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xuanying:放心吧,这个故事是温馨恶搞来着……咱只会殴打一些欺负人的家伙而已~XD
to arrinna:雅少和狗子……咳咳,以后会慢慢透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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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他默默地藏匿在露天操场的一棵七叶树下,树冠巨大的阴影完全隐匿了他的行踪,只露出一双燃烧着冷光的眼睛幽幽地打量着朝高耸的舞台聚集而去的年轻灵类和凡人之子们,他们发出的欢呼声和刺耳的尖叫在隆隆的人声中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摩托车闷雷般的噪音让敏感的小家伙们不得不堵上自己超乎常人听力的耳朵。克鲁姆洛夫的气温随着日光的稍纵即逝骤然变得冷风刺骨,与居住于此,渴望太阳露出脸颊的人类们不同,黑暗之子们聚集、潜伏在这里,并祈祷这里永远被浓密的云层所遮蔽。
当这个世界已经变得令他感到陌生的时候,他的力量也在光阴无形的流逝中日益强大。事实上,就算他当前行走在阴天的白日里,微弱的日晒也不再会成为他的威胁。但他仍旧保持着只在夜晚出没的一套古老规则,甚至身上的穿戴还停留在凡人们对炼金术如痴如醉的年代。和很多夜行者不同,他从未对行于白日目睹朝阳这类无意义的幻想产生过痴妄,何况带着他古怪过时的打扮和他无法见人的脸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话,还不知道会让弱小的家伙们吓成什么样子。
即使在深夜外出,他的模样也会引来人们惊惧的注视。于是后来,他会挑选行人稀少的路径行进,偶尔也会遇上倒霉的路人。这对他来说和走在森林里德猎人遇到野兔的运气一样好,他会尾随着对方,然后像蝙蝠般张开他黑色的斗篷,凭空跃起,尖锐的手指死死箍住那家伙细嫩的脖子,将他或她抓到废屋的房檐或附近的树梢上美美地饱餐一顿,最后把干涸的尸体丢弃在那里,任凭他们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死角处腐烂。直到有一天,他们四分五裂的残肢会带着腥臭的尸液落下树枝,掉在哪个蠢货的头上。哦,看他的表情,等到他再惊恐地抬头往上看时……每当他联想起那一幕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恶毒的低笑声。
不过前段时间不一样,很不一样。他尽力隐藏自己的意识,放眼默数着已经聚集到场的灵类数量。他们年龄不一,和大量无知幼小的人类们肩挨着肩,脸上浓妆艳抹,穿着奇装异服,甚至戴着令人费解的面具前来。此时此刻,除去在黑夜中惨白的面色和发亮的眼睛,他们和其他小家伙没有任何区别。他们甚至可以和同样疯狂迷恋长心的凡人们勾肩搭背、交头接耳。多好的开端,多棒的狩猎场。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而这一切都在等待着“您”。他在心底不断这样想着,呼唤着。然后他等待了一会儿,很正常地,没有聆听到任何他渴望或惧怕的动静。
“必须被守护”的始祖圣父在此时此刻,其状况仍和近一年的时间里所能感受到的没有任何区别。他隐隐地感到焦虑,但数不清的日子里锻炼出的耐性劝诫他稍安勿躁。是的,夜晚才刚刚开始,长心的演唱会将延续到第二天凌晨。他们有无限的变数,也有无限成功的希望。
现在他又感到有点饥饿了,人类芬芳的气味萦绕在他周围,诱惑着他残暴的夜行者本能。如果在平常,他会立刻诱导一个可口的猎物跟着他离开会场,然后大快朵颐。可是今天不行,它们不是他能够染指的,这些待宰的肥美羔羊全都是奉献给伟大始祖最好的祭品,他们美丽又可怕的灾难女王将利用始祖持有的黑钻戒玺向每一个心怀叵测的吸血鬼发出命令,让今夜的演出会场沦为一片血海,迎接他们——所有夜行者的父亲,罗喉的复活。
圣父的真名划过他的脑海时,他的身体无端颤抖起来,就像被一颗纯银弹头击中而引发的眩晕。他忍耐着凭空降临的恐惧和身体对血液的叫嚣,满心敬畏地走出藏身的树荫,在拥挤的人群中轻巧地穿行,朝临时搭建的帐子外走去。整整一年,他都饱受体内原始的躁动所折磨,为了攻击那膜拜白月的虚伪凡人的古老家族,他在前些年间不断吸取凡人的精血,再在挖出他们的脑髓后,返还一息尚存的家伙们自己充满恶魔力量的血液,让他们变成毫无生机的活尸木偶,只在自己牵动无形的丝线时,他们才会在他的引导下动作。
他的身体在极力的转化和循环中变得疲惫不堪,有时甚至需要傀儡们的搀扶才能回到藏匿处休息。他发了疯似地创造出一批无感知的不死军队,以便牵制守卫在圣父首级周围的巫师和猎手。最后,在比他更为古老的伟大生命,圣父的第一批子民的协助下,他顺利地被族长继承人的未婚妻所引领,来到那座巨石监狱的中心地带,用那血统纯正的继承人的鲜血,成功开启了圣父首级的第一道封印。
“憎恨你的父亲吧。”
他重伤了力量和肉体都趋于衰败的凡人族长和他年轻美丽的小儿子。那男孩拥有早已离开这个世界的,精灵的银色眼睛。他体内蕴藏的法力和潜移默化的变化令他惊讶,在这个唾弃长生种族的家庭里,他们的继承人竟然选择成为一只吸血鬼。这让他既感动又想发笑。他忌惮男孩力量的彻底迸发,于是仅是伤害了他,没有威胁他的性命。
“憎恨你的父亲吧,年轻的孩子。他在你出生之际,就让你成为了束缚圣父的一道枷锁。”
凡人的残忍和谋略让他深感怀念,朋友可以互相背叛,夫妻可以反目为仇,父亲可以牺牲儿子的生命。人间的邪恶总让他意醉神迷,无法自拔。因为在他还是个普通的生命时,就已经被邪恶的精神力量所击败。而这种失败,成为了他最为深重的耻辱,同时也造就了他与魔鬼携手的动机,是他赖以生存的力量。
是的,被欺骗和残害带来的是永不消失的痛苦折磨,让他心中的复仇之火无论经过多少次跨越世纪的沉睡都无法遗忘。他和平日里没有任何区别,身穿漆黑的长斗篷,银色的恶鬼面具覆盖了整张脸孔。诡异的打扮在今夜没有遭到任何人的质疑,还有更多比他夸张的凡人,梳着五颜六色的长发,脸颊和耳朵上打满金属环,好像来自非洲原始部落的战士。但在这里,他们不过是一群色彩艳丽的猎物罢了。
他走出人涌如潮的草场,户外芳草萋萋,零落的古建筑沉没在夜幕的阴影里。长心的海报贴在高耸的布帐上,有许多已经被狂热的歌迷揭去。他望着海报上女人妖艳惑人的脸和身体,她的眼睛正傲慢鄙夷地俯视着他,就像她真正立在他面前时露出的眼神一样。
“为了我,让他们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
她用清脆的嗓音发出命令,杀死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多么的冷酷和残忍,他在那一瞬间甚至要爱上她了。这个曾经绑着麻花辫子,鼻梁上略带雀斑,身体虚弱,一触即碎的小女孩如今仿佛伊西斯女神冰冷美丽的雕像,朝臣服于她的他们居高临下地为过去的家人宣判死刑。这才是她该有的模样,这才是唤醒灾难之星的女祭司应有的模样。
他盯着覆盖在布帐上的海报看了一会儿,面具下僵硬的肌肉令他做不出任何表情。他收回目光,再朝距离会场不到十分钟距离的巴洛克式建筑眺望。那曾是一位神父于十六世纪在此修建的小型教堂,最后由于莫名的原因,他放弃了。于是这座精美神圣的房舍自此凋零,楼宇破败,地基下陷,木质的楼梯和地板已经千疮百孔。墙壁爬满的蔷薇科植物延伸进钟楼破碎的窗户,偶尔有蝙蝠和夜行鸟类在昏暗的长廊上歇息。
如今,他不用意志之眼也能看到,以那座教堂为原点,大批的乌鸦正无声无息地停驻在每一个可以令它们落脚的地方,犹如大批的死神会沉默地朝灾难降临的发源地靠拢。它们敏感地嗅到了那座建筑里散发出的血肉凝结的气味,死人的气味,还有他在那里藏匿的宝藏的气味。这个征兆太过明显,非常容易吸引机会者前去进行攻击和破坏。可奇怪的是,他心中没有一点担忧,共同合作的同胞和后辈们正把守着那座庭院,在钟楼封闭的密室里,他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所以,请睁开您的眼睛吧。灾难之星。
略加考虑过后,他决定先前往长心的化妆室探问情况,再回到教堂遗址等待奇迹的诞生。他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在每个行人的影子里穿梭。随着黑暗万全笼罩天空,越来越多的吸血鬼出现在了会场上。他感觉到几股强大的力量同时出现,放眼望去却没有找到对方的所在地。年长者都聪明地将自己隐藏起来,不被对方所留意。这些生存了太久的生命,他们曾经是那样忌讳与自己同等强大的同胞出现在一条街道,于是他们在世界各地都发出无声的电波,警告靠近自己领土的同类,“远离我的身畔”。可是在今夜,他们却怀揣异样的愤怒、恐惧、膜拜与挣扎,来到他和他的同伴合作导演的舞台上效力。不论这些后辈们在想些什么,他们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途径停泊整齐的车辆,穿过舞台的后台,来到临时搭建的化妆间。那是与舞台相连的一只由二十名后辈和凡人交替守护的白色帐篷,帐篷的入口是漆过的木门,上面用镀金描绘出精致可爱的花纹。在还未敲门时,他就嗅到房间内新鲜热血的甘美气息。
“如果有事,就马上进来。”
房间内响起女性柔美又毫无激情的声线。他拧开门把手,走进房间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瘫倒在地的少女和坐在她一旁的长心。她的经纪人,同时是诱惑她戴上罗喉戒玺的一个后辈正恭敬地立在她的斜后方。那个男人和大多数不死者同样,有各种不同的名字,而在这一次,他用的是来自东方古国,带有异域风情的“方城子”来称呼自己。
这个英俊聪慧的家伙身穿剪裁得体的西装,领带打了漂亮的温莎结。浅色的衬衫和他橄榄色的肌肤很是相称。他已经饱食鲜血,肤色在灯光下呈现出淡金色的光晕。就是依靠如此柔美的形体和与之相反的嗜血狡诈,这个只有百年道行的家伙混入凡人的巫师和猎手团体,利用他们的盲目将一支隔世的半精灵族屠戮到所剩无几,从死难者遗存着精灵基因的鲜血里获得的天赋和威能让他超越了自己的同辈。他甚至已经能够在薄暮时分来到长心过去的住家附近,引诱小姑娘来到他的身边。
不过现在,就算他如何有头脑也不过是少女长心手下的一枚棋子而已。女孩利用罗喉戒玺上的噩梦黑钻,控制着接近她的每一个人,让他们膜拜她为圣处女、从天而降的女神、圣父选择的伴侣、灾难的女王。被黑钻捕获的人们将心甘情愿为她出生入死,甚至在她的命令下,有不合她心意的同胞自愿投入烈火和初生的阳光中,极尽痛苦地死去。
长心正坐在一把橡木靠背椅上,她交叠地翘起半遮掩在层层叠叠蕾丝下,形状姣好的双腿,一只手从金黄色的灯笼袖里伸出,撑着小而尖的下巴,眼神空洞地俯视着倒卧地上的少女——她的义姐不见荷。那年轻的女猎手仿佛一只被主人掐断脖子的美丽小鸟,张开纤细的手臂摊倒在血泊中。她的头上有一块巨大的凹陷,鲜血和脑浆正发出胶着的声音,缓缓从破口中渗出来,在地面上逐步扩散。她失去光泽的脸侧向一边,半睁的眼睛覆盖着一层淡淡的粉红色,睫毛上凝结着半透明的血浆。就算是这样,她看起来仍是无比迷人,即便她的身体还在条件反射地抽搐,油黑的长发上沾满了体液和污物,宁静安详的模样却和她生前区别甚微。
“第二道枷锁解开了吗?”
长心的声音让他从敏锐的感知中回到现实。他抬眼看到她另一只手把一只座钟抛起又接住,座钟是镀金的,上面涂绘着常青藤和红色的浆果。它的底座上尚未凝结的鲜血,但长心每次接住它时都会躲开有血迹的部分。
“为了活捉你要的东西,死了不少人,还有一个已经用不了了。”
她再次抛弃座钟时,没有去接,任那钟表落在她姐姐的尸体旁发出刺耳的粉碎声。同时她腾出手来,懒散地指向他背后。
“我要些新的人,这些家伙实在无能。”
说完这些,她冷漠地撇了他一眼,微微皱起眉毛,似乎很不满他身上终年散发的血腥臭味。而他看到她这样的神情,刻意闪避了她被黑钻控制的眼睛。
“请您息怒,我的女王。”他弓起畸形的背部,随着他的动作,每个骨节都在嘎吱作响,“您的损失并不是毫无回报的浪费。正因为您慷慨的帮助,才让我们顺利获得解开二重枷锁的血液和灵魂。我相信在今夜,您必然会得到您所期待的一切。”
长心慢慢地“哼”了一声,拉长的尾音就像一种无形的挑逗。他控制住自己的欲望,迅速恢复了冷静。
“您所损失的部下,我们会马上为您寻找。更何况今夜之后,将有成千上万的黑暗之子拜倒在您的石榴裙下。”
“我想要的不是恭维,而是现实的胜利。你是否能够保证今夜迎来罗喉的复活?”
她的直接让他吓了一跳,任何人都不敢直言圣父的名字,就算是为他们策划了一切的两位年长者也从未提起过那被诅咒的忌讳之名。或许可怕的压力只存在于不死者的精神之中,对弱小的凡人是没有丝毫影响的。
“我相信……”
“我对你的信仰没有兴趣,我要的是保证。”长心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讨厌你们拖泥带水的文字游戏,告诉我是什么让你使用犹豫不决的口气?那个即将成为我丈夫的魔鬼,他究竟能不能醒来,还是只是一具不会腐烂的尸体?我呼唤了他那么久,现在无论是眼睛长在头顶的巫师还是你们这些吸血败类都不再是我的威胁。唯独他却毫无反应,甚至连心跳和呼吸都没有。你和方城子打算跟我开玩笑到什么时候?”
急躁让她雪白的脸上出现了淡薄的红晕,拔高的声调使她看起来更加惹人爱惜。无论她做什么,借助戒玺的力量都能让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绝世的美丽,美的定义是如此复杂,而在长心面前,赞叹和爱慕就变成了轻而易举的执念。他略加思考,但并不打算告知她所有的事实真相。没有目睹过圣父清醒时模样的人是无法理解的,不,就算他曾亲眼看到过,也没有懂得过“他”的意念究竟指向何方。
“我的女王,”他恭敬地说道,“我想我们需要的,就是今夜的祭奠。两名纯血统继承人的血肉只是开启了对他肉体的禁锢,可我们竭力从世界各地收集的巫师之血并不足以让伟大的圣父恢复神智。他在那可憎的封印中沉睡了太久,所需要的灵魂绝不仅限于一千名血统稀薄的小小超能力者。”
“你的意思是,关键还是今夜的演唱会。”
“是的,我美丽的殿下。”
这个称呼让长心恢复了高傲愉快的心情。她笑了笑,又将蛊惑人心的目光转向她死去多时的姐姐。对方的血液已经延伸到她脚底。她抬起脚,将高跟鞋底踩在不见荷的肩膀上蹭了蹭。
“总算死了。”她不无厌恶地斥道,“把‘它’清理掉,这你总能做到吧。无能的家伙。”
无声无息地,有人从他身边经过,带起海滨植物特有的香气。他再次定睛时,经过他的人已经将尸首搬起,准备离去了。他认识他,一名曾经前来刺杀长心,却被其用魔力捕获的高超猎手,同时也是一名现世罕见的半精灵末裔。不可思议的墨蓝挑紫色长发用古典的挽发手法半盘起,衬托出他面容的俊秀和白皙。和不死者不同,他的肤色中蕴含着珍珠色的生命光泽。雪白的长衣与其上海图案的丝绸滚边意指出他的故乡和其文明的发源地。在他的眉心间,水晶石质地的有生矿物证明他具有相对浓厚的精灵族血统。在他低垂着眼睫离去时,莫名的风带着水汽随他离去。
啊,那一定是被诅咒的人们终生也无法再见的自然精灵们正围绕着他们挚爱的他哭泣,因为这可怜的,被魔女蛊惑的青年在完成活捉凡人家族的第二名继承人时,失去了一条手臂。在他深藏的记忆中,清高的精灵族人不喜任何凡间的争端。如果被迫应战,他们会使用自然的力量击杀敌人于千里之外,只因为沾身的血腥会令纯洁的精神高于肉体的他们变得虚弱。那名年轻的半精灵男孩经历肉体的创伤和意志的玷污,鲜活的美丽正在离他远去。或许在今夜,铺天盖地的凡人血肉将截断他微弱的呼吸。
“让骄傲的海月之地的精灵后代捕捉巫师,搬运尸体。您的行为总是令我等惊讶。”
他发自内心地唏嘘道。
“难道我要把他放在标本盒子里,用来观赏吗?”女孩调笑地说着,“我没有强迫他,不论他曾经是个想杀死的骄傲美人还是何等高级的存在,现在的他是自愿成为我的奴仆的。”
接着,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恶劣又有趣的事情,露出一丝狡黠的冷笑开口道。
“或许你可以赶上他把那女人的脸皮拿去戴在脸上,相信她那张惹人爱的皮囊绝对符合你们的心意。”
这是她毫无道理的挑衅和试探,他不动声色地作出卑微的姿态委婉地回绝,然后在交代了演唱会的注意事项后快速离去。离深夜十点还剩大半个小时,他有充足的时间回到教堂遗址。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重新审视了一遍远道而来的祭品们。
草场已经被人挤得沸沸扬扬,水泄不通。他动用感知力查探,果然看到凡人中混杂着大量身具术法的巫师。他们和凡人之间没有任何差别,与狂热的歌迷们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服饰要相对更加平凡。无论这些预感到不详之音的人们打算来此做什么,他们的到来都正好符合预谋已久的计划。强有力的生命能量大批地汇集和释放,他相信不论是何等仿若死亡的沉睡,都会被这无法抵挡的诱惑所惊扰。
此时此刻,他意识到有道目光在追随着自己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对方盯上的,已经被注意了多久。只是在明白了情况同时,严谨的本能令他迅速收敛自己的精神力,快步藏进人潮之中。他没有找到注视他的视线发自何处,属于谁或什么,但那必然不是友好的视线。虽然迅速摆脱了对方,但那冰锥般刺骨的敌意仍停留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
他生存的时间漫长,竖立的敌人不会稀少,欲除掉他的猎手更是为数众多。如果在平时,他乐意与对手周旋激战,但现在不是时候,圣父的苏醒才是首要任务。这样考虑着,他脚不沾地地蹿过与其流向相逆的人群,重新离开会场,朝教堂的遗址跑去。
成批的乌鸦拥挤地停驻在树枝上,用隐隐闪光的眼睛俯视着他的通过。他从未尝试过倾听动物们的思想,或许即便这么做了,他也听不懂动物的语言。简单地交代把守在四周的部下过后,他进入废弃的钟楼。经过空旷的回廊,他看到盘旋而上的楼梯,在最上方,残破的钟挂在顶端,从未有人来将它敲响。他一面沿着楼梯朝地下走去,一面仰头仰望着它,心中划过星星点点无以名状的恐惧和不安。
“你是否听到钟声。”
“海妖敲响的,远方的丧钟。”
这是他唯一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低沉醇厚,甚至让他感到炫目的恍惚。他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这句话,因为在当时,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他正和其他的凡人一同,在那该死的魔鬼的带领下,做着一件无法挽回的行径。
海妖们的丧钟正是在为您敲响啊。我们被诅咒的陛下。
他似乎看到钟楼的最上方,敲钟用的锁链在微微地晃动。是他的意志感染了那锈迹斑斑的铁锁,还是微风浮动造成的幻觉?他冷笑着自己的幻觉,继续朝下走去。
“沧海平,你和所有无知的鼠辈没有区别。你也心存侥幸,渴望得到救赎。”
在钟楼的最下方,是一间黑暗广阔的储藏室。石砖砌成的四壁散发的阴寒干燥的气息,他摸索过粗糙的石壁,想了想,还是摸出打火匣点亮了密室中的蜡烛。微弱的火光在亮起的瞬间刺痛了他脆弱的眼睛,但这正是他所期待的。受难般的过程总会让他产生诡异的欢愉,就像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被那可怕的男人重伤的瞬间一样。就着火光,他摘下脸上银色的鬼面,露出自己空留下肌肉纹理的可怕面容。
他已经有上千年没有看过自己的脸了,每当他想重新忆起这张脸赋予他的仇恨力量时,他会抛弃自己的面具,在起雾的寒夜里走向夜行的旅人,眼见他们因恐惧扭曲的脸,倾听他们被自己捏碎骨骼的声音。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体会到自己仍以另一种异形而激烈的方式生存着,并将永生不死,用仇恨让自己纯粹地活下去。
对着火光,他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自己脸上萎缩的肌肉,只要获得血液,它们将再次膨胀光润起来。幸运的话,他可以剥去受害者的脸皮,将其覆盖在自己脸上,度过一段稍微正常的时光。他曾经这样做过,悲哀的是凡人的皮肤不论如何用夺取来的血液滋润,最后都将坏死腐烂。于是他放弃了修复它的方法,全身心地投入对破坏他的脸,夺取他性命的男人进行报复的世纪之旅。
沧海平沙哑地笑着,端起挂在墙壁上,燃烧了半截的蜡烛朝密室中心走去。浓稠的血腥味令他兴奋异常,他恨不得匍匐在地舔舐飞溅在地上的残余。但出于仅存的理智,他没这么做,他打着蜡烛,踏过覆盖了整个室内地面的,半凝固的血浆走向面前的一座方池。那是他们的部下在这里新挖掘出的一块正方形的凹陷,锁边的石砖上篆刻着地海时代的图腾。现在这方石砌池子被巫师们的血液灌溉得满满的,溢出池子边沿的液体沿着石砖的缝隙覆盖了整个空间。
液体的滴落声不断响起,他举烛朝上看去,不出意外地看到倒悬在天花板上的巫师尸体仍有些在流淌鲜血。有不少已经被开膛破腹,开始掉落尸液。他挥手将腐烂的扯下来扔到一边,以免肮脏之物落进朱砂色的血池。四分五裂的人体发出果实崩裂的声音,臭味顿时蔓延开来。
“我永远的陛下,”他探身朝深不见底的血池中窥望,祈求的声音像一个濒死之人的干咳,“监禁您的肉体和灵魂的可恨家族,他们唯一的两条血脉已经被摧毁,他们的血已经解开了使您痛苦的咒语。为什么您仍旧紧闭双眼呢?”
“请您苏醒吧,灾难之星。向曾经杀害您的恶魔发起复仇的反击,惩戒所有与您为敌的愚者。让血与火重新点燃这个腐朽的世界。”
池中混合着同胞的灵魂,使血液保持着温暖不凝的流动状态。他不断地朝血池之底的那具神圣的躯体发出祷告,悲叹自己的痛苦,抒发自己的憎恨,歌颂自己的希望。在这一年期间,他们甚至找到星宿盘上与罗喉戒玺波长相恰和的少女,诱导她接受魔咒的洗礼,成为具有凡人皮囊的魔物。让她在这里,在血池的中央用长生种特有的语言为圣父发出请求的呼唤。女孩不知道,她所吟唱的词汇是献出自己生命与灵魂的血祭之歌,当圣父苏醒的同时,将会像传说中的远古之神般,将吟诵者——神之祭品的喉咙撕裂,食用她的躯壳,从而得到这个世界的邀请,重新回到本应受他统治的土地上。
可没有任何反应。灾难之星,那曾经拥有弑杀魔神力量的,他们的黑暗之父从未有过分毫现实的意志。只有梦境,在每个不死者冰冷的梦境里,他们才能感受到父亲淡漠的意志在脑中毫无情愫地走过。他不明白圣父想告诉他们什么,那些景象曾令他心潮澎湃,但在睁开眼时便会遗忘得一干二净。只有模糊的,无关紧要的景致残留在脑中,他看不懂,也认为没有必要去加以解释。
第一代子民告诉他们,这是一个胜利的前兆,灾难之星的斩首之梦是他灵魂回归的预示,之所以他至今未醒,是因为藏匿他头颅的家族中不只一个继承人的缘故。那狡猾的凡人为即将到来的浩劫准备了一个以上的封印守护者,只有集齐他们的血肉,才能让圣父重获自由。果然,他们找到了他——那个曾与沧海平对峙的,力量强悍的银发猎手。在此之前,他们模仿死亡天使一族的做法,捕捉身具灵感的凡人,用他们来滋养这尘封多年的头颅和身体,使两者重新获得生机,相互融合成一个整体。同时,他们费劲苦心,终于在一周前将第二名守护者继承人捕获。这一举动耗费了他和长心大量的手下,但这都是值得的。
他向后退了两步,脚跟踩到了坚硬的小金属。他下意识地将其踢开,口中低哑地吟诵着古老的赞美诗篇,心怀希翼和绝望等待着不断响起滴水声的池子里传来异常的动静。两分钟后,坚守在教堂四周的同胞毫无预兆地失去了所有声音和生命的活动。
是入侵者。
沧海平警惕起来,朝四下望去。除去他手中的火光,封闭的地窖连星月之光都无法投射。他吹熄火苗,凝神以待,却感觉不到任何敌人的动向,仿佛是闪电般的幽灵,在连乌鸦们都难以察觉的情况下,风一样带走了手下们的魂魄。
滴水声仍在继续,那静谧诡异的响动开始让他焦躁起来。他希望那声音停止,不要干扰他超凡的听力。可那是不可能的。新鲜血液的滴落、流淌在他的耳朵里和不断摔碎的玻璃器皿同样尖锐。他竖起身上每根寒毛,将感官开启到极限以便迎敌。对方的目的很明确,而他要保护的,就是对方要夺取或破坏的。
突然间,沧海平的本能发出强烈的警报,他猛地一个旋身,避过擦颈而过的冰冷利器。那东西细小而尖利,末端带着长而柔韧的丝线,在错过目标后深深地扎入对面的墙壁,只发出细微的响动。来不及惊愕,三枚同样的东西就已经朝他飞来。他利用自己的天赋流畅的躲避,却立刻发现错过身体的细小锥形物竟像有生命一样拐过弯来捅向他的身体。
与此同时,子弹从曾经他所背对的方向连射而来,沧海平匆匆跃起,无瑕顾及从四面八方破空袭来的小型暗器。他沿着墙壁壁虎般飞速爬行,想朝开枪的方向从上袭击对手。不料就算整个身体压得多低,锥形的利器仍高速旋转着朝他的要害部位袭来。就在他被迫降落在另一端的墙角时,两颗神秘的利器刺进了他的腰部和左膝关节。
剧烈的痛楚令他发出一声低呼,他极端地惧怕那是猎手管用的纯银子弹,因为发出烧焦声的皮肉证明攻击他的武器材料是这不死之身的宿敌。他想都不想,在防卫着对面敌人的同时用长长的指甲挖出深入自己皮肉的坚硬物体,当他摸到那卡在关节上的东西时,才明白那不是子弹。子弹是没有血槽的,这无名的暗器在深深钻进敌人的身体后,会随着前进的速度和周围的压迫感撑开内部镶银的倒刺,卡在伤口里无法拔出。这样即使他拔出此物,也将在长时间内血流不止。
就算如此,他还是强忍着银器带来的折磨咬牙将深入肌肉的锥形物拔了出来。顿时他听到自己的血液开始奔腾出烧焦的伤口,那在他手上闪烁着幽暗光泽的东西居然是一枚做工精致的水晶吊摆,天蓝色的结晶中心散发着鳞片质地的蓝色萤火,似乎正在讥笑他的现状。
他正打算快些把深藏腰部的吊摆拔出,就感到和刚刚同样的冰冷气息正在自己身旁。沧海平愕然地回头,看到一双和水晶吊摆同样闪烁着冷冽蓝光的眼睛正毫不留情地瞪视着他,同时,眼睛的主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起手上的银刃朝他的脸刺来。
“把我的兄弟还来。”
来人的嗓音投出只有北风呼啸着掠过荒原才具有的阴暗和锐利,在这名猎手面前,他引以自豪的超自然能力全然不占上风。还没等他躲过刺向自己的利刃,思考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劲风已经对准他的头部袭来。他措不及防,太阳穴上挨了某种金属沉重的一击。是那名猎手的枪,亦或是刀柄。趁这个剧烈的动作,他顺势滑倒,想借机后翻,与对方拉开距离。不料那可怕的家伙似乎看透他所想,弓起左腿朝他受伤的腰肋踹去。
这是个比他还要年长的灵类?在被狠狠地踢到墙边时,他急忙思索。不,这时他与对方的距离足够接近,能嗅到这位不速之客身上稀薄甜美的凡人香气。气味能给予他许多讯息,他在剧痛之中不由得为他的对手之年轻而惊叹。这脚步优雅的孩子相比任何一个灵物都不逊色,他不慌不忙地朝沧海平脆弱的部分进行精准的进攻,而后者尽力闪避着,希望借机消耗他的能量。
“年轻的凡人之子,告诉我你的来意。”
在逐渐拉开距离的档口,他喘息着问道。因为此时,他再度听到了空气里细微的嗡嗡声。那是依靠眼前这孩子的意志力朝他射击的致命武器,透明的水晶影响了灵类在夜间的视力,使他无法估算吊摆的数目。他必须靠交谈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从而让那些靠意志运动的小东西失去准头。
“杀你。”
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找不到心思的痕迹,年轻的猎手与他在黑暗中对峙着,身上找不出任何可乘之机。沧海平感到细密的汗珠正在从自己皮肤尚存的身体上渗出,这回他感觉自己更像是个普通的人类了。他在紧张,在为未知的状态感到恐惧。他依靠天赋自由生存了那么久,第一次遇到能够完全封闭心智的凡人。嗅觉告诉他眼前的敌人还是个乳臭未干的男孩,可就是他,已经几度伤害了自己坚固的肉体。
他再度奋力发起迂回攻击,随着斗篷的收缩和膨胀,他像一只巨型蝙蝠般冲上穹顶,在有序排列的石柱之间快速穿梭起来。男孩的吊摆们紧随他的身影,有生命的流星一样朝他冲击。他衣衫膨胀,引得吊摆纷纷刺破他破旧的斗篷和衣服,让他伤痕累累,血管汇集处血流入注。马上,男孩也在室内凭空出现的寒风里漂浮起来,在悬浮空中的吊摆中心轻盈地跃过石柱和房梁的阻碍,不断朝他逼近。
现在,这宽广的地下密室在他们之间的缠斗中显得分外拥挤。两个人在半空中旋转撞击,沧海平不得不迫使自己的肉体发生痛苦的变化,让手臂上的骨骼刺穿皮肤加速生长,化为坚硬的利刃朝男孩反击。过去的他曾经可以熟练地用宝剑削去敌人的肢体,不过这个时代已不允许人们背着冷兵器走在街上。所以他和很多与他同样老的不死者开始像死亡天使的族人般改造自己的肉体,让他们在必要时刻化为武器,与劲敌战斗。
男孩对他斩裂墙壁的威力显得满不在乎,他在半空中姿态优美地闪避着,甚至承载他发出的冲击波长造成的后作用力滑翔。他再度亮出手上的利刃,这回沧海平看清了,那是一把与银色手枪相连接的猎刀。他确定那把削薄的刀片是纯银质地,因为当他的眼睛目睹刀片闪动的银弧时,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因惧怕失去控制。
几次剧烈地碰撞,夹杂着他们双方豁命的攻势。男孩的吊摆接二连三地刺穿沧海平的身体,他愤怒地嘶吼起来,全速地舞动与手臂相接的骨剑割破对手的衣服和细嫩的皮肤。最终他们在搏杀中轰然降落,甚至震碎地面的石料。男孩的猎刀不断劈斩在骨剑的关节部分,可怕的痛楚令他的双眼变得血红一片。
粉碎的石头磕绊着他们的脚步,粘稠的血液飞溅在他们的衣摆和裤脚上。谁也没时间观察这种事情,沧海平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尽量不显疲惫地接应对手凌厉的刀锋。那力量超群的男孩似乎全然不知疲惫,疯了一样飞快地变换招式,试图突破他自我保护的设障。就在他们都磕磕绊绊地攻防之中,男孩的脚踩中了某个金属零件,他踉跄了一下,然后突然将从未移开过敌人的视线转向了磕绊他的东西。那是枚银色的手镯。
这是唯一的机会。他比谁都清楚这个猎手的一时晃神对自己的意义究竟有多么重大。甚至没有考虑对方为什么被脚底的一枚手镯吸引,他用超自然的尖锐嗓音发出一声威胁的嚎叫,在纷乱男孩的注意力同时迅猛地用长而尖锐的剑锋扫向他的脖子。
男孩马上反应过来,但还是晚了一点。他下意识地用右臂护住自己的颈部,但无可避免地被撕裂的手肘上的皮肉,并在锁骨处留下了红黑色的血痕。受到强烈的冲击波影响,那年轻纤美的身体向后甩去,跌落进他身后泛着温暖热气的血池。沧海平此时在意识到自己制造了多大的麻烦,但已经晚了。男孩摔了进去,溅起大片血红的浪花。
他哑口无言,自己亲手做出的破坏已经令他无法用任何语言或行动解释。直到那受伤的猎手喘着粗气,敏捷地从对侧爬上岸来的时候,他仍面对着涟漪未平的血池无法动作。空气中的颗粒在微微颤动,那是长心的演唱会已经开始的标志。女孩仰天发出尖利的呼唤,随之而起的是成百上千迷失其中的后辈们发出响应的吼叫。声音直冲云霄,在片刻飘过的厚重乌云下显得格外凄厉。
难道您已忘记了愤怒与仇恨
忘记了属于您的邪恶力量吗
父亲!
血的香气愈发浓郁,当他透过被激战撞碎的一角天花板看到这位猎手出现在夜光中的容颜时,他被他的美丽和那美丽下深藏的血统震惊了。
“原来是你……最后的关键居然是你!年轻的凡人守护者!”
男孩的愤怒和疯狂掩盖在他冰洁的美貌下,张狂的白发渗着池子内的血水,正滴滴答答地流淌。他全然不顾自己受伤的手臂和肩颈,浅蓝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相信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人知晓,那可恶的老守护人居然留下了三个儿子作为直系的封印守护人。而他从未对外公开的一个孩子——眼前这美貌的青年就是解开灾难之星封印的最后一把钥匙。沧海平看着那张暴露在青蓝色光芒中,因怒气显得无比危险又绝美的年轻人,发出了嘶哑的大笑声。
“你这最该死的混蛋。”男孩全然无视他狂乱的大笑,冷漠地开口,“我的兄长在哪里。”
“啊,我亲爱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能为亡者指引的,只有地狱一途。”
他简单的言语瞬间激怒了他,沧海平甚至带着罪恶的欢愉倾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重金属乐器的喧嚣和长心的歌声,眼见那漂亮的孩子缓缓弓起精致的肩背,准备朝他发动最强烈的一击。
“感情蒙蔽了你的心灵,现在的你在我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沧海平阴森地冷笑着,他本欲对眼前自己对其一无所知的年轻猎手用心理折磨施压,再针对他脆弱的感情裂痕进行蛊惑,然后提出自己的要求。这是他们惯用且屡试不爽的伎俩。可无论是控制还是残杀,他一样都没有办到。
他正心怀打算,却下意识地察觉到周围的气氛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这变化如此稀薄清淡,可在立体的世界里显得异常纯粹,让他一时无法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植物的味道。他缓慢地意识到。雨雾迷茫的山谷中,孤独地踩过层层叠叠积累在泥土表面的松针,拨开沾满水珠的翠绿灌木。柠檬草和薄荷,还有铺地香在风中飘摇,无声无息地在雨水的滴落中为你让出一条小径,通往密林深处。
他嘘出一口气,然后感到胸膛中传来一种怪异的钝痛,令他心口冰冷,失去皮肤的脸颊却感到出乎意料的温暖。在胶着的空气中,他听到了——就连与他对峙的年轻男孩都听到了。那凭空传来的音乐声。
他们全部都察觉到了,他,他们,尽管操场内有许多同类和凡人们还浑然不觉,可不少灵敏的已经产生了间断的无意识的恍惚。
他醒来了。
当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与他四目相对。
在此的一秒钟前,他正用缓慢而畏缩的方式转动头部,在面具狭窄的视野里巡视视线可及的空间。在那个时候,他完全没有,也无法看清一道优美的影子已经投映在他的眼角处。
他明白了,非常明白这是谁,只能是谁。他没有看到他步出深不见底的血池,甚至看不出他全身是否被鲜红的液体浸透。他背对着全身僵硬,戒备在墙边的白发男孩,正用超越世间一切生命的姿态走上前来。当他颤抖地仰视他时,脑海中一片空白。
罗喉正负手站在距离他五英寸的地方。他身穿漆黑的丝绒长袍,颈间挂有黄金和珊瑚做成的项链。水晶细坠垂落在他的肩膀上,石榴石镶嵌而成的首饰装饰在他的胸口。与长袍同色的披风上挂着成串的琥珀和黑珍珠,每种他能目睹的打扮都和从前的他分毫无差。
他的脸上覆盖着远古时代给予入土的亡者佩戴的黑曜石面具,完全不见面容,只露出一双红光闪烁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流露出沉寂已久的生命光辉。长及落地的金色挑红的长发包裹着他的身体,看起来仿佛一个隔世的幽灵。
沧海平和白发的猎手男孩注视着他,一时全部失去了声音。他没有任何动作,但即便四面八方喧闹的噪音笼罩着黑夜,也无法磨灭他低沉厚重的呼吸与心跳。他曾经无数次组织着自己将对他阐述的话语,并编排一场令他都信以为真的独角戏。他想过那么多,可现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听到从那死者才拥有的黑色面具下传来细小的音节,隐藏在面具后的血红眼眸无声地变换了角度,露出冷漠的示意。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能为亡者指引的,只有地狱一途。”
他的声音缓慢、略显沙哑,但盖不住优美婉转的音律。可这句话除去语气的变换,完全是他在几分钟前用来挑衅对面的凡人男孩说出的话。
他轻微地偏过了头。
“沧海平,你和所有无知的鼠辈没有区别。你也心存侥幸,渴望得到救赎。”
这是他在走下钟楼时仰天的自嘲。当时应该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言语。而此刻,他模仿了他的口吻,用来奚落他的肤浅。
沧海平感到震惊,同时,憎恶与怨恨正在从他的体内升腾。他在黑暗中潜伏了多少个世纪,徘徊在寒冷的墓地里,吞食下水道里油腻腻的老鼠,就是为了此刻得到仇恨的花朵结出剧毒的果实。或许是成为不死者后偏执的意念,抑或是出于人类本心的卑贱。他心中的怨恨此刻迸发得如此惊人。面对他,他不敢移动,不敢言语,可身心已被丑陋的情感完全淹没。他无法对现状加以认知和判断,面对超越任何存在的古老生命,他突然失去了所有判断能力。
可怕的是,他相当地清楚,灾难之星已经看穿了他。他知道每件事情的始末,每种语言中的含义,每个动作中的思想,每个情绪点的始源。现在他正面对着他,并用沉默告诉他,他从更久以前就一直知道每一件自己想了解的事实。从没有人想为他辩护,而今他也不再需要任何精神的慰藉。他迎来了必将面对的时刻,而沧海平却感知到自己的成功变成了从内心生发的恐怖。
他仍没有移开注视他的视线,没有任何表示,没有任何好恶。沧海平无法忍受如此无感知的寂静。他开始不安,迫切地想要破坏,想上前去,伤害他,把这噩梦的根源彻底毁灭。没有任何苦难,就让他粉身碎骨,让我们一起跟着他回到黑暗中去吧!可他从没这么打算过,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小幅度地颔首,他听到了他的心声,并表示了自己的理解。面对着他,任谁都无法理解的他,沧海平,乃至任何一个生命都像个无知的幼儿。这令他强烈地感受到最极致的侮辱。最可怕的错误已经发生,任谁也无法扭转乾坤。
“我一直如此,任何人在这里,任何人不在这里,没有任何区别。”他对他说,抑或是上亿倾听着他气息的,惙惙不安的可悲意志,“这就是永远的我。过去这般,现在依然,并且永远如此。”
唤醒他的凡人男孩在意志中产生了片刻的动摇。啊,原来是这样,他竟然道出了这个雪狼般的年轻人深藏心底的自语。沧海平无暇他顾,他感觉到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在顷刻间发出最激烈的危险警告,他绷紧了全身,用最后的力量近乎尖叫起来。
“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他依旧是那个他,沉寂,漠然,完美的黑暗,可他却不得不扬起头颅才能看到他的存在了。是他开始无声地飞起,还是他正在不自觉地跪倒在地?
“归还你们血的恶梦。”他轻声回应,如此悠扬的口吻。那正是他在夺取他的头颅当日,对第二名银发的守护者留下的预言。
“邪恶——你从诞生之日就知晓。”
他听到身上传来龟裂的细小声音,一刹那间,他的胸腔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引爆开来。他下意识地朝下看去,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脏被挖走,正在火山般喷血。
紧接着,极致的热流冲向头颅,刺穿他的脑壳和每一寸肌肉。他尖叫起来,他的身体正在熊熊燃烧,炙热的火焰正要冲破他脆弱的眼球。他的面具掉落了,露出恐怖干瘪的脸。他恐惧着,在钻心刻骨的焚烧之痛中咆哮起来。
“陛下!罗喉!!”
他眼看着自己的双手变成焦黑的枝杈,然后化为灰烬。
“罗喉!!”
他再度用最后的力量嘶吼,滚烫的液体从他的眼睛和鼻腔里涌了出来。
“父亲!!!”
可他已经飞了起来,用无形的力量击破一层又一层石砖,露出紫罗兰色的模糊天幕。他没有再看他们任何人,笔直地朝天空跃去。没有一位灵类能与他的力量相媲美,没有人能像他一样自由地无边无际的黑夜虚空中飞翔。
罗喉优雅地浮上夜空,藏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擦过楼宇顶端的大钟。他在建筑的崩塌声中用那只惨白的手轻声将丧钟敲响,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演唱会的草场飞去。
“我没有子民,也没有孩子。”
“永远不需要。”
这是在沧海平化为一滩油脂和灰烬前,听到他伟大的圣父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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