三观不正,高度体现了苦境人民骂人不带脏字儿的语言艺术。
不过……黄泉瞥了一眼正在给手下们宣讲“征战有益论”的罗喉,对于这种压根儿就三观匮乏的人,如此评价真不算委屈了他。
二
罗喉近来忙于四处找人掐架,黄泉作为天都的首席战将,职责便是跟在他身后帮掐。
黄泉一向认为掐架是个刺激的活儿,但跟罗喉一起简直就是令人受刺激。罗喉掐人素来只重娱乐性,缺乏目的性,逮到谁算谁倒霉。从月族、天下封刀,一路浩浩荡荡掐到了苦境正道和日盲族,仍不见止歇的意思,最近又开始打邪灵和散户们的主意。
某日,黄泉撞见罗喉在玩骰子。
黄泉挑挑眉毛:“吾该恭喜你的无聊又达到一个新境界了么?”
罗喉没答话,把骰子扔了过来,黄泉接过一看,不愧是罗喉,玩骰子都能玩得如此个性。那骰子上没有点数,取而代之的是四个名字:“素还真”、“千叶传奇”、“刀无极”、“问天敌”,外加一个“散户”和一个“歇业”。
罗喉开口,似有几分惋惜:“今天掷出来的又是‘歇业’。”
黄泉突然觉得对这人吐槽都是一种浪费。
啧啧,这等人品,迟早是要被围炉的。
三
罗喉死了很有些年头了,苦境中对他的记载几乎都已随着时光的消逝而湮灭,只有些真假难辨的故事流传下来,当然都不是什么好话。
黄泉抱着好奇兼无聊的心情,将天都书阁里有关罗喉的记载扫荡了一遍,包括那本充满空想社会主义色彩的《天都制典》。
凭良心说,那几本书写得很不错,尤其是那《邪武灭天录》,很符合悲剧英雄的审美,把主人公的名字换换,估计能比市面上那些狗血小言卖得好些。
可一旦代入那位乐滋滋地拉着全苦境人民陪他一起玩战争养成游戏的武君大人,整个天都书阁便成了一个巨大的茶几,上面摆着一集装箱的杯具。
合上这些没人会相信的真实,黄泉最后总结,罗喉的一生,充分说明了缺乏关爱的老年人会对社会造成巨大危害。
四
罗喉的作息时间和他的爱好一般不着调。
若无特殊原因,多是日暮时分方才起身,待到天明时复又就寝。
武君大人脾气不大好,若是在他传召的时候睡觉,恐怕会被从周公处直接转手到阎王殿,所以整个天都都紧跟罗喉的步伐倒时差。
大半夜不能睡觉,黄泉不得不给自己找些消遣。
于是天都众将士夜间巡逻时,经常能看到这样一幕:武君大人与左护令在通云台上晒月亮,谈人生,你问我答,交流感情。
是夜,黄泉正在和罗喉探讨一枪捅死他的可行性,一队兵士从旁道巡逻而过。
那队中碰巧有新人轮值,听闻左护令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登时炸毛,拔了刀就想冲上去“护驾”。好在那队长反应够快,一掌击在新人腕上,夺了刀,拖住人就走。
队长扯着那新人,直到塔底方才松手。
新人正想抗议,却被队长“啪”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骂道:“不该管的事情少管!”忽又邪魅一笑,“这叫情趣,你小子不懂就一边儿凉快去。”
那新人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惊出了一身冷汗。
黄泉在楼梯转角处听到这番训话,摸摸下巴,一声不响地走了。
五
天下封刀送来了三名女子以示归降诚意。
罗喉留下了一个,其余的连带贡品都赏赐给了手下将士。
是挺好看的女孩子,眉眼精致英气,进退间身姿轻盈利落。黄泉觉得她有几分面熟,不由多打量了几眼,随即无语。
居然把四大名流之一送了过来,这般明目张胆的美人计,天下封刀真当罗喉是傻的么……
观那玉秋风举止虽恭敬,但目光看向罗喉时,却分明流露出凛冽锋芒,人之仇恨和杀意有如跗骨之蛆,而她实在太不善于掩饰。黄泉回忆之前交手的情形,她拿刀砍人的技术还不错看,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味道,但来当刺客,委实是过于勉强。
若不是罗喉还想和天下封刀继续玩下去,这女子现在恐怕已是尸体了。
黄泉心下暗叹,这年头,当卧底的真是越来越不敬业了。
六
天都内近日暗流涌动。
玉秋风盯梢罗喉,黄泉盯梢玉秋风,冷吹血盯梢黄泉。
玉秋风要杀人,黄泉要救人,冷吹血要阴人。
罗喉冷眼旁观这如串串烧一般的三只,觉得生活还不算太过无聊。
黄泉看着正在思索的玉秋风,觉得这女子固执起来简直令人头大,自己已暗示了这么多次,居然还是打消不了她那近乎于疯狂的念头。
罢罢,干脆这次跟她挑明了说清楚,否则自己的评价除了“登徒子”,恐怕还要再加上个“话痨”。
“罗喉对女人没兴趣,你可以死了这条心了。”
玉秋风见是黄泉,立刻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对女人没兴趣,难道他对男人有兴趣?”
黄泉随口戏谑道:“如果是你跟我比,这句话不算说错。”
玉秋风一张俏脸突然涨得通红,转身便走:“荒唐。”
黄泉看她这反应,方知她理解歪了,瞬间满头黑线,啧啧,现在的小姑娘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七
谈话被半路杀出来的冷吹血打断,黄泉却顺势向罗喉将玉秋风讨了过来。
对此,冷吹血表示了愤怒,玉秋风表达了鄙夷,罗喉表现了不屑,黄泉面上志得意满,内心无比郁卒。
……没事儿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自己果然是被罗喉给传染了。
自打名义上被赐给黄泉,玉秋风便整日闭门不出。黄泉又观察了几天,看她终于消停下来,这才安心回房补觉,结果刚浅眠片刻,便被罗喉寝殿传来的打斗声惊醒了。
黄泉事后回想,低估了这女子的意志与决心,自己也真是百密一疏。
扯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住冷吹血,暂且保下了玉秋风一命,人事已尽,黄泉正打算开溜,方才一直沉默的罗喉却突然开口:“你设计的理由很好。”
自然不是称赞,却也不像讽刺,陈述一般的语气令人难以摸清意图。
黄泉不置可否,等着罗喉的下文。他没指望自己这么明显的小动作还能瞒过罗喉,毕竟冷吹血那么悲剧的智商,天都有一个就足够了。
罗喉缓缓将他所想道出时,黄泉一直盯着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却始终看不出任何情绪。而那瞳孔中倒映的自己,也是同样的冷静漠然。
——你还要继续演下去么?
——这场君臣大戏还不到落幕的时候,你说呢?
——随你。
罗喉转过身去,负手而立,冷冷的语调传来:“黄泉,没下次了。”
黄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离开时步伐仍旧飒沓,而握着枪的手指,骨节却微微发白。
……我不能让你死在别人手里,下次,便是我亲自动手之时。
再好的戏都需要一个终幕。
可惜。
八
天色大亮的时候,冷吹血回来了。
带着玉秋风的尸体,身后还跟了一名作文士打扮的年轻人。
黄泉并不感到意外。
那女孩自始至终都不是一名成功的刺客,却在失败后流露出刺客决绝赴死的眼神。那时他便想,这女孩……恐怕马上就要死了。
莽撞、愚蠢、飞蛾扑火……之前就应该好好骂她一顿,黄泉有些恶狠狠地想。
不过,对于那样执着于自我目标的人,恐怕说什么都没用吧?
笨,真是笨。
冷吹血趾高气扬地命令御不凡在天都外等候,随即入内向罗喉复命。
罗喉正要就寝,这样的结果虽在他意料之中,却难免有些失望,便命令冷吹血将玉秋风带来的两个侍女处死,一并送还天下封刀。
黄泉冷眼看着,没试图阻拦。
对于一个为了给自己树敌,已然疯魔到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唯一要做的,就是在他抽风的时候离他远点。
冷吹血最近在天都被黄泉压得要吐血,今日跑去天下封刀扬眉吐气了一回,还没过足瘾,于是左晃晃、右晃晃,从清晨拖到了黄昏,才把尸体还给了御不凡,又折辱了一番才作罢。
看他那小人得志的德性,养着这样的手下,黄泉都替罗喉感到丢人。
明明没有一处相象,不知为何,御不凡却令黄泉想起了一个人。
记忆里,凛冽的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卷起漫天漫地的雪霰在空中打转,复又缓缓洒落。故国无边飞雪之中,那人的身形一点一点模糊起来,最终只余下了茫茫的白,在冷寂的月下发出刺目的光。
银血……大哥……
九
和天下封刀一时掐不起来,罗喉只得又把兴趣放在了刀龙之眼上。
于是黄泉去找啸日猋掐架,回来听说天下封刀又送来了一个女孩子,一时间只怀疑天下封刀那群人的脑子都被门板夹过。上赶着招罗喉这种社会不安定因素当女婿,当真是生活枯燥缺乏调剂么?
入内一观之后,黄泉对自己方才的想法作出了深刻的检讨:如果真有人脑子被门板夹过,那也绝对是罗喉。
十
自君曼睩来后,罗喉兴趣由掐架迅速转向了养成。
苦境众生很HAPPY,天都众将甚悲摧。好在罗喉为君之道,素来简单粗暴,因而没人有那胆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耽于女色”,但一些流言蜚语到底无可抑制地暗暗传播开来。
罗喉听到了一部分,而后冷笑置之,只命虚蟜好好侍奉君曼睩。
那女孩对自己的身世也陌生的很,提及君凤卿时,总以先祖称之,尊敬中分明带着难以掩饰的疏离。
也是,都这么多年了。
记忆中那个总是微笑着称自己“大哥”的温雅青年,如今恐怕腐朽得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总是正经不起来的二弟、总是太过正经的三弟也是一样。
人死了,埋了,立块碑,每年生祭死祭去上个香、烧点纸;过个十年,碑上的字模糊了;百年,碑倒了,扒开野草勉强还能看出个土包,再然后……不见昔年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人么,活得长也好短也罢,到末了都不过如此。
可毕竟不能忘怀。
即使不算那段被人把头颅封在千沧冷雪的日子,自己的一生也太过漫长,而真正值得记住的东西却又太少。
不是想沉溺于回忆之中,可如果连这些也忘记,那自己所拥有的还剩下什么呢?
这不是令人愉快的问题,答案想必也会令人失落得很。
凤卿,我会好好照顾君曼睩,她身上的诅咒我也会想办法解开。
至少……在这个所有人都将你们遗忘的世间,她能证明你曾经真真切切存在过。
背后突然传来冷冷的杀气,一柄银枪“唰”地横在自己颈边。
罗喉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是谁。
整个天都也只有他有这么大的胆子。
……黄泉,在我身边等待这许久的你,又是为了什么人呢?
十一
听那女孩说自己姓君时,黄泉就猜到了一两分,待试探了罗喉的反应,更加肯定。大体估算了下,那君曼睩应该是罗喉的曾曾曾曾曾曾孙女,干的。
玩美人计刚输了个底儿掉,立刻又换打亲情牌,天下封刀这等屡败屡战、越挫越勇的小强精神,着实令人钦佩。
而罗喉这种明明知道面前是坑,还死活要往里蹦的大无畏精神,更是令人汗颜。
看着那袭在夜雾中颜色更显深黯的衣袍,黄泉突然有一种感觉:面前这个人,如果真的死了,绝对和那女孩脱不了干系。
莫名的心烦意乱。
黄泉走下通云台,迎面来了两个巡逻兵士,见是左护令,立刻止步行礼。黄泉尚有些心绪不定,只随口应了一声。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觉得那两人有些面熟,不知不觉间将脚步放慢了些。
而那刻意压低的语声,就这么传到了黄泉耳中。
“队长,我看左护令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你还不知道啊,左护令被武君大人给甩了。”
“哦,被甩了……耶?!”
不理会新人的惊诧,那队长以一种半是明媚,半是忧伤地语调喟叹:“自古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
……
黄泉突然感到一阵小风从脊背刮过,恁地清凉。
……靠。
十二
冷吹血死了。
天刀笑剑钝一刀划开了他的胸腔,斩杀在天都门口。
也算死得其所。
罗喉近来少有掐架的机会,之前好不容易逮到了啸日猋,掐得正酣,却被某个跳大神的半路打断,是以正在不爽。
无差别压路机之名已远播四海,如今苦境民众见到罗喉都绕道走,难得有不怕死的敢来叫阵,武君大人于是很兴奋地亲自跑去应战。
这一场,罗喉自觉掐得酣畅淋漓,旁人看来损失颇为惨重——不但脸上挂了彩,连闇法之袍都生生给人扒了去。
自打复活,武君大人一向是随意将人搓扁揉圆,头一回弄到这般狼狈。
难得罗喉对此十分有风度地表示了由衷的赞叹,随后反手一招将天刀砍翻,以无比拉风的姿态顺利K.O。
看看这觉悟!看看这心理素质!不愧是武君大人~~天都上上下下都很是拜服,粉嫩粉嫩的小花片片盛开。
惟独黄泉看得肝火上脑,有些发晕:都被人当众调戏至脱衣了,你们到底还在高兴个什么……
十三
入夜,天气难得的好,朗月疏星,习习晚风中有清爽的水的气息。
天都建于水上,到了夜里尤其容易起雾。浓重时,白色雾霭甚至能一路飘渺着,一直弥漫至通云台周围。今日却是清朗得很,凭栏可以望见远方的波浪泛起的灿银色光华。
罗喉起了兴致,跑到通云台上喝酒。
第二坛将空时,从楼梯传来脚步声,罗喉抬眼一看,果然……又是黄泉。
黄泉冲罗喉点点头,权作打招呼,走过来十分自然地拎起一坛酒,启开了泥封。
罗喉看着他动作,觉得天都最近的确是出了些问题。
——这一个个的,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吾有准许你如此放肆么?”
黄泉不慌不忙地饮了一口,语气淡定:“独饮伤身,关心主君的身体也算是作属下的责任。”
——胡扯。
罗喉嗤笑了一声:“这话不只你一人说过,但你是最缺乏诚意的一个。”
黄泉看向罗喉,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道:“刚刚有兵士报告,说发现了去埋天刀笑剑钝的两人的尸体,但天刀笑剑钝不见了。”
“哦。”
“你还真是一点也不担心。”
罗喉将手中的空坛子丢开,又拿起一坛:“是值得一战的对手,死了可惜。”
黄泉冷冷接口:“如此对手便是威胁。”
“也是挑战。”罗喉随手拍开酒封,眼光扫过黄泉。
——对吾来说,你也是同样。
——……哈。
沉默中,黄泉突然发问:“之前那话,还有谁说过?”
罗喉拎坛子的手一顿,没说话,眼神有些远起来。
黄泉看了他一会儿,扭过头去,举起手里的坛子狠狠灌下了一口酒。
十四
黄泉发觉自己似乎有些醉了的时候,几个酒坛子已全空了,胡乱歪倒在周围,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喝的。空气里依稀浮动着微薄的酒香,也是令人恍惚。
罗喉一直没说话,他也不大想说,这么看上去,两人很有些像在喝闷酒。
不过,也可能只是在发呆罢了,借酒浇愁什么的,说起来未免太过矫情了些。
黄泉抬头看看,淡淡的晨光正从东方的天际一丝一缕透出来,四下里静得很,想来兵士们也大都去休息了,于是摇晃着站起身来,道:“该回去了。”
罗喉“嗯”了一声,站起来一振披风,径自迈步向楼梯走去。
黄泉在他身后看得暗自咋舌,这人,简直是拿酒当水喝。
也是,如此能得瑟的家伙,要这么容易醉,早千八百年就被人捅死丢河里喂鱼去了,也轮不到自己在这里玩无间道。
正胡思乱想间,眼前忽然一花,前方身影直直向后仰倒过来。黄泉吓了一跳,抢上前一把扶住,险些被某人那金灿灿的壳划破了脸。
怀中的睡容无比平静,看得黄泉黑线万丈。
……喂。
半扶半抱地将人送回寝殿,拖到床上。黄泉看着那堪称人间凶器的金色战袍,琢磨着安全起见,还是应该把这玩意儿扒下来,于是伸手去解罗喉领下的纽扣。可不知怎么回事,迷迷糊糊间,就抚上了那人的颈侧,直向内里滑去。
……真凉,像冰似的,黄泉有些混沌地想着,可触碰间,却又似乎微微有些发热起来。
忽然,一只手扣住黄泉的手臂,罗喉暗红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声音尚有几分虚浮:“你在做什么?”
黄泉低低笑了一声:“吾在期待武君的赞叹啊……”
……
十五
黄泉摸了摸脖子,庆幸自己脑袋尚在。
一路晃回房间,把银枪往边上一甩,先灌了三杯茶下去。是昨日的剩茶,现下早已凉透,又苦又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来,人似乎终于清醒了一些。
自己今日绝对是喝高了,居然醉到敢对罗喉出手,真可谓是色胆包天,丧心病狂,病入膏肓……
况且,那样难得的机会,不是应该一枪捅过去,直接要了那人的命才对么?
结果不但浪费了大好时机,还反被某人一掌从床上扫出门去,那情势,就差计都刀上手砍人了。
还好没被人看到,否则这面子真是丢大发了。
他当了半辈子的杀手,极少有如此失控的时候。
杀手不是个光彩的行当。所谓进隐退疾,不过就是下手时出其不意,开溜时脚底抹油。手段和目的比起来,总是微不足道。
而他却似乎已开始期待给予那人一个与之相配的死亡。
黄泉撑住仍在隐隐作痛的头,觉得自己简直不正常了。
超越与挑战之类的谎言说多了,自己居然也开始相信了么?又或者……是旁的什么原因……
万般混乱中,一个念头闪过,惊得黄泉扶额的手一软,脑袋“咚”一声直接撞上了桌子,满目金星中,那刚刚冒出的念头又瞬间隐没下去。
黄泉抚着额头叹气,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忘了好,还是忘了吧。
有些问题委实不可再想,再想下去便真是要出问题了。
十六
天都最近的生活异常平静,或者说,平静得有些异常。
君曼睩天天泡在书阁里,偶尔拉着虚蟜泡茶。
罗喉继续着由扔骰子、掐架、养成所组成的多姿多彩的幸福人生,只是掐架常常被各种匪夷所思的原因打断,故而稍嫌美中不足。
黄泉在旁边数着,这一个月来,君曼睩胃疼了七次,头晕了九次,从楼梯上摔下来十一次。小姑娘的演技越发逼真起来,原因大概是摔得楼层不断升高。
起初罗喉还会因此处罚虚蟜,后来渐渐发觉原因不在这里,于是最近每次出去掐架都低调再低调,连带着黄泉都觉得自己有些像望风的。
过日子嘛,大家都不容易。
而对于之前那件难以言说的事情,黄泉装没事儿人,武君大人……似乎是真没事儿人。
黄泉对此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有些不爽,但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在不爽些什么,最后只能归咎于天气太热,人容易暴躁。
天气的确是很热,迎着有些刺眼的白光向窗外望去,能看到正午的烈日正炙烤着大地,蒸腾起来的热气模糊了远处的景色,看久了便会觉得眩晕。偶尔有风从水面拂过,带起些微的波澜,又很快归于沉寂。
这个夏季,似乎望不到尽头般漫长。
十七
人世间有些事情总是很难说清楚缘由。
比如有些人奋斗一辈子仍旧默默无闻,而另一些人甫一出生便万众瞩目。
前者多如牛毛,但由于不知其名,所以不好举例子,更怕举出来损了人家的面子。
至于后者,近来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哭起来直可惊天动地振聋发聩拆墙平楼的死神之子。
因着这团子的出现,罗喉在苦境掐架史上达到了前无古人,后八成也无来者的高度:有对手要掐,没有对手创造对手也要掐。
于是黄泉也在苦境战将史上登上了新的高峰:上得了殿堂,下得了书房,抱得了孩子,赶得走流氓。
黄泉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睡得正香的团子,感慨自己的人生经历真是丰富到令人想撞墙。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培植敌人只会延续你的征战,阻碍你的目的。”
“阻碍?错了,”罗喉摇摇头,望着在夜色中翻滚的浩渺烟波,“征战并非过程,征战便是目的。”
黄泉垂下眼帘:“……无聊的恶趣味。”
“哦?”罗喉扭头看向黄泉,笑得有几分讽刺,“若非征战,你对吾的价值又在哪里?”
黄泉上前几步,以近乎无礼的距离盯着那双血色的瞳孔,轻轻笑道:“我的价值,等我杀了你的那一刻,你便会明了。”一字一句的顿挫中,是毫不掩饰的近乎愉悦的杀意。
罗喉的嘴角微微勾起,似乎饶有兴致:“喔,值得期待。”
声音幽缓低回,仿若挑衅,又似诱惑。
黄泉狭长的眼睛弯了弯,益发幽深。
——如此,你我必将一同坠入这无间地狱。
那人放声笑起来。
——好。
十八
归功于那青黄不接的实力分布,苦境的战争模式一向单调的很,通常只有两种:屠杀和围炉。二者的唯一区别似乎只在于是哪方胜出。
而罗喉现在不幸正处于第二种模式。
黄泉摆脱了天下封刀左右护法赶到时,某人的血已经溅了一地,不得不撑刀而立,脸上虽还是那副睥睨天下的神气,但呼吸已明显急促了许多。
——啧,不妙。
黄泉长枪飞旋,直直冲杀过去,脚下一个使力将人背起,右手拉上君曼睩,进行战略转移——民间俗称“跑路”。
一路冲出回龙三巅,眼前和身后仍是无数的追兵,可见天下封刀此回真正下了血本。
黄泉出枪的手已渐渐麻木,却能分明地感到那人趴在自己肩上,血从胸口无声地涌出,透过层层战袍浸上自己的皮肤——那种灼热感简直令人窒息。
“喂,还没死么?”
背上的人动了动,费力地挤出一句:“带君曼睩走……”话音未落,头便又重重垂了下去。
微弱的鼻息从颈侧拂过,黄泉心里一阵烦躁——你到底还有完没完?!于是恶狠狠道:“别浪费力气讲废话!”
——时间恐怕真的不多了。
银枪卷起漫天风沙,从身边呼啸而过,阻住了那无穷无尽的追兵。黄泉背着那人在荒野上急行,前方只有一望无际的荒烟蔓草和湛蓝的天空,几乎令人有一种亡命天涯的错觉。
十九
放下罗喉的时候,黄泉清楚地看到了他的伤口,知道是时候了,于是借口观察情况留罗喉与君曼睩独处。
他并未走远,因此能清楚地听到两人的谈话声,说的不过是那些老得掉渣的往事。
他早已从天都书阁里的那些记载中推出了真相,听罗喉亲自述说也不再有惊讶的感觉。山洞外,天下封刀的人还在四处搜寻他们,喊杀声不时透过结界传来,他也并不怎么着急。
等待许久的一刻来临时,心却突然平静下来了。
他们之间的路从始至终只有一条,而结局已经近在眼前。
无可选择的时候,唯一能庆幸的便是省却了说服自己的麻烦,黄泉深深呼出一口气,握紧了银枪。
回去的时候,罗喉已在等他。
——我必须杀你。
——那就来吧。
银枪刺入那人心脏时,黄泉很冷静,持枪的手也很稳,连血肉撕裂的声音都是极其干净利落的——比之前无数次预想中都要完美的一击。
鲜血瞬间沿着银色的枪杆涌出,带落的黄金战袍的碎片在昏暗的洞中仍旧发出耀眼的光,森然诡异的华丽。
四周似乎突然安静下来了,外间兀自震荡不休的喧嚣声变得模糊喑哑,黄泉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那人的血不断滴落的声音,一下,再一下,清晰到令人压抑。
他看着他,那总带着傲岸神情的面孔上是近乎释然的平静。
——吾赞叹你。
黄泉知道他在这样说。
黄泉松开了手,那人缓缓向后倒落下去。
二十
黄泉收拾掉追兵,赶上走小路的君曼睩时,那女孩正奋力架着罗喉的尸体挪步。
黄泉抱过那人已渐渐冰凉的身体,低声说:“埋了吧。”
君曼睩的脸色一直是苍白的,听到这话微微一颤,看了黄泉一眼,木然着点了点头。
不知名的山谷,有着遍野的青草和细碎却缤纷的花朵,再远些是一棵看上去很古老的银杏树,葱郁的树冠正投下墨绿的浓荫,熏风斜斜吹拂而过,带来淡淡的草木清香。
黄泉向四周看了一圈,走过去拍拍树干说就埋在这树下好了,到了秋天叶子会变黄,和那人的壳一个颜色,他应该会喜欢。
君曼睩没说话,只仔细盯着黄泉看,直看得黄泉开始发毛,才又点了点头。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没个地方去弄棺材,于是一切从简,直接埋了就好。
黄泉撸起袖子,开始刨坑。这样的事他是第二次做,很不令人愉快。相比之下,在作杀手时直接拿法术把人轰烂至渣简直是太过明智的选择。
洒下最后一抔土时,黄泉的手难以察觉的颤抖了一下,只是一下,便又若无其事地挥起长枪,自山石间削出一块还算方正的石碑。往土包前一戳,颇像个样子。
不过也只是样子罢了,所谓真实不过是那人将被这片黄土掩埋,然后消弭于其中,如之前很多很多的人,和之后更多更多的人,彻彻底底地消失,就如从未存在过一般。
闹得整个苦境天崩地裂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的武君罗喉之祸,至此落幕,悄然无声息。
君曼睩一直沉默着在一旁帮忙,此时眼泪却突然涌了出来。最初只是流眼泪,后来渐渐有无法抑制的哽咽声。
黄泉看她这样,心里叹了口气,走了开去。
留她自己哭个痛快也好。
罗喉死了,两个卧底都算顺利完成任务,还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全身而退。这似乎是无上圆满的故事,有英雄,有美人,有阴谋,有复仇,最终魔头得到了制裁,正义得到了伸张。这么说来,何止圆满!简直是应该点着鞭炮庆祝的HAPPY ENDING。
黄泉已能想象酒肆茶坊间会开始流传怎样的传说,人们又会以怎样兴奋的心情去庆贺。
而除了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想不出该以什么样的感情去面对这样的结局。
如那人所说,这场相遇源自于他的算计,那人的死亡是他一直期待的结果,只是那些在过程中被悄然改变的东西,终究令他始料未及。
他认同罗喉,说欣赏亦不为过,甚至还有那么点不可言说的感情,但这些都不能磨灭仇恨。
欣赏一个人和要杀一个人是两码事,这话听起来很装13,但对于他们来说却是事实。
你与我之间,自始至终不关对错,无非恩仇。
至于其他的,你已经死了,我终于可以安下心来去想。
也许要花上很长的时间,又或者我一辈子都想不清楚,但我有足够的耐心,而且不论答案如何,结局都不会再因此改变。
这样很好。
二十一
暮色四合时分,黄泉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酒。
找了块石头坐下,黄泉拍开酒坛的泥封,一边喝,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
“是我跟君曼睩说,不用在你的墓碑上刻字了,省得日后被人挖坟鞭尸。你若有什么不满,可以来找我算账。”
许是酒不太好的缘故,入口便有些滞涩。
……
“你这么就挂了,这苦境的历史又会怎么说你呢?应该还是暴君吧,好听一点的可能叫枭雄,八卦些的,可能还会说你是情种,不过这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了。”
……
“你死的时候倒真像个英雄,可惜只有我和君曼睩看到。像你这么不会来事儿的人,当不了英雄。你的心又不够狠,当枭雄恐怕也没戏,下辈子记得换个职业。”
……
黄泉又灌下口酒,瞪了那石碑半晌,突然间有些泄气,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想了很久,最后低声补上了一句:“你想保护的人会活下去,我想你应该可以瞑目。”
那酒大抵真的不好,太辣了,辣得喉咙都有些发烫起来。
……
远方的天空蒙蒙亮起时,黄泉看了看手里的坛子,酒还剩下小一半。于是拎起来,绕着坟浇了一圈,然后随手一丢。那坛子击在山石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而人已去得远了。
在他身后,含着一丝凉意的风拂过银杏树梢,哗啦哗啦的声音连绵而起,一如在天都的每个静夜里都可以听闻的遥远涛声,不知所归,茫茫然的悠长。
今年的第一片落叶轻轻飘下,落在青灰色石碑旁。熹微的晨光中,那微微卷起的边缘已泛起了浅黄。
一些故事落幕的时候,另一些故事才刚刚开始。
如忽而夏末,如转瞬秋临。
——《无间》完
——————————————————————————————————————————
完结了,顶锅盖飞快爬走……
[ 此帖被弦歌千扬在2010-04-24 23:45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