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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罗喉x元邪皇】【性转注意】Puis-je danser avec vous  请君共舞 4F更新9-10完结
kingace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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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7-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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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喉x元邪皇】【性转注意】Puis-je danser avec vous  请君共舞 4F更新9-10完结

这是两个穿裙子的大魔王聊聊天、打打架、喝个茶、跳跳舞的小故事,cp为武君x金光布袋戏的元邪皇,而且是微妙的性转向,所以请无法接受上述二者的朋友千万不要看下去啊!orzzzz
由于不大清楚性转算不算娘化,所以先把存稿发着,如果它属于的话就麻烦版主大人把它删掉吧,谢谢~T333T

————

1
罗喉提起裙摆,一脚将对面摆出搏击姿势的绅士扫上半空。
显然,这位曾经衣冠楚楚的先生在手中配剑被击飞后,为展示自己体能上莫须有的优势,从而要求将击剑竞赛改作下等平民才乐于进行的自由搏击。不过,结果给予他的是同样的屈辱。
草场一片空旷,呻吟此起彼伏,各色服饰的家仆正惴惴不安地包围或搬运着自己烂泥般趴在地上的主子。当最后一位男士头部朝下,倒插入灌木丛后,罗喉掸了掸她始终认为沉重又拖脚的长裙,转身指向突兀地安置于荒野的贵妃榻——重要的是倚在榻上的人。
“来!碍事的垃圾已经彻底清下场,我的目标只剩你了。”
于是等那位不幸失去剑及荣誉的绅士艰难地在仆役的搀扶下爬出灌木丛时,两柄女式佩剑——其中一柄镶嵌了祖母绿,另一柄则镶嵌了红榴石——带着烈风猛然插进他面前的土地上。黑龙与金星的家徽在佩剑护手处各自闪耀,刺激着见证者的双眼,致使后者顾不得尊严扫地,匆匆行过一礼,便慌不择路地蹒跚而去。
完全无视战败者的落荒而逃,罗喉看了看手心,又看了看落到远处的剑,罕见地向自己的对手——这位身披黑底刺绣斗篷,内着玫瑰色拼羽状蕾丝礼裙的红发丽人露出了少许笑容。
“你很不错。”她说,“无论力量还是技巧,都有资格令我赞叹。”
红发丽人朝她报以微笑。虽然当罗喉以决斗场上唯一一名淑女的身份出现,并向所有绅士扬言(“软脚虾们,不要令我失望!”)时,她就在笑了。但如今,她的笑容更为明显,甚至带有一丝连随行的仆从都微感陌生的亲切。
“那么,这位可敬的女士……”
弔魂罪——一位始终守在椅畔的贴身侍卫,颇为小心地上前询问罗喉:
“您参与了我主设立的招亲决斗,击败了所有男士,并与我主平手……不知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打算?哦——招亲?”
罗喉稍微回忆了一下,在她策马经过市集时,只听到不知谁家前来采买的下仆说起“你们知道吗?明天清晨市郊有一场……的决斗!不少贵族的男人都会去,我们家的少爷当然也……”,于是她便带着跃跃欲试的心态来此大打出手,未曾在意这里的“决斗”原因为何。毕竟途径他人领土,在无人认识她的地界大展拳脚畅快一番也没什么不妥。如果在她当初的领地上,那可就麻烦啦。但凡望见她披散金发纵马的身影,乃至听闻她即将出城的消息,别说是城外的流氓强盗,就连全城游手好闲的汉子也都会躲在被窝里不敢出门。那样的日子说是无聊透顶,也不足为过。
话又说回来,通过贴身侍卫的一番话,罗喉总算认识到自己参与的是“招亲决斗”。该样竞技始终存在,只不过时值今日,才演变成新贵之间的潮流。对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依靠上流阶级设下的赛事一举成名,比参与战事或家族实业获取荣誉更为简便。更何况,还有可能得到身份高贵的美人爱慕呢。如此一举多得又鲜少危及到性命的“决斗”,也难怪能成为青年人群的新宠。至于开办该活动的贵族女性,幸运的话,她们确实能在决斗中寻得如意郎君。若是不能,借此机会在社交圈里提升自己的魅力,顺便借故愉悦一番,也是难得的趣事。
不过,罗喉眼前的女贵族显然不同于闲来无事的小姐或坐席空虚的寡妇们。赛事过程中,她不发一语,既没有多情地激励参与者,也没有做出任何自我展示的行为。自始至终,她仅是缓缓扇动酒红绸面的折扇,对每个报上名号的绅士沉默又疏离地问候。直至接受罗喉的挑战,她才略显天真地歪了歪头,而后果断从侍卫处取来佩剑,彬彬有礼地朝邀战人行礼,接着雷霆般击出第一剑。
这是位容姿华美、礼数周全、武艺高强的稀世佳人。罗喉对性别差异不屑一顾,但她也知道,上流世界的女性能在脚踏高跷般的皮鞋、受束腰和裙撑勒迫的情形下像男人般捧剑战斗是何等艰难。而她和眼前这位红发女贵族成功了。
能在舞池里翩翩如蝶,又能在战场上形同烈火的人从不需要通过招亲决斗来炫耀连自己都无法理喻的魅力,罗喉自认如此,相信对方也是该然。于是,她将长发捋到身后,开始认真地回复弔魂罪:
“我明白了,这是一场宣布交配权的生死战。”
“交……?!”
弔魂罪周身笼罩在斗篷中,但从他的回应就能听出来,这可怜的人一时因出自女士之口的爆炸性词汇惊呆了。
“难道'招亲'的目的不是交配、繁殖、共负养育后代的责任么?”
“是的……不!我是说……”
“如果优秀的雌性要择偶,自然应该与力量最强大、外形最靓丽、品德最崇高的雄性繁衍后代。为了获得雌性的好感,雄性们你死我活一番是天经地义的事。”
罗喉自顾自地朝对面歪头倾听的女贵族抬起下巴,
“还是说,难道你们想让她为力量微末、头脑愚笨、相貌不堪且自私自利的雄性怀胎十月,冒着生命危险生产,再养育很可能与父亲同等劣质的后代?”
“不!这绝不可能发生!!”
这下子,不止是弔魂罪,连四周陪同女贵族前来见证决斗结果的仆从和卫士们都于刹那间遭受情绪感染,不约而同地咆哮起来。
显然,这些忠实的家伙对自家女主人的未来也充满了不安。而且,依照前来见证的家仆数量,任何人都能够明白,若是决斗优胜者的资质不符合在场众人心意,他们足以聚集起来将对方活活打死。
“很好。”
意识到这点,罗喉单手叉腰,左脚鞋跟踩上就近的一块石头(上面还沾着某位可悲的绅士呕出的血迹)。她略加思索,很快便对女贵族,包括她身后的一干从者道出了自己的结论:
“打落我手中之剑的人,有资格接受我的赞美与维护。败在我手下的雄性,理所当然失去了获你垂青的权力。而作为最后同你站立于此的战士,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前来追求你的生物皆须通过与我决斗的考验。这就是我的打算,你认为如何?”
谁能想到,招亲决斗留下的最后一人会提出这种建议?不过鉴于对方的性别,这样的结果也是举世罕见。正在弔魂罪张口结舌之际,场上的另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苦思冥想。
“您的建议合乎我心。”
佩剑脱手后,红发女贵族并未执着于剑落的方向。她举止舒缓地从侍女手中取回金柄折扇,碧蓝的眼珠恬静地与罗喉对视着:
“就让我们这般约定吧。”
她用略显低哑,却别富魅力的嗓音回应道。
“当然可以。”
“那么,替我抉择日后伴侣的高贵之人,我是否可以询问您的名姓?”
“我名罗喉。”
道出自己的名字,罗喉这才迟迟意识到,自己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你呢?”
“您可以称我'烛九阴'。”
红发女士回答。
话音刚落,市中心教堂的高塔便开始了新一日的报时,悠长的钟鸣回荡在城墙内外,也打断了市郊的谈话。
“晨钟响了。城门即将开启,安歇的人们马上会忙碌起来。真遗憾,这场原由我设立的竞赛反倒耽搁了您与我交流的时间。我不得不离开了,请谅解。”
红发贵族——烛九阴略带遗憾地致歉,在向罗喉行过颔首礼后,将徐徐打开的扇子顶在下颌处。
“请别忘记您与我的约定。”
“我不会的。”
烛九阴又朝她笑了笑,随即手执未合起的折扇,在手下们的簇拥中离去了。
罗喉对烛九阴(也许是她的化名,谁知道呢)未核对彼此住址便匆匆告别的行为不甚在意。显贵一向有寻觅想找的人的方式,太过直白的咨询交流反而有失上流人士钟爱的神秘韵味。当然,前提是这位“烛九阴”到了第二天还记得自己,且对自己抱有有兴趣的话。
吹起口哨唤来马匹,罗喉将佩剑别回腰间,嫌弃地低头瞥了身上的麻烦装束一眼,接着利落地挽起裙摆,飞身上马,朝背对城墙的方向奔去。
很久以后,回首过往,罗喉这才迟迟发觉,她似乎从一开始就低估了烛九阴对自己的兴趣指数。

2
虚蛟是罗喉身边的仆从。追忆往昔,他没有固定职位,工作内容也很繁杂。女仆们分不开身时,他就负责端茶倒水,厨房缺乏人手时,他就负责劈柴备菜。由于体型巨大、相貌丑陋、讲起话来还磕磕绊绊,所以虚蛟做不成管家,也当不了近侍,在仆役圈子里,长年处于异类地位。
不过,在离开领土时,罗喉只带上了虚蛟。毕竟相比外形优劣或机智与否,忠实诚恳的手下更为可靠。如果受命者是其他人,其心底如何估量还犹未可知,但对于虚蛟,能获得陪同主人游历的机会,可是做梦都求不得荣耀。于是,这位不善言辞的家仆一路上奋力研究王贵之家的全方位服侍法,不仅在旅居家务方面有所长进,就连与主人相关的各类琐事也悄然包办了。
于是当罗喉打开衣橱,面对着不知何时便被整齐挂在架上的当季流行款式裙装,不由得开始思考自己是否该私下里把裙子剪开,缝成马裤。
“虚蛟,下次替我置办些骑装。”
想来“你买的裙子穿起来太麻烦”之类的话容易伤害拌嘴拙舌的忠仆,罗喉只得换个角度提点对方。
“主、人,骑装、已经、备好!”
向来对己身毫不在意的主人居然有了装扮上要求,这可乐坏了虚蛟。他立刻捧出一身繁复度不亚于橱中衣装的香槟色绣珍珠花饰长裙(谢天谢地,里面没有裙撑),献宝般请罗喉赏阅。
“……简单一点的,这种我跨不上马。”
“虚蛟、有准备、偏鞍!”
偏鞍的存在方便了女性着裙骑行,但其设计不利于疾驰,坠马风险更胜跨骑。骑马于罗喉,最大的便利与乐趣都来自速度,若在马背上还要为安全问题扭扭捏捏,不如用自己的脚走路。拒绝了虚蛟隆重推出的偏鞍,罗喉接过那件香槟色的裙子,将覆体的睡袍往上一撩,扯落在地,开始更衣。
“啊!啊!!啊!!!虚蛟!什么都!没看见!!”
虚蛟——这位铁塔般的淳朴汉子发出一声夹带哭腔的吼叫,双掌掩面,如遭马蜂蛰伤的野猪般撞出罗喉的卧室,夺路而逃。留下他仅穿着衬裤的主人大惑不解了一阵,继而自顾自地从抽屉里拎出丝袜,套上脚尖。
“虚蛟,着急离开的话至少把门关上,很冷。”
马一日不撒欢野跑会闹情绪。同理,人一日不外出活动就会倦怠。所以,即便没有要事,罗喉也会早早起身,带着自己的爱骑“计都”四处散步。确切地说,自从离开自己的领土,她便再没有“要事”可做了。告别虚蛟,徒步了一段时间,罗喉才拉起裙摆系在腿根,跨上座鞍开始骑行。
计都从慢跑至加速,中途休息数次,终于在午后以自家为出发点绕就近的山丘一周,抵达了林间湖畔。该处离罗喉的住宅只有约两公里路程,中间林带相隔,沿湖蜿蜒着一条小径。顺小径继续前行,就能看到她家的菜田篱笆。
这片森林气氛幽静,偶尔有鸟语虫鸣点缀在微凉的空气里。林中动物种类颇多,也生有不少野生果树,却完全不见猎户或樵夫涉足。刚买下附近的土地时,罗喉本打算入林狩猎,却发觉该处竟然无人光顾。很快,她寻到林中湖泊,望见一座城堡滨水而建,这才明白了其中原因。
很明显,这片林地是城堡主人的私家财产,当地人知晓规矩,于是不曾越界。虽然从未见过有人出入城堡,但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信条,罗喉也未曾做出过破坏他人所有物的行为。她仅是在极偶尔的情况下途径湖畔,给自己及马匹找个喝水的地方。比如当前。
再多行一段距离便能回家了,罗喉却停下了脚步。经过半日的快速骑行,她的马倒是没出问题,但这身娇气的衣服早已失去了晨间的靓丽。被粗鲁系起的裙摆变得皱皱巴巴,洁净的长袜不但沾上了泥土和草籽,还因为与马鞍摩擦而破了洞。淑女们每日焕然一新是为了体现身价,罗喉每日更换长袜则是因骑马破损而不得不为之。如果虚蛟能买些男装就好了。罗喉边遗憾地在心底嘟囔,边蹬掉高跟靴,褪下袜子攒成一团,塞进马鞍一侧的小行囊里。
市郊地广人稀,就算光着腿骑马也不会遭受议论。但捋不平的裙子很麻烦。罗喉思考了一下只套斗篷回去或穿着惨遭蹂躏的裙子回去,哪种选项会让虚蛟哀嚎得更厉害,最终决定用水把裙摆洗净抹平,挂在树枝上晒干再穿回家,力争蒙混过关。
湖水清澈见底,随风闪烁着粼粼波光,浅滩由细沙铺就,青灰色的游鱼围着湖底的卵石徘徊。罗喉脱掉长裙,将之浸湿,搓洗了半晌,只觉得起皱的部分更为明显,一点也不像自己所知的布料——洗净抻平便可恢复整洁的那种。现在别说整洁了,就连原本还算稳固的珍珠刺绣都有脱落的迹象。
匆匆拧干水渍,朝两侧拉了拉裙摆。罗喉带着“说不定晾干就好了”的幻想,把湿衣服搭在一大丛栀子顶部。趁这段空闲,她干脆除去身上所剩无几的底衬,在日光晒暖的湖中游了一圈。
视野被沿岸的树木包围,整个世界只剩下水波摇曳的声音,偶尔有饮水的野鹿经过,好奇地打量着游泳的人露出水面的脑袋。这里是个实打实的好地方。不过,当罗喉发觉不远处的城堡窗内有人影闪过时,立刻从湖心潜回了岸边。
凭武力与人竞争是种人生调剂,但在私人领地惹麻烦未免有自讨没趣的嫌疑。为避免后者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尽早回避为好。
虽然罗喉的观察力足够敏锐,不过等她回到湖畔时,发现已经有人在栀子木旁等候了。对方臂挽斗篷,长裙垂地,显然已经伫立了一阵。一头令人倍感熟悉的蓬松红发在树影下透出些许墨色,犹如花瓣蕴积的暗影。此前,对方的注意力似乎是被那件晾在花丛顶部的、形容凄惨的衣裳所吸引,所以直至衣裳的主人自水面直起身,她才转移视线,用蕾丝扇面撩起自己落在肩头的碎发,捋至身后。
“午安,我们又见面了。”
她彬彬有礼地问候道:
“希望我没有打搅您的兴致。”
与上次见面的形象不同,这位自称名为“烛九阴”的女性摒弃了贵族惯以待人的保守款服饰,而是选用了设计大胆、便于行动的宽松裙袍。即便仍以黑绸打底,但开放式的领口搭配黄金镶酒红色玳瑁的项链更凸显了她修长的颈子和雪白的肤色。这是一身典雅的休闲装扮。罗喉回了她一句“午安”,回首看了看远处的城堡,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这里是你的家。”
“事实上,只是别馆。”烛九阴回答,“我鲜有空闲到此居住。能与您偶遇,使我难得愿意致谢于命运。”
“你不介意我的踏足就好。”罗喉拧了一把自己的长发,“我无意侵犯你家的土地,很快就离开。”
“可您的衣服是湿的。”
“吹吹风就干了。”
“在如此状态下纵马,您会受凉。”
“我现在一丝不挂地站在水里和你讲话也没觉得冷。”
烛九阴似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很想借此机会,以'您的衣服尚未晒干'、'受凉染病就不好了'作为理由,邀您同往敝处。但现在……您愿意光临寒舍,与我共进下午茶,顺便随意聊些什么吗?”
“当然可以。”
烛九阴眨了眨眼,随即露出微笑,将自己的斗篷,连同包裹在其中的一套单衣递给罗喉。
“请穿上吧,奇妙的贵客。这是我初次招待他人,望您不吝指教。”
“那么首先,别对我那么客套。毕竟你也是第一个邀请我去家里作客的人。”

3
烛九阴邀请罗喉同往的别馆坐落于人为隆起的石台,拥有橘棕色的粘土砖砌成的墙体、青铜窗檐和漂亮的尖顶。其正门顶部镶嵌着玫瑰窗,步入其中,便落足于色彩绚烂的光影绘卷。图画的主体是一条头顶皇冠,正在燃烧的玫瑰林与剑山之上飞舞的黑龙。
飞龙的寓意对大多数国家而言并不美妙,更别提让龙戴上皇冠了。罗喉记得烛九阴的剑柄处同样嵌着徽章,内容亦是这般惊世骇俗。或许有什么典故吧。她漫无目的地想着,沾染泥巴的靴子大大咧咧地跟随邀请自己的女贵族,在厚实的金边红绒地毯上留下一串脏兮兮的鞋印。
前来迎接的仆役中,有部分是前次见过的熟面孔。显然,他们也对自家主人带来客人——还是当初破坏了招亲决斗的女人——感到惊讶。不过,敬仰心战胜了好奇,他们无视罗喉奇妙的打扮(披着烛九阴的斗篷、身穿单衣、光着腿、靴底有泥),簇拥着两人更衣、净手,这才来到向阳的露台。在那里,精致的点心已然齐备,女仆迅速奉上绘有蔷薇果图案的瓷碟及银餐具,并为她们各自倒上了一杯热腾腾的花草茶。
“这是商队带来的新品种,据说其中含有西南的花蜜,所以芳香气息颇刺激,却也清爽可口。”
作为东道主,烛九阴率先以得体的语气介绍起她们面前的饮品。
“它在近期很知名,商人称其为'玛瑙花'。不过,我并没有实际尝试过,刚才所说,只是来自其他女士议论时得来的讯息。希望您不会介意。”
“这种事情,自己喝喝看就知道了,有什么关系。”罗喉这么说着,率先啜了一口茶水,“味道还好,甜的。一股石榴味。”
“石榴吗?”
见这位优雅的女性面带少许稀奇的表情持起茶杯品尝,罗喉不由得多说了一点。
“你说的'西南花蜜'大概是石榴糖。当然,那也不是石榴花蜜,只是把石榴果汁与蜂蜜或蔗糖混合,制成糖块再捣碎,混进干燥花草里的东西。”
“也就是说,茶的配料里可以找出您说的东西?”
“应该会吧,叫这种配方'玛瑙花'不是取自于干茶叶里玛瑙模样的小糖块,就是因为糖化开会把水染色。”
“听起来让人好奇。”
这样说完,烛九阴就唤来女仆,希望她们把“玛瑙花”的茶叶罐取来。于是,一只工艺精巧,但从未有幸荣登台面的锡罐被端上了众人视野里。沐浴着女仆们愈发诧异的目光,烛九阴将自己的手帕铺上茶桌,然后姿态从容地打开茶叶罐,将内容物一股脑倒了出来。
罗喉觉得,守在烛九阴背后的女仆们此刻快晕厥了。她倒是完全不明白,倾倒一罐茶叶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好在出于专业礼节,这群女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罗喉便顺势忽略她们晴天霹雳的面色,在城堡主人殷切的注视下伸出手指翻了翻桌上的干花干草,果不其然找出了先前所说的,同时也令她感到些许亲切的东西。
“就是这个。”
罗喉拈着一片尾指指甲大小的橘红色透明结晶亮给烛九阴看:
“糖浆和蜂蜜都很稀罕,所以在原产地,这种东西也不是所有人家都见得到。而且它们的品质也有差别。”
“您是说,口味上的区别吗?”
“对,吃的问题只能靠吃来鉴别。”罗喉边说边把糖片扔进口中,“石榴果汁来自种子。那很难剥,所以很多人直接把种子连同苦涩的果皮一起碾碎榨汁,制成的糖看似没有差别,实际吃起来有苦味……你买到的不错,是酸甜的。”
评判过后,罗喉再度从茶叶里翻出一块红色结晶,顺势将捏着糖块的手伸向坐在对面的烛九阴。
“来。”
烛九阴最初似乎没理解罗喉的意思。她先抬起手,手臂上移半途突兀地转弯,移向自己的餐具。可当指尖按上餐叉时,她的动作又停滞了。这位女士垂眸盯着罗喉的手,一丝情愫飞速地从她眼底闪过。它来去匆忙,犹如学识渊博之人踏上自己于书中倒背如流,却从未亲自目睹的土地一样。
瞬间的动作过后,罗喉只觉得自己投喂了一只鸟。对方轻巧地衔走了糖片,唇瓣的纹理滑过她的指尖,触感比山雀脸颊上的绒毛还要细腻。毫无原因地,烛九阴背后的一名女仆晕倒了。好在她尚未倒地,就被突兀出现在仆役群里的弔魂罪一把接住,无声无息地与其他男仆合力将人搬了出去。
“真是新奇的体验,相信城中的女士们还未有人知晓这样的趣事。”
由于口含糖果,烛九阴单手打开扇子,掩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我甚至开始好奇您所说的,苦涩的石榴糖是何种滋味了。”
“你不会喜欢的,那种东西充其量算是味道稍好的止泻药(*石榴果皮可入药,有止泻、止血、抗感染功能。)。”
虽然看不到对方的具体表情,但从轻笑声和那双微眯的蓝眼睛看来,这句话把她逗笑了。罗喉不大会开玩笑,至少她知道,自己的发言乃至存在从没有让任何人发自心底地高兴过。但这不代表她不喜欢欣赏他人的笑容。尤其在当前,一位与她立下约定的可敬女士正为她们随意谈论的微末小事感到愉快。
罗喉承认,这确实让她产生了莫名的欣慰感。
之后的下午茶时间里,烛九阴又介绍了餐架上的点心。从茶点的名称、原材料到制作工艺,东道主的推荐提到哪个,罗喉就拿哪个。接着,烛九阴也会模仿她的样子,直接用手拿上一块点心咬着吃。
又一名摇摇欲坠的女仆被弔魂罪抬走了。而她们的话题已经从茶点到露台外的风景,又逐渐演变成单向的一问一答。
“您今天似乎经历了长途骑行。您喜欢骑马?”
“是习惯。人和马一样,不锻炼的话,都会懈怠的。”
“在我设立的竞赛上,您也是骑马去的吧?当时,我并没有看到您的爱马。”
“它叫计都,当时正在周边吃草,我叫它它就会回来。”
“那是与您齐名的星辰。”
“是的。”
“我刚才在马背上看到了弓箭。您喜欢狩猎吗?”
“不算兴趣,只是适应。宰杀自己饲养的动物感觉有些奇怪,追猎就没关系。”
烛九阴看了湖对岸跑走的野兔一眼。
“那么,您可以来这片林地狩猎。这里作为猎物的动物很多,离您的住宅也近。”
“不,这是你的领地。这里有的外面也有,我没必要侵犯你的利益。”
“我并未设立禁止猎捕的规定,只是周围的居民畏于身份差异,鲜少来此而已。”她笑了笑,“世间并没有铁律言明:私有地必不可有外人狩猎。而您与我已经相识,大可以随心所欲一些。”
然而,罗喉并没有像其它事情那般,随意地将这个建议应和下来。
“我拒绝。既然本地人已经主动履行相安无事的规则,就不该由我这个外乡人打破。”她说,“人是不能忍受'特例'与'放纵'的生物。有一为先,就有一百。轻率破例只会造就恶果。”
“……是的,您说得对。”
“为某人开放私有地”对上流人士来讲,是最容易表现善意的难得态度。若遭拒绝,那就是足以与对方立时为敌的侮辱。烛九阴并没有表现出受辱的愤懑。她不可思议地认同了罗喉的拒绝与拒绝理由,可又在认同对方后,微微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太阳西斜,罗喉以“回家清洁马匹”为由,在静默中结束了她与烛九阴的下午茶时间。虽然相比最初沉默了许多,但烛九阴不知何时吩咐了家仆,不但将重整如新的香槟色裙子装上马背,还给罗喉换上了一身方便跨骑的仿男式服装。
“您没有使用偏鞍,所以我擅自将自己的骑装取来了。”烛九阴轻声解释,“也许有不合身的地方,但应该比您先前的礼服裙舒适些。”
“除了胸口漏风,其它都很完美。”
守在一侧的弔魂罪突然爆发出一阵呛咳声。
“把它洗净后,我会过来还给你。”
“不用了。若是您还未置办骑装,就请先穿上它骑行吧。”
在此之前,罗喉没有收到过他人赠与的衣物。这是继烛九阴为小事发笑、莫名沉默后,第三次给予她的奇怪的体验。
仿佛有带着篝火气息的影子在遥远的地方飘浮。罗喉想。她也曾像这样,把一些随身之物送给在她看来更需要它们的人。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那都是无趣的事,也没必要去深究了。
罗喉理平了胸口有些褶皱的布料。
“谢谢。那么,我走了。”
“路上请小心。”
她们互相告别,可烛九阴还是在道别后陪她步出大门,一直走到城堡的围墙外。
“回去吧,否则你就该变成受凉的人了。”
罗喉跨上马背——这次不需要她刻意拎裙摆了。烛九阴没有表示,只是上前拉了一下马缰,在她坐稳后,才后退了两步。
“您还会再来吗?”
罗喉微微垂首,恰巧对方正抬头望着她。因夕照而显得格外艳丽的天幕下,烛九阴澄澈的蓝眼睛竟变成了瑰丽的深琥珀色。
“你在,我就来。”
“好的。”
烛九阴放开了马缰。计都在其主命令下慢行了一段距离,直至步下道路的斜坡,才逐步加速,朝着林带之外奔驰而去。
[ 此帖被kingace在2017-11-19 15:08重新编辑 ]
献给大人的抒情诗~
kathaka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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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18-05-02  
这篇故事已经读过几次了,但是不知何故,除了唯一一次勇敢地从头看到尾,其他的时候总是对重述罗喉过去的部分……感到惊讶。
不管如何重述他的历史,不管这段历史发生在哪个时空之中,似乎总是如此惨烈,一些细节的佐证,包括罗喉从烛九阴赠送衣饰一事回想起昔日自己也曾在他人需要之时、慷慨地解下随身之物,以及她在领土外流浪,只带上了忠心耿耿的虚蟜,因为不知其他人心底究竟在转什么念头……种种细节证明,昔日的慷慨既没有换来分毫的好处,留给她的感伤和痛苦也仅存于平静的表象之下。
她试图在回避麻烦的同时尽可能自如地享受生活,因此,才会选择在陌生的领土上参与决斗,因此,才会在林堡主人不在的时刻享受湖水……但二度凑巧遇上烛九阴,又令她如此有心压抑的自由得到了更进一步放纵的可能。烛九阴本人至少令她也感到轻松愉悦……?多少能令人感到罗正在逐渐自然起来,即便回想起往事,仍然感到痛苦,但变化以微妙的计量累积起来,推动了一次质的飞跃。
或许罗喉本以为一生不该再有如此投入、如此孤注一掷的时刻,但听闻烛九阴可能存在危险,竟然又忍不住折返到她一直下意识在回避的麻烦之中,她戴上披纱、穿上舞裙,额间点上bindi,像金色的闪电划破阴郁的夜空。
到此为止,整个故事终于进入巅峰……这实在是非常美妙。如此浓艳、灿烂辉煌的场景,最终指向了彼此对对方的救赎。
真是不可思议,猞狸太太的脑洞实在是太美了。感谢您描写了这样一个最终带来了救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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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由于罗喉跳的舞和她的打扮,眼前倒是浮现了Ram and Leela中Nagada Sang Dhol这首歌配的迪皮卡的歌舞……由于我非常孤陋寡闻,涉及到击鼓起舞反而只能想起这个。
但那个mv片段也是十分美丽,有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令人印象深刻。
(删除)是的我也是代入了罗觉得格外心醉神迷(删除)
(双重删除)并且电影也没看完……(双重删除)

每每读完猞狸太太的作品,都不由拜服于您的学识、辞赋与妙趣横生充满想象力的故事,同时不得不感慨自己来得太迟,竟然没能赶上现场直击催文的胜景(涂黑)
如果这份表白您能看见的话,还请收下这份迟到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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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这篇能得到长评,真是太感谢了!我也思考过关于武君的前史问题,然后发现他有一种奇特的从苦难中衍生出的人性与神性结合之美,而且这种美在被人性之恶践踏时,会格外发散光辉,讲真因为这个,作为一个武君粉,每次写他都会心里难受,但这种具备悲剧型人物的特质的类型不这么写就不是他了。好在同人故事没必要把悲剧贯彻到底,不然我自己脆弱的玻璃心也要受不了了。。TvT ps:迪皮卡的击鼓舞我也看过!印度电影歌舞是我的爱,一直想上手写一次,这回总算如愿了(喂),武君的舞蹈综合了希里黛玉的荒野之舞、艾西瓦娅雷的爱之灯舞、迪皮卡
楓挽月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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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18-01-03  
雙性轉也這麼美好>//////<
羅喉真的很「可愛」啊wwww
感謝作者大大賜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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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感谢亲的喜欢啊~
绅士sin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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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17-12-05  
啊完结了!!撒花!!✿✿ヽ(°▽°)ノ✿
给太太按爆我的小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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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喜欢~
kingace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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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表于: 2017-11-19  
9
第二日的晨钟尚未敲响,罗喉便早早起身做了便餐,然后叫醒烛九阴,投喂她,再把她打点整齐。不知是不是所有的贵族都是这般没有危机感,通过夜谈得知了身边人的真实身份,这女人却依旧睡得香甜,还用被毯把自己完美地卷入其中,导致罗喉使尽解数才把她扯出来。
烛九阴是穿着罗喉给她的旧衣服踏上回程的。相比自己那件华而不实且行动困难的长裙,宽松的西部风格显然更合她意。罗喉大方地把自己的衣装当作骑装的回礼送了出去,不过留在家里的巨大裙子该怎么处理,确实是个问题。
“弔魂罪会替我将它回收的。”
对此,烛九阴笑盈盈地答道。罗喉这才想起,弔魂罪在昨夜伪装成烛九阴出席了一场晚宴。不知那个性别成谜,还穿上沉重衣装的不幸替身现在在做什么,是否还在苦苦假扮他的主子呢?
为了防止当地人传出“某某小姐(指代烛九阴)未婚时期夜不归宿”的八卦,也为了早些拯救很可能仍在做着替身任务的弔魂罪,在吊桥搭上护城河,城门刚开时,罗喉和烛九阴就趁着出入关卡尚未排队的时机进了王都。守卫的兵士约莫还未睡醒,只看了她们一眼,便低下头,没有多加盘问。清早的凉风中夹杂着丁香和蔷薇的香气,街道两侧的店铺门口尚未收起灯盏,集市的货物仍装在驴车上。罗喉为烛九阴披好斗篷,按其指引策马奔向王都的中心区域。
为了避免自找麻烦,到达这片土地后,罗喉会远离当地王贵的生活区域行走,即便进城,也只在必要的店铺处停留。而今为了妥善送回烛九阴,她破例了。好在全城守卫都在换岗,中心区域又罕见行人,致使她们畅通无阻地沿路上坡,来到一条寂静的林荫马车道上。
道路的尽头是座院落的门扉,王都城堡的阴影在晨曦中遮蔽了宅邸的轮廓。四周无比寂静,高耸的栅栏墙上爬满珍珠蔷薇的藤蔓,其对侧是花朵盛放的玫瑰园。罗喉操使计都的脚步愈发轻缓,行至中途,她稍稍勒住缰绳,跳下马来。
“发生了什么吗?”烛九阴仍坐在马背上,不解地看着罗喉递给她的缰绳。
“我看着你进去。”罗喉简单应道,“你下马后,计都会自己回来找我。”
“您不和我一同回家吗?我想带您在我家休整一番。而且,房舍内有很神奇的密道,后院还有温室,您会喜欢的……”
“别馆就罢了,这里是王都。你的家族成员不会欢迎异乡人随意出入。”
“我的家族只有我一个人,所以不会有人对您表达质疑。”
一个仅存一人的家族?罗喉稍微消化了一下烛九阴话语中的信息,却没有放弃自己的决定:
“如果是你独自维持家庭,就更该注意。昨晚我所告知的是事实,你不傻,别做对自身不利的事,保护好自己吧。”
这样说完,她一拍马身,没有再给烛九阴回话的空间,就让计都载着对方朝道路尽头小跑起步。烛九阴扭过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碍于颠簸,只得作罢。
门卫们大抵都守在罗喉视线的死角,她目送着一人一马到达铁艺大门前,就见门扉自动开启,迎其进入。不一会儿,计都背上空空如也地跑了回来。
“她没问题吧?”
面对主人的提问,这匹颇具灵性的马儿以自信满满的嘶鸣代以回应。
“那就好。”
再次奖励地抓了抓计都的脖子,罗喉牵住缰绳,一跃上马。待到坐稳身形,她才发现计都的背上不能算是“空空如也”。在马鞍前半的夹角处,卡了一朵顶带晨露的红玫瑰。她抽出那朵尚未完全开放的花儿,拿在指间,注意到枝叶处有精心修去花刺的痕迹。
罗喉把玫瑰贴近鼻端,继而将之插入衣襟,这才调转马头,朝城外跑去。
即便遭到严肃告诫,烛九阴在此后仍是一如既往地送来书信。或许聪慧与天真并存才是这名女贵族的本质?罗喉本觉得自己能想象烛九阴是个怎样的人,而今却不确定了。自王都返回后,她寻思着现下的状况:在无人问津的废弃房屋里暂居许久、认识了当地显贵、大动干戈,还暴露了身份——该是启程离开的时候了。她如是总结。一年前,自己和虚蛟在北上中途选了座小镇安顿下来。本以为远离西方腹地,一切便重新开始,不料争权中的王族们对她念念不忘,把重金通缉的羊皮卷广布大陆,以至于主仆二人才刚过上宁静日子,就遭到了全镇人的围捕。所以为了防止重蹈覆辙,现在就该尽快离开。
迄今为止,罗喉仍搞不清在北上之路上,究竟是她太过大大咧咧,还是身边相识的人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但她记得减价出租空房的房东身上横流的鲜血,记得雇佣兵们猖狂的吼叫,记得曾往她头顶洒花瓣的邻家孩童发出惊恐的哭叫。罗喉并不适应这样的生活,她习惯流浪的艰苦,但不能忍受东躲西藏。那座城市让她失去了最重要的同伴,她们再也不能一起把琐碎小事编成歌曲弹唱,然后围着篝火跳舞,也永远不可能比赛赶着马车驶向荒漠了。当时的她没有报复城中人民,因为她知道,这些人身处贫瘠封闭的世界,野蛮正是其伦常,登上王位者该做的,就是阻止更多人如她这般拼杀数日,却落得孤身一人的下场。可是结果呢?她做的真的是对的吗?她该教化他们吗?她该将外域的知识和财富带来吗?她该在他们放火点燃城堡时轻车熟路地开启夏宫地道,带着虚蛟离开那座城市吗?
【与其委曲过活,不如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杀光通缉自己的家伙,按这群蛮荒人所想,做一个令他们畏惧的“自立为王的邪恶女巫”。】
以上想法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频繁地闪现在罗喉脑中——她能做到,只要她想的话。虽然结局定是以她最不希望迎来的死亡方式作为告终。不知为何,罗喉就是这样觉得。就像她策马冲下悬崖,以一敌千时一样。她的理智明知道这本是不可能的事:世上哪有能在垂直山壁上奔驰的马匹呢?世上哪有能杀死上千名战士的女人呢?但她心中的声音总是对她说:“若你期望,便成事实”。
就像烛九阴在她耳边所呢喃的一样。
或许真的可以不再忍耐,只要掉头杀回去,一切就会简单很多。可每日按时到达的书信令罗喉暂滞了手上的准备。烛九阴送来的信纸数量和所叙内容明显增加了。除了席间趣事,她开始越来越多地写到参与宴会者的身份、此行的目的,在她眼中的人们一举一动有何暗示性,以及她实际上对来宾们报以怎样的心情。罗喉最初不理解对方写这些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她便意识到,这女人并非不在意先前夜谈中告知身份之事,只不过相较于“西方的女巫王”做过什么,烛九阴更欣喜于“罗喉”本人的坦诚。所以才以更为真切的,甚至有泄露本国情报嫌疑的笔触来进行回馈。
一个没有长辈依傍的单身女贵族做出这种事,可是比不在意同床者是被赶下台的前国主危险多了。了解到问题重要性的罗喉简直不知该说那个看似精明的女贵族什么好。她本想保留烛九阴的信件作为离去后的纪念,而今却不得不将之烧掉,以防自己若是在未来以“最不希望的方式”死掉的话,这捆足以证明烛九阴有叛国行为的信落入他人手里。烧掉信件后,罗喉把纸灰拢入口袋,埋在了稍远处的栗子树下。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做如此细心的事呢,居然只是为了几封信而已。】罗喉用手压实泥土,有点气闷地想道。然而等她回到家,看到虚蛟正站在门口,带着满脸不知所措的表情捧着一只大礼盒。
“主人、朋友、送、礼物!”大块头的忠仆口齿不清地解释,“希望、主人、一起、参加、舞会!”
罗喉打开礼盒,无视其中闪闪发亮的面具和裙子,直取放在最上方的信件。烛九阴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堪称艺术,其中写到一日后在王都城堡内举办的化妆舞会,各地宾客与当地显贵都可带其亲友一同前往。与先前以政务为主的聚会不同,化妆舞会顾名思义,是更偏重于轻松享受,推崇众人暂弃身份的自由娱乐活动。当然,以此为掩盖进行偷情或私下交易等行为也不胜枚举就是了。
“每年的例行公务已然事毕,闻国主照例于明日举办化妆舞会略施款待,反令我感到苦恼。”烛九阴在信中写道,“或许您不相信,但我没有亲人乃是事实,友人确实仅您一位。这点情形于事务会谈时尚且无恙,但当众位均携亲友翩然起舞、谈笑风生时,一人独处便不再是可喜之事了。”
“在您看来,这或许是微末小事。可我想冒着被您嘲笑的可能告知您,当举目可见他人皆有亲友作陪时,自己身边亦有一人可以相伴,是我自幼以来的心愿。”
“若明日的聚会没有耽搁您的其它事务,而您又愿意与我一同参与的话,明晚城门关闭前,请将随信附带的请柬交予守城兵士,他们将带您前往会场所在。我会在号角响起三次后前来找寻您。”
罗喉用拇指摸过信尾的戒指印章痕迹,然后让虚蛟把礼盒放进了自己的卧室里。
第二日清早,大雾自山丘顶部降落,笼罩了其下的土地。人们仿佛在水沼中艰难游动,呼吸着潮湿的凉气,时而一阵细密的雨丝飘过,沾湿的衣装便紧贴在了背后。罗喉不打算让自己唯一一身骑装变得黏答答,便翻出西部雨季常穿的旧裙袍和裤子,骑着计都去了稍远些的沼泽采集炊饭用的莲叶和雾气中大肆生长的蕨类及菌类。当她满载着食材自小路返回时,一排流浪艺人的篷车队伍与她擦身而过。领头的车夫是罕见的年迈女性,正频频回望着她,连同车厢中的姑娘们也是如此,最初罗喉仅认为她们好奇于一个西方打扮,却长有金发的女人为何悠哉悠哉地出现在北地,但几乎在同时,她注意到,对方不仅在看她的着装,还在打量她随身的佩剑。她们频频窥视,却没有追杀她的人该有的眼神——这些人在害怕着什么。他们想求她救命。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想法,篷车中的一位少女突然跳出布帘,几乎滚到计都蹄下,朝罗喉用罗姆人特有的西北地区语言尖叫起来:
“姐妹!求你救救我们!匪徒杀了我们的人,抓了孩子,藏在车里!!”
少女话音未落,背后的车厢里就冲出两个人,而另一辆车上也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尖叫。罗喉听到有人于车中挥刀的声音,她当机立断从计都身上跳下,任好战的马儿冲进那辆车的篷子里,趁她分不开身时扰乱敌人,自己则抽出配剑,悍然斩向前来扑杀少女的两人。她没时间留下活口以便盘问,一剑削去两枚头颅后,立即返身跳入马嘶不止的篷车,将计都以蹄相对的数人杀死。
历经凶险,歌舞队的人们惊魂未定,不过还是在确认绑匪死亡后,扶老携幼跪伏在地,摘下随身的金饰以求报恩。罗喉不需要穷困者的家产,她翻看地上的尸体,发现这伙绑匪并非寻常恶徒。他们的打扮与舞娘乐师无二,有男有女,样貌俊秀,却身藏平凡人家绝不可能拥有的精钢暗器。再回头看这群倒霉的罗姆人,他们盛装打扮,描眉画眼,孩子手中抱着琴鼓,姑娘们手上还用花汁绘了图案。罗喉熟悉流浪歌舞队的思维模式:为了防止用来养活自己的宝贵演出行头、乐器及作为家财的珠宝失窃,罗姆人会在进入自己不熟悉的地域时,把全部家当挂在身上;节庆场合需要便宜的表演人员,可没有人会尊重贱民,所以在接到生意后,歌姬舞娘会事先画好妆容,预防坏脾气的主顾不给她们打扮的时间便赶其上场,落人笑话。
这队篷车前进的方向只有可能是烛九阴所在的王都。他们要去献艺的时间和地点已昭然若揭。
“你们要去王都的化妆舞会献艺?”
“没错,今晚北地的龙女王要亲临,有个大户人给我们一百枚金币和请柬,让我们去给女王跳支舞。”
先前向罗喉求救的少女见恩人不收谢礼,便知无不尽的说起来: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谁要那些钱呢!阿妈、叔伯们、姐姐、兄弟都被杀了……这些该死的留下我们这些小的,扮得和我们的人一个模样,让我们继续赶车,往城堡的方向去……”
“你们在哪里接了生意?谁给了你们订金?绑匪在哪里袭击了车队?”
“我们在白凤旗的领地外接了生意,那儿的主子是女人,对异乡客很好,允许我们进城卖艺。临近的绿龙旗领地就差远了,我们本想绕过去,但那里边境的有钱人招呼我们去演一场,又谈成了这笔生意。我们被劫是在前往王都路上的事儿。”
“他们看起来,是早就知道你们要往王都去,对么?”
“姐妹,你是对的,而且他们不止一批。”少女的眼圈泛红了,“他们在夜里来,伪装成被马贼袭击的旅客,我们的男人们去帮忙,结果……这些混球绝对是北方佬,他们以为我们是下等人,只会西部语和一点通用语,抓了我们后,就用北地话跟自己人说'还有一批已经进城了,主子吩咐,他们和我们,总有一队要得手。'不止我,其他姑娘都听得清清楚楚。”
另外几个舞娘对此点头称是。显然,眼下正在进行的,是一场筹备万全的刺杀行动。下令者早在社交季开始前便知晓季末的化妆舞会,并为此利用身份低贱的流浪歌舞队作为掩体蒙混过关,同时还在另一处以别的方式埋下杀手,力争今日必杀目标人物。
对方想杀谁?女王吗?波及范围又有多广?昨日写信邀请她的人有可能遭遇不测吗?罗喉估测了一下自己现在的位置到达烛九阴宅邸的距离、她能在该处面见对方或弔魂罪的可能性,抑或是自己先回到家中换好衣装,带上请柬去会场找到烛九阴的可行性,最终回头问舞娘们:
“你们的请柬还在身上吗?献艺的事能不能加我一个。”
“有,有!就在这混球身上!”
少女立即指向其中一具尸体。她眼看着罗喉翻草堆般从血淋淋的衣襟里抽出保存完好的镀金请柬,这才意识到对方后半句说了什么。
“姐妹……你等等!我们……还要去演?你也要去?!”
“对,你们即便现在逃走,也容易被阴谋者的同伙发现灭口,不如装作仍受控制,照常献艺,毕竟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罗喉顿了顿,继续道,“我的人今天会去那蠢舞会,我得去把剩下的刺客干掉,以防她出事。事情办完后,若他们的女王宽容,你们肯定能得到更多奖赏;若她当我也是刺客同伙,你们就说是受我逼迫。一国之主不至于为难流浪者,最多盘问数日便放逐你们。届时出城往南,找一个叫虚蛟的男人,就说是我让他拿两百枚金币给你们。这样是不是划算多了。”
“不!您救了我们的命,您一个铜子儿我们都不收!”
仍跪在地的人不约而同的喊起来。那先前还红着眼圈的少女揉了揉眼睛,不确定地问罗喉:
“所以姐妹,你,你真要去?神知道那群坏家伙有多少人……而且,你说'你的人'要去舞会?那是个贵族吗?是你的爱人吗?”
罗喉愣了愣,为这尚且稚嫩的姑娘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深感震撼。沉默片刻,她抬眼瞧了瞧愈发阴霾的天色,这才回答:
“……算是吧。”
“哎哟!爱情呐!”
这群刚从绝命境地换过劲儿来的舞娘立即夸张地感叹起来。果然,任何情况也无法影响女人们八卦的欲望。

10
自幼年起,罗喉就常做一个类似的梦。
大概是由于流浪者常在白日赶路时,坐在移动中的马背上打盹的关系,梦中的风景不断被甩在身后。她与现实中同样足不沾地,却并非跨着坐骑,而是可以自由自在地操纵身体,或前进,或翻滚,不曾落地,于云端俯瞰着大陆上玩具般的屋舍、纽扣花束大小的森林,还有细如叶脉的河川闪着银灰的光,朝远方的汪洋奔流而去。
偶尔,她会看到迷失在沙漠中的,蚂蚁般的小人儿。【我知道附近的绿洲在哪里,跟着我吧。】她这样想着,小人儿们就慌慌忙忙地跟着她投下的阴影跑了起来。
“天上竟有两个太阳哩!”那些疲惫不堪的,指尖大的小人儿终于跑进绿洲的池塘,十有八九会说,“一轮太阳要烤焦我们,另一轮太阳对我们大发慈悲啦!”
【那不是太阳,是我啊。】尚且年少的罗喉挥了挥手臂,于是金光闪闪的羽翼出现在她的余光里。
轻软的鸟类羽毛就像覆盖了皮肤的贴身丝绸,即便在罗喉醒后也不觉得有什么怪异。她喜欢那身羽毛衣服,也喜欢凌厉的风被自己降服,心甘情愿地带她升入高空。
雾气穿过她的指间,闪电盘绕过她的臂膀,骤雨于她足下倾盆。在时常出现的梦中,一切都是她与生俱来便拥有的。她随心所欲地掌控、途径、欣赏,全然未曾想过把什么挂在心上。
【毕竟这只是个梦。】她想,【连梦境都要挂怀的人,未免太蠢了。】
直到很久以前的某个黄昏,罗喉听着其他流浪者所唱的异族诗歌,躺在草堆上小憩了片刻。梦里的她再度飞了起来,穿过广阔的荒原沙海,越过峭壁山峰,朝着落雪的寂静之地而去。
在那里,她初次看到了一样难以忘怀的东西。
之所以想起往昔的梦境,是由于罗喉正仰望着近在眼前的王都城堡。它的建筑风格与烛九阴的别馆十分类似,二者区别在于该城堡宏大的规模与不可复制的金顶。先前罗喉对烛九阴家族的龙图徽章并无印象,但在数日前得知该国国主的血统问题,又在当前得以就近欣赏大陆闻名的北地王宫,当年异国艺人们的诗句便再度浮现于她脑海。
“鲜血浇筑玫瑰园,火焰笼罩铁堡垒,神鹰金羽落天顶,巨龙降临王座巅。”北地王者是不是龙的后裔尚且犹未可知,其城堡顶盖是由羽状纯金打造而成倒是从事实上应和了诗歌中关于神鹰的词句。对于这一行为,异乡来客们有两种解释:纪念,或炫耀。
城堡顶盖于十数年前开始新造,至今已然落成。根据传说,该国的女王正是于十数年前在雪山中散步,途中休息时望见了一只金色羽毛的鹰,为纪念那次相遇才如此作为——这显然是个没头没尾,且不可能真实发生的故事。众所周知,北部山地的积雪足以淹没一名成年男子,雪崩则使该区域在冬季格外危险。高贵的国主独自在如斯地带闲庭信步,为一只偶然出现的鸟而兴建耗时耗财的工程,完全是无稽之谈。
所以,大家更倾向于第二种解释:好战跋扈的女王为彰显国力,将战败国奉上的金币融作华盖,装饰自己的宅邸。不过,除去城堡顶盖与相关揣测勾起了罗喉关于自己梦境的回忆,她并不认为这件小事有讨论的价值:或许只是女王心血来潮,想换个别出心裁的屋顶而已呢?她最后望了一眼尖顶处随风转动的飞鹰模样的风向标,便随献艺的队伍进入堡垒内部。
这个国家的人民乃至军士都出乎意料的单纯,无论好奇的来客问起王族实行的任何行为,该国居民的答案只有“因为这是女王陛下的愿望”。同理可见巡查士兵对献艺者的态度。虽然身带函文,队伍又以女幼居多,可罗喉知道,社交季本该是王城戒备最为森严的时期,他国有心者必会选择这般鱼龙混杂的机会趁虚而入——暗杀者可是不分男女老少的。于是,作为不久前刚载着烛九阴通过城门,如今又出现在献艺队伍里,怎么看都十分可疑的存在,罗喉默许了流浪艺人给她戴上轻薄的面纱,并穿上舞女们拼凑出的,碍手碍脚的长裙。她难得委屈自己乔装打扮,不想,负责审阅的士兵只鉴定过函文真伪,说了一句“陛下很期待西部歌舞,请在入殿后尽快准备”,连搜身都没有做便轻松放她们入了城。
烛九阴天真的心态简直与这些士兵别无二致。罗喉同其他献艺者穿过灯火辉煌的回廊,途径铺有红毯的大理石台阶,来到豪华程度同样使人瞪目结舌的准备厅室后,估摸着未来若还有机会能和烛九阴交谈,一定要让她改掉致自己于危险中的习惯。
“神啊,你们看到了吗?”
正在罗喉分心思索时,受她救助的舞者姑娘拍着胸脯唏嘘起来:
“那些……那些墙上的宝石!如果把它们做成项链,那该有多长呐!还有那些龙和鹰的画,我仔细看了,它们也都是宝石拼成的!”
姑娘用出生地的西部语发出低叹,其它队伍也是同样。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团队的节目准备同时,用本土语言以惊异的语气低声讨论着。
“可不是嘛!那么多金子做的鹰,连楼梯的扶手上都有呢!”另一名带着坎吉拉(*小手鼓)的姑娘更兴奋,“我听过路的商队说过,龙女王喜欢鹰,因为她在雪山里散步时,对一只金羽毛的鹰一见钟情啦。姐妹,您要是个男人该多好,男人能跳鹰舞,龙女王这么喜欢鹰,鹰舞一定也能讨她欢喜。如果是那样,无论待会儿发生什么,咱们都不会被处死啦!”
“我不是男人,但我会跳鹰舞。”罗喉排列好手腕上的九重镯,低声回应道,“雌鹰本来就比雄鹰勇猛,女人为什么不能去跳。就按你说的,我去献鹰舞,你们给我伴一段卡瓦利(*Qawaali:一位主唱多位伴唱和乐手进行对歌的表演形式。)就好。”
“您真的会?那可太好了!”
舞女们聚集过来,把罗喉围在中心,开始迅速询问她需要的伴奏和歌词,似乎谁也没有把先前提到的“处死”放在心上。罗喉理解她们对死亡的轻描淡写,在流浪者的世界里,死亡就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绝对力量,连最强壮勇敢的同伴,也有可能因为误食一株有毒的野菜而毫不体面地倒下。更何况这群人远道而来,还未将得来不易的赏钱换成新衣食水,就失去了赖以为保障的领队及男队员,甚至险些遭人全灭。而今,就算今夜的演出没有让她们有生命危险,一群失去武力保护的弱者在未来的日子里仍会命运多舛。
所以现在罗喉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些可怜的女人避开可能将她们灭口的家伙,在今夜解决即将现身的其他刺杀者。她没有将所有王城内外的潜伏者全部捉拿的神通,但可以通过马上要发生的事让国主戒备,展开行动。到时候,致力于与王国精锐对峙的有心者自然没时间关注一群地位低微的流浪者逃去了哪里。而罗喉相信,一位女性王者是不会对同性的无辜之人吝啬一点点慈悲的。
流浪艺人时常要面对宴会上的突发状况,比如雇佣者突发奇想,要求更换曲目或自创新歌要求他们立刻表演,或抽出其中一位进行独舞、独唱等等,以至于随机应变成为了歌舞团的一大特点,这群姑娘也不例外。她们以常人看来天方夜谭的速度串好歌词、备妥群舞,并发誓无论接下来在献艺时发生什么,都不会停止演奏和舞蹈。罗喉继续告诫她们可能发生的事项,同时留意着散落在准备室内各个团队的异地语言。她料想其他的偷袭者应不会全部藏在献艺队伍中,那样太过明目张胆,且一队刺杀失败,很容易暴露其他尚未来得及登台的同伙。
罗喉是正确的。发音各异的低语声中,没有暗藏杀机的敏感词汇。这也让她有些担心:敌人的假身份及出击时间皆为未知。他们确实会在自己所在的歌舞团献艺同时行动吗?还是在此之前?如果是后者,她该如何通知烛九阴?
传令兵很快带来了出场次序单,对外来者的临时排布是雇主方面原始又有效的安全措施。献艺者们并不为此抱有意见,而是自发地按传令兵的宣读排好次序——只要宴会结束后的赏金丰富,此前发生的任何事都不算什么。若是表演期间被某个贵族看中买下,从此结束流浪生活,那更是做梦都想发生的好事。罗喉所在的歌舞团排在最后一位,众所周知,位列最末的表演将作为宴会的压轴项目,以至于艳羡的目光顿时扫向这群西部姑娘所在的位置。
不单是常见的羡慕、嫉妒或感慨。还有一道饱含命令意味的冰冷视线朝她们一扫而过。
是那名传令兵。罗喉在其他姑娘因倍受瞩目而慌忙低头的空隙与之四目相交,她当即明白,一名普通士兵不可能拥有如斯的眼神,更不会特意这般打量一队舞女。
但现在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忍住当众将这个可疑分子灭口的打算,罗喉朝对方小幅度地颔首。隔着面纱和额纱,那伪装成士兵的家伙看不清她的容貌,仅通过“同伙“微小的动作确定了某些消息的传达,这才离开了准备室。而罗喉呢?她确实获得了最重要的信息:刺杀将发生在终幕表演进行之时。
一场以自由交际为主题的宴会行至后半,无论舞场上表演的节目多么赏心悦目,参会者也会因过量的美酒和囤积腹中的食物而晕头转向,连带坚守整夜的护卫们也丧失了原有的警觉——这正是刺杀目标的大好时机。罗喉考虑了片刻是否该想办法离开此处,把消息带给应已来到会场的烛九阴或弔魂罪,但她很快就放弃了。城堡内部极其广阔、结构复杂,而自己善于直面战斗,潜行的本领并不优秀,一旦被巡逻士兵发现,麻烦可不比当前要大。于是她仍旧保持着与舞女们的交流,也不再去关注其他团队的讨论,只有目光静静地集中在当前厅室内的装潢上。
她在联想宴会开办的空间结构。毕竟今夜,她的对手是一群已然占据地利的刺客。
城堡天顶被六十六组琥珀灯点亮,在它们下方,银盆里的新鲜花果边缘闪动着昏黄的光晕。轻快的音乐没有打破城堡大厅内的迷幻气氛,而这正是一场化装舞会所需的基础条件。各地王贵正落座或站立于冷餐台后,他们戴着系绑带或手持式的化装面具,有些正专注于大厅中央的异国民间表演,有些则打着折扇、端着酒杯低声交流。按照礼仪,这些体面人本不该在号角响起三声后继续发言,但东道主有言在先:希望这场宴会以休闲娱乐为主。所以,在列队迎接号声响起后来到现场的国主——北地的女王陛下,并礼节性地集体跳过帕凡舞,他们才得以继续与自己的亲友或刚结识的陌生人聚在一处,谈论着彼此感兴趣的话题。
女王身穿深红底色的长礼服,黑榴石及火玛瑙打磨而成的半透明薄片装饰于胸腹肩头,两道金线锁边的黑纱拖在身后,犹如神话生物的鳞片与翅膀。她头戴形如龙角的赤色王冠——那是以整块巨型红宝石制成,在她降生当日便由皇家占卜师献入育婴室的贺礼——手持式面具覆住她上半张面庞,只露出微笑示人的光润芳唇,和面具后一双寒星般的眼睛。没有人胆敢直视王座的方向,而女王也没有将冰冷的视线投注于任何人。今夜,她的装扮不甚繁复,显然有意在大厅内走动,甚至与人舞蹈。然而,当帕凡队列组好时,她却毫无走下座位的意思。异国的客人们深知红毯阶梯顶端的“龙女王”有多么独断,当然不会自讨没趣地上前请教如此微末的问题。跟随女王身后的侍从女官更不会询问她是否有意进行其它活动——他们没有资格质疑,只需要忠实、灵敏、训练有素,应主人的眼神行事就足够了。而今,命令尚未传达,他们便如雕像般静立于半启的王座帐幕外,垂眸的模样仿佛在俯视台阶下献艺的演出队伍,实则关注着帐内人的一举一动。
献艺以三队一组,每组表演结束,便由东道主赐下不同等级的恩赏,以此循环至午夜,由贵族们的最后一曲交谊舞作为宴会终场。无论是彰显国库财力还是个人魅力,恩赏时间对东道主都是自我展示的好机会。可是,自第二组队伍离场,就连走廊上负责杂耍的侏儒也察觉到了:举办宴会的国主本人实际对此兴致缺缺。他国显贵带来的戏班也好,领主使者召至的杂技团也罢,女王欣赏过后的表现如出一辙:姿态温柔、遣词得体,只有在徐徐鼓掌的手势中,才会隐约渗出一丝礼数完美的不屑。她会赏赐流水般数量可观的金银,会赞扬献艺者高超的技巧,从中引申出在座某些人士祖国的古老传统、环境或人文上的优势,令倾听者站出人群,为她通晓古今的智慧大加赞美,同时在心底加深了对这位女性的谨慎。
北地的龙女王为何在社交季最热期间安排这场她并不感兴趣的休闲宴会?这个高傲又好战的魔物之女究竟想做什么?难道她在此刻特意提起各个国家的风貌,是有未来征伐的含义吗?那么先前数日的和谈,究竟是属实的允诺,还是作为迷惑的烟雾弹?参与宴会者不得而知,即便他们探究的对象今日没有佩戴面具,也没有人能从其无暇的容貌间获得分毫信息。现在,以金银丝线勾画出恶龙面纹的化装面具掩去了女王可能出现的一切表情,只有点缀表面的红榴石在烛火中顽皮地闪烁,仿佛隐身阴影的小魔鬼,正挤眉弄眼地奚落他们的自作多情。
带着不安与疑惑,宴会在接连登场的演艺中继续。浓云于愈晚的天色间悄然而至,群星与当空满月渐遭吞噬,致使大厅顶部的十八扇玫瑰窗逐显黯淡。使节各怀心事,对此无知无觉,直至远方传来低沉轰鸣,才有人意识到暴雨将至。
皇家召办的夜间活动遭遇电闪雷鸣,本就是扫兴的事,更何况暴风雨总预示着不好的兆头,令有心人更为其猜测担忧。实际上,在这个连士兵仆从都佩戴面具的,地处遥远北国的昏暗大厅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假设有不速之客,或者受此处“某人”指使、仿佛是“不速之客“的死士,趁夜半风雨图谋不轨,又有谁能发现真相呢?若是这般想下去,守门的卫士也好,舞池对面和身边的宾客也罢,面具后闪烁的眼眸顿时都变得可怖了起来。而稳坐上位的女王却在此刻轻轻挥动空闲的左手,拖垂在她两侧的红丝绒帐幕顿时彻底打开了。
为献艺队伍放行的大厅正门再度开启,夹带水汽的狂风穿堂而至。窗外忽降雷鸣,厅内烛光疯狂摇摆,微弱的火苗刹那间熄灭了半数。不等场内客人多加惊呼,清脆的舞铃声响了起来,最后一组献艺的队伍出现在舞池中央。
与先前到来的团体相比,这组歌舞队的人数格外单薄。清一色佩戴面纱的年轻姑娘中,没有负责搬运大型乐器的男伴舞或男乐师,倒是披挂华丽的主舞姑娘以绘有曼海蒂(*Mehndi:手绘皮肤装饰。)花纹的雪白手臂左拎形如粗大扁担的维纳琴,右抱木丹加鼓,在同伴的簇拥下不费吹灰之力地走上前。环绕她的舞女们最初流露出少许微妙的局促,可不等观者多加思索原因,她们已摆好队形,换上甜蜜的笑脸,踏着整齐的舞步开始吟唱:

“雨季盛放的金凤花
在她鬓上吐露芬芳
可那臂间羽翼鼓动
吹散了诱人的花香

目不转睛的陌生人
可别被眼波刺痛心
谁能料她心有所属
脚上的舞铃亦传情”

主舞自踏入舞池,便立于中心,以令人侧目的胆量仰望着正前方王座上的北地尊主。不过很快,她转移视线,放下手中乐器,替乐师摆好位置,又朝王座的位置以指尖轻触眉心,这才从容地伸展手臂,随鼓点的节奏迈出脚尖。
“我来自一道横空霹雳。”
姑娘的手势迅速变换,衬着优美的舞姿,却猛地将掌心击上身旁乐师挂持的帕尔瓦吉鼓。一次剧烈的敲打后,伴着皮鼓回音,她指捻披纱,挪步全场,如同傲慢的兽王,以轻盈的步态巡视领地。窗外忽地掠过一道闪电,炸响的雷声被她清冽的嗓音镇压了去:

“我来自一道横空霹雳
是雷霆电火降临大地
风暴是我残酷的母亲
万物皆拜倒在她裙下
我的生命自焦土起始
于无月之夜载歌载舞
世人称呼我黄金火焰
只为血火蔓延而驻足

切莫将我认作金丝雀
光焰仅暂且化作羽翼
妄想祭出暗箭的人儿
留心我用燃烧的羽毛
灼伤你握弓弦的手指
目光隐含恶念的人儿
留心我用锋利的尖喙
啄去你那淬毒的眼睛”

明黄色及橘色的羽毛刺绣排列在主舞的披纱表面,装饰其额间的是红色尖晶石拼成的班迪(*Bindi:舞女的额饰,有吉祥象征),衬得她一头别致的金发烨烨生辉。那算不得丰盈的身段配以金银珠饰,确实像只动人的观赏鸟雀。可是,诡异的歌词配以沉重的鼓点,宛如淬上烈焰的钢刀抵住眉间,唱得众人心底发凉。西部腹地对外闭塞、内部混乱,怎么会有胆子以如此方式向北国之主挑衅?若不是该地统治者有意为之,又是谁将这个用词险恶的女人带进宫廷的呢?
他们很快就无从思考了。姑娘的动作愈发敏捷,衣裙绣饰上下翻飞,在失去半数烛火的大厅内,她飞舞的金纱成为幽暗深洋中刺目的巨浪,光辉中隐现的雪白肢体堪比巨鲸冲破海面的脊梁。伴舞们被她甩在原地,绵软地旋转裙摆,金发舞女则一跃而起,从海中王者摇身一变,瞬间化作摆脱浪花纠缠的猛禽,冲入远空的风暴,在滚雷间纵情翱翔。她迅速地靠近包围她的宾客,又冷淡地远去,面纱下隐约可见的姣好容颜不带笑意,赤红的眸子锐如针尖,全不避讳地穿透他人惊骇的目光。

“传说以灾厄为我相称
就别指责我会伤害你
人言咒骂我冷酷无情
人心远比我变化无常

留神了 我心之所属

谁正痴心于向你之箭
而非姑娘的指间琴弦
谁便是我的绝佳猎物
谁正陶醉于你之金椅
而非少女的赞歌曼舞
谁便是我的手下败将”

匪夷所思的歌谣唱至中途,未等谁人理解其中涵义,主舞已飞身而起,赫然扎入王座台阶下右侧的人群。她赤脚踏过的塔不拉鼓留下一枚震耳欲聋的重音,恰好掩去了某人颈椎断裂的脆响——那金发舞女赤手扭断了一名绅士的头颅。后者本是衣冠楚楚,现在面具碎裂,露出微张着嘴和茫然的脸并颓然跪倒,他袖中的短剑失去手指的控制滑脱而出,“铛啷”一声掉在他膝旁。
没有丝毫停留之意,舞女踩上冷餐桌,借力再跃,冲上大厅墙壁,以可怕的速度沿笔直的墙面奔向驻守侧门的守卫,夺去对方的剑后立即朝身边斩去。距离她不远处,一位手持折扇的淑女仿佛受到了惊吓,正向王座台阶的位置逃去。她先于他人的觉察速度及与门扉相反的逃离位置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所图,金发舞女挥出的剑光完美地擦过其他客人,带着裂锦声劈开了淑女的背脊。对方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丝线断裂的珠宝和不知从哪里洒出的粉末散落开来,她淌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血与粉末接触,立即发出持续不断的刺耳声音,灼烧的刺鼻异味突兀地掩去了花果香烛的芬芳。
“刺客!!”
罗喉可不觉得这些后知后觉的迟钝鬼所喊的“刺客”是刚刚没命的两个杀手,无论怎么看,她这个献艺中途突然打开杀戒的家伙才是最像刺客的人才对。面对突如其来的混乱,宾客们陷入了惊慌失措的状态。倒抽冷气的声音、惊呼、尖叫、怒吼此起彼伏,位高权重的得体之人开始费力地跑动,可门扉不知何时统统遭到了封锁,致使他们不得不拥抱在一起哭泣,有的自顾不暇,正互相推搡、踩踏着,倒是舞池中的歌舞团姑娘们尽量冷静地抱成一团,静坐在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不过现在,任何人都干扰不了她。早在走入宴会现场时,罗喉已然认准了自己的猎物身在何处。而今在她眼里,满堂逃窜的宾客只是从静止的野草变成了风中大肆摆动的野草,举剑而来的北地士兵则是带着倒刺或锯齿的树苗。狡猾的狼和狐狸正隐藏其中,佯装镇定地朝猎杀目标逼近。她所带来的意外破坏了这几头野兽周密的计划,但对于暗杀者,趁乱行刺也不失为另一种完美的手段。
她不会让他们得逞。
第三个被杀死的男人打扮成士兵的模样。本地卫士正集体涌向王座台阶,非常时刻,保护女王的安全正是他们的第一职责。只不过,这个跑在中前位的“士兵”不该过早地张开隐在护臂内的袖弩,更不该将之对准北地人本该效忠的对象——如此一来,此人的身份很快就会昭然吧。罗喉抽出插入对方眼眶的手指,接着扭身夺走就近的两个笨蛋(认不出陌生人假扮了同僚的战士当然是笨蛋)的武器,以尚未躺倒的刺客尸体为踏板,跃上天顶处高垂的水晶灯向下眺望。她没有刻意去巡查红毯台阶的尽头,余光却能瞥见王座上的女人。对方仍气定神闲地端坐原位,与紧张围绕着红丝绒帐幕的近侍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女人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望见了她,暴露在面具外的嘴角还挂着微笑。
冷哼一声,罗喉高高地起跳,俯冲向第四个对手:又是个异国打扮的“男贵族”。他被赶来的士兵推至外围,正试图以“女王的不周对待”煽动其他宾客一同冲入护卫圈。趁人群推挤,罗喉轰然落地,踩倒那人身后的几个家伙,自其背后抹开了敌人的喉咙。“男贵族”手握与第一个刺客相似的短剑,剑刃险些贴上近前士兵的颈动脉。而现在,鲜血自失败者颈间喷出,顿时洒了前方士兵满头满脸。
“别受干扰,给我好好保护她。”
罗喉踢开身旁挡路的贵族,在跳上烛台进行下一波攻击前,向瞪大眼睛的北地卫士们命令道。
第五个目标穿着女仆服饰,正以寻常人不该有的优秀反应力,勇敢地为附近兵士指引罗喉所在的方向。可是,这名女刺客不会想到,她的敌人会在被指出所在位置时,毫不犹豫地继续朝自己凶猛冲锋。敢于行刺王者,她有足够的自信和胆魄,可面对投射而来的剑尖,她在生命的终点还是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还剩一个人。
如果加上先前藏匿于歌舞队的杀手,这组小队共有十二人。在刺客团队中,如此庞大的数量屈指可数,更何况他们的潜入地是守备森严的女王近前。究竟是主谋太过心急于置目标于死地,还是北地王室的防范太过疏忽,致使如此醒目的团伙竟能全数落足于此。罗喉暂时没时间琢磨以上问题,因为最初被她注意到的“传令兵”始终没有出现在宴会上。她知道对方必然隐藏在能够窥视此处的位置等待时机,毕竟那人的体型上宽下窄,不适于平地近身偷袭,倒是个操纵远程暗器的好手。在水晶灯上俯瞰时,罗喉特意停驻片刻,希望对方将攻击目标转向她,从而暴露位置,可这个敌手不为所动,仍旧躲在某处,打算出其不意。
就在此时,王座上的女人动了。
女王款款起身,举止高贵典雅,无懈可击。第一道由近侍连成的保护圈在她无言的注视下不甘不愿地溃散。不慎望见其身姿的宾客们不约而同地停止哭叫呐喊,抑或是其它丧失理智的举动。女王仍持面具,左手接过黑袍侍从呈上的象牙折扇,将黄金宝座丢在身后,朝狼藉的殿堂迈出玉足,一步一步朝台阶下走去。
不疾不徐的脚步取代了空气中所有的声响,混乱的人潮如同被飓风依次铲平的树梢,将沉默的涟漪迅速扩散。女王未发一言,冷漠的蓝眼睛里却好似映入了些什么。她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特定的位置,好像该处的某物令她终于耐不住盎然的兴趣,从而亲自前来寻觅。可惜的是,平日里总在猜测她所思所想的显贵们如今什么也想不到了,他们的视觉、头脑乃至心灵皆陷入了不明的胶着,那前所未有的感受仅限当前一秒,又似乎在女王的脚步声中度过了一万年。
罗喉注意到,正受第五个女刺客指引,紧追她而来的士兵原本急促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或者说,“被什么”放缓了。她四下环顾,发现所有人都成了陷入树胶的甲虫,他们拥有一切“急切”也随之沦为了被迫的“舒缓”,可谓“粘稠”的此方空间内,唯有她和正在走下台阶的女人保持着原本应有的速度。罗喉拔起贯穿了女刺客身体的长剑,再回首时,就见一支弩箭挟着蜗牛黏液般显而易见的气流徐徐自殿顶的至高处降落。罗喉的视力很好,可现在,目击这暗器的出现压根不需要动态视力——它几乎是静止在半空,连箭矢处不详的绿色光芒都足以让人仔细端详。然而,就在她当即做出反应,越过成排人的头顶,朝落足于最后一级台阶的女人掠去时,空间内所有的嘈杂乍然间以潮水之势归来。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所有“本应立刻做到”的“下一步”——包括那支直奔女王胸口的淬毒利箭。
一道饱含刺目光辉的闪电劈开了黑暗的天幕。
这天夜里,受邀而来的各国使者、各地贵族,乃至本地显贵、护卫士兵和献艺之人们目睹了令他们于多年后,仍记忆犹新的一幕:电闪雷鸣中,身世不明的金发舞女天降般出现在步下阶梯的女王面前,天空的轰鸣阻止不了她投出的千钧一剑,剑身穿透了隐藏在殿顶玫瑰窗下的刺客罪恶的胸膛。粉碎的七彩玻璃在璀璨的电火中漫天飞舞,而她本欲以身抵挡的毒箭则被女王以手中折扇接下。
“您献上了最美的歌舞,并拯救了我,尊贵之人。”
没有理会洞开的殿顶圆窗、地面上剧毒的暗器和断作两截的象牙扇,女王摘下工艺繁复的面具,露出了绝世的容颜。
“所有持利刃远道而来,欲将我的心,或我的生命夺去之人,皆倒在您的脚下。”
“我和你约定过,将试炼所有为你而来的挑战者。罗喉许下的约定,从不会反悔。”
舞女抬眼看了看远在女王背后,坐落于红毯阶梯终点的金色座椅。
“无论你是谁。”
舞女道出了自己的名姓。这特殊的名字足以勾起在场些许人不算遥远的记忆,包括未曾显露胆怯,如今却为她的名字瞪目结舌的流浪舞者们。她们的歌儿里有过她的影子——金发赤眸的流浪女郎,为拯救情同手足的姐妹,单人独骑与千军鏖战,成为了守护孤城的新王。而使者们也在羊皮卷上读到过她——那个谋害一国王子的凶手,篡权夺城的疯狂女人,于内乱火灾中神秘失踪的邪恶女巫……各异的答案纷纷朝人们的口舌涌去,然而,北地的女王恰在此时发出了轻笑。笑声宛如沉重的巨掌,轻描淡写地打碎了人们转念间正待升腾的思绪气泡。
“正因为您是这样的人,我的心才被您夺去了。”
女王的言语如她先前的脚步,将沉静覆盖于风雨中跃动的空气里。破碎的扇柄与精致的面具在她双手平伸同时,纷纷直坠而下。
她看也没看它们。
“您会抛弃它么?”
她问。
“我不会。”
舞女毫不犹豫地握住伸至面前的双手。她的掌中沾满敌人的血液,顿时将女王纤细的指尖染作鲜红。
“你把它送给我,它就是我的了。我会用生命保护它。”
她骄傲地回答。
“请记住您的话语。”
恶龙的后裔,遥远北地的君主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欢喜。面对数百位挤在城堡大厅,形容狼狈的绅士淑女,她却熟视无睹,仅仅拉着舞女的双手,像个对世间险恶一无所知的纯洁少女般自顾自地旋转,跳起了来自乡间孩子们最爱的双人小步舞。
“您将我的心纳入怀抱,这一次,我们许下的不再是约定,而是誓言。”
“与约定同样,罗喉不会违背誓言。”
瓢泼的雨水自破损的圆窗飞扬飘落,舞女血染的裙纱在旋转中勾勒出瑰丽的明弧。所剩无几的烛火不堪重负,全数熄灭。在宾客们又一波的惊呼中,女王的蓝眼珠变作了一双泛着纯金光华,且因笑意而微微眯起的明亮竖瞳。
“誓言成立。您的生命就此,将永远属于我。”
“吾爱。”
—————
罗喉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的她总在独自飞翔。这次,她再度飞了起来。穿过广阔的荒原沙海,越过峭壁山峰,朝着落雪的寂静之地飞去。
在那里,她初次看到了一样难以忘怀的东西。
洁白无瑕的山脉深处,静卧着一条巨龙。那是拥有黑钻和玛瑙般惑人的美丽鳞片,有形云雾以金丝勾勒的巨大双翼,唯有在神话里才会留下惊鸿一瞥的奇迹生物。它烈火般的鬃毛夹携冰雪烈烈飞舞,缠绕黄金枝蔓的犄角比凝结的鲜血还要惊艳。它炙热的吐息连最坚固的寒冰都会化作水汽蒸腾,仿若天鹅般优雅的长颈缓缓扬起——
巨龙睁开双眼,静静地注视着空中的罗喉。
这是年少的罗喉初次清楚地正视梦中的自己,原来,她是一只金色的鹰,正倒影在巨龙如晴空天幕的眼瞳中盘旋。
【你也能飞吧?】
梦里的罗喉在心底向巨龙发出了邀请。
【要和我一起吗?】
那只是一道闪念,抑或是永远在独自飞翔时,感到的一丝孤独。然而巨龙似乎听到了罗喉所想,它庞大的双翼慢慢张开,只要再加鼓动,必将一飞冲天。然而,强有力的刚羽在伸展时刮倒了周围的针叶树林——那是何等无匹的力量,若它羽翼鼓动,山巅积雪必将崩落,彻底摧毁山脚下炊烟袅袅的村庄。
巨龙默默地收回双翅,卧回了原处。它小心翼翼地对待着足下的土地,因为一只庞然大物的任何细微举动,都足以引发一场世间浩劫。罗喉遗憾地围着这美丽、无敌,却温柔如斯的生物徘徊许久。她从未因任何原因在梦中的一角停留得如此之久,所以当梦境开始化作退潮时分的浪花,悄悄地逐层消散时,她才意识到无忧无虑的时间又将结束,她该记起原本的生活与职责,为了等待她的姐妹们而苏醒,然后带领车队,继续下一段未知的旅程。
【我该走了。】
她在心底向巨龙道别。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再飞到这里来找你的。】
【让我们下次再见吧。】
——————
烛九阴静卧在皑皑雪地上,目送着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匆匆远去的掠影。
“她”不会忘记她,总有一日,必将追寻自己翱翔的轨迹,再度踏足她的领土。
届时,她将真正地与“她”邂逅,靠近“她”,了解“她”,再也不让“她”轻易飞离自己的视野。
恶龙绝不会让纳入羽翼的珍宝消失。尤其是他们天性挚爱的黄金。
她亦是如此。

                            END
献给大人的抒情诗~
绅士sin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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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喉带烛九阴回家的归途不算平稳。马背上是挎鞍,而烛九阴穿着厚重的裙子,只能勉强侧坐——这还不算最大的麻烦。当罗喉挤到她身后去牵缰绳时,更尴尬的事发生了。
“……原来你不只是鞋跟高啊。而且你的领子真碍事,我都看不到前面了。”
“抱歉,还是由我坐在后面吧?”
“你的裙子太滑溜,马跑起来后半身起伏大,会把你甩掉的,坐在前面,有我挡着还安全一些。”
“那么,我俯下身好了。”
“不用,那样容易磕到自己。你坐好吧。”
这么说着,罗喉相继盘起单腿,脱掉鞋子,然后站起身来。她呼喝一声,计都便小跑着步上了大道外的草地。
“您站起来了?您可以站着骑马?”
烛九阴好奇地想扭过头观看,可惜马背的颠簸和繁复的服装使她无法如愿。
“马背上待久了就会了,没什么稀奇的。”
“我听使者说起过,也在书上见过,可这是第一次实际遇到。”
“习惯了摇晃的感觉,就和坐在平地上没差别了。长途骑行的人都很无聊,所以琢磨出了站姿、睡姿,有时还会有倒立翻跟头的家伙。”
“您会吗?”烛九阴有些期待地问,“倒立、翻跟头?”
“………不告诉你。”
计都稳步前进,将两人带上旷野,翻过一座草坡,不远处房舍的灯火便展现在她们面前。
“您所经历的骑行旅途一定很漫长。”
驱马加速前,烛九阴仰起脸庞看了罗喉一眼。罗喉腾出手,拍了她的额头,让她看好前方,小心不要咬到舌头。
当虚蛟迎来他光着脚的主人和被主人扶下马的红发女子时,这提着灯的粗壮汉子目瞪口呆地站在马厩门口,连罗喉递出的猎物口袋都忘了接过去。
“虚蛟,有客人来了,把锅子里猪骨和汤汁捞出去,今天做新菜。”
“……”
“虚蛟,你怎么了?”
“…………”
罗喉这才转身细看,却见她的忠仆正不明原因地热泪盈眶。
“主人、初次、带回、朋友!虚蛟!高兴!!”
“很好,那就先帮忙把野鸭毛褪了,剩下的野兔留给我处理。”
带着新奇的神情目送欢天喜地的虚蛟匆匆离去,烛九阴转身跟随罗喉走进马厩,看着对方取下马具,拿了刷子和粗布清理计都的皮毛。
“您的仆从像个孩子般为您欢喜,而您与他的相处就像友人一样。”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罗喉边迅速作业边回答,“虚蛟是我捡到的,应该比我年少。他体魄强壮,学东西又快,丢弃他的人一定是瞎了。后来不知被谁教了怪东西,导致他乱叫我'主人'。”
“或许他只是想表达自己对您的敬爱。”
“敬爱我什么?我剥猎物的皮比他剥得完整吗?”
“想必不止这点。”
烛九阴环抱臂膀,以手顶住了自己的下颚。
“这让我有些羡慕。”
令一位以“坐拥金山”比喻自己生活状态的贵族感到羡慕的东西会是什么呢?不过,在罗喉看来,无论是谁,只要活在世上,总要对某些事物怀抱渴望,所以无论对方所羡为何,都不值得人去骇然。为计都置办好夜草,她便将烛九阴带入室内,任其走动,自己则前往厨房招呼虚蛟清洗蔬菜,同时动手处理起白天猎到的野兔。
罗喉缺乏“在家接待客人”的经验。在她看来,“款待”无非是做顿新鲜的好菜,烧一缸泡澡的热水,再请客人在自家最好的床上暖暖地睡上一觉而已。但烛九阴似乎不是这么想的。罗喉叫她“吃饭前随便逛逛”,她却没有去四下察看或在厅内老实待着,反而在罗喉之后走进了厨房。她好奇地打量着内中的一切,带着印证什么的态度靠近沿途经过的厨具和香料瓶,又拖着裙摆蹲到罗喉身边,毫不避讳地注视着她手中正为剥皮拆骨而忙碌的刀子。
“我能试试吗?”
这位女贵族跃跃欲试地提出请求。罗喉闻言,分出精力打量了对方一番。
“不行。你戴着手套和戒指,袖子又长,干不了这些。”
事实确实如此。烛九阴戴着白色丝绸手套,开指处配有猫眼石戒指,层叠的蕾丝簇拥着她的袖口。除去饰品,昂贵的织物哪怕沾上一滴污渍,都会对其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衣物的主人大概也意识到了,但很快,她将手套及佩饰褪去,随意地放在地上,又挽起袖子,向罗喉伸出双手,一副任君检查的坦然。
“现在呢?”
于是,罗喉不得不现场教导一个穿得像珠宝匣一样的女人如何给野兔开膛剥皮,再沿着关节将之分作肉块。即便后者的学习能力令人侧目,前者还是担心那一旦染色就会完蛋的袖口会不会突然滑落。硕大的装饰领阻隔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致使她想贴身帮忙也难以办到。
“你的领子真碍事。”
她第二次抱怨道。
“那就请您把它拆下来吧。”
依言洗净双手,罗喉走到烛九阴背后试探地拽了拽襞褶与服装的连结处,发现徒劳无功后,又顺便戳了一下烛九阴的腰部——对方纹丝未动,手指戳到的是束腰坚硬的触感。
“洗手,开楼上右手第一个门。”
她绕回烛九阴面前,指了指厨房门口。
“那是我的房间,你去换身衣服,橱柜里的随便挑。否则没等吃饭,你就要把自己勒死了。”
“我的呼吸很顺畅啊。”
“你的腰勒得太紧,看着就难受。说起来,你就穿成这样吃晚宴?这样子能吃下什么?”
“晚宴实质的主题是与宾客交流。”红发女贵族灵巧地挑开肉筋,并朝她的“烹饪老师”眨了眨眼,“不过,我有少量多餐的小技巧。”
截去对方手里的刀,罗喉用行动表示自己完全不想听“晚宴小技巧”,赶着一脸意犹未尽的烛九阴洗手,然后去自己的房间换衣服。这个自称“初次下厨”的女人对自己未完成的大业恋恋不舍,直至罗喉把橱柜里的衣服都摊在她面前,仍在询问自己更衣后能否负责后续的烹煮工作。
“你是客人,换好衣服去休息,准备吃饭就好。”
“可我一直都想试试看……”烛九阴微微垂首,用指尖把弄着未再戴上的手套,“回到家,就不会再有人应允我尝试这些了。”
“………”
罗喉抓了抓额发,从橱柜底部的箱子里取出一身款式与当地差异甚大的亚麻色袍服。
“穿这个吧,做家务方便。”
如果先前有人告诉罗喉,淑女的服装无论穿上还是脱去都是一场恶战,她必当嗤之以鼻。毕竟她也曾穿过累赘繁多的衣袍,虽说确实浪费时间,但无非是多些挂饰,一人置办并无不可。而这天,通过与烛九阴协力撤掉系带无数、挂钩繁杂、重量堪比四包面粉口袋的可怕裙子,罗喉对这个方才尚可骑马,还能若无其事地蹲下身处理兔肉的女人又有了新的认知。
“你可真是了不得。”
她边这么说,边弹了一下手上硬度堪比马鞍的束腰。而烛九阴只是疑惑地回头看了看,见罗喉并未说出后续,便像个小姑娘似的,兴奋地比量起那身旧袍服。
晚餐由烤饼、野鸭杂烩和炖兔肉组成,依照客人要求,罗喉和虚蛟没有使用他们平日闲置的长桌,而是和往日一样铺上地毯和松软的羊毛坐垫,将食物舀进广口盘中随意取用。
这个季节还没有块茎和果实供人采摘,所以肉汤里只有野菜、晒干的菌类和田里的豆苗。赢得了烹饪机会的烛九阴在指导下打开瓶瓶罐罐,用木勺搅拌锅底,亲口尝试调味后,这才心满意足地坐在垫子上,望着罗喉给每个人切割烤饼,再盛上满满一碟热食。她模仿两人的样子,掰开饼皮蘸取汤汁,倾听罗喉提到杂烩中混有从盗贼团据点抢来的香料、刚迁徙来的禽类还不够肥美、食用植物的长势等等琐碎,听得津津有味同时,她也会描述自己所知的餐桌。
烛九阴说起为王城供应果蔬的反季节温泉田,说起商队送上宴席的蜜瓜和梨子,酒会上花朵般细软的点心,还有用来蘸取肉类的七种细盐。虽然口中所有与当前景象天差地别,但这不代表叙述者对自己的现况有所不满。相反,在最初的好奇过后,烛九阴对现在经历的一切都跃跃欲试。她甚至在煮野菜前,留了一片叶子生食品尝。罗喉敢保证,如果这情景被城堡中的侍女看到,晕倒的人数必创新高。她们的主人在大部分时间里,犹如回廊尽头伫立百年的神像,面带淡漠的慈爱朝跪拜裙下的信徒投去一瞥,而这会儿却又像只初生的雏鸟,正用无垢的眼睛期盼着俗世住民习以为常的事物。
“我是不是应该唱点什么欢迎你来,或者再加上跳舞?”
听到烛九阴提起宫廷冷餐会上异国队伍的献艺,罗喉提议道:
“唱歌跳舞我倒是会。虚蛟可以弹琴,不过我也可以。”
“我真的对此心存期待。但今天,还是请您们坐下来安心用餐、随意交流吧。”
烛九阴笑着回应:
“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这样的时刻了。”
罗喉记得,上一次自己做杂务时身后跟着人,还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的她只要不小心后退一步或动作太大,就有可能踩到谁的脚丫或撞到谁的脑袋,再回过头,总会对上一张或几张脏兮兮的稚嫩脸蛋。而今,小小的尾随者变成了身材高挑的窈窕淑女,对方像尾随母鸡的鸡雏般,跟着自己去室外搬柴,一起注视虚蛟生火煮水,又跟着自己来到卧室,对着拖进室内的木头浴盆探头探脑。
“你会自己洗澡吧?”
想起那难解的裙子和无时无刻都跟着身边人的近侍仆从,罗喉在倒热水时对此事的答案不确定起来。
“我浸浴时是自己一个人。您为什么这样问?”
这个答案的含义模棱两可,不过从烛九阴的身份看来,可能性只有一个。罗喉不再迟疑,她利落地卷起袖子,一把撩起对方身上的裙袍,将人剥个干净后扛入浴盆,打开药草制成的浴膏蘸在羊毛刷子上,如清洁马匹般处理了尚且满脸惊讶的女贵族。
“……您的力气真大。”
“我刷得太用力了?”
“不,只是您把我放进来的方式……”
说到一半,烛九阴就像再也忍不住似得大笑起来。没有部下在侧,她的笑声比先前洪亮且畅快,就好像罗喉的刷子触到了她的痒处似的。
她到底在高兴些什么呢?直至自己也顺带清洁完毕,爬上床去,罗喉也没找到肯定答案。她寻思的对象已经躺在另一侧,床头的烛台只照亮了夜幕中最小的角落,不过罗喉的卧床也不大,橘色的微光落在她们脸上,仿佛温柔地包容了些什么。
这栋房舍备有客房,不过由于入住的只有两人,加上罗喉不觉得会有人到访,便让虚蛟每日只去收拾他们使用到的空间,导致未经收拾的房间无法拿来待客。于是,世界民间通用的“抱团式睡眠”得到了用武之地。烛九阴显然像期待亲手烹饪般躺在了罗喉的床上,而罗喉呢?与众人同卧曾是她的日常,时至现今,面对熄灯后身边多出的温度,却令她倍感陌生。
“我好像有些激动,大概会无法入眠。”
在罗喉拉起床帏,躺下身后,烛九阴轻声说。
“这真有趣。我初次碰到了未烹的食材、厨具、柴火、木头做的浴缸。第一次和别人同席而卧……”
“就像做梦一样。”
她总结道。
罗喉想了想,认为自己该夸赞一个从未接触过日常什物的贵族女子适应良好、颇具前途,可她刚刚翻身打算开口,却听到烛九阴的方向传来了悠长的呼吸声。
这是刚刚还在说自己“有些激动”、“无法入眠”的人吗?
她摸了摸对方合起的眼皮,其下的眼球未在转动,稍微勾住手指的睫毛也没有颤抖。这个几秒钟前尚在回顾自己新鲜经历的女人居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睡着了,简直就像个襁褓里的婴儿。罗喉想到这里,不由得在黑暗中笑了一声。
然而,在万物深眠,只有猫头鹰在窗外树梢啼鸣的凌晨时分,罗喉听到身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睁开眼,发现烛九阴坐了起来。月光透过床帏布帘,勾勒出了对方半坐于床的侧影轮廓。
“……你要去解手吗?”
“……不?”
烛九阴似乎惊讶于她的警觉,愣了片刻才答道。
“你不习惯睡在一起,我就去楼下也无妨。”
“请别走。”月光下的轮廓转向她,“您不会打扰到我,这只是我的第一轮睡眠结束了而已。”
“第一……?”
“'第一轮睡眠'。”烛九阴解释,“白日用来与人谈论事务并处理它们。而这种时候,所有人都睡去了,我便可以安静地回顾、思考。虽说其他人也会借机进行夫妇间的密谈,但……”
“你要是不想一个人胡思乱想,就和我'密谈'好了。”罗喉打断她,“反正我也醒了。”
“您是温柔的人。”
“我不是。”
黑暗中,罗喉的耳畔传来一丝带着笑意的叹息。
“那么,由您来问我问题吧。”
那声音继续道:
“我总在向您发问,而您只为我诚恳解答,却不回馈同等的问题于我。这对于我们的关系并不公平。”
“因为我没有什么想问你的。”
“那就请您想一个问题吧。任何问题都可以。”
沉默降临于她们坐卧的床榻片刻,罗喉徐徐起身,她迎着帏中淡青色的光线,缓慢地靠近烛九阴,直视着对方水晶珠子般的眼睛。
“你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呢?”
她问。

8
烛九阴听到夜风吹动房屋外的树枝,致使叶片频频拍打窗户的噼啪声。
在她自幼拥有的卧室里,一切井然有序,一切安宁恬静。小小的水晶灯搁置在镀金架上,昏黄的光芒既不刺激人眼,又能驱散黑暗。温柔的侍女们彻夜守在房门外,但凡她有所需求,只要稍有动作就会引得她们入内嘘寒问暖。可能造成贼子攀爬的树木不会栽种在窗外,作为遮挡物的,自然是雕刻宝剑形驱魔装饰的遮窗板和厚重的、依季节变换材质及图案的帘幕。而现在呢,青色的月光透过枝叶的暗影渗入房间,点亮了离她极近的一双眼睛。
就像尚未开放,便结满寒霜的玫瑰蓓蕾一样。烛九阴想。
她常在庭院里见到这样的情况。总有花儿不合时宜地含苞欲放。或许是一两次空气中的回暖或难得明媚的阳光造成了误导,当这些顽强的植物正准备向世界展示自己时,早已铺天盖地的风雪成为了唯一迎接它们的事物。
那是何等悲凉,却令人习以为常的风景。谁也不会为此惋惜,因为那只是干涉不到他们的日常生计,又微末至极的小事罢了。烛九阴又向身边的温度凑了凑,她的额头碰上了对方的脑门。
“我想……”
她说:
“其实,我很想看您唱歌跳舞。”
然后她看到,不到一指之距的红眼睛中止了针对自己的探究。它们反应了其主的迷茫,即便她看不清罗喉的表情,也足以去想象。
【不该发生这种事啊。】
烹制晚餐时,罗喉发现储存起来的马铃薯发芽了。她向一脸懵懂的烛九阴解释了块茎储存法后,带着三分气闷七分疑惑自言自语起来:
【我包裹得很好,地窖里又没有光线,它们怎么可能发芽?太奇怪了。】
现在盯着烛九阴的罗喉,眼神正像是发现存放妥当的储备粮变成了绿植一样大惑不解。显然,方才的问题在她心中早有定论,烛九阴的回应却与其设想天差地别。
“……其它呢?”
两人维持着头顶头的姿势一阵后,罗喉才重新开口。
“您不想唱歌跳舞吗?”
“你该不会只想让我做这点小事吧。”
“对我而言,这不是'小事'。”
烛九阴略显落寞地垂下眼帘,接着她感到对方有了动作。
罗喉把右手从被子里抽出,以手掌代替额头,试探着覆在了她前额部分。从没有人会如此随意地碰触烛九阴,以至于她琢磨了片刻,也没明白罗喉此举的意味。
“您在做什么?”
“看看你是不是有点毛病。”
“我?您觉得我病了?为什么?我很健康啊。”
“那就是你刚才吃的炖蘑菇里有一两朵不太对劲。”
“不,我没有中毒,我很清醒。”
听到烛九阴这么说,罗喉的手转而摸了摸她的头发,并顺势把她往枕头的方向压了压。
“如果你不觉得眩晕,那就还是睡觉吧。小孩子玩到困倦时,总说自己很清醒。”
“我比您年长。”
“你又不知道我多少岁,只是长得比我高而已。”
【但我确实比您年长。】
头部被压回枕间,烛九阴并没有把脑中浮现的话语说出口。她感叹于恢复卧姿的舒适,却又对同床之人有些无奈,于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睡吧。”对方像安慰真的孩子般继续抚摸她的头发,“天亮后,我再送你回去。”
“可第一轮睡眠刚刚结束,我还不困。”
“你之前说自己会失眠后,立马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那是因为您讲话的声音。”烛九阴提议,“您不愿跳舞,那就对我说些什么吧。”
罗喉随后躺下了。她对自己的声音具有催眠效果的事将信将疑,又问烛九阴想听她说些什么。
“可以说说您在西方土地的见闻吗?那里太过遥远,少与外界沟通。我时而会通过商队购买西方的货物,可鲜少得到那里传来的书籍。
“在战乱频繁的地方写书只会饿死,倒是有流浪诗人和歌舞队会把那里的事编成诗歌来卖唱。”罗喉回道,“就像我在马车上说的,那里没什么可讲,只是个不适于外来者生活的地方罢了。”
“我确实听吟游诗人在宴会上唱起过那里发生的种种。深藏地下的夏宫、化妆成乞丐的诸神,它们都很有趣。尤其是关于那位拯救一个国家的女王的故事,它令在座的人们记忆深刻。”
“她早就是被逐出疆土的邪恶女巫了。你们听过的一定是过时的版本。”
“那不重要,人对他人善恶的评判和口述中的历史只倾向于当前该地的掌权者罢了。”烛九阴轻声说道,“至少对我,那不重要。我最喜欢那诗歌起始,还未登上宝座当然女王凭空乍现,单人独骑自悬崖冲下敌阵,直取敌国之王首级的部分。那是真的吗?”
“那是真的。”
“她是个勇敢又强大的女人。”
“她不勇敢,也不强大。”罗喉寡淡的嗓音在床帷中回荡,“她那样做,只是头脑发热。因为第三日的曙光已然升起,她别无选择。”
“诗中提到,敌国之王击败了腹地之国的精英军队,以三日之期要求后者投降。”
自然而然地,罗喉将烛九阴的叙述接了下去。
“他们曾在城外叫嚣,第三日太阳升起时,将踏破城门。退守城内的老国王知道自己输定了,便依照当地传统,要求全城女子无论贵贱,在己方落败时全体自焚,以保贞洁。”
烛九阴在黑暗中微微挑起了眉梢:
“王者的存在是为了维护国家的秩序,为其子民提供庇护之所和通往未来的前路。而在敌军压境时残杀自己的子民……那位老人是个失败的王者。”
“在西方,女人不是谁应庇护的子民,而是属于谁的财物。外敌入侵时,把自家田产付之一炬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当时,女人们轻易便被家人拉出门,捆在一起,王妃和公主穿戴上全部首饰,民女们身边堆满金银细软,她们的父兄把守在周围,手里举着火把,随时准备点燃外围的柴薪。”
“女王的家人也在其中吗?”
“是的,虽然她们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流浪歌者和舞女。”罗喉的声音愈发低沉,语气却毫无跌宕起伏,“那本是一次很好的生意,有个贵族将她们带入皇宫,为最年少的王子庆生献艺。等到诞辰宴会结束,她们将得到五百枚金币……”
“战争来得非常突然。她们坐篷车自另一个方向来,没能沿途察觉。等到进入皇宫,一切都晚了。她们和侍女们被绑在一起,随时可能被点燃。”
“她打断了拿绳索的人的手臂,被士兵包围。她无法带上所有人,打倒所有阻碍者冲出王城,更何况城外还有另一伙军队在等着。男人们从没有这样被反抗过,他们只得围着她,等待他们主子的发落。”
“但战败退回的老国王伤势沉重,没时间管一群舞女的抗命了。他气空力尽,甚至无法起身,于是发布了一项对其人民的请托:任何有能力为国家解除危机的人,无论其身份为何,皆可在凯旋之日得到他的王位。”
“在当时看来,这是个荒谬的行为,所有人都觉得老国王疯了。城中的女人们没有发言权,男人们只会朝自己的妻女姐妹挥舞刀枪火把,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老国王的儿子们倒是跃跃欲试,但还没等重整兵力,他们就为了谁来率领军队、如何分配兵马的问题互斗起来。这时候,那个刚刚成年的小王子说,他打算从密道出城,去友邦请求支援。”
“没有人愿意陪同他。也许是路途危险,也许他本就是个缺乏气魄的人。他确实很弱,连刀都举不稳,但总比他尚未出战就和彼此打得你死我活的哥哥们强。她的家人们对她说:'你要叫住他,去帮助他,就像帮车队驱赶野狼一样。若你们成功,我们就能活着离开,说不定还能拿回五百枚金币,过上好日子呢。'
“王子身边一个支持者也没有,于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他们自夏宫的地下水道来到城外,她杀死几名敌国的散兵,换上装扮和马匹,带着王子赶去邻国求援。”
“对方拒绝了他们。连城门都没为他们打开,便放箭将他们赶走。那位王子大概从未被人驱赶过,从天明哭到天黑。然后第二日清晨,他出家了。”
“一位王室在国难当头时,决定成为苦行僧人吗?”烛九阴平静地表示,“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难以想象。”
“现实总是比故事离奇。在西方诸国,年轻力壮的贵族、王族甚至王本人突然出家是正常的事。反正田里的庄稼不会因他们的离去而停止生长,人民有一口气,能活着吃饭就行了。”罗喉回答她,“王子对自己遭遇的一切感到忧伤和不解,所以他决定远离是非,以苦行的方式追寻内心的答案。”
“她放他离开了?”
“有什么办法。我抓着他的手,想把他拎回马上,他就哭得像待宰羔羊一样,说自己没有力量拯救他人,更无法面对家人和子民即将被屠杀的景象。”
在无意识中,罗喉变换了人称。她口中的他人的故事也从而变成了自己的经历,而烛九阴并没有提醒她,只是默默地倾听着。
“软弱是他的天性,而非罪孽。我不可能因一时愤怒杀了他,也没时间绑着他原路返回,只能放他离开。”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想办法。然而没有办法。我的所有物只有一匹马、一把刀、一套弓箭,铜板在沿途为王子的食水花掉了。诗歌里总说,这种时候会有神明伪装的凡人前来相助,但我没遇到。来到他们的头顶时,他们的王已经下令攻城了,城门外依旧只有少得可怜的守城兵马,而城墙内正升起带着烧油脂味黑烟。”
“我就那样带着马一起跳下去了。那匹马在我杀人时被刺到心脏,死了。那是匹好马,能昼夜兼程奔驰,从陡坡向下疾奔,还能陪我战斗。它有点像计都,但脾气比计都好一些。”
“我拉下一个骑兵,抢他的马,继续杀人。他们人很多,武器比我好,铠甲比我坚固,但他们比我弱,他们无法伤害我。我记得命令手下出击的男人的声音,我抢夺武器和马继续向前冲,找到他,砍了他的头,用他们的语言朝他们喊'他死了'……”
“我觉得到此为止,我就该死了。他们虽然慌乱,仍举着刀枪朝我涌来。但天上突然开始打雷下雨。”
“明明在此之前,我见过曙光。当时不是雨季,本该晴朗的天一下子开始电闪雷鸣。男人们尖叫起来,他们的武器跟着他们一起哆嗦。他们更加怕我了,怕到不敢再攻击我,像麦穗一样一片一片被我割倒。后来守城的士兵混进来了,数量逐渐比攻城的军队多……城墙上的士兵开始欢呼。”
烛九阴的指尖滑过罗喉搭在她颈间的手臂。
“'您'拯救了一个国家。”
“那又有什么用呢。和我一起的人都不在了。”
“老国王在攻城前夕断了气。他临死前下令点火。男人们从贱民的女人开始焚烧,舞女是流浪的罗姆人,贱民之下的贱民。我在杀人时,他们也在杀人。我最想救的,他们一个都没留下。”
“那群争兵权的王子们无法靠三天打出结果,于是在攻城前通过密道逃走了。按照国王生前的请托立约,我接替他,抓捕剩余的敌人,用对方国家的赎金做一个遭受重创的队伍该做的事。”
“埋葬死者、整理农田和工坊,让无所事事的人加入商队,让自己和家人都能过好日子。而女人们,谁也不是属于他人的财物。男人们打仗死了,她们也该趁机取代他们,去工作、得到工钱,做自己想做的事。”
罗喉顿了顿。
“商队的路线图固定下来不久,人们得到了足够的钱,就不愿再继续劳作了。这也是西方人习以为常的事。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变得富裕,就不再需要一个贱民的女人号令他们,让他们忍受屈辱了。”
“老国王的请托并不荒谬,他说'任何有能力为国家解除危机的人,无论其身份为何,皆可在凯旋之日得到王位',但没有可调动的军队,如何去打胜仗?而有资格掌军的,只有王室人员。我所做的,并不是王室乃至城中人们喜闻乐见的。”
“所以他们说,敌军攻城时的暴风雨来自我的魔法,任何被雨水接触的人都会变得疯狂、听我号令,他们无法控制手脚地加入了战斗,无法控制口舌地奉我为主。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这样说。”
“我将年少的王子杀害,将其他王子放逐。而今,王子们带领我口中所说'拒绝相助'的友邦军队回来了,人们涌出城外跪拜,向真正的王位继承者控诉我是趁战乱夺取王位的女巫。他们愿拿起武器和火把抓捕我、焚烧我,若我被烧死,便是真的女巫。若我毫发无伤,便证明我的无辜。”
“没有然后了。我离开了。”
猫头鹰又叫了起来。月亮慢慢移动着位置,草地中的虫鸣一时间显得有些刺耳。
“您有能力击败他们。”烛九阴忽然开口,“那些临阵脱逃的王子,那些扭曲事实的臣民。您做得到。”
“那我不如用'魔力'召唤暴风雨,让闪电把全国人都点燃。”
“若您期盼,事实便会如此。”
罗喉看了烛九阴一眼。
“我对你说得太多了。”
“您想要永远封住我的嘴吗?”
“你认为呢?”
烛九阴勾过罗喉的一缕长发,在掌中慢慢捻着。
“那么,我也来向您透露些对我来讲'说得过多'的事吧。”
她微笑着说道:
“您曾经的臣民诬陷您为'女巫',并非是凭空想象的称谓。而是因为您所创立的商队在北行过程中,曾来到过我们现处的国家……不知您是否知晓,这个国家的掌权者也是女性?”
“西方不会容忍女人掌权。她们都会像流浪女一样,被叫做'女巫'。这很正常。”
“或许并非如此。”
烛九阴继续道:“您知道吗?这个国家的女王是龙的后裔。所以她和自己的祖先一样,贪求财富、兴起战乱,并召唤暴风雨,以击倒与她为敌的勇士。您难道不认为,这样疯狂可怖的女人才应被称为'女巫'吗?”
“好像很久以前,有诗人唱起过你们的王的故事。”罗喉并没有回答烛九阴的问题,也不在意烛九阴所说之事的真伪,而是反问道:“那么,你见过她吗?你们的女王,她长得像龙吗?”
烛九阴似乎愣住了片刻,这才不大确定地开口:
“嗯……她的外形没有龙那么巨大……”
“她头上长了龙角吗?”
“嗯……她的王冠确实像恶龙的角……”
“那她有翅膀吗?能飞吗?还有龙的尾巴,她有吗?”
忍无可忍地大笑再次回荡在罗喉的卧室里。烛九阴的笑声惊走了屋檐上栖息的鸟类,她们听着翅膀的扑棱迅速远去,而罗喉正盯着她,又是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
“您果然是可爱的人。”
烛九阴边这样呢喃,边倾身亲吻了对方。
罗喉似乎还有别的话想说,但在这个小小的亲昵举动结束后,她也如亲吻她的人先前那般愣了半晌,这才挤出一句生硬的反驳:
“……你太奇怪了。还有,我不可爱。”
献给大人的抒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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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有性转版的古剑二大魔王沈夜客串,请无法接受的朋友跳过那章,谢谢~
4
烛九阴坐在纯金打造的椅子上。
自她有记忆起,这把位于台阶尽头的金椅子就属于她。永远光滑洁净的红天鹅绒椅面,扶手上每枚鳞片都微微隆起的飞龙雕刻,还有那曾经让她觉得不太稳定的、兽爪形态的椅子腿。这些细节即便她闭着眼睛,也能回忆得一清二楚。厚重的内绣帐幕从她头顶垂下,以至于身在其中者只能看到帐外的人们染作深色的丝绸袜子和锃亮的皮鞋。不过,这不代表她无法通过鞋袜的穿戴、脚步的节奏和说话声来判断对方是谁。
一切都一如既往。在场的每个人向她致意(哪怕她看不见他们行礼的样子),赞颂当前季节带来的好迹象,报备她先前为某事做出的决定而今取得了她和他们都乐于接受的结果。接着,是随事态发展的新状况。
新状况永远在发生、在变化、在等待前来解决它的人。而这是她需要,也是必须了解并操控的。她会给予他们处理方法或明朗的答案,引导他们后退或前进。他们相信她是正确的,而她确实是正确的。始终如此。
烛九阴并没有感到枯燥或痛苦。这样的生活于她,犹如候鸟天生便会在固定时间列队迁徙般理所当然。她习惯问候时的繁文缛节,习惯教导帐幕外尊敬她的每一个人,也习惯在为他们的请求思考时,悄悄用鞋跟在地毯上打拍子。有些时候,她还会坐在椅子上小憩片刻,醒来时,仍可对上人们讨论的话题——他们都以为她的沉默是在思考呢。烛九阴觉得这件事有点好笑,可是,当她想把这一趣事讲给谁听时,却发现自有意识起,自己的身边就没有这样一个对象存在。
在很久以前或不久以前的某时某刻,烛九阴初次明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了一种大多数人无法忍受的缺失感。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和她同样拥有金椅子的人,他们同样坐在帐幕之中,重复着与她相似的每一天。最终,他们为寻找不可知的渴求之物而变得怒不可遏、偏执成狂,他们叫嚣、辜负、挥霍、屠戮,最终和椅子一起化作灰烬。
她知道他们发疯般寻找过什么,渴望着什么。那是只有缺失同样事物的人才明白的事情。不过,他们不是她。她同样有所期盼,却也接受世上有自己无法获取之物一说。不过,烛九阴依旧在往昔有所思虑,比如若有一日,那样众所追寻之物来到自己身边,她能认出对方吗?该如何确认对方真伪?又该如何对待这一彻底陌生的存在?而今的她告诉过去的自己,所有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凭借直觉的力量。
多么天方夜谭的答案,但她用实际行动验证了它的无误。当她无忧无虑地随心而动,就能获得她在书册或他人的生活里目睹到的最佳成果。可而当她把与之共处的前景看作一张谈判桌,结果只会使自己未经讨价还价便损失一空。这简直匪夷所思——每个拥有金椅子的人必然都会这样想。因为得到这把椅子并驾驭它,需要倾尽自己的全部,其中自然包括直觉,但不包括“无忧无虑地随心而动”。
意识到众所渴求之物以他人的形式出现之前,烛九阴同样对“无忧无虑的直觉”一无所知。而现在,她就像初次得到一只糖果盒的孩童。她知道盒子里的糖果必然很甜美,那么,该如何打开糖果盒呢?若她打开它,其内容物会掉进尘土里,或被人夺去吗?她该如何尝试手中的糖果呢?“甜美”又是什么呢?
她尚且有时间思考这些。
又一个人在帐外向她鞠躬,对方将筛选过的信件交予女侍,后者恭敬地将盛信的银盘奉入她手。这是今日最后一件需要她来处理的事情了。
信件均以芬芳的高级纸张、或古典或热烈的修辞以及赫赫有名的落款构成。烛九阴对择信者致以赞赏,并在与所有的帐外之人告别后,用裁纸刀划开信脊,认真阅读过每一张以“爱”为名的信纸,再把它们按照原样折叠,放回原本的信封中。
“主人。”
帐外只剩下了斗篷的下摆。显然,能在大厅里仍身披斗篷的人,只有她的近侍弔魂罪。
“您是否有所吩咐?”
“你的到来总是如此及时,弔魂罪。”
烛九阴边开口,边将银盘中的信件以绸带合为一捆。
“请将这些信件转交给与我立约的尊贵友人。为我选择佳偶的时间、地点、方式皆由她决定。也请将这一点向来信的无畏者们传达。”
应下主人的托付,弔魂罪却为一个从未从前者口中听过的词汇踌躇了。
“……友人?”
“是的。”烛九阴微微侧头,同时笑了笑,“我不该拥有吗?”
“当然非是如此,属下只是一时惊讶……”
“那么我会祝愿你,在未来的日子里收获更多的惊讶。”

弔魂罪始终无法理解自己主人的所思所想,此刻更是亦然。何况,他确实无法想象烛九阴拥有友人的样子——莫非朋友间相处的方式,就是像在别馆那般,两人一同对着一罐洒在桌上的茶叶闲谈玩耍,而后通过相赠的衣装说起“胸口漏风”之类的话题吗?这怪异得很。可是,弔魂罪又无法想象他的主人和一群贵妇一同在茶话会上品读情诗或谈论他人家庭私事的模样。于是,他驱马来到市郊,忠实完成应转达讯息的任务,并从这位“主人的尊贵友人”口中得到了不亚于对方前次出现的形象那般令人不安的答案。
“三天。给这群螯虾一点写遗书的时间好了。”
那位身穿主人相赠的骑装,正在河边刷马鬃的金发女性光脚站在水浅处,用湿淋淋的手将精致信件随意地丢在岸边。
“三天后,在上次决斗的地方,骑枪战,每人三局胜负。”
对方简短地总结:
“这样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让战士体现价值,让白痴死得其所。”
回到城中,弔魂罪一字不漏地将金发女性的答案进行了回禀。而主人一如既往地将他口中最后一个字听完后,以手托腮,似乎思索了少顷,却在片刻后出了他从未见过,也不知如何描述的浅淡笑容。
“她是个可爱宜人的人。”
主人这般笑着说道。
弔魂罪认为,主人的不凡同样体现在她对“可爱宜人”的理解上。所以他的无法理解,乃是世上最合乎逻辑的现象。

5
“您没有穿铠甲。”
“对付几只开屏的孔雀,不需要多余的防御。”
“可您的计都套上了战马铠甲。”
“骑行战斗时,马比人重要。”罗喉拍了拍坐骑的背部,“只戴额甲保护不了马。”
“只穿骑装同样保护不了您。”
烛九阴在马身的另一侧抚过它的颈子——那里已经被柳钉连结的金属片覆盖了。眼看着对方将手指收回,罗喉无谓地思考了一下这场对话开始的原因。
“就算有人带真枪上阵,也不会对我构成威胁。”
“我从不怀疑这一点。况且,以木枪竞技的规则不会在我可见之处遭到篡改。”
“那你担心什么?”罗喉问,“闲杂人等无法击倒我。若我落败,对方只有可能是与你比肩的强者。”
【不过,从那捆信中浮夸的辞藻和花哨的字体可以推断,“与你比肩的强者”是不会出现在即将到来的竞赛中了。】她在心底加了一句,却没想到谈话对象给予了自己意料之外的答案。
“在我看来,您比区区竞技的胜负重要。”
今日身着墨绿色绣金丝蔷薇滚边裙袍的红发女贵族如此说完,便提着裙摆,被马厩外等候的侍从队伍簇拥而去,留下罗喉和负责收卷地毯的小童仆面面相觑。
“她今天心情不好吗?”
罗喉朝烛九阴离去的方向指了指。小童仆似乎被她的行为或谈吐吓呆了,瞪目结舌了好一会儿。
在没有乱斗和流箭的情况下,钣金铠只会增加额外的负担。托枪架则是体弱者的象征,连木枪都端不稳的人不如回到祖母怀里去学刺绣。所以当罗喉依旧以日常骑装的打扮出现在市郊决斗场上时,依约而来的男士们是何等的哑口无言啊。他们必然想嘲笑她的装扮、调侃她的性别、贬低她的地位,并正气凛然地责备她将神圣的贵族竞技当作玩笑。但他们不能。
她未施防护,步上赛场,便在没有托枪架的辅助下单手接过木枪,并轻而易举地平举它,驾马于众人对面闲庭信步。没有人认识她,她亦不发一语,却以极端蔑视的神采挑衅着应战者的神经:
他们尚不够格获知她的名姓——那猛禽般危险的目光如此传达道。
受她操控的坐骑披挂着黑龙徽章图案的刺绣布巾,一位绿裙丽人靠坐在她背后的金底软榻中。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久前同样于此地的决斗结果早已广传于市,而这一次,软榻上的丽人再不像往昔那般,向每个挑战者施以问候了——情况显而易见,这只有可能是针对己身能力与意志的最大试炼。
“既然来了,何必挤成一团做缩头乌龟?”
这名装扮奇艺、面容艳丽,出口之语却叫人大跌眼镜的女士对在场绅士们朗声宣布:
“来!向我宣战,证明你们到此赴死的价值!”
招亲决斗以调情娱乐为目的,并不涉及生命安全的主旨赫然间发生了剧变。在场众人望向金榻上的丽人:她没有反对,那便是默许。作为竞争对手,这些自各地匆匆赶来的男性无意征求彼此的意见,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踌躇。他们将此认定为“一名高贵男子对于可能伤害一名赢弱女子”的不忍,只是,当第一位应战的贵族在侍从的引导下款款上阵后不久,以身份性别营造出的同情气氛便随着象征竞技开始的号角声陡然破灭。
寻常淑女惯于作为骑行工具的,必是温顺母马,可金发女子的坐骑显然是匹矫健的雄性战马。彩旗刚在号角声中甩落,它便凶猛地朝对方尚在碎步前行的马匹迎头冲去。随之逼近的,还有金发女子手中的木枪。
与应战的绅士同样,这柄枪的长度和重量决定了使用者所承受的压力。即便它比金属材料的真枪脆弱,但在没有辅助工具的情况下,驾马的颠簸定会使其无法保持平举刺敌的稳定姿势。然而,这位女士似乎注定要颠覆常人对于女性,乃至于对于人类力量的认知。她的手臂稳如泰山,沉重的木枪在马蹄浮动中始终笔直针对对手的胸口。
高速袭来的黑甲战马、直取心脏的长枪尖端、一双烈火般灿烂的血色眸子——没有闪避,没有周旋,没有三局胜负。第一个应战的男人从马背上倒飞出去,他的马发出一声哀鸣,逃命般冲出赛场。男人幸运地没有真的“赴死”,只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呛咳着恢复呼吸。他的失败没有令其他对手哄堂大笑、趁机羞辱。鸦雀无声是所有排在他之后的人所能表达的唯一态度。
男人的钣金甲于胸口处出现了一处小小的凹陷。它被木枪刺穿了。就像顽皮的孩子用手指戳破了一页薄纸。
“我请求与您交换所持木枪。”
第二位应战者如是说。于是他得偿所愿地拿到了金发女子击落一人的武器。
号角响了,第二位应战者以同样的姿势倒飞出去,撞在遮阳篷的木柱上。
“请原谅我的鲁莽,但我自幼以左手持枪。”
第三位应战者如是说。于是金发女子从善如流地将自己的武器换到了左手。
彩旗甩落,第三位应战者哀叫着自马背摔下。他的左肩铠甲破碎了,手臂以不自然的状态垂了下来。
“我原谅你的鲁莽。”
他的对手纵马离去前冷淡地说。
“毕竟我不习惯以左手持枪。”
第四位应战者的马匹尚未冲刺便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第五位应战者同样希望左手持枪,却提出希望金发女子依旧保持右手持枪的请求。于是他的木枪从尖端被笔直刺穿,碎作一摊木条,只留下喇叭形护手板完好无损。
第六位应战者在上场前哮喘发作,被近侍紧急带离。
第七位应战者在赛前渴望自己能以深情的祷告拯救对面这位外表强大、内心如小鹿般敏感脆弱的女子。他失去了上下排的门牙。
第八位应战者在马匹开始加速时,突然尖叫着扔下缰绳摔在地上。在晕厥前,他坚称自己看到了魔鬼。
以布幔隔出的决斗场再度空无一人,只剩下把枪插进地面的罗喉和倚在榻上的烛九阴,以及雕像般站在烛九阴背后的侍从及护卫们。
“上一次的此刻也是如此。”
烛九阴在罗喉牵马走上前时,缓缓直起身来。
“您不想像上次那般对我说:'来,我的目标只剩你了',然后与我进行一场骑枪竞技吗?”
“想是想,但你没有护具。”罗喉回答。
“您也没有穿戴任何我建议过您的护具。”
罗喉鼓起脸颊瞪了烛九阴一眼。而对方却如她们初次见面时那般,有些天真意味地歪了歪头。
“您今天的心情不好吗?”
她居然重模仿了罗喉早先询问小童仆的问题。不过很快,这位灵惠的女贵族又伸出手来。罗喉针对对方的模仿行为哼了一声,不过依旧拉住了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纤细手指。
烛九阴借力站起后,并未放开她的手,而是拉着她走出布幔包围的场地,远离自己的手下,在开满石南和越橘的荒地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儿。
一场正规的招亲决斗没有结果,大抵是令所有淑女都灰心丧气的事。可烛九阴看起来并不对此感到遗憾,相反,她倒是比清晨出现在罗喉家的马厩门口时,显得心情好多了。即便她并未对此作出解释,也没有开展任何话题,罗喉仍能从她偶尔俯身,摘一朵毛茛或红三叶草的动作中感到一丝轻快的韵味。
“如果你不想就这样和谁结婚的话,大可以不嫁。”
终于,罗喉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这种事按你的情况,大概不会很简单,但你可以试试。没有试过的事,谁知道会怎样呢。”
“您在关心我吗?”烛九阴问。
“你觉得是,那就是。”
女贵族今天没有带上扇子,于是当她发笑时,罗喉确实看到了她微微弯起的眼线和唇角。
“请您相信,为我筛选各地绅士,并操办该类活动的人们都满怀善意。”
“即便他们找来的男人都百无一用。”罗喉插了一句。
“事实上,与我结为伴侣者,亦不需要何等尊贵的家世或非凡的手腕。因为择偶条件中,有对方纳入我方家族一项。”
“但你不会希望自家招进一个废物。”
随着她们的脚步,周遭的草丛遮蔽了野道,烛九阴的长裙也因此不断勾住矮枝。罗喉本是一手牵马,一手替她拎起裙角,最后干脆把计都的笼头拆掉,放它随行,自己则腾出双手,专心帮对方提裙子。
“您说的完全正确。但对我而言,有些事情无法以'正确'与否进行判断。”
烛九阴对罗喉道了声谢,便继续弯下腰,摘取盛开的野花。
“我并不在意未来或许会纳入家族的人是否有任何广义上的价值。您相信吗?世上有人坐拥金山,却对人尽皆有,却从不认为其珍稀可贵的事物怀抱渴求。”
“这没什么不可置信的。金山无论囤在宝库还是奋力挥霍,最终都不会属于寿命有限的人。”
“那么,您认为寿命有限的我们拥有什么呢?”
罗喉没有回答烛九阴。她垂着头,仔细地将粘在裙子布料上的草籽摘掉。烛九阴回首,似乎只是因为一时兴起,便将手中的刚折下的金凤花别在了她耳畔。
“您今天骑着计都,不着铠甲,披散着长发向前飞驰时,无论是我,我忠实的随行者,还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们,眼中都只剩下您的身影。”
她微笑起来。
“您就像一道金色的闪电一样。”

6
天气变得更暖了。清晨的霜露逐渐减少,正午的日光更为炽烈,飞禽、野兔和鹿群频繁光顾罗喉家的菜田,以至于虚蛟不得不重整篱笆,多立了些稻草人,防止秧苗被洗劫一空。罗喉一如既往地骑着计都四处走动,有时去集市购买些临时的必需品,有时去山坡上摘些常用药草,有时仅仅只是在无人的野地上闲逛而已。
骑枪决斗过后,烛九阴便很少再与罗喉会面,更没有回到她的别馆城堡来。不过罗喉知道,这意味着贵族世界的各类活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看看那些不断驶入王城的豪华车队吧,城中蔷薇遍地绽放,货商如候鸟般吵嚷,弦鼓歌谣传遍街巷,社交季就这样来临了。皇族款待各地来客的迎宾国宴、宫廷举办的化妆舞会、私人宅邸设下的鸡尾酒会,还有夫人小姐们多如天上繁星的茶话会足以让整个家族从上到下忙得人仰马翻。烛九阴显然也不例外。罗喉曾想过这位身份贵重的女士会因紧张的日程而对自己丧失兴趣,但显然对方没有,每隔数日便会由弔魂罪带来的信件足以证明这一点。
代替两人见面的信件到来的时间十分规律,内容则是以通用语写就的宴会趣事:他国使者带来的白貂在当众表演时,突然跳进某位大公怀里死不松爪,就此成为后者的宠物啦;两位初次亮相于宫廷舞会的年轻人一见钟情,不顾双方家族的敌视及反对,当夜就携手私奔啦;一位气势威严的显贵带来了她可爱的幼妹,并与对方在舞池中跳了一曲轻快的小步舞,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啦……烛九阴的落笔修辞乍看上去,与其他贵族同样繁复而得体,但详观其描述,却能感到奇妙的个人情感。例如当信中写到“今日,两位关系始终不甚完美的公爵应国主之命光临宴会,他们遗憾地被排于对坐位置,并于席间开展了实质内容精彩纷呈,高贵的语速却使在座各位昏昏欲睡的讨论”时——几乎能想象她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模样。罗喉想。
面对出现准时且内容丰富的来信,从没有过回信经验的罗喉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写写自家的菜田?——她一箭射死了啃食花椰菜苗的野猪,于是当天晚上和虚蛟饱餐了一顿烤肉。写写她的马?——计都每天都很精神,散步时总会带着她直奔郊外的强盗冲锋踩踏,毫无草食动物风范地用他们的脑壳磨牙。除去这些,罗喉的生活显然比烛九阴单调多了,她的回信素材贫乏至极,最终只能摘些野花包起来,交给下一次前来送信的弔魂罪。
这一日的计都依旧载着主人赶赴“战场”。罗喉便随它肆意穿过集市,越过马戏团帐篷的围栏,冲下草坡,将坡地下方的强盗之一踩在脚下。这伙不法之徒包围了一架淑女马车——从它精致的外形和外部装饰的油彩就能看出来了。驾车者一身贴身侍女的打扮,面对十数名野蛮人,她仍保持着镇定,并勇敢地拔出短剑,准备反抗到底。
“只有最卑劣的男人,才会将武器对准女人。”
罗喉一剑扫倒挡路的家伙,驾着计都挡在马车前。
“魔鬼生的疯娘们!”为首的强盗朝她喊起来,“我知道你!自从你来了,城外就没了生意做!你到底是什么啊?!婆娘们的神仙教母吗?!”
“正是如此。”
罗喉从善如流地答道:
“崇拜魔鬼从而做出如斯行径的男孩儿,既然知晓我为恶魔之女,你们便该跪拜于我,尊称我为Maharahu(*意为罗睺女神。在此为罗喉的冷笑话)。”
剑光再次落下。不同于决斗用的佩剑,罗喉平日带在身边的是更适于强壮男子的双手剑,其锐利的剑刃与傲人的重量致使对手的结果非死即残。眼见刚刚还在叫骂的首领瞬间被马背上的女人劈成两半,众盗贼魂飞魄散,连反抗的心思都一丝不存,家禽般尖叫着朝着相反的方向逃去。可惜的是,他们未能逃出多远,单手持剑的女人就追了上来。她的马仿若燃烧的战车,毫不动摇地碾压过跑在最后的倒霉鬼;她的剑锋仿若收割麦穗的镰刀,每次挥舞必会收割人头。冲在最前,骑着马的盗贼完全不敢往后去看,惨呼声已告知他们同伴的命运。
就在此时,另一匹装饰华丽的马载着一名侧坐其上的女性自相对的方向赶来。那匹马看起来根本是从参加宴会的马车上拆下来的——它背上无鞍,却配有鲜艳的彩带,头顶还装饰着鸵鸟羽毛。侧骑其上的女性身穿与当地风格差异甚大的黑丝绒裙袍,装点其上的黄金嵌贵蛋白石首饰工艺繁复,随颠簸叮当作响。罗喉在砍人同时抬起眼帘,不禁佩服对方穿戴得如此碍事,居然还能在没有偏鞍的情况下极速侧骑而没有滚落下来。接着,更令她赞叹的事发生了,面对即将迎头相撞的强盗坐骑,黑袍女性非但没有闪避,反而催动马匹继续冲刺,同时,一记令人头皮发麻的击打声响彻小道。无论是不法之徒的马还是他们本人,都在那声音发出后,哀嚎着倒地不起。
一条混有金丝的长鞭赫然出现在那名衣装繁复的女性手里。她对倒地者无所表示,只是保持着冷漠的容颜勒住马匹,持续挥鞭,力量之大足使壮汉当场晕厥。很快,罗喉收起了剑,因为已经不需要她出手了。在场除去自己和对方,再没有第三个能发出声音的人。
“日安,尊贵之人。”
黑袍女性从容地将长鞭卷入她宽大的百褶袖,并朝罗喉微微颔首。其深入骨髓的礼节性令罗喉不由地联想起烛九阴。
“冒昧相问,自您前来的路径,是否有见到一辆绘有铃兰的白色淑女马车?”
“就在后面。”罗喉掉转马头,为对方指明道路,“我到的时候,匪徒还没能入车打劫,里面的人应该平安无事。驾车的侍女很勇猛,没能让这群渣滓靠近车门。”
虽然仍保持着庄重的举止,但听过这番话后,黑袍女性明显松了口气。她得体地向罗喉表达了感谢,接着以不减先前的速度与后者擦身而过,直奔马车的位置而去。
眼下约莫不关自己的事了,不过出于有始有终的心态,罗喉还是驾着计都,跟在后面远远地看了看。只见黑袍女性扶起见到她便立即下跪的侍女,又打开马车门,从内中抱出一个穿绿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小女孩和黑袍女性的面容虽不甚相似,却有着同样油黑的长发和浅灰色的眼珠。凶恶的匪徒显然没能吓到她——被抱起来时,这小家伙还咯咯地笑呢。
【个子虽小,胆子却大。】罗喉在心底想道。小女孩却比身边的大人们早一步发现了她,并用力地朝她招手。罗喉举起手,也向小女孩晃了晃,而后一夹马腹,迅速地离开了。
从衣装打扮上看,这主仆三人身价不低,且并非是当地居民。按照自己当前的情况,还是少与对方产生交集比较稳妥。
然而,大概是天公不作美,罗喉难得产生了回避意识,却敌不过巧合的存在。当日傍晚,她正打算横穿郊外的大道,抄近路回家时,再次遇到了那架白色马车。马车处于一条长途队列正中央,四周身披异国袍服的祭司们点起罕见的琉璃灯,簇簇光辉就像星河落在了幽暗的荒野上。
“您的到来总是令人惊喜。”
自车内发话的却是烛九阴的声音。随即,队伍在沉默中暂停步伐,马车门无声地打开了。
“你的出现也总是出人意料。”
罗喉下马入车,顿时占据了马车内最后一方位置。这是个微妙的车厢组合,午间见过的黑袍女性和绿裙女孩同坐一侧,自己则和烛九阴坐在另一侧。烛九阴今天的装束相当复杂,不仅戴上珍珠发髻网和手套,颈边多了蕾丝襞褶(*Ruff:极大的装饰领),深红色且铺开面积傲人的长礼服上还满是中央嵌入宝石的花形镶饰。这扮相显然不宜大肆动作,烛九阴却加入了这趟长途车队(她到底是如何坐下来的还真是个谜),还笑盈盈地为罗喉腾出位置,并顺势为她进行了简短的介绍。
黑袍女性名叫沈夜,绿裙女孩是她年少的妹妹:沈曦。这对姊妹自遥远的南国来,途径各地,正在为“继任仪式”进行巡游。罗喉没有问“南国”的具体方位,也没有问“继任仪式”的具体详细。毕竟除此之外,烛九阴没有告知其它,她便没兴趣知晓更多。沈夜显然喜欢她无意深究的态度,甚至主动请教了些长途旅行的必需事项。
“这么说,你们已经准备离开了?难怪随行队伍这么长。”
“正是如此。今晨本就是我们出发的日子,但小曦为了去集市看马戏表演,清早时分带着我的贴身侍女私下离开了暂住地。她们未经掩饰,又不带护卫,这才引来了城外的匪徒,险些遭遇不测。”
沈夜边缓缓答复,边带着毫无严厉可言的训诫目光看了身旁的沈曦一眼,小女孩显然了解长姐对自己的宠溺,应景地缩起肩膀,做了个可怜兮兮的鬼脸。
“感谢您解救了我的妹妹和侍女。能在临行前再次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这位神情肃穆的显贵露出了淡薄的微笑。
大约是为了方便四人的谈话,马车行驶得极为缓慢。罗喉稍加询问沈夜的旅行路线,得知这只是队伍落足的第二站,接下来她们将一路向西,再折回祖国。她沉默片刻,才对沈夜说道:
“奉劝你们不要进入西方腹地,反正那里自成体系,对其它地方的任何人走马上任都不关心,也不会去谈未来有效的生意,因为那些国家朝生暮死已是常态,只适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中西部……”
“中西部正因王位之争陷入动乱。”
一旁的烛九阴将罗喉的话接了下去:
“中西部的国主因身份原因被逼退位,上任王族的皇亲国戚连同臣子及其亲族正为新王问题进行着热烈的争执。”
“据我所知,您们所言的地域王者是由前任国主依约钦点。”沈夜插话道,“'那位'的事迹广为流传,其身世不该作为退位的理由,除非帝王广布民间的誓约已失去其绝对性,沦为一纸空文。”
“事实上,我亦难以苟同该地的此番行为。”烛九阴对沈夜的态度表示附和,“中西部战事剧减,实业和对外商队明显增加。显然,它的主人已做出成绩,其人民正从中收获更长久的安宁与利益。在充满希望的现况下,百姓应前代王族唆使发动的集体骚乱,将给予其富饶的领袖驱逐出境的行为显得令人费解。”
“因为这就是西部和西部人。他们的特质和准则对你们来讲,只有莫名其妙。”
罗喉将车窗打开一道缝隙,看着跟随马车前行的计都,以及沉沉落下的夜幕。车檐处垂挂的灯火正悠悠晃动。
“那片土地上的人酷爱战乱与恐慌,相比维护他人赠予的安宁富裕,他们更愿意相信带来这些的人在以巫术进行蛊惑,从而对整个国家施行邪恶的目的。当真正回到悲惨的原始状态时,他们又会怨天尤人,从而更为积极地进行破坏,把恶意传染给身边的每一个人,并将这一集体行径冠名为'女巫的诅咒'。因为被赶下台的国主是个篷车队里来的,毫无血统可言的女人。”
回望着车厢内的女士们,罗喉也学着沈曦的样子耸了耸肩。
“他们对女人很不友好,无论是本国的女人,还是外来的女人。这就是西方腹地的现况。”
为了给初离祖国的妹妹留下美好的记忆,沈夜接受了罗喉的建议,决定按预定访问沿线国家后,略过陷入乱斗的西部,直接踏上返程。四人于森林边缘处告别,并做了个小小的约定。
“我的祖国旁临海岸,植被繁多。虽然风景独特,但或许夏季会让多数客人不大适应。”
沈夜对步下马车的两人发出了邀请:
“待到冬日,请您们前来游玩吧。届时四处仍会繁花似锦,空气温暖湿润,您们会喜欢的。”
直到这支地面星河般的长队消失在林中,罗喉才想起些什么,扭头看向烛九阴。
“你为什么会在外国人的马车上?”
“嗯?是这样的。自沈夜光临后,我们进行了数次友好的交流。今天在送别她时,偶然听闻了您的事迹,便随她的讲述顺势坐上了马车。”
“你这身打扮明显不是单纯出面送别用的,而是参加晚宴或舞会用的吧?”
“正是晚宴。舞会的话,就算是我也无法自如活动啊。”烛九阴也扭过头,眨巴着眼睛,“不过我相信弔魂罪定会代替我,圆满地在今晚完美表现。”
虽然替身侍卫在贵族中并不罕见,但男侍卫扮成女主人参加宴会确实初次听闻。话又说回来,那个永远把自己包裹在斗篷里,嗓音也颇怪异的近侍真的是男人吗?罗喉盯着烛九阴纯良的蓝眼睛,顿时感到了弔魂罪的深不可测。
“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罗喉顿了顿,“你的马车或者马呢?”
“事出偶然,我自然不会准备。”
“也罢。上我的马吧,我送你回城里。”
“事实上,晚钟早就响过,城门已关闭多时了。”
“那我送你回你的别馆?现在里面有仆役在吗?”
“并没有。所有人都被遣回城内,为这段时间的宴会忙碌。”
“……那你今晚该怎么过夜?”
这位随时随地游刃有余的女贵族在此刻终于为难地笑了笑。
“虽然很冒昧,但希望我能在您家中留宿一夜。”
罗喉一手牵着计都,一手同情地拍了拍烛九阴的手背。她完全相信,社交季已经把对方的头脑折腾成一桶浆糊了。
献给大人的抒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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