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君祠起得很快,分派到天舞神司手头的雕像连眉目都没有,祠庙整体便近竣工。内中布置则稍麻烦些,供奉武君的部族风俗各异,神像放置何处,面朝何方,以何物奉祀,奉祀仪礼如何安排,巫祝分成数派对陈设各执一词,几乎撩起袖子当场掐架——好在罗喉有言在先,由祭祀所起一应争端,皆交由天舞神司最终裁断。
天舞神司的裁断便是统统否决重来。如此又叫原本争论不休的大巫有志一同将矛头对准这个“不通天地的游医”,扬言要斗法比试,天舞神司惯来游手好闲,如何肯应。好一番鸡飞狗跳过后,诸事总算安定下来,此时已至初秋。
“照日子推算,君四公子也是时候该到此地汇合。”天舞神司靠在榻上悠哉游哉,“不知武君可有收到他的传书?”
“凤卿不日便到。”罗喉飞身一击,足尖点上醉饮黄龙手腕,高声喝道:“留神!”醉饮黄龙身形急退,长刀刀势已至,他急抽佩刀格挡,一手又与罗喉猛击对掌,人未退几步,刀却脱手斜飞出去,轻轻落地。
“醉饮黄龙,”罗喉将刀拾起,递还对方,“刀不开锋,是为何故?”
后者握紧佩刀,借罗喉一提站起身,闻言笑道:“切磋而已,开锋就不必吧……”
“战场之上,生死只在一瞬,”罗喉转动手腕,“没有第二次切磋的机会。”
醉饮黄龙挠着脸,“话是没错,不过现在的对手毕竟是罗兄你嘛。”
说话间二人各自收刀,此间是一处演武场,罗喉偶尔与军中部属切磋一二,点到为止,多以指点对方武学进益为要,如此自然谈不上有趣味。方才与醉饮黄龙小战一番,虽动不得真格,竟也出了一身薄汗,于武君而言,算是少有的酣畅淋漓。
亲自搬了长榻前来观战的天舞神司朝两人挥挥手,插进话来,“黄龙兄,你这刀,能否借我一看?”
“但看无妨。”醉饮黄龙将刀柄倒转送向天舞神司,后者伸长手臂,指尖弯起缓缓勾住刀柄轻轻拨画。刀主如遭雷击,即刻撤手。天舞神司抬高眉毛,似笑非笑瞥了一眼低下头不住揉鼻子的醉饮黄龙。趁天舞神司低头检视本该为刀刃的厚钝锋面,罗喉捏着醉饮黄龙胳膊无声无息将他拖到一边,两人迈着碎步迅速远离天舞神司榻边三尺开外,各自暗暗松了口气。
只听天舞神司的声音悠悠响起:“黄龙兄,你这刀,是不愿开锋,还是不能开锋?——嗯?走这么远做什么?”
罗喉若无其事拧了手巾递给醉饮黄龙,后者将手巾盖上前额用力一抹,闷声道:“我也不晓得,大概两者都有。”
“何谓不愿,何谓不能?”
“刀者有刀心,”天舞神司扫了眼醉饮黄龙,后者正紧张得不住搓起手指,又将视线挪向罗喉,“此刀正是黄龙兄的刀心,若他一心不愿伤人,则刀无其锋,不见血刃。”
天舞神司沉吟片刻,又问醉饮黄龙:“黄龙兄,自有记忆以来,你可曾有真正开锋的时候?若有,你又是否记得究竟是怎样开锋的?”
罗喉眉心微皱,醉饮黄龙揉揉后脑,率直作答:“极少。我也不太记得是怎么做的,听同行的艺人说,有几回路上遇着傀儡,我苦战不成险些出事,刀便自行开了锋……但我醒后却无此事记忆,刀也恢复成不曾开锋的模样。”
天舞神司站起身,冷不丁将佩刀推回醉饮黄龙腰间刀鞘。
“黄龙兄,何不试试醒着开一次锋?”他笑望醉饮黄龙,语含深意,“武君说得很是,毕竟——终有一日也要派上用场。”
“说是这么说,”醉饮黄龙咕哝道,“一下就要醒着开锋,我也着实不知如何做起。真正是完全没头绪。”
“醉饮黄龙,草绳。”
醉饮黄龙从手中分出一绺拧好的草绳交给弯下腰的罗喉,后者略扫了一眼,便迅速打出两个式样繁复的漂亮结子,他将结绳系上木桩,织成一道坚固的禁制。醉饮黄龙端详一番,出声问道:“罗兄这一手,也师从天舞神司吗?”
罗喉从喉间低笑一声:“算是。你知道天舞神司,他说话也颠三倒四,时常语焉不详,一半是哑谜,一半要自行摸索。这些阵法有不少是从前对上傀儡时用过的,对瘴气傀儡效果不坏,若来的是百足傀儡,多少也可阻拦片刻。——黄龙兄,铃铛。”
“竟是这样。”醉饮黄龙从挂满铃铛的腰带上扯下一枚递给罗喉,又苦着脸道,“罗兄,我不太爱猜哑谜,天舞神司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为何非得醒着开锋不可?”
罗喉屈指将铃铛顶在绳阵中央,又默诵片刻,铃铛便融入绳中,罗喉拨了拨铃铛,见铃铛无声,方微微颔首,转而对醉饮黄龙耐心答道:“这非哑谜,黄龙兄。”
“你我虽避世于此,此地却非世外乐土,邪天御武正盘踞西海虎视眈眈,一柄无锋之刃纵能应对寻常傀儡,若与装上利刃的百足傀儡大军对上,只怕将吃亏不小。”
醉饮黄龙在他身旁坐下,掏出水囊,“这世道是乱透了,不想杀戮也不成。——葡萄酒,我寻了好久才弄到一点,酸是酸了点,尝着倒是很醇,来不来?”
“不了。黄龙兄自便。”罗喉抬头远眺,淡淡道,“我还需布完三里内的禁制。”
“这么远?”
罗喉应了一声,道:“四弟很快便到,此来一路,定然坎坷不少,既到此地,也该享些清净。”
“你还有个弟弟?”醉饮黄龙来了兴致,“是不是天舞神司说的那个,君、君——”
“是,说的是凤卿。他与仲季二位义弟一同与我结义,虽说年纪最小,倒是颇有气量,放眼军中,无人可及他沉稳能干。”罗喉手上动作不停,面露淡淡得色,“此次凤卿前往音鳄二族求取盟约,定然也能有所收获。”
“原来如此,是义弟啊。”醉饮黄龙若有所思,道,“我……我应该,也有弟弟。”
“哦?不曾见你提起。”罗喉转过身,自醉饮黄龙掌中取走一根草绳,“失散了吗?”
醉饮黄龙顿了顿,叹道:“……我不记得了。”
“他们长什么样,去了何方,我都不记得了。唯一勉强记在心底的,便是要找到他们,一同回故乡去。”他举起水囊痛饮一番,抹去唇角酒液,苦笑道,“我是个坏大哥。”
罗喉蹲下身,细细在阵中填上铃铛。凡有所求,必有所应。不知何故,他竟又想起天舞神司那番胡言乱语,他缓缓摇头,甩脱无关思绪。
“定能如愿。”罗喉道,“醉饮黄龙,你定能寻到弟弟,也定能回故乡去。”
醉饮黄龙咧嘴一笑:“好嘛,倒是不知罗兄原来这般善解人意。”他从腰间扯下铃铛,随手便往罗喉方结好的绳阵一扣,罗喉微微蹙眉,伸手欲摘,却见铃铛竟已无声无息融入绳结。醉饮黄龙站起身,伸个懒腰,拍去身上草屑。
“借你吉言啦,武君。”
凤翔掀起门帘,见榻上人正背对自己,肩膀一起一伏,似仍在酣眠,稍稍一顿,便轻手轻脚走向立在角落的药箱,向上一掀。
才摸了两味草药,便闻一声“好徒儿”响起,曼声婉转,闻之叫人脊后一阵恶寒,凤翔不禁手一抖,指缝间登时汁水横流——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少有正形的师尊天舞神司。
凤翔收拾过表情,转身恭敬道:“神司,今日不曾往武君祠督验?”
天舞神司不知何时转过身来,倚在榻上懒懒道:“督验不督验没太差,横竖此地能人甚多,出不了什么岔子。”
凤翔眯起眼,微笑道:“神司说笑了。论及博闻强记,何人堪比神司?武君也吩咐过,若巫祝们定不下案子,便教您来拿主意。”
天舞神司摸出烟斗,在胸口掏摸一阵,摸出那枚塞满安神药草的布囊后,将烟斗探进去捣鼓一番,“好徒儿,急着翻药箱,是又跑去仲将军那儿偷师了?”
凤翔心底一沉,旋即轻松起来。
“您知道了?”
天舞神司道:“不然呢,小公子?”他直起身,一面揉着胸腹一面说,“仲将军早就与我打过招呼,不然师尊何以总是对你四处乱跑视若无睹,连帐子里缺少人手都不跟武君开口要人?”
凤翔神色复杂道:“多谢师尊成全。”
“成什么全,这会儿才想起叫师尊。”天舞神司拿烟斗敲了敲掌心,“我不记得答应你从别的师父那里学武。”思考片刻,又添一句,“你义父也不曾提过此事。”
“打打杀杀的功夫,”凤翔破罐破摔似地一派坦然,“师尊也教不来。”
天舞神司深吸口气,肃容道:“净胡说。”
“……”凤翔咬住牙,憋闷道,“是武君不愿我——”
天舞神司截口道:“罗喉将你带到我面前时,为腹上的伤,你险些便去了一条命。”
凤翔低下头,按上腰腹。“是我为武君所救时的旧伤。”他喃喃道,“是……瘴气傀儡,我记得那镰臂。”
“若要取他人性命,须有付出自身性命的觉悟。小公子,你义父只是不愿你太早接触杀伐。”天舞神司一顿,柔声道,“不是教过你练气的口诀么?多念念,对你那把身子骨有好处。小孩子家家,先要长大,才能谈打打杀杀报不报恩的。更何况——”
天舞神司轻声细语道:“罗喉不求你报偿。他不求任何人报偿,你本该比旁人更明白才是。”
凤翔捏紧拳头,又缓缓松开。
“是。”他颓然道,“我很明白。”
天舞神司叹口气。孩子,年轻气盛。太强烈的爱与太强烈的恨,分野从来是模糊的。末了他挥挥手,只说:“去吧。”
“……师尊?”
天舞神司重新躺下,旧伤断断续续发作,用安神草药又叫人有些昏昏然,他嗅见一缕熟悉的臭气,稍一思索,便想起这位徒儿也与自己一道料理了不少手头的傀儡血肉。“忙你的去吧,别弄太过,别伤着自己。”
凤翔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保证不跟武君说?”
“……还谈起条件来了。保证不跟罗喉说。”
“师尊要言而有信。”
“嗯,实话说,师尊现在便想尝尝毁诺的味道。”
凤翔笑起来。“多谢师尊。”他头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喊天舞神司,后者抬抬手,示意他拿了药赶紧走。
凤翔从药箱中掏去大半止血疗伤的药剂,又拉开抽屉,悄无声息拿走天舞神司私藏的零嘴,掀开门帘,一路便往营帐外奔去。巡逻卫兵与他熟识,随口调笑几句神司弟子又被支来采药便放他出去了。凤翔按捺住愈来愈猛烈的心跳,穿过林地,直达一棵高得不同寻常的果树。
树下靠着两名披着长袍、身形佝偻的男子,两人一见凤翔便显出热望,觑见他腰间辟邪银铃,又露出几分畏缩,凤翔将怀中布囊揭开,倒出十数个瓶瓶罐罐,“我带了药,还有些吃的——”
“快别愣着,”凤翔拉住两人细瘦的胳膊,将他们揽往身旁,“爹亲,大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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