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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ngace 2011-11-18 12:29

【罗黄罗】狐木 5F更新番外

狐木


罗喉打开房门的时候,被从天而降的一串山楂打中了头。

他茫然地朝上方望去,除了笼罩在屋顶上的斑驳树荫和橘红色的天空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然后在他低下头,正打算把山楂捡回家再重新计划出门事宜的当口,天上又掉下一枚鹅黄色果皮的石榴,当不当正不正地砸在他的后脑勺上,然后咕噜噜地滚落到门槛边的柴堆里去了。

石榴的种子在残阳晚照下被洒了一地,点缀在柴火上红灿灿,亮晶晶的,仿佛一簇簇晶莹剔透的小火苗。

罗喉蹲在原地揉着脑袋,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拎起长衣下摆,把山楂和石榴都收纳其中。罗喉用空出的手取下外墙上悬挂的菜篮子,将这些浆果一股脑全倒了进去。

如果他出门期间,浆果的主人回来取走会很方便。如果等他回来浆果还在——好吧,那明天就做山楂糖好了。

这么想着,罗喉在腰间挎上柴刀,背起柴架,戴上斗笠,离开前不忘用右脚带上了门。

罗喉住在水中央。

嗯,这不是矫情的诗句,而是事实。

首先,罗喉的家很小。

土灰色的瓦舍被两棵三四个汉子都抱不过来的千年银杏遮挡得密不透风,苔藓和蕨类借机纵横在房顶上甚至墙缝里,并因屋主的放纵生长得更为猖獗。

刚走出竹篱笆,就会被湖水阻碍了脚步。放眼望去,眼前除了青幽幽碧波就是数不尽的山岗。

重叠的山川围作一圈,形成一道盆状的山谷。罗喉就住在幽谷中的湖心小岛上。

这样的地方与其说诗情画意,不如说交通不便。尤其在没有渡船的时候。罗喉没有渡船,他曾想过自己去造一艘,可后来想想压根没有必要,便放弃了。

不过哪天还是造艘船吧,事情都有万一不是吗。

罗喉在水面上边走边考虑着造船的可能性,银色的涟漪从他的脚下扩散开来。成群的小鱼追着他的鞋跟摇尾巴,远远看去,就像是鱼群驮着他往对岸跑一样。

直到树枝填满了柴架,必要的草药和山菜也都装进口袋,罗喉才发现绑在鞋上的草绳被鱼儿咬断了。他坐在倾倒林间的巨石佛像身边系绳结,佛像的脸部横跨过一道巨大的裂痕,但他仍慈眉善目地容许紫罗兰从那道伤口间生长出来。

佛陀慈悲。

罗喉望着佛像布满疮痍,却心满意足的面容,自言自语地说道。

要是有点肉就好了,炖山楂吃。

只要山楂没被拿走。

于是在罗喉借着最后一缕日光,扛着柴火和草药山菜,光着脚底板回到家时,看到家门口的台阶上摆着一条新鲜的鹿腿。

鹿腿下垫着不少巨大的虎尾草叶,更多的山楂满溢出他挂在外墙上的菜篮子。

仿佛为了引起罗喉的注意似的,一颗滑到篮子边缘的山楂果无风自动,啪地一声掉了下去。

啊……幸好不是整只鹿。

那天晚上,罗喉很努力地处理了尚在淌血的鹿腿。需要吃的切块泡酒熬炖,吃不下的切片抹盐风干。折腾了半宿,等到炖熟了鹿肉,他却几乎没了胃口,扒拉两下就打算睡觉了。

爬上床前,他把剩下的鹿肉分成两个瓦罐存放,一只放在灶台处,另一只则放在了家门口的台阶上。虎尾草的叶子被他结结实实地压在罐底。

第二天早晨,台阶上的瓦罐和鹿肉都不见了。略显枯萎的虎耳草换成了梧桐叶,叶子上堆满了崩开壳的栗子。

这时罗喉才意识到,秋天已经到了。难怪最近他总觉得银杏树有股臭烘烘的味道,原来树上的白果正在成熟。

银杏树其实很好,罗喉对它们遮风避雨挡太阳的效果十分满意。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秋天里熟透的白果果肉会散发出腐败的臭味。

在这片山林之外,人世间也约摸到了狩猎的季节。

很久以前,缤纷绚丽的死亡季节是最让罗喉头疼的一段时日。因为在人世的宫廷里,秋天是猎术称勇,游亭赏月,觥筹交错的佳期。

总而言之,就是有其目的的礼尚往来,简称应酬。

数以百计的玩乐活动中,罗喉最不齿,但也最不能推辞的便是骑猎盛会。

猎犬咆哮,战马嘶鸣,鼓瑟震天,弓弩齐备,鸟雀惊飞。佩刀位于最前的罗喉不明白,这般排场本应面对的是敌国兵阵,何苦用来恐吓弱小野物呢?

兵士一声令下,参赛的贵族将士之流便驱着张牙舞爪的猎犬冲进深林。犬只蜂拥,追咬着惊慌失措的野兔或牡鹿跳出灌木,引其进入骑者视野。

彼时,骑者趁机勒马开弓,射杀猎物。紧随其后的侍从们爆发出一阵欢呼,然后搬运死去的动物,清点参赛者的猎杀数目,以评奖赏。

在罗喉彻底领悟骑射盛会的真谛后,便用自己首创的一套方法游离在应酬活动的模糊地带。

游园赏花,他只在最盛之时前去相拜,简单来回。狩猎之流他亦不曾报名,仅在众参赛者疲惫而归之际,于人可见之处弯弓一箭,击杀远空遨游之物后默然离场。

有很多人赞美他之德行乃真君子,真猛士也。也有更多的人咒骂他举动做作,哗众取宠。但没有人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想。

在那段实则短暂,却贯穿了他于人世终生的日子里,他唯独在想的一件事便是自己身处的这方土地。

为守卫它,他几乎失去了自己拥有的一切东西。

所以他已无退路,只能继续守卫下去。

游玩于乱世,举盏于国难,兵刃不碰劲敌之流,保护不住任何东西。

那次,一如既往抱臂等待着骑射参赛者的他破天荒地干了挽弓远射以外的事情。

不过在罗喉想起当初干了什么之前,栗子在炉膛里爆炸的声音把他炸回了现实。

他赶忙用炉锹将炸开花的栗子拨出来,趁热剥好。不慎剥碎的随口就吃掉,完整的栗仁则包在梧桐叶里。他把梧桐叶扎成一个小包袱,放在台阶上。

第二天,小包袱不见了,盛放鹿肉的瓦罐却放在同样的位置。罗喉抱起瓦罐,觉得里面有点分量,不像是空的。他打开瓦罐的顶盖,浓郁的酒香便飘散开来。

久违的桂花酒。

罗喉在当晚少见地自斟自饮,并少见地伏案小憩了一阵。

迷迷糊糊地,他做了奇怪的梦。

梦里有个白花花的东西身上扎了个长杆子,在草地上动来动去。虽然看不清那是什么,长什么模样,但他总觉得对方冲他龇牙咧嘴地,凶极了。

再过了会儿,白花花的东西和草地都不见了,他仍趴在桌子上头重脚轻。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把门打开,又看到个同自己一边儿高的白花花的东西和他动作一致地,左摇右晃地站在门口。

这回罗喉看清了,这不是东西,是个人。

一个头发白花花,衣服白花花,脸蛋也白花花的年轻男人站在他家门外。男人的眼线很细,眼珠宝石般蓝光闪烁。

两人就像风里的狗尾巴草似的,彼此看着对方摇晃了一阵之后,年轻男人突然开口了。

“怎么还不让我进去啊——让我进去啊,让我进去啊——”

和那张清秀俊俏的面容截然相反,年轻男人用低哑的嗓音冲罗喉叫道。他把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然后就嘟着嘴,好像很委屈地绞起手来。

罗喉瞥了一眼男人的手,那长如葱尖的手指在夜里泛着青光,尾指还够着一只雕花瓷瓶。和自己收到的桂花酒类似的香气从瓶口冒出来。

结果,罗喉就让这个陌生人进屋了。

跟着陌生人一块儿进屋的,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罗喉说不好,毕竟他的视野模模糊糊的,是梦是醒都分不清。

白衣男人的肩头趴着不少个雪球形状的团团,团团上除了两粒贼亮的豆儿眼,还长着尖尖的长耳朵。那些团团们跟着男人一起进屋后,就发出悉悉索索的动静,开始蠢蠢欲动。

罗喉刚想问男人这是啥,就听对方很突然地嚷了一嗓子“别在我耳边叽里呱啦的不然吃了你们!”。话音刚落,团团们便突然僵硬,变成了他肩膀上奇形怪状的摆设。

总之,就是——那个什么吧。嗯。

陌生男人在罗喉的陋室里闹腾了整整一夜。

起先,看见罗喉桌上的瓦罐后,男人显得很开心,举起自己的瓷瓶请罗喉与他共饮。罗喉迟钝地想想也无不可,就和男人又喝了几杯。

本来两人喝得很和平,可不一会儿男人就坐不住了。他噌地一下跳上桌子,盘腿坐在罗喉面前,开始用双手捧住他的脸,然后又用拇指夹住他的脸颊往两边拉。

被拍开手后,男人又不甘心地往前凑了凑,两条胳膊环抱住罗喉的脖子,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在这里是不是很好啊?”

“嗯。”罗喉懒懒地回答。

“那就别走了吧?”

“这里本来就是吾的家。”

“嘿嘿。”

男人蹭了蹭他的鬓角,笑得很得意。连带他双肩上的那堆团团也忽悠悠地颤动起来,毛茸茸的搞得罗喉想打喷嚏。

后来,果然如罗喉所想,团团们是活的。等到男人不管不顾地开始用筷子敲着瓷瓶唱歌时,团团们跐溜溜地顺着袖管滑下他的衣裳,落在桌面随着歌唱的节拍蹦跶。

大概是团团的舞蹈,没手没脚的,只能弹跳吧。

男人坐在那儿越唱越高兴,突然拉着罗喉说“我给你变戏法”然后一手抓起个跳得正欢的团团把它朝房顶扔去。

“来变个花儿!!”

罗喉不知道“来变个花儿”是咒语还是命令,总之那个小团团既没有变成花也没变成别的,而是变成一个比水牛还巨型的大团团从天而降,把男人砸了个大马趴。

其它的尖耳朵小团团见状,发出“啾”地一声尖叫,大概意识到事情不妙,发出伴随着一阵悉索,通通顺着墙缝蹿上房梁躲藏起来。

不过等罗喉费尽全力移开那个软绵绵的大团团检查伤情的时候,发现男人一点儿事也没有,只是顺势睡着了,半张着嘴巴的模样像个娃娃。

没办法,罗喉连拖带抱地把男人放在自己床上,又翻出仅有的一条被子盖在男人身上。他舀点水洗了把脸,便和衣躺在男人旁边,几乎头沾上枕头就没了知觉。

快天明的时候,罗喉于本该起床的时段,由于醉酒的关系系又进入了半睡半醒的境界。这次他确定自己在做梦,而且是很现实的梦,大抵是往事。

回忆性质的梦他过去也不是没做过,只不过梦到的都没什么好事。金戈铁马,荣辱厮杀。有意思吗?真的没什么意思。

不过这次不太一样,就连罗喉也不记得那是在什么时候了。反正是某次骑射盛会上,他按照往常的习惯站在稍浅的灌木丛里等待比赛结束,突然不远处的草丛发出呼啦一声,然后草丛里的那阵摇晃就好像水上的波纹,一路就朝他逼近而来。

罗喉快速出手,趁那个藏在草里的东西跑到脚边的时候将之揪到手里,拎到眼前查看。

那是只半大的狐狸,被他捏住了颈后无法自由动弹,只能露出獠牙,咝咝地发出威胁的声音。

狐狸的皮毛白花花的,染血的左后腿被箭射了个对穿,正鲜血淋漓地哆嗦着。它小小的眼珠宝石般蓝光闪烁,恶狠狠地瞅着罗喉。

不甘示弱地回瞪着白狐,罗喉很不客气地把它的上半身压在胸口和胳膊之间,然后连招呼都没打就把白狐后腿上的箭矢拔了出去。

罗喉记得,当初他虽戴着皮革护腕,手却是赤裸的。自然而然地,手上的虎口部分被惊怒的白狐咬了个对穿。只不过后来为了给白狐包扎踢踹不已的后腿十分费力,他几乎没感到疼痛。

野物有野物有趣的地方。在罗喉为它包扎好伤口,放松力道的瞬间,白狐噌地飞蹿,光一样闪进最近的一株灌木里,不见了踪影。

可是等到罗喉听不到动静,站起身开始琢磨自己手上的伤该如何处理的时候,又听见白狐逃走的那棵灌木底下沙沙地响。

不一会儿,一对蓝宝石似的豆儿眼就从树叶的阴影里显现出来,贼溜溜地盯着他看。

“快走吧。”

罗喉重复了两遍同样的话,贼溜溜的蓝眼睛总算不见了。

当日他的惯用手受了伤,但在挽起长弓时,力道和准头依然不曾有误。

那年罗喉射落的,是一只怒目金鹰。金鹰于长空中敛翼坠落,将死的悲鸣袅袅回荡在人群的欢呼声中。

怒目金鹰,本是他在人世间的象征。

或许是命中有感。就在那一年,罗喉失去了他的土地。

确切地说,是他守卫的土地葬送了他的性命。

发生了什么,后续又是什么,罗喉就不去想了。说实话,也没必要再想那么多。

罗喉只知道自己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深秋时节。他被湖水冲上岸,金灿灿的银杏叶在满天红霞中肆意飘扬,叶片落满泥瓦陋室的屋顶,落满整座湖心小岛,也落满了他全身上下。

温暖和煦的鹅黄色掩住了他长袍上经年的血迹。

从那时起,罗喉就住进了湖心岛上的瓦舍里。

他能在水上行走,走在水上时,鞋底常会被鱼虾当成啃食的目标。

心情好的日子里,他还能像朵云彩一样,在天上飞一阵。

渐渐地,他能听懂些野鹿和松鼠的语言。鸟雀的口音很杂,数量多了就听不懂了。

天色昏暗的时候,山里就会有奇形怪状的东西在他附近走来走去。他们枯枝似的手里拎着造型别致的小灯笼,看上去和赶庙会的游人没什么区别。

就是这样了。

罗喉再睁开眼,很快就适应了天花板上投射下点点天光。他知道现在是白天,也知道房顶在很早以前就该修葺了。可他现在就是懒得动弹。

身旁传来纸张摩擦的声音。罗喉回头,见昨晚初识的年轻男人正衣冠不整地趴在被窝里翻他的书看。

男人一手托腮一手翻书,绵长细软的白发从肩胛处流淌下来,整个人看起来很透明。

“……不是梦啊。”

“你说啥?”男人眨巴着蓝眼睛歪头瞧他。

“没什么。早安。”

“早啊。”

这个罗喉记忆里晴朗的早晨,实际上晴朗的午后,他认识了从头到脚都白花花的黄泉。

对于撩开被子,目睹黄泉的背后正有条蓬松雪白的大尾巴在呼扇呼扇地打拍子以示心情这件事,也许罗喉是早有预感,所以一点都不惊讶。

一点都不惊讶,不等于不感兴趣。罗喉留下趴在床上打滚的黄泉去洗漱了一番,回来后又打量打量他。

“吾能摸摸看么?”他指着黄泉白光朦胧的尾巴问。

“我能摸摸看吗?”黄泉指着他披在肩头的金发问。

等价交换和平相处。唯一不妥就是黄泉的规矩很多,在罗喉伸手享受皮毛的幸福触感时,他很认真地交代对方不许倒着摸,不许横着摸,也不许用抓的。这可是他身上最贵重的部分,容不得一点疏失。

“很好的质地吧。”

黄泉笑着挑起尾巴尖,去搔罗喉的掌心。接着他拉过罗喉的手,用拇指摩擦着他虎口上残留的几个点状的伤疤。

“是啊。”

罗喉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很快就摸到那颗脑袋靠近耳廓的地方有个猫耳形状的耳朵尖。

“耳朵不能揪。”

“吾知晓。”

“猜到我是谁了没?”

“嗯。你的块头变大了。”

黄泉不觉得这句话算赞美,不过还是勉为其难接受了。他揪着罗喉麦金色的头发把玩了一阵子,接着随手拎过搁在床头,看了半晌的那本书。

“这个送我吧。”

“你能看懂?”

“别瞧不起人,你连黄鹂唱的歌词都听不懂还敢说我。”

“喜欢就拿去吧。”

把书收进单衣内侧,黄泉笑嘻嘻地坐在床沿上把腿晃荡来晃荡去,观察罗喉起身更衣。他自己的衣服经过一夜也散架了,不过他不在乎这些,仍是得意洋洋地用尾巴上下打着拍子,一对尖耳朵随着罗喉走路发出的声响转动个不停。

回过头,罗喉想提醒黄泉把衣服穿好,后来想想还是帮他把衣服穿好吧。

替黄泉拉直一路卷到大腿的衬裤时,罗喉看到他的白皙的左腿膝盖到大腿过渡的部分有一道贯穿伤的痕迹。

伤痕很老,像是长矛戳穿了腿部,现在只余下少量的暗色沉淀其上。

罗喉没说什么,单单拍了拍黄泉的左腿。

“你果然块头变大了。”

“说我变帅了不是更好吗。”

很多事情,罗喉都是知道的。比如自己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比如黄泉身上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比如是谁每天往自己头上扔果子,在台阶上放礼物,再比如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他都知道。

这种“知道”和他知道什么野菜能吃,什么不能吃,房子怎么盖,渡船怎么造没太大区别。所以罗喉就算知道了,也觉得没什么太大关系。

重要的是自那天以后,黄泉笑嘻嘻地,隔三差五就跑进屋来找他,有时是要拉他去某个山洞里探险,有时是要钻到他的床上睡懒觉。

是不是该想办法加一副碗筷,还有一床被褥呢?这才是实际问题。

很多事情,黄泉都亲眼看到了。

比如崇山峻岭之外兵戈乍起,旌旗遮日,喊杀掩盖空中的悲鸣,铁骑所经处枯草连天。

比如琼楼玉阁淹没在熊熊烈火之中,剑锋浸染红光,生灵瞬息涂炭。

再比如那个曾蛮横地揽着他,为他拔出腿上箭矢的男人终是倒落在血海之中。

那片赤红的汪洋比他所知的火云残霞,艳阳枫池都要来得鲜艳夺目。

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般恐怖的色彩。

事实上,正如罗喉所疑虑的,黄泉确是不识字的。

虽是不识,不算不知。

后来的某一日,大概是在罗喉慢慢知道黄泉纵向摇尾巴是表示心情好,横向扫尾巴表示不快乐的时候。黄泉横扫着尾巴,趁罗喉的草鞋再度被鱼群咬漏,坐在佛像旁修补草鞋的空档里跑到湖边,从怀里掏出了罗喉送的那本书。

他的举动惹来了湖里贪吃的鱼群,黄泉冲着摇头摆尾的鱼儿们把手里的书挥了挥。

他打开书本,将内页细细地撕碎,扔进湖中。

“帮帮忙,都吃干净啊。”

唯有书本封面,乃至内页里层叠出现的四个字,黄泉是认得的。

罗喉。那是那个金发赤眸,曾救过黄泉,曾被黄泉所救,并为黄泉所顾护之人的名字。

天都。那是那片曾经兴旺,曾经繁荣,现已沦为焦土之地,并断送了罗喉性命的名字。


等到银杏叶铺得满地金黄,罗喉才迟迟意识到,必须处理掉砸碎在地的白果。不然的话,不但黄泉会因其臭不可闻而不愿接近湖心,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无法忍受那不堪的气味了。

于是罗喉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清理逐渐腐败的白果。恶臭扑鼻的埋在土里种,新鲜完整的剥好烤来吃。

黄泉永远不理解为什么外表再糟糕麻烦诡异的东西经过罗喉的手就会变成可食用的佳肴,反正这一次也一样。他和罗喉对坐在桌子两边,一人剥白果一人吃白果,相处和睦。

“我一直想问你,”黄泉托着下巴问,“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变成什么了?”

“……嗯?……嗯。”

“为什么是两个答案?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

“差不多吧。”

罗喉往黄泉嘴里塞了枚白果,口中的回答模棱两可。

“这种事也能有‘差不多’……”

“黄泉。”

“嗯?”

“冬天快到了,打点狍子回来。”

“罗喉,你的要求好像变多了。”

“再挖些甘薯。”

“喂,你在听吗?我说你的要求变多了……”

“然后你好像不冬眠吧?”

“我又不是熊!!”

“那住过来过冬吗?”

愣了愣,黄泉有点惊讶地望着仍低垂着目光敲击果壳的罗喉。

“……好啊。”

“嗯。有了你,冬天应该不用浪费太多柴火。”

“哎呀!你在利用我啊?!”

在最后一批勾勒着金辉的银杏叶迎风而起的时候,罗喉正巧在朝外眺望。

银杏叶片如翩翩蝶舞,纷纷扬扬地扑闪着,逐渐融入沉寂在薄暮下的远山。很久之后,罗喉才收回目光,冲陪他收拾果壳的黄泉笑了笑。


“入冬了。今晚开始生炭火吧。”


重岭峗者,多附灵君。

灵落于水,栖于木,悄行栈道,往来于此岸彼世之间。

山人有言,灵者,多狐魅山魈,易貌于前,必行不利。

君者,却乃人身,渡修罗之难,生死数载,因果不断。

历祸相逼,数劫相迫,君之将逝,却闻世人擂掌称道。

灵同君道,身葬木下。以其魄为媒,山为圈,水为屏,

待至他日,则神形融于山、水、木三者,万世不灭矣。


梦蝶入梦,谁者梦中。

忆梦似幻,如影随形。


END

青海山 2011-11-18 21:09
咦,这里依旧要沙发~
再看了鱼干大的评之后,发现自己的想法没错呢~~~
萌点多的我言语不能了……
很温馨美好的文,童话一样,求绘本【喂喂够了!


xuantiansha 2011-11-19 11:00
用户被禁言,该主题自动屏蔽!

lay815 2011-11-20 22:48
LZ大人的文我一直都好喜欢啊!这篇感觉也很好 让武君和兔子能有个好结局吧!

arrinna 2011-12-11 04:08
突然觉得黄泉好体贴啊[s:6][s:6][s:6][s:6][s:6]

kingace 2012-05-29 15:00
经受星同意,放出番外~~><

寒钟


最后一批大雁沿着湖畔的水岸线成群起飞之后,雾霭迷茫的山林就在初雪飘降的当夜安静地陷入了沉眠。

罗喉仰面倒在雪地上,口鼻中呼出的热气迅速地结成白烟,即刻消失在视野内。

透过两棵银杏树光秃秃的枝杈,上百亿的繁星汇成浩瀚的银河,在微微透出湖蓝色的夜空中缓缓流动,仿佛是某种巨大的生物正在轻缓地呼吸。

聆风语,观星辰。既浪漫,又出尘。就是有点冷。

翻了个身,罗喉把身上的披盖往肩部揽了揽,决定继续睡觉。

罗喉睡在距离自己的小屋仅有五步路程的银杏树下。北风吹过,把他打散的金发鼓动得乱七八糟。可他本人岿然不动,照睡不误。

不睡在家里的原因是,陋室的屋顶终于塌了。

由于年久失修,再加上落叶和积雪的重量,破旧的小瓦舍终于在一个风清月朗的午后于顶部破出一道纵向的裂口。裂口延伸到床头,把正在打盹的罗喉撒了满脸冰花。

罗喉不讨厌仰望天空而眠,但有点讨厌在随时可能掉东西的荫庇底下睡觉。

在第一片雪花落在鼻尖上的时候,黄泉就像嗅到烹鱼香气的猫那般突然兴奋起来,招呼没打就踩着湖面上龟裂的冰块蹿出了小岛。所以罗喉想来想去,也觉得没必要加急修补屋顶,便住在了树底下。

等到第二天,姗姗归来的黄泉跑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他被积雪活埋了。

仅过去几个时辰的功夫,天上再度乌云密布。青灰的雪云中透着浅薄的紫色,围绕湖畔一周的,茂密的芦苇荡时不时大幅度地摇晃,沙沙的涛声不绝于耳。

黄泉用脚尖踏着水面上大块的浮冰,一路蹦蹦哒哒地溜达回小岛。

他的眼珠精光闪烁,嘴里衔着只麻灰色的野兔。每跨一步,包裹在单薄衣袍下的柔韧身子都会弓起,蜷缩到手臂垂地的弯度。

直到踏上陆地,黄泉才想起什么似地吐掉嘴里的兔子,改成用手拎着它,跑回河边去洗脸漱口。不过这样的悠哉只持续到他闯进瓦舍,看到头顶上巨大的裂缝以前。

“……哎?!啊呀!”

迈进小屋后,室内很快就传来黄泉的惊叫和翻箱倒柜的动静。他着急忙慌地跑出来,别过脑袋嗅了嗅,很快便发现了躺在雪地里的罗喉。

罗喉的脸和比积雪的内层还要白,他只有上半身暴露在外,其余都埋在一片白花花里。散了满地的长发上沾了晚秋的枯叶和冰渣,温婉的色泽在昏暗的天幕下格外显眼。

“你在干什么呀——在干什么呀?!你的身上只有块布,会冻死啊!!”

顾不得其它,黄泉一脚深一脚浅地冲上去救人。可是等他用手去挖刨掩埋罗喉的那片白花花之际,才发现埋住罗喉的不是雪堆,而是一整个软绵绵,毛茸茸,有呼吸,还很温暖的东西。

在靠近黄泉挖刨的位置,有一双豆子似的眼珠正可怜巴巴地频频眨巴,眼中流露出获得大赦的期盼。

原来是秋日里被黄泉草率变大的山精——那只水牛大小的团团经过罗喉的精心折叠,被迫变成了一只睡袋。

黄泉蹲在雪地里挠了挠额头,然后把手伸到罗喉的鼻下探了探。他盯着罗喉紧闭的眼,过了半天才缩回手,挠了挠后脑勺。

“……居然睡得这么舒服,真卑鄙。”

“谁卑鄙。”

罗喉猛地睁眼,吓得黄泉当场坐在了地上。

“就是你啊!居然还装睡!”

“你的动静惊天动地,吾不醒来才奇怪。”

“无理搅三分……”

“你的修辞进步了,黄泉。”

哼了一声,黄泉无视大团团眼中的热泪,带着满身满脚的冰碴子挤进睡袋里。他侧躺着,胸膛靠在罗喉的身边。从这个角度,倒是刚好能看清罗喉侧脸的线条,也能望见远处的云纱低飞过冻结的湖面。

沉默片刻过后,罗喉又重新阖起眼帘假寐。他的睫毛从黄泉的角度观察,在天光下被勾勒出一道朦胧的银边。

黄泉想,再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雪了,空气里已经充满冰结水汽的芳香。

好想吃烤红薯啊,可是烧火太危险了。等下用兔子和罗喉交换红薯吧。

罗喉真正睡醒的时候,正巧赶上打在眼前的一缕日光被浓云吞噬。远山攀升起乳白的水烟,密林逐渐化为一抹黛色的剪影。他睡眼稀松地爬起来,黄泉就趁机一骨碌躺到他原来的位置去了。

顺手从中衣里将被压瘪的小团团们一一掏出,扔到黄泉的肚子上,罗喉抖了抖散乱的头发,又习惯性地将它们扎整齐。

“喂,罗喉。”

“嗯?”

“今天很冷啊。”

“嗯。”

“很快就要下雪啦。”

“嗯。”

“那我们到对岸去吧?那边有很多暖和好玩的地方。”

“好玩才是重要的吧?”

“嘿嘿。”

离开湖心小岛前,罗喉回屋升起炭火,烤了两个红薯和黄泉分来吃。捉来的野兔被抹上蜂蜜烤熟,收在苇叶包袱里。他顺便从外墙的篮子中掏出根干玉米,用将熄的热炭爆了些玉米花,然后走到门外,将玉米花洒在雪地上。

台阶下大大小小的白团团们闻讯赶来,争先恐后地跳上跳下,用嘴巴去接罗喉扔出去的玉米花。只留下两排脚印的光洁雪地瞬间变得坑坑洼洼。

坐在最上一节台阶处的黄泉眯着眼睛叼着条兔腿监视他们。满嘴蜂蜜的甜味很是陌生。一面盯着罗喉的背影,他一面用烤肉骨头磨牙,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左右扫着。

撒尽玉米花,转身走回的罗喉爬上台阶,把空碗扣在了黄泉头上。

“里嘎虾米(你干什么)!”

“那是留在晚上的,别偷吃。”

黄泉松开嘴,不甘心地舔了舔粘在嘴角的蜂蜜。

“这是我抓到的……”

“那就别坐在地上吃,留神待会儿肚子疼。”

两口吞下兔腿,黄泉起身,跟着罗喉跑回屋里。罗喉在收拾室内的一片狼藉,他便绕到人的背后去揽对方的腰。

此时此刻,第二场冬雪飘飘扬扬,打着转儿从阴暗的天幕中降下。

雪花落在黄泉耸起的肩膀上,是一片又一片附有精妙纹理的六角形和八角形。一旦落到皮肤上,美丽绝伦的冰晶就会瞬间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罗喉肩背上的弧线也随着时间流逝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六角形、八角形的冰晶同样落到他赤裸在外的后颈上。过了很久以后,才不慌不忙地融解开来。

黄泉打了个寒颤。

“我们快走吧。”


蜿蜒在山涧之间的栈道覆盖着冰雪。隔年的松针和枯叶冻结其中,使道路极难行走。树木光裸的枝杈纵横在头上,偶尔有零星的几只乌鸦挤在白桦顶端取暖。

跟随黄泉远离山路,进入丛林后,树上的乌鸦、路边的动物足迹全都不见了。多数齐腰高的树苗密密麻麻地生长在成木周围,它们身上仍生有未凋的绿叶。经历冬至,略加打蔫的绿叶叶柄上垂挂起细小的冰锥。约莫今日过后,山里最后的绿色也将消失无踪。

罗喉扬首眺望的同时,远空中有只巨翼的飞禽紧贴着紫红色的天弧。那无名的鸟儿长啸一声,飞速划过他的眼底。

“是鹰吗。”

“眼神真糟,明明是麻雀。”

黄泉拉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反驳。

“有那么大的麻雀?”

“我说是,它就是。”

行至愈深,路途反而少了惹人踉跄的障碍。衰草随背后袭来的风动朝他们的腿脚两侧分出细径,低矮的树枝自动拂过他们头顶,却好像主动在为前进的两人辟出临时的道路一般。

慢慢地,冰冷的空气中多出一丝清甜的花香。

直到密林变成一处间隙宽广,上砌青石长阶的山坡,罗喉才认出眼前层叠的矮枝上挂的不再是霜冻,而是绽放的梅。

梅分宫粉、红腊、绿萼、玉蝶多种,芳香与品性也各具不同。黄泉只知此花有粉有红,对其风雅是不懂的。不过他知道,寒岁绽放的花为人称奇,为人称道。于是带罗喉来此地,他显得乐悠悠的,一对尖尖的耳朵按雪落上去的频率抖个不停。

实际上,罗喉比黄泉更不懂梅之奥妙。人世留恋的五彩风景,他几乎全未收进眼底,便白白将光阴错过。这样被人携来同赏,罗喉是头一遭。这也是生平首次,他有些后悔千百日里未去记一星半点关于冬花的典故,好在游玩时讲给黄泉听。

皑皑白雪在空旷之处飞扬,更显冷寂。雪粉落入梅蕊,倒多了凄清与柔情融汇的美。黄泉勾住手指拽着罗喉,两人沿那青石古阶沉默地走在花枝簇拥中,一时间只闻远近各处传来的簌簌之声。

“这个山顶上,有座庙。”黄泉开口道。

“这座庙建得很辛苦,还有人在搬石头的时候不小心被砸破脑袋。”

“然后呢?”罗喉淡淡地问。

“然后?嗯,庙里有个房间。”

“嗯。”

“房间里有很多香油豆皮和豆包。”

“……还有呢。”

“还有另外一个大房间。”

“里面有个大豆包吗。”

“不是啊,里面有很多秃子。每天早上都坐在一起唱歌。”

噗咳。

罗喉在黄泉疑惑的回瞪下一手掩住嘴巴,双肩颤抖地蹲在了青石阶上。

“你怎么了?早上睡在风口,所以肚子疼了?”

古老的寺院修筑在青石台阶连接的石砖广场对侧。细长密集的石砖在水土的侵蚀下变成潮湿的灰黑色,上面铺满了茶褐色的菌丝和青黑的苔,赤脚走在上面会感到一阵阵透骨的柔软与冰凉。

远远看去,罗喉就已从空荡荡的僧房和倾倒的围墙了解到,无论此庙宇在何年何月曾有过香火兴旺的荣光,而今的它亦不过是为人遗弃的屋舍罢了。

爬山虎、山葡萄和山药豆藤徐徐蔓上红漆脱落的数十根圆柱,再从屋檐的边缘倾泻而下。凝结成串的冰凌倒挂在枯萎的藤条上,经云霞折射,竟是异彩纷呈,光华夺目。

石块堆砌而成的围墙在坍塌后,半壁得以重新回归土壤。乱石上芳草萋萋,曾经镇守在墙檐顶端的鎏金飞龙在絮状的苇眉簇拥下,似是有虚空遨游之态,十分安详。

黄泉蹦蹦跳跳地越过广场,从桐木格子腐朽的窗口蹿进了佛堂。他打着赤脚,足弓的前半部分在一指厚的积雪上断断续续地留下清晰的脚印。罗喉慢慢地跟在其后,草鞋踏过那些脚趾的凹痕,就变成了完美的鞋印。

四方尖顶的佛堂里,早消去了僧侣香客的印记。残存的香火气被漫山遍野的梅香替代,正穿过颤动不已的半扇长窗,朝后院扩散。本是请尊佛像的台位上也不见了佛龛,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打破地板的破洞,和自破洞内生出,穿顶而出的巨木。

巨木躯干蜿蜒,不算极高,却相当臃肿。罗喉乍眼初见,认不出这是为什么品种。走上前细观,才发现是两棵树木紧密交缠而成的植物。两树之中,有一株呈出败势。遭树冠挤破的天顶破口处,零零碎碎的光斑夹杂着晶莹透亮的雪花透过树枝间隙,散落在罗喉的发帘上。

过了许久,那雪花迟迟不化。罗喉把它们从发上摘在手里,却是柔嫩的触感。原来接二连三落在他头上的,是梅花桃红色的花瓣。只是在冷清的天色里,那娇嫩美艳的色泽也像是被漂淡了似的,变得异常虚幻。

温婉的古梅盘绕着无名枯木,以一种奇特的和睦方式依偎延生,静立千年。

巨大枯木的主枝根部,黄泉翘着腿坐于其上。他的脚后跟搭在梅花枝头,时不时地用点力气,花瓣便无声地飘入佛堂内。他吸了吸鼻子,翻身跳到屋顶,从梅树的顶端折了盛放着花朵的梅枝后,才蜷着身体落到腐朽的地板上。

“喏,拿着。”

“另外那棵是什么树?”

“谁知道啊。拿着这个。”

“那棵树已经枯死了?”

“就说不知道……”

黄泉伸了半天握着梅枝的手,见罗喉的注意力仍停留在斜上方,脸色随即多了不少窘迫。

“我说啊,让你拿着啊!你不是觉得很香嘛?”

罗喉终于转移了视线。

“你不觉得香?”

“还好吧,只是这味道凑近了就会……”

还没说完,黄泉就急促地打了个喷嚏。借此机会,罗喉把顶花带蕾的枝条接了过去。一会儿,他又从佛堂外用芦苇叶编的小篓捧了土,把梅枝的断处修过后,包裹在湿润的泥土里。

黄泉揉着鼻尖,挑着眉弓抓过罗喉沾满泥巴的手在掌心里搓了搓,脑子里徐徐开始回放人们常说的一句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不懂情趣。

对,就应该是这么说的。

佛堂后是古木林立的庭院,僧侣曾居住的禅房按特定规律零零星星地散落其中。罗喉和黄泉坐在回廊边沿看了很长时间雪景,等到大雪袭上回廊的路面时,才不慌不忙地去找相对结实的禅房生火取暖。

待到日暮西山的时辰,他们重新烤熟那少了条腿的兔子,就着一同带来的果酒来吃。袅袅炊烟与雪雾融为一体,在这样的情景下,雪落的声响或许就是炊烟的呢喃。

饭后,黄泉见雪有停兆,便带着罗喉通过几道缺柱少瓦的画廊,来到雪松环绕的一处小亭中。亭呈六角,方柱多有裂损,但尚未倒塌。一只成人高的铜钟静静地悬在六角小亭中,栓有铁链的钟鱼则幽幽晃荡在它一侧。

黄泉轻盈一跃,蹲坐在了钟鱼背上。

“过来过来。”他挥手招呼罗喉道。

罗喉抱着胳膊,又拆出右手来抓了抓额发。

坐上钟鱼的感觉就像悬空飘浮在水上,在寒冷的风吹过同时划桨般飘摇着,隐约带着全无着落的萧索。

罗喉听到看不清的屋梁处传来吱吱扭扭的,金属摩擦木料的声音。那是陈朽之物才有的动静,他俩若是谁再沉些,亭子怕是就要粉碎了。

可黄泉与罗喉所担心的正相反。他很兴奋似地一条胳膊夹着罗喉的手臂,一条胳膊夹着钟鱼上的铁索,不时用腿脚的晃动调整钟鱼的方向。仿佛他们坐上的确实是条渔船,而他便是这艘船的船长。

“从这儿能看到山下,尤其现在,本该是不错的。”

玩过一阵,黄泉朝前眯了眯眼睛,这让他的眼珠显得更小了。

“不行啊——不行,怎么雾还是那么大呢?梅花一朵都看不见啊!”

“上山时已经看到了。”

“不对,在这里最好看。多可惜啊,你都来了。”

“又不是再也不会来。”

罗喉感到有木屑掉到头顶,赶忙伸腿架在方柱棱上,稳住钟鱼的动作。

“说的也是……嗯,你说得对。”

这么回答着,黄泉勒紧夹着罗喉的胳膊,全身用力的前后甩起。没等罗喉反应过来,承载着他们的檀黑色钟鱼便“呼”地向左摆动,而后在右摆同时撞上了亭中悬空的大钟。

钟音仿若一记沉厚有力的心跳轰鸣,久久回荡在银装素裹的山野里。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

远方坡道旁的寒鸦接二连三地腾飞而起,在低空中回以沙哑的悲啼。这掩去所有的钟声如此洪亮,甚至令夜幕下的山峦熠熠生辉。

黄泉的笑声同样被遮蔽在轰鸣中,唯独他那双蓝宝石似的眼珠闪烁着,就像倒映了浓云之上的寒星,抑或是寒峭之外的灯火辉光。

罗喉和黄泉贴得极近,脸侧和太阳穴附近不断擦过对方柔软的耳廓。他感到黄泉的手顺着自己胳膊的内侧一路摸到指尖,然后那纤细又滚烫的五指顺进了他的指缝里。

他在突如其来的一片寂静中握住了他的手。

就像他一样。

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荡在空中,罗喉想着,那条他仔细包裹好的梅枝若能活到来年开春,便把它种在自家的台阶下吧。

等到它长大开花,黄泉说不定一边打喷嚏一边后悔自己送了这个给他。

又或者,黄泉会打起梅酒的主意,然后日夜坐在树下监视梅子的成长。

再或者,等梅树的果实也发芽后,说不定湖心小岛会化为繁盛的花林。

如果这条梅枝能活下来的话。

透过山峰之间的缝隙,可以窥见点滴宝蓝色的辉火。

罗喉虽然看不清所以,但他很清楚,遥远的地方风雪已逝,一片晴朗的星空正静悄悄地流淌在万物的梦里心上。


寒梅长暖,松柏不存。

了至余生,识之无憾。


END

藍石 2012-05-30 22:10
貍大的這篇文又是讓我拜服的一篇,看完之後,久久不知該用甚麼語言表達所感受到的那種心境。。。。
看貍大的文,腦中會勾勒出一幅幅的風景畫,又像是在讀陶淵明的詩,從詩中會感受到一種恬靜幽美的自然風光,靜謐安閒’物我交融的意境,是一種令人神往的藝術境界,感受到羅喉擺脫世俗干擾之後的的恬淡心境,但貍大的文中還有一種奇幻又可愛的妖仙精靈世界,雖是妖是精怪,但似乎遠比人類來的有情有意,讓人不禁有些感嘆,這樣的生活真的遠比當人還要好啊~~~

gentlefly 2012-07-11 09:25
好美的文笔 好美的故事 看到那些山精瞬间想起了龙猫 大大笔下的天地也和龙猫里的一样纯净美好 两人的感情也是温馨感人 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文

jxyxz 2012-08-23 08:31
如果这篇文还有更多的番外就好了。。。

平平淡淡的永永远远是多么的难得和珍贵啊,呵呵。

在一个人的七夕重温这篇文,仍旧是被治愈了。谢谢作者大人,谢谢。

kingace 2012-08-23 11:30
再写番外我可能又要坑了呃呃呃……所以就让他们幸福地这样生活了!TT 谢谢喜欢嗷嗷!

不倒 2013-10-28 21:32
黄泉的性格很可爱,文中的风景也很美,一如作者水墨淡彩的风格看了很多遍还是好看

acoldfox 2017-06-24 19:25
整個就像繪本攤在眼前般,真的太治癒了。
看的手都癢起來....

銀杏樹下的小屋立於湖心中,這是何等意境啊!!

狐化精靈的黃泉相伴於秋瑟冬雪的日常,武君真心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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