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起頰邊一絲鬢髮，夜麟跨前一步，隨即驚覺中計。
與此同時，他的意識宛若斷線風箏般自軀體之中抽離，眼前景物劇烈搖晃模糊，他像個旁觀者般僵硬地審視眼前零星燐火。
方覺那是自己指尖瞬間尚來不及點燃的脫身咒，那簇供己驅使的冷火已成為黑暗中的一抹虛影，終至消滅。
上古傳說，天生兩子，一者太陽，一者太陰。兄弟兩者天生神格，運行渾沌秩序，各司其職，分掌日與夜。月族與幻族安身立命於這片虛幻構成的月之幻陸上，世世代代便是侍奉獨居廣寒宮的太陰星君──說是侍奉，說穿了其實就是一年到頭按著三十六節氣地入殿祭祀、每日晨昏定省打開咒本經卷按著那一條條蝌蚪文有邊讀邊沒邊讀中間的祝禱。
身為這一代新任的大祭司，火狐夜麟其實對這些祭司家族必備、從小就已習慣成自然的繁文縟節沒有什麼意見，唯一有意見的，大概就是每十二年一次，當代大祭司必須孤身進入月華王殿深處的廣寒宮，進行王祭。
「說什麼傻話！身為大祭司，怎能不擔任月宮齋戒的主祭！」大將軍蒼月銀血起身，面色不悅，「夜麟，你是認真的嗎？」
「嗯……」轉頭不再理會態度明確的兄長，夜麟單掌撐頰靠在窗邊，看著高掛天際的金色紅月，「看你氣得頭髮都快掉光，我只好勉為其難再去一次。」
「夜麟！」聽見自家二弟漫不經心的回應，蒼月銀血更是火冒三丈，「月宮齋戒是王之祭，豈可兒戲，你……」
「大哥別氣，明日便是入宮初日……」月王幽溟坐於一旁，苦笑著為兩人緩頰。
他的大哥正經八百，二哥偏又吊兒啷鐺，為什麼這兩人就不能均衡一點，一天到晚都要吵架啊？
「是啦是啦，我都答應要去了，去就去！你氣什麼？」眼尾瞥過自家兄弟，夜麟戴上形容古怪的蒼白面具，下達逐客令，「明夜便是王祭大典，王與將軍，請便吧。」
「你……唉……」深知夜麟性格，蒼月銀血也只能三聲無奈，負槍離去；幽溟同樣起身，卻不離去，反而湊近窗邊橫臥恣意的兄長，伸手拿下他的面具，看著他顯露在月光下，蒼白卻俊朗的容顏。
月幻兩族容貌皆偏陰柔，族內多的是俊男美女，但即便如此，火狐夜麟卻擁有讓這些族人也為之屏息的美貌，惹得族內男女老少總是在春天相偕至月華宮踩爛大門。
「何事，王要聽床邊故事應該去找將軍吧？留在我這裡也沒用。」夜麟沒好氣地搶回自己的面具，卻沒有推開這個做王沒有王樣的月王小弟。
「大祭司莫要說笑，本王留下，自然是為了排解兄長煩惱。」絲毫不畏懼面惡心善的兄長，幽溟一笑，「雖是相隔十二年，但我還記得上一次月宮齋戒之後，二哥高燒不止、病了大半個月……莫非廣寒宮中，有何古怪？」
「喂、廣寒宮裡祭奉的是太陰星君、我族的主神，說什麼古怪……」夜麟略頓，隨即看著自家小弟，挑眉，「滅瀆我神，是對我的挑戰嗎？」
「二哥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你我一為政之首、一為祭之主，有些事不好為他人所道，我也只是想為你分憂解勞……」幽溟急忙辯解。
「呵……逗你玩的，我又不是大哥。」夜麟好笑地拍拍幽溟的臉，隨即臉色又是一沉，「只是上一次入宮，我閱歷尚淺，幾乎不記得是怎麼出來的。要說些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二哥身為千年來唯一一位男性祭司，也許與太陰星君有所衝剋也不一定……」幽溟滿臉擔憂，「這該如何是好？」
「別再胡說八道了，我好歹也是幻族長老團舉認的唯一大祭司，祭司和主神怎麼可能相剋啊！」夜麟一腿將幽溟掃下窗榻，隨手一揮，「省下你的愁眉苦臉，早點回去休息。」
「二哥……」被掃在地上的月王抬起小臉，滿面委屈地看他。
火狐夜麟看著幽溟那雙月白色瞳眸在黑暗中閃動、模糊、而後破碎。
那畫面宛若鏡花水月，伸手，只得殘影。
他看著自己在夜空中虛懸的手，什麼時候原本穿戴的手套已被脫除，神識一片迷濛。十二年前那種鬱悶難當的熱度再次襲捲而來，忍不住逸出哼聲。
忽然，一抹冰涼氣息捏住他的手，沿著指尖向他蔓延、環繞他、將他抱在懷裡，夜麟猛然一顫，當下清醒。
「醒了？」緩慢而優雅的嗓音詢問著，氣息如此接近，他驚覺自己正躺在某個人懷裡──更正，某個可能不是人的男人懷裡，而且，是一絲不掛地躺在一個可能不是人的男人懷裡──心下不覺大窘。
周身一片靜謐，隔絕所有生息，自己正身處一個純粹神識的世界。而他，能夠感覺到此人的碰觸，卻看不見他的臉。
「你……是誰？」尚未嘗試捏起法指咒術，夜麟便已先行放棄。
畢竟，在術法的世界裡，早在中招瞬間便已決定了誰為主宰、誰為羔羊，他能做的只有任其與取予求，恐怕難以全身而退。
「你……看不見吾嗎？」彷彿沒有料到有此一問，男人反詰語氣中帶著錯愕與惆悵，那種理所當然卻又明顯失望的聲調，另夜麟忍不住升起怒意。
「不但看不見，而且還莫名其妙，不管你到底是誰……」試著自這虛無的懷抱中掙脫，卻反而被更加禁錮於下。夜麟感覺到身下是柔軟猶若絲綢般的軟榻，宛若室內，然而四周空氣流動卻彷彿置身太虛。那男人（姑且稱之為男人）的力道不輕不重，不容掙脫。
被抓住的手受力伸向某處，掌心間凝聚的氣息讓夜麟忍不住升起雞皮疙瘩。微涼之中溫熱的氣息在他指尖之間滑動，脫去肉體的束縛，單純的神識更加敏感，原本強抑的燥熱感耐不住這露骨撥撩，忍不住在對方身下掙動。
「移時易地，真已不記得吾了嗎？」似是嘆息，又似細語，金紅色的雙瞳忽自黑暗中浮現，緊貼在夜麟眼前，夜麟退無可退，下意識皺眉閃躲，額上卻感覺到一抹淺淡清逸的觸感，「黃泉。」
「我不是黃泉，你找錯人了。」他別開臉，視線焦點停駐在空氣中幽微荒涼的一點，冷淡否認，心頭卻是一緊。
胸口這種憂鬱煩悶是怎麼回事？那雙眼睛，他曾經見過，卻沒有道理。
「找錯人嗎……」那人將微涼的指尖貼在他臉頰上，沿著頷骨至耳垂，劃過髮際，落於眉心之間，沈鬱而緩慢的呢喃，「千年，吾等待你千年，等到幾乎遺忘你的臉……」
「……」面對未知的景況，卻絲毫沒有感受到生命威脅，甚至還有些奇異的熟悉感，夜麟皺眉，睜眼看著眼前一片虛無的視線，「你是誰？」
男人沉默，始終籠罩身上的氣息湊近，覆上夜麟的嘴。
這是個冰涼的吻。
冰涼卻又纏綿的吻。
溫柔啃吮、親暱磨蹭，夜麟睜開眼睛，看見金色猶如月光般垂落於他臉頰兩側的長髮，難以克制內心突如其來疼痛欲裂的感覺，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去抓，男人形影便自闇夜穿出，層層疊疊包覆他。
血紅色雙瞳，蒼白的臉，男人月華般的金髮細而柔軟，散落在他肩上，同樣散落在他額前與頰邊。夜麟瞇眼凝視，瞬間有種不可思議的錯覺。化虛為實的幻術他在年紀尚幼時便以操作自如，但眼前的男人全然沒有虛幻的破綻。
這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這雙不記得卻也忘不了的眼，還有莫名散發出另他心痛卻又心安的氣息。
他沿著冰涼的髮絲往上，伸出手觸摸那張年輕卻又滄桑的臉，明知道眼前所見皆是神識之境產物，他卻仍像幻術的初學者般沉溺於其中。
「嗯？」似乎同樣對此發展感到意外，男人看著一臉莫名的夜麟，俊俏臉孔上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來，也並非全然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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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一爐煙（?）分隔線=========
龍腦香在空氣中逐漸蔓延，氣空力盡的夜麟默默細數著背上一個又一個吻，心中魂沌的某個角落忽然開通明朗起來。
他回過頭順勢坐騎到男人身上，明明是陌生的氣息，不知為何卻變成了最熟悉的神情與姿態。
默默將指尖滑入男人開敞的懷抱，襯著始終幽暗的月光，他看著男人毫無痕跡的頸項，鬼使神差地輕喚，隨即心頭一動，「……羅、喉？」
男人臉上依舊是古井不興的平靜，血瞳雙瞳之中泛起的怔楞卻逐漸轉化為笑意，似是一種讚許，又像失而復得的喜悅，他親吻夜麟的臉頰、鼻樑、眼窩，在他耳邊滿足嘆息，夜麟雙手攀上男人肩膀撫摸，任由對方雙手在他身上游移，心中卻仍有疑慮，「為什麼……我……」
「凡靈無法盛載千年記憶，黃泉。」雙臂捧起月光下光裸的胸膛，男人仔細將夜麟放倒於身下為他將凌亂濡濕的髮絲撥至一旁，伸出舌尖在他身上輕舔。他細而長的金髮沿著兩人身側垂落，覆在夜麟紅白相間的長髮上，受到如此對待的夜麟忽覺彆扭，低喘著別開臉，卻聽見男人模糊的言語，「但是無所謂，你已再度回到吾身邊。」
心口一緊，夜麟怔楞，卻非感動，思緒千折百轉。
「你這麼做，有意義嗎？星君，我雖是你的祭司，卻不是你口中的黃泉。我是幻族之長、月族第一祭司，火狐夜麟。你的千年，等的不是我。」
「……你說的沒錯。」
雙臂撐在夜麟兩側，男人抬起上身凝視他。驕傲的眼神，精緻的鼻尖，飛揚的眼尾，雪白與豔紅的髮絲映照玉色肌膚，猶如這片大地廣寒荒冷的姿態，「你不是黃泉，當年，他也曾經說過同樣的話。」
作為曾經下凡歷經世間劫難的武君羅喉，他異於一般凡靈的三世之中，雖有憾但已無悔；然而身為回歸神庭的太陰星君，他的心卻遺落在凡塵。
「羅喉與黃泉之間，始於仇恨，終於仇恨。相遇，本是一場算計。」指腹來回撫摸身下平滑的肌膚，男人將吻落在夜麟身上各處，「於是吾想，千年前既是他算計了吾，那麼這一回，輪到吾來算計他也不錯。」
「算計，應是有所代價的付出，而非毫無目標的等待。」皺眉喘息之間，夜麟不覺傷感。
面對懷中侵城掠地的男人，他難以抗拒，卻又萬分陌生。想疏遠，卻又眷戀。
指尖來回撫摸男人溫涼柔韌的肩臂，方才情動之際在他身下留下許多抓痕，現在看著眼前青紫紅一片胡亂，心裡只覺得不可思議。
身為這塊大陸上最尊貴的其中之一人，他自幼習慣接受戀慕的眼光，卻沒想過會在這種詭異的情況下與人糾纏不清，半推半就，為的是一段虛無縹緲的曾經。或許，還有這雙令他心痛的眼神。
「凡靈之所以為凡靈，星君難道不知，前世無論如何銘心刻骨，今生也已不復記憶。神之千年太短，人之千年太長，你或許等待了千年，但今生的我卻與你無關。」
「……夜麟，吾之祭司、神之眷族。面對吾，尚且牙尖嘴利，吾實該讚嘆你。」男人抓住在自己胸前推拒的手，直視身下人在月光下青藍色的雙眼，「吾於凡世遇見你，從此糾纏，如今更不可能再錯過。」
「若我不願意呢？」夜麟挑眉，「說，前次王祭之時，你認出我了嗎？」
「……當時你年歲尚幼，無法獨當一面，於是吾讓你走。」
「果然是你……」扯動男人垂落在自己身上的長髮，看著他無奈的表情，夜麟不住發笑，「害我發燒的傢伙。」
「吾等了千年，若你不來，吾便一直等下去。」握住他的手，這雙手已經不是記憶中佈滿老繭和傷痕的手。男人將他的手心攤開，輕吻，「夜麟，你說你的今生與吾無關，吾不同意。」
「你的今生已屬於吾，而吾，亦屬於你。」
看著男人堅定的眼神，隱約藏匿著害怕失去的不安，夜麟思索片刻，最後嘆息。
「既是如此，我亦無尤。」
【完】
[ 此帖被sylphiskinus在2012-04-30 01:03重新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