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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18 12:29 |
【罗黄罗】狐木 5F更新番外
狐木
罗喉打开房门的时候,被从天而降的一串山楂打中了头。
他茫然地朝上方望去,除了笼罩在屋顶上的斑驳树荫和橘红色的天空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然后在他低下头,正打算把山楂捡回家再重新计划出门事宜的当口,天上又掉下一枚鹅黄色果皮的石榴,当不当正不正地砸在他的后脑勺上,然后咕噜噜地滚落到门槛边的柴堆里去了。
石榴的种子在残阳晚照下被洒了一地,点缀在柴火上红灿灿,亮晶晶的,仿佛一簇簇晶莹剔透的小火苗。
罗喉蹲在原地揉着脑袋,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拎起长衣下摆,把山楂和石榴都收纳其中。罗喉用空出的手取下外墙上悬挂的菜篮子,将这些浆果一股脑全倒了进去。
如果他出门期间,浆果的主人回来取走会很方便。如果等他回来浆果还在——好吧,那明天就做山楂糖好了。
这么想着,罗喉在腰间挎上柴刀,背起柴架,戴上斗笠,离开前不忘用右脚带上了门。
罗喉住在水中央。
嗯,这不是矫情的诗句,而是事实。
首先,罗喉的家很小。
土灰色的瓦舍被两棵三四个汉子都抱不过来的千年银杏遮挡得密不透风,苔藓和蕨类借机纵横在房顶上甚至墙缝里,并因屋主的放纵生长得更为猖獗。
刚走出竹篱笆,就会被湖水阻碍了脚步。放眼望去,眼前除了青幽幽碧波就是数不尽的山岗。
重叠的山川围作一圈,形成一道盆状的山谷。罗喉就住在幽谷中的湖心小岛上。
这样的地方与其说诗情画意,不如说交通不便。尤其在没有渡船的时候。罗喉没有渡船,他曾想过自己去造一艘,可后来想想压根没有必要,便放弃了。
不过哪天还是造艘船吧,事情都有万一不是吗。
罗喉在水面上边走边考虑着造船的可能性,银色的涟漪从他的脚下扩散开来。成群的小鱼追着他的鞋跟摇尾巴,远远看去,就像是鱼群驮着他往对岸跑一样。
直到树枝填满了柴架,必要的草药和山菜也都装进口袋,罗喉才发现绑在鞋上的草绳被鱼儿咬断了。他坐在倾倒林间的巨石佛像身边系绳结,佛像的脸部横跨过一道巨大的裂痕,但他仍慈眉善目地容许紫罗兰从那道伤口间生长出来。
佛陀慈悲。
罗喉望着佛像布满疮痍,却心满意足的面容,自言自语地说道。
要是有点肉就好了,炖山楂吃。
只要山楂没被拿走。
于是在罗喉借着最后一缕日光,扛着柴火和草药山菜,光着脚底板回到家时,看到家门口的台阶上摆着一条新鲜的鹿腿。
鹿腿下垫着不少巨大的虎尾草叶,更多的山楂满溢出他挂在外墙上的菜篮子。
仿佛为了引起罗喉的注意似的,一颗滑到篮子边缘的山楂果无风自动,啪地一声掉了下去。
啊……幸好不是整只鹿。
那天晚上,罗喉很努力地处理了尚在淌血的鹿腿。需要吃的切块泡酒熬炖,吃不下的切片抹盐风干。折腾了半宿,等到炖熟了鹿肉,他却几乎没了胃口,扒拉两下就打算睡觉了。
爬上床前,他把剩下的鹿肉分成两个瓦罐存放,一只放在灶台处,另一只则放在了家门口的台阶上。虎尾草的叶子被他结结实实地压在罐底。
第二天早晨,台阶上的瓦罐和鹿肉都不见了。略显枯萎的虎耳草换成了梧桐叶,叶子上堆满了崩开壳的栗子。
这时罗喉才意识到,秋天已经到了。难怪最近他总觉得银杏树有股臭烘烘的味道,原来树上的白果正在成熟。
银杏树其实很好,罗喉对它们遮风避雨挡太阳的效果十分满意。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秋天里熟透的白果果肉会散发出腐败的臭味。
在这片山林之外,人世间也约摸到了狩猎的季节。
很久以前,缤纷绚丽的死亡季节是最让罗喉头疼的一段时日。因为在人世的宫廷里,秋天是猎术称勇,游亭赏月,觥筹交错的佳期。
总而言之,就是有其目的的礼尚往来,简称应酬。
数以百计的玩乐活动中,罗喉最不齿,但也最不能推辞的便是骑猎盛会。
猎犬咆哮,战马嘶鸣,鼓瑟震天,弓弩齐备,鸟雀惊飞。佩刀位于最前的罗喉不明白,这般排场本应面对的是敌国兵阵,何苦用来恐吓弱小野物呢?
兵士一声令下,参赛的贵族将士之流便驱着张牙舞爪的猎犬冲进深林。犬只蜂拥,追咬着惊慌失措的野兔或牡鹿跳出灌木,引其进入骑者视野。
彼时,骑者趁机勒马开弓,射杀猎物。紧随其后的侍从们爆发出一阵欢呼,然后搬运死去的动物,清点参赛者的猎杀数目,以评奖赏。
在罗喉彻底领悟骑射盛会的真谛后,便用自己首创的一套方法游离在应酬活动的模糊地带。
游园赏花,他只在最盛之时前去相拜,简单来回。狩猎之流他亦不曾报名,仅在众参赛者疲惫而归之际,于人可见之处弯弓一箭,击杀远空遨游之物后默然离场。
有很多人赞美他之德行乃真君子,真猛士也。也有更多的人咒骂他举动做作,哗众取宠。但没有人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想。
在那段实则短暂,却贯穿了他于人世终生的日子里,他唯独在想的一件事便是自己身处的这方土地。
为守卫它,他几乎失去了自己拥有的一切东西。
所以他已无退路,只能继续守卫下去。
游玩于乱世,举盏于国难,兵刃不碰劲敌之流,保护不住任何东西。
那次,一如既往抱臂等待着骑射参赛者的他破天荒地干了挽弓远射以外的事情。
不过在罗喉想起当初干了什么之前,栗子在炉膛里爆炸的声音把他炸回了现实。
他赶忙用炉锹将炸开花的栗子拨出来,趁热剥好。不慎剥碎的随口就吃掉,完整的栗仁则包在梧桐叶里。他把梧桐叶扎成一个小包袱,放在台阶上。
第二天,小包袱不见了,盛放鹿肉的瓦罐却放在同样的位置。罗喉抱起瓦罐,觉得里面有点分量,不像是空的。他打开瓦罐的顶盖,浓郁的酒香便飘散开来。
久违的桂花酒。
罗喉在当晚少见地自斟自饮,并少见地伏案小憩了一阵。
迷迷糊糊地,他做了奇怪的梦。
梦里有个白花花的东西身上扎了个长杆子,在草地上动来动去。虽然看不清那是什么,长什么模样,但他总觉得对方冲他龇牙咧嘴地,凶极了。
再过了会儿,白花花的东西和草地都不见了,他仍趴在桌子上头重脚轻。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把门打开,又看到个同自己一边儿高的白花花的东西和他动作一致地,左摇右晃地站在门口。
这回罗喉看清了,这不是东西,是个人。
一个头发白花花,衣服白花花,脸蛋也白花花的年轻男人站在他家门外。男人的眼线很细,眼珠宝石般蓝光闪烁。
两人就像风里的狗尾巴草似的,彼此看着对方摇晃了一阵之后,年轻男人突然开口了。
“怎么还不让我进去啊——让我进去啊,让我进去啊——”
和那张清秀俊俏的面容截然相反,年轻男人用低哑的嗓音冲罗喉叫道。他把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然后就嘟着嘴,好像很委屈地绞起手来。
罗喉瞥了一眼男人的手,那长如葱尖的手指在夜里泛着青光,尾指还够着一只雕花瓷瓶。和自己收到的桂花酒类似的香气从瓶口冒出来。
结果,罗喉就让这个陌生人进屋了。
跟着陌生人一块儿进屋的,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罗喉说不好,毕竟他的视野模模糊糊的,是梦是醒都分不清。
白衣男人的肩头趴着不少个雪球形状的团团,团团上除了两粒贼亮的豆儿眼,还长着尖尖的长耳朵。那些团团们跟着男人一起进屋后,就发出悉悉索索的动静,开始蠢蠢欲动。
罗喉刚想问男人这是啥,就听对方很突然地嚷了一嗓子“别在我耳边叽里呱啦的不然吃了你们!”。话音刚落,团团们便突然僵硬,变成了他肩膀上奇形怪状的摆设。
总之,就是——那个什么吧。嗯。
陌生男人在罗喉的陋室里闹腾了整整一夜。
起先,看见罗喉桌上的瓦罐后,男人显得很开心,举起自己的瓷瓶请罗喉与他共饮。罗喉迟钝地想想也无不可,就和男人又喝了几杯。
本来两人喝得很和平,可不一会儿男人就坐不住了。他噌地一下跳上桌子,盘腿坐在罗喉面前,开始用双手捧住他的脸,然后又用拇指夹住他的脸颊往两边拉。
被拍开手后,男人又不甘心地往前凑了凑,两条胳膊环抱住罗喉的脖子,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在这里是不是很好啊?”
“嗯。”罗喉懒懒地回答。
“那就别走了吧?”
“这里本来就是吾的家。”
“嘿嘿。”
男人蹭了蹭他的鬓角,笑得很得意。连带他双肩上的那堆团团也忽悠悠地颤动起来,毛茸茸的搞得罗喉想打喷嚏。
后来,果然如罗喉所想,团团们是活的。等到男人不管不顾地开始用筷子敲着瓷瓶唱歌时,团团们跐溜溜地顺着袖管滑下他的衣裳,落在桌面随着歌唱的节拍蹦跶。
大概是团团的舞蹈,没手没脚的,只能弹跳吧。
男人坐在那儿越唱越高兴,突然拉着罗喉说“我给你变戏法”然后一手抓起个跳得正欢的团团把它朝房顶扔去。
“来变个花儿!!”
罗喉不知道“来变个花儿”是咒语还是命令,总之那个小团团既没有变成花也没变成别的,而是变成一个比水牛还巨型的大团团从天而降,把男人砸了个大马趴。
其它的尖耳朵小团团见状,发出“啾”地一声尖叫,大概意识到事情不妙,发出伴随着一阵悉索,通通顺着墙缝蹿上房梁躲藏起来。
不过等罗喉费尽全力移开那个软绵绵的大团团检查伤情的时候,发现男人一点儿事也没有,只是顺势睡着了,半张着嘴巴的模样像个娃娃。
没办法,罗喉连拖带抱地把男人放在自己床上,又翻出仅有的一条被子盖在男人身上。他舀点水洗了把脸,便和衣躺在男人旁边,几乎头沾上枕头就没了知觉。
快天明的时候,罗喉于本该起床的时段,由于醉酒的关系系又进入了半睡半醒的境界。这次他确定自己在做梦,而且是很现实的梦,大抵是往事。
回忆性质的梦他过去也不是没做过,只不过梦到的都没什么好事。金戈铁马,荣辱厮杀。有意思吗?真的没什么意思。
不过这次不太一样,就连罗喉也不记得那是在什么时候了。反正是某次骑射盛会上,他按照往常的习惯站在稍浅的灌木丛里等待比赛结束,突然不远处的草丛发出呼啦一声,然后草丛里的那阵摇晃就好像水上的波纹,一路就朝他逼近而来。
罗喉快速出手,趁那个藏在草里的东西跑到脚边的时候将之揪到手里,拎到眼前查看。
那是只半大的狐狸,被他捏住了颈后无法自由动弹,只能露出獠牙,咝咝地发出威胁的声音。
狐狸的皮毛白花花的,染血的左后腿被箭射了个对穿,正鲜血淋漓地哆嗦着。它小小的眼珠宝石般蓝光闪烁,恶狠狠地瞅着罗喉。
不甘示弱地回瞪着白狐,罗喉很不客气地把它的上半身压在胸口和胳膊之间,然后连招呼都没打就把白狐后腿上的箭矢拔了出去。
罗喉记得,当初他虽戴着皮革护腕,手却是赤裸的。自然而然地,手上的虎口部分被惊怒的白狐咬了个对穿。只不过后来为了给白狐包扎踢踹不已的后腿十分费力,他几乎没感到疼痛。
野物有野物有趣的地方。在罗喉为它包扎好伤口,放松力道的瞬间,白狐噌地飞蹿,光一样闪进最近的一株灌木里,不见了踪影。
可是等到罗喉听不到动静,站起身开始琢磨自己手上的伤该如何处理的时候,又听见白狐逃走的那棵灌木底下沙沙地响。
不一会儿,一对蓝宝石似的豆儿眼就从树叶的阴影里显现出来,贼溜溜地盯着他看。
“快走吧。”
罗喉重复了两遍同样的话,贼溜溜的蓝眼睛总算不见了。
当日他的惯用手受了伤,但在挽起长弓时,力道和准头依然不曾有误。
那年罗喉射落的,是一只怒目金鹰。金鹰于长空中敛翼坠落,将死的悲鸣袅袅回荡在人群的欢呼声中。
怒目金鹰,本是他在人世间的象征。
或许是命中有感。就在那一年,罗喉失去了他的土地。
确切地说,是他守卫的土地葬送了他的性命。
发生了什么,后续又是什么,罗喉就不去想了。说实话,也没必要再想那么多。
罗喉只知道自己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深秋时节。他被湖水冲上岸,金灿灿的银杏叶在满天红霞中肆意飘扬,叶片落满泥瓦陋室的屋顶,落满整座湖心小岛,也落满了他全身上下。
温暖和煦的鹅黄色掩住了他长袍上经年的血迹。
从那时起,罗喉就住进了湖心岛上的瓦舍里。
他能在水上行走,走在水上时,鞋底常会被鱼虾当成啃食的目标。
心情好的日子里,他还能像朵云彩一样,在天上飞一阵。
渐渐地,他能听懂些野鹿和松鼠的语言。鸟雀的口音很杂,数量多了就听不懂了。
天色昏暗的时候,山里就会有奇形怪状的东西在他附近走来走去。他们枯枝似的手里拎着造型别致的小灯笼,看上去和赶庙会的游人没什么区别。
就是这样了。
罗喉再睁开眼,很快就适应了天花板上投射下点点天光。他知道现在是白天,也知道房顶在很早以前就该修葺了。可他现在就是懒得动弹。
身旁传来纸张摩擦的声音。罗喉回头,见昨晚初识的年轻男人正衣冠不整地趴在被窝里翻他的书看。
男人一手托腮一手翻书,绵长细软的白发从肩胛处流淌下来,整个人看起来很透明。
“……不是梦啊。”
“你说啥?”男人眨巴着蓝眼睛歪头瞧他。
“没什么。早安。”
“早啊。”
这个罗喉记忆里晴朗的早晨,实际上晴朗的午后,他认识了从头到脚都白花花的黄泉。
对于撩开被子,目睹黄泉的背后正有条蓬松雪白的大尾巴在呼扇呼扇地打拍子以示心情这件事,也许罗喉是早有预感,所以一点都不惊讶。
一点都不惊讶,不等于不感兴趣。罗喉留下趴在床上打滚的黄泉去洗漱了一番,回来后又打量打量他。
“吾能摸摸看么?”他指着黄泉白光朦胧的尾巴问。
“我能摸摸看吗?”黄泉指着他披在肩头的金发问。
等价交换和平相处。唯一不妥就是黄泉的规矩很多,在罗喉伸手享受皮毛的幸福触感时,他很认真地交代对方不许倒着摸,不许横着摸,也不许用抓的。这可是他身上最贵重的部分,容不得一点疏失。
“很好的质地吧。”
黄泉笑着挑起尾巴尖,去搔罗喉的掌心。接着他拉过罗喉的手,用拇指摩擦着他虎口上残留的几个点状的伤疤。
“是啊。”
罗喉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很快就摸到那颗脑袋靠近耳廓的地方有个猫耳形状的耳朵尖。
“耳朵不能揪。”
“吾知晓。”
“猜到我是谁了没?”
“嗯。你的块头变大了。”
黄泉不觉得这句话算赞美,不过还是勉为其难接受了。他揪着罗喉麦金色的头发把玩了一阵子,接着随手拎过搁在床头,看了半晌的那本书。
“这个送我吧。”
“你能看懂?”
“别瞧不起人,你连黄鹂唱的歌词都听不懂还敢说我。”
“喜欢就拿去吧。”
把书收进单衣内侧,黄泉笑嘻嘻地坐在床沿上把腿晃荡来晃荡去,观察罗喉起身更衣。他自己的衣服经过一夜也散架了,不过他不在乎这些,仍是得意洋洋地用尾巴上下打着拍子,一对尖耳朵随着罗喉走路发出的声响转动个不停。
回过头,罗喉想提醒黄泉把衣服穿好,后来想想还是帮他把衣服穿好吧。
替黄泉拉直一路卷到大腿的衬裤时,罗喉看到他的白皙的左腿膝盖到大腿过渡的部分有一道贯穿伤的痕迹。
伤痕很老,像是长矛戳穿了腿部,现在只余下少量的暗色沉淀其上。
罗喉没说什么,单单拍了拍黄泉的左腿。
“你果然块头变大了。”
“说我变帅了不是更好吗。”
很多事情,罗喉都是知道的。比如自己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比如黄泉身上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比如是谁每天往自己头上扔果子,在台阶上放礼物,再比如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他都知道。
这种“知道”和他知道什么野菜能吃,什么不能吃,房子怎么盖,渡船怎么造没太大区别。所以罗喉就算知道了,也觉得没什么太大关系。
重要的是自那天以后,黄泉笑嘻嘻地,隔三差五就跑进屋来找他,有时是要拉他去某个山洞里探险,有时是要钻到他的床上睡懒觉。
是不是该想办法加一副碗筷,还有一床被褥呢?这才是实际问题。
很多事情,黄泉都亲眼看到了。
比如崇山峻岭之外兵戈乍起,旌旗遮日,喊杀掩盖空中的悲鸣,铁骑所经处枯草连天。
比如琼楼玉阁淹没在熊熊烈火之中,剑锋浸染红光,生灵瞬息涂炭。
再比如那个曾蛮横地揽着他,为他拔出腿上箭矢的男人终是倒落在血海之中。
那片赤红的汪洋比他所知的火云残霞,艳阳枫池都要来得鲜艳夺目。
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般恐怖的色彩。
事实上,正如罗喉所疑虑的,黄泉确是不识字的。
虽是不识,不算不知。
后来的某一日,大概是在罗喉慢慢知道黄泉纵向摇尾巴是表示心情好,横向扫尾巴表示不快乐的时候。黄泉横扫着尾巴,趁罗喉的草鞋再度被鱼群咬漏,坐在佛像旁修补草鞋的空档里跑到湖边,从怀里掏出了罗喉送的那本书。
他的举动惹来了湖里贪吃的鱼群,黄泉冲着摇头摆尾的鱼儿们把手里的书挥了挥。
他打开书本,将内页细细地撕碎,扔进湖中。
“帮帮忙,都吃干净啊。”
唯有书本封面,乃至内页里层叠出现的四个字,黄泉是认得的。
罗喉。那是那个金发赤眸,曾救过黄泉,曾被黄泉所救,并为黄泉所顾护之人的名字。
天都。那是那片曾经兴旺,曾经繁荣,现已沦为焦土之地,并断送了罗喉性命的名字。
等到银杏叶铺得满地金黄,罗喉才迟迟意识到,必须处理掉砸碎在地的白果。不然的话,不但黄泉会因其臭不可闻而不愿接近湖心,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无法忍受那不堪的气味了。
于是罗喉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清理逐渐腐败的白果。恶臭扑鼻的埋在土里种,新鲜完整的剥好烤来吃。
黄泉永远不理解为什么外表再糟糕麻烦诡异的东西经过罗喉的手就会变成可食用的佳肴,反正这一次也一样。他和罗喉对坐在桌子两边,一人剥白果一人吃白果,相处和睦。
“我一直想问你,”黄泉托着下巴问,“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变成什么了?”
“……嗯?……嗯。”
“为什么是两个答案?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
“差不多吧。”
罗喉往黄泉嘴里塞了枚白果,口中的回答模棱两可。
“这种事也能有‘差不多’……”
“黄泉。”
“嗯?”
“冬天快到了,打点狍子回来。”
“罗喉,你的要求好像变多了。”
“再挖些甘薯。”
“喂,你在听吗?我说你的要求变多了……”
“然后你好像不冬眠吧?”
“我又不是熊!!”
“那住过来过冬吗?”
愣了愣,黄泉有点惊讶地望着仍低垂着目光敲击果壳的罗喉。
“……好啊。”
“嗯。有了你,冬天应该不用浪费太多柴火。”
“哎呀!你在利用我啊?!”
在最后一批勾勒着金辉的银杏叶迎风而起的时候,罗喉正巧在朝外眺望。
银杏叶片如翩翩蝶舞,纷纷扬扬地扑闪着,逐渐融入沉寂在薄暮下的远山。很久之后,罗喉才收回目光,冲陪他收拾果壳的黄泉笑了笑。
“入冬了。今晚开始生炭火吧。”
重岭峗者,多附灵君。
灵落于水,栖于木,悄行栈道,往来于此岸彼世之间。
山人有言,灵者,多狐魅山魈,易貌于前,必行不利。
君者,却乃人身,渡修罗之难,生死数载,因果不断。
历祸相逼,数劫相迫,君之将逝,却闻世人擂掌称道。
灵同君道,身葬木下。以其魄为媒,山为圈,水为屏,
待至他日,则神形融于山、水、木三者,万世不灭矣。
梦蝶入梦,谁者梦中。
忆梦似幻,如影随形。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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