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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斑伽蓝菜 2012-07-09 19:19

清微[霹雳《圣魔战印》~《天竞鏖峰》同人 殇蟾 浪风]

卷一 坎月薄烟水

    靖沧浪举着伞,眼前雨雾里朦胧的村镇让他熟悉又困惑,船家将船停在码头上,他上了岸,回身将一枚碎银递在撑船的老人手上。
    与当年一样。但当年总归不可追回。
    忌霞殇挑的地方,倒是出人意料地宁静,翠竹环水环路,不到两人高的墙里伸出桃枝茶枝,没有柳,没有柳也与他的记忆像,没有高楼也与他的记忆像,墙头上伸出来的不光有桃枝茶枝,海棠月季石榴,谁家的藤萝从这家爬到那家,还有绿如海的桂,靖沧浪一手撑着伞一手握着路观图,顺着竹林边的小道往上,有穿着同款同色服装的书生从他身边走过,还有挎着绣篮的姑娘从他身边走过,他转过头望着微雨点点的湖面,恍惚以为绕过前面的弯就能听见书生们读书的声音穿过雨声和竹叶摩擦声。
    但忌霞殇寻来的地方再像,也毕竟不是他住过的那个地方。再说,就算回到那里,忌霞殇也并不是为了自己此番寻觅而定下的。
    所以转过前面的弯没有看见书院,靖沧浪也并不惊讶。他甚至病危从那种轻微的恍惚里回过神来。他望着竹林中并不显眼的小路,小路很碎,拼得稀疏的缝隙里生出开蓝花的鸭跖草和开黄花的毛茛,他两边看了看,没有人,便踏着那些细小的的蓝花黄花与各自青绿的叶片走了进去。
    竹林的深处,阳光暗得几乎要与黑夜没有太大的区别,靖沧浪挪了挪伞,从下面望了望竹林的顶端,竹叶密密麻麻地排在他的头顶上,将雨水拦得只剩下一些小滴,偶尔掉在他脚边的石面上,滴答一响。这个湿嗒嗒的地方让他的心情不怎么舒畅,那种恍惚也逐渐消失了。他想他或许应该庆幸引他到这里来的不是敌人,否则在刚才,他已经露出了太多的破绽,足以让人杀死他。许多回。
    靖沧浪举着伞往前,竹林中碎石路时有时无,他寻着或宽而稀疏或窄而紧密的道路,一路往前拐了几个弯,一座围墙顶上有花簇稀疏的、纯白色泛着青的木绣球越出的小院出现在面前时他知道忌霞殇所指的地方终于到了。
    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人,会是什么样的。靖沧浪想,他往前踏了几步,却被一道阵法拦住了去路,那道阵法很温和,只是将他从踏足的地方弹开,他看了看那个埋在土里、发着青白光彩的阵法,这个阵法与道家阵法接近,却并不完全属于道家。靖沧浪抬头望着那座不大的院子,它就在数十尺之外,被这个庞大而温和的阵法包裹着,不许人靠近,看起来里面的人似乎也很少出来,忌霞殇将路观图交给他的时候曾经说过住在这里的这位高人嘴毒脾气坏,面丑心肠黑,他道是不太明白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道家的高人。
    但或许忌霞殇说的也没错,很多时候,修为并不是由心肠好坏决定的。靖沧浪将伞收起来,抖了抖水,靠在路边的竹子上,对着院门行了一礼。“前辈,在下靖沧浪,受玉清界底子所托,前排向前辈求取鬼如来之乱中玉清界散失的道门典籍,请前辈指点一二。”
    竹林里一片沉静。靖沧浪望着白墙上斑驳的木门,白墙已经不那么白,青苔与绿藻爬在上面,石灰一块一块地剥下来掉在最下面几层长着青苔的石头边上,瓦上站着更厚的青苔,青白得发亮的木绣球花朵垂在屋瓦上,花瓣一片一片摇来晃去看不清是否在往下落,再一瞧却已经弄不明白掉在院外石头下的到底是石灰皮还是木绣球的花瓣。
    靖沧浪垂了垂眼睑。“前辈,在下是……”
    “自己走进来!”院子里面传来的声音十分熟悉,靖沧浪微微有些发愣,他抬起头来望了望,院子的门紧紧关着,似乎里面的人并不打算出来见他。“外面是逸宗的阵法,要么你自己走进来,要么你去叫忌霞殇带你进来。”
    靖沧浪闭了闭眼睛。的确,也只有那个人才能对玉清界散失的典籍这么清楚。“你是贪秽。”他说。
    “忌霞殇没和你说?”院子的木门被打开了,贪秽站在门里,他穿着简单的绿色道袍,头上随意地梳了一个道髻,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入门不久的年轻道士,只是那张脸上两种颜色的皮肤就像是裂开的香菇,在百戏而细腻的皮肤下面是另一张皮肤棕黑沟壑纵横的脸,他听说过,海蟾尊的脸是贪秽在修行之后幻化而来的道体,那并不是他本来的脸,却似乎也不能说不是他的脸。
    “你没死……”
    “很意外?”贪秽笑起来,这个笑容让他的脸看起来十分奇怪,就好像许多年前年轻而美好的面容覆盖在许多年后年华老去的脸上,然后像墙上的石灰皮一样剥落得斑驳而丑陋。
    “为什么你会没死!”靖沧浪一步踏上去,下在小院周围的阵法一闪,又将他弹开了。“为什么忘世麒麟要将你留下!”
    “好问题,不如你直接问他。”贪秽抬起手来,对着靖沧浪的深厚扬了扬,靖沧浪一转身,看见忌霞殇举着伞从他背后走了上来。
    “此阵法,若用强力进行突破,便不易踏足了。凌主想与海蟾尊一谈,便随我进入吧。”忌霞殇将靖沧浪靠在竹上的伞提起来递上去,靖沧浪举着伞,随着忌霞殇踩着阵中几处位置走到院子门口,贪秽已经不在那里,他跟着忌霞殇走到院子里面,忌霞殇回身将门关了起来。
    忌霞殇安置贪秽的小院中种满了各种各样的绣球和木绣球,绣球矮而茂盛,伸出将开蓝花的花苞簇匍匐在土地和石砌的屋台上,木绣球支着一树繁盛的花苞,枝条被压得几乎垂在蓝色的绣球上,院墙的外面立着高而直的竹,他抬起头望了望,觉得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好像一口井。“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救贪秽。”靖沧浪说,忌霞殇搬出茶桌放在屋台上,小炉上燃着火,水汽袅袅地从火上的壶中冒出来。
    “我也不明白,不过很显然,我留下他,对你来说很有用。”忌霞殇倒了茶,将杯子递到靖沧浪的手上。
     “他本来不该还活着。”靖沧浪接过忌霞殇的茶,拿在手上,却没有喝,茶的香味和水汽一起漫在鼻中,又湿又暖,却又过于潮湿,将回香压了下去。
    “此事以后再议,你到此地来,为的是与他商议玉清界散遗道门典籍一事。海蟾尊就在书房中,你去与他一谈吧。”忌霞殇伸手指了指书房,靖沧浪瞥了一眼,向他道了谢,饮下手中那杯茶,将茶杯放回茶盘里,转身到书房中去找贪秽。
    靖沧浪站在忌霞殇的书房门口,不知道该进还是不该进。贪秽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憎恶,而求助于他也让他一时无法接受。他转回头,忌霞殇的一身红衣在湿而暗沉的色调里也显得按而昏沉,他伸手敲了敲书房的门,里面没有应声,他站在外面,不好进,也不好不进,书房里书页翻动的声音夹在竹叶翻飞的沙沙声里,他推开门进去,贪秽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雨卷楼的典籍……”
    “鬼如来屠灭玉清界,并未伤及藏书的楼院,楼内书典如何会散失?”贪秽啪一声把一本书合起来,放在书桌上。“玉清界弟子若想重振道脉,为何不首先收集现存书典,整理记录,再列出散失书单,先求问他处道观,若无法补齐,再觅他法。如何劳动你,为他们东奔西忙,寻来我处?”
    “贪秽,你过分了!”靖沧浪一步踏在书房中,真气冲得翻开的书页哗啦哗啦地响,贪秽站在书桌的后面,伸手将一本书压住。
    “如何?不首先理清自身所有之物,却想借助外力完成本该自己完成之事,若玉清界现在都是这样的弟子,那存与不存,典籍是否重新集藏,又有什么意义?不如将此蠢辈逐出道门,任玉清界自生自灭吧。”贪秽抬手一挥,袖风扫在屋里,被靖沧浪的真气冲开的书本又吹得合了起来。“你非是玉清之人,就别来管玉清之事,回你的天河,莫再出现在我眼前。”
    “你化身海蟾尊,潜入玉清界修行百年,难道师兄弟之间的情谊,不曾让你犹豫?”
    “如何?若我说,再有天大的情谊,也比不过厉族大业在我心中分量,你可满意?”贪秽对着靖沧浪笑起来,那一部分光滑而白皙的美好面容在因为大笑而产生的颤动中迅速干枯皱缩,春冰一样消融而尽。“我潜伏玉清,为的就是寻机解封天之厉,以此为前提,任何情任何物皆可舍弃。兄弟之宜又如何?天下之人皆不能阻我前行之路。”
    “欺瞒天下,屠戮苍生,耗损正道,忌霞殇留你性命已是宽宏至极,如今若你愿助玉清界重振道脉,罪行或可减消几分,至少不枉悬壶子当年那么信任你!”
    “欺瞒天下又如何?屠戮苍生之名难道还能从他化阐提那里挪到厉族身上?魋山魔军不属魔族倒属厉族?斩杀明峦将士的难道是厉族?”贪秽眯起眼睛,这个动作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像是沼泽里一截朽烂的木桩。“憎恶与愤怒让你的心智无法理清当初的事件了吗?是谁攻打明峦?厉族吗?是谁杀了羔百年?厉族吗?是谁杀了雀华一品?厉族吗?是谁害了御神风?厉族吗?是谁在太荒神诀之后大军来犯?厉族吗?你的头脑都用在与墨宗嗣理论上了吗?鱼类的记忆,果真如传言所说,只有不到一刻?”
    御神风。
    不光是御神风。
    靖沧浪握起拳,他将手往后,按在洗墨鲲锋的剑袋上。“贪秽!无论你找来多少借口,你潜伏玉清界,操弄太荒神诀,致使正道众人消耗在不该耗费的阶段,追杀邪尊道,都是你不可饶恕的过错!”
    “所以呢?你准备在这里动手吗?”贪秽按着桌子大笑起来,他缩手把桌上的书本拂开,笔墨纸砚扫在地上,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泥泽中倒映的白云蓝天,忌霞殇端着杯子站在门外,哼地咳了一声。
    “抱歉,是我失态了。”靖沧浪放下手,对着忌霞殇欠了欠身。
    “何必自认失态,难道你也认为你的愤怒没有道理吗?”贪秽弯下腰,将扫在地上的书本笔墨捡起来,他的脸上逐渐又浮起了那些残缺的、白皙而美好的部分,像一张残破的画皮又被不甘现出原形的妖魔拙劣地贴到脸上。
    “何必总去刺激他?如今圣魔大战结束,厉族仅存你一人,何不珍惜得来不易的生机?”忌霞殇摇了摇扇子,他同着靖沧浪出门去,又走到屋里,隔着桌子看他将扫乱的书本又叠起来。“何必将气撒在靖沧浪身上?他所不知之事,你不说我不说,他永远不知,你对他口出讥讽,他仍然是不知,何不整理心情,将此事告知他?”
    “告知他又如何?厉族已不存于世,难道告知他就能唤起倾波族的良知?”贪秽哼了一声。
    “你的用词真有趣,苍生,良知,这些词在你的口中,与在其他人口中全然不同。”忌霞殇摇着扇子,望着贪秽的脸,一开始发现他的时候他那张脸就好像被人手捏过几十年的文玩核桃,带他回来也只是一时兴起,不过随着道体的重新修成,或许过不了几年他的面容就会恢复到能够出门见人的那一张。
    “不过是立场不同,所指的含义自然不同,忌霞殇你见多识广,竟连如此浅显的道理也不懂得吗?”贪秽重新将靖沧浪进来之前正在看的那本书翻开压好,那上面记录着一些阵法,忌霞殇当然知道被困在这里的这个厉族无时无刻不在策划着突破阵法出去。
    “哈,将一族私事与中原大事混为一谈,厉族听你说话是一个意思,人类则是另一重理解,”忌霞殇四处看了看,这个书房里的书都精心挑选过,不让贪秽有力量破出阵法,也不让他对破阵一事不再上心转而给他搞点别的什么出来。“你为何激怒靖沧浪,我大概明白,但厉族目前仅余你一人,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吧。”他转身出去,靖沧浪等在围廊下,离书房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抱歉,我或许不该让你在这个时候来找他。”忌霞殇又倒了茶,递到靖沧浪的手里。
    “没关系,只是我没想到贪秽竟然还活着。”靖沧浪接过茶,轻轻啜了一口,茶是去年的,算不上好,只是在这样的小镇,或许已经是相当不错的茶。“我也没想到是你收留了他。”
    “哈,一开始,我也不明白为何要救他。”忌霞殇捧着茶杯,站在围廊下面看绣球花,这个时候绣球花还没有开放,白色的花蕾被雨水淋的往下垂,花期不到,木绣球的白花也开得并不繁盛,大是春寒未消,暖风未至。“我遇见贪秽,是一个战场废墟,或许曾经是花园吧,虽已荒芜,却生长着绝无可能野生的花草,他躲在绣球枝丛下面,或许是不想被发现,不过那时我亦受伤沉重,能发现他纯粹是无心。”
    “是他先救了你吗?”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救别人?无非是无力杀我才不得不留我一命。”忌霞殇吹了吹茶,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些笑意。“后来我折了他的方圆百卉,设下阵法压制他,才发现他功体已废,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于是你就将他带回?为什么?”
    “为什么?”忌霞殇望着那些还没有开放的木绣球,那些小小的花蕾又青又圆,一小团一小团挤在一起,与绣球倒是一点都不像。“那时,逸宗只剩下我一人,而雨卷楼亦只剩下他一人,他还是海蟾尊时,说要坚持生存,或许,我是想看他能活到什么时候吧。”
    “我还是无法理解。”靖沧浪捧着茶杯垂下眼睑,在他的面前,那些苍白的花蕾也挤在一起,等它们开放之后将呈现一种特别的蓝色,足够让他想起御神风的衣服。“贪秽在正道组织中潜伏许久,谋害众多战友,而现在,却被正道人士收留庇护。”
    “你不能原谅他,这是理所当然。”忌霞殇摇着扇子,他瞥了瞥书房,贪秽在里面,难得的安静。“就当我一时心软吧,目前看来,他对玉清界亦有用处不是吗?”
    “目前看来,玉清界的确有求于他。”靖沧浪叹了口气,他手中的茶已经冷了,忌霞殇提起茶壶,他连忙将杯中冷茶饮尽,让他为自己再倒上一杯。“只是于公于私,我很难收拾心情去面对他。”
    “此事不急,他思考清楚厉害关系,自然会将遗失书典名录默出交你。”忌霞殇笑了笑,木绣球的枝条上爬了一只蜗牛,他伸手将它揪下来,放到廊外青石上。“而我让你来见他,还有另一意图。”
    “何事?”靖沧浪问。
    “为何当初贪秽如此步步针对于你?相信你自己亦有疑问。”忌霞殇望着靖沧浪,忽然笑起来。“或许,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知道又如何?倾波族已独立成族,与厉族早已无任何关联。”靖沧浪捧着杯子,杯中茶水微烫,知识一小会儿,就这么凉了下来。“数千年来,倾波族蛰居北海,不问中原之事,亦没有参与上一次圣魔战争,数百年前,倾波族由北海迁往天河,亦不曾踏入中原的土地,厉族如此纠缠不休,实在不可理喻。”
    “或许对厉族而言,当初的背叛就已决定日后的纠缠。”忌霞殇啜了一口茶,茶的香味并不浓郁,也无回甘,入喉仅一线苦味,只是这样的茶,饮过一阵,也就习惯了。“我无意对你的家事作何评论,只是你与贪秽之间,始终需要解开这个结,否则玉清弟子所托之事,终是难以完成,而你对此事,向来也是不会放下不管,与其在原地绕圈许久,不如立刻着手,直入重点,尽早完成他人所托之事,你也好尽早回到天河,不再为中原之事烦扰。”忌霞殇伸出手,接住一滴从木绣球叶子上掉下来的水。雨稍微停了。
    “红尘纷扰,我本不欲再牵涉其中,只是悬壶子同门所托之事,无论如何也要将之完成。”靖沧浪饮下杯中茶水,将杯子放到小桌上。“今日多有打搅,我亦须收拾情绪,既然雨停,靖沧浪便不叨扰了。”他向忌霞殇施了一礼,拿起放在檐下的伞,往门外竹林走去。
    “凌主。”忌霞殇叫住了他。“你如今,真的是靖沧浪吗?”他问,他执着扇,盖住大半张脸,眼睛明亮而幽深。
    靖沧浪回过头来,对着忌霞殇笑了笑。“倾波族凌主是我。靖沧浪亦是我。从始至终,未曾改变过。”
    “今日随我进入的步法,便是入阵之法,明日你便也如此进入吧。”
    靖沧浪应了一声,他推开门,像来时那样安静地走了出去。
    忌霞殇饮下杯中的茶,将杯子也放在小桌上,他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木绣球枝条与竹枝之间漏出来的天空,他摇着扇子,走到书房门口,将下在上面的术法解开,贪秽立在门边,手上一卷书正翻在一个复杂阵法的位置上。“倾波族与厉族之事,借此机会便将它放下吧。”忌霞殇说,他望着贪秽脸上那些白皙的部分,一开始他对这张脸也不想多看,但过了这许多年,也早看习惯了,再说,或许过不了多久,这张脸就会如初见时一样美丽。“纠缠数千年,你不觉得这是在虚耗生命?”
    “这是厉族之事,与你无关。”贪秽合上书,将它丢回案上。“靖沧浪既已知晓倾波族与厉族渊源,便不用我亲自告知,对我而言,也是好事。”他盯住忌霞殇,绿眸里红色立瞳一缩。“你就不要干涉我们族内事务了。”
    “哈,厉族的问题,自然是你们厉族自己解决。你我之间的问题,却要你我自己动手。”忌霞殇侧了侧身,示意贪秽看外面摆的茶具。“去把茶具洗了,然后去做饭。”
    贪秽哼了一声,他放下书,出门时重重的撞在忌霞殇身上,将他也带到了围廊上。

褐斑伽蓝菜 2012-07-09 19:19
卷二 巽网驭骄风


    忌霞殇站在围廊里,抬头去望那些木绣球的大叶子,每年的这个时候,木绣球和绣球长叶,将要开花,便有无数的杂虫爬在枝叶上,当年决定在院中种这些,贪秽便一边嘲笑他有精力不往正处使一边表示自己不会帮他捉虫,这么许多年过去,木绣球长得比房子还高,绣球花每年剪过才没高过屋檐,他倒的确从来没有捉过虫子,好在,后院种的都是果菜,他不捉前院的虫子,后院近几年倒是无聊的时候市场去捉捉,说不定过几年,连前院的虫子也会一起捉了。反正他在这里,几乎没有事情做。
    “今日的菜不错,明日想吃什么?”忌霞殇问,贪秽提着笔,将一些东西抄在册子上,他随手拈了只蜗牛扔过去,咕咚一声掉在墨池里,溅了贪秽一手墨点,贪秽嫌恶地提起那砚台,将墨池中的墨汁连同那只蜗牛一起倒进檐下沟里。“春雨绵绵,草木苍翠,蛉虫复苏,正是田鸡肥美之时,明日我买些田鸡回来,你水煮或煎炸一盘?”
    “你若喜爱田鸡肉味,不如多买些来,做一桌田鸡宴。”贪秽撕下册子上溅了墨点的纸揉作一团,狠狠地抹在桌上,擦得桌面大漆吱吱作响。
    “如此说来正合我意,明日正好邀请靖沧浪同来,你的手艺,想必他也是好奇的。”忌霞殇一边将扇子掩在下半张脸上,一边伸手将能够抓到的杂虫拈下来,丢到院墙外面,贪秽擦了擦桌子,手一甩将那团纸团丢过来,忌霞殇用扇子一挡一接,纸团在扇上一滚,他手一立,又将纸团弹回去,砸在贪秽面前。“为何如此暴躁?我将他请来,你与他刚好了结千年恩怨,从此以后,他回他的天河,你留在这里,互相不再往来,你与他心中都不再有执念,岂非乐事。”
    “对背叛者,厉族从不留情。”贪秽捏起丢在面前的纸,甩到纸篓中。
    “此事已过千年,靖沧浪非是当年的背叛者,你又何必将一切加诸于他身上。”忌霞殇摇头,雨停下之后天空里浮着点云,月光从云层里洒下来,先照过竹叶,再泼到院子里,院墙其实并不算高,只是院外的竹又细又长又密,像一方井围在四周,贪秽突然嗤地笑了一声,忌霞殇转头望了望他。
    “坐井观天。”贪秽说,他捉起笔,把刚才撕掉的部分重新抄起来。忌霞殇执着扇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他没有说话,脸上挂着一个奇怪的笑容,贪秽抄了一阵,不太自在地又抬起头来瞪他。
    “我看也是,坐井观天。”忌霞殇的嘴角又往上翘了翘,他笑得眯起眼睛,贪秽放下笔,四处翻了翻,把看过的书拿起来掂了掂,又冲着忌霞殇砸了过去,忌霞殇头一偏,让那本书拍在后面的墙上,又伸手接了弹落下来的书本,他一只手捏着书脊,抖着腕子将那本书翻了翻,那是本道家的口诀,贪秽潜在雨卷楼的时候早已背得很熟,是没有什么再看的必要了。“何必如此暴躁?坐井观天,你我皆是,世人也必受其眼界所限,却也难以评说其是幸是不幸,不如放宽心,共饮一杯佳酿,共赏一方月色。”
    “我无意将时间浪费在陪醉鬼喝酒上。”贪秽埋下头,继续抄他的书。
    “与你共饮也有许多次了,要说醉,却是你要醉得多些。”忌霞殇把扇子插到后领中,去后面拿来了一坛酒,两个杯子,杯子是直接从下午的茶具里取来的,相抱一水的青,带着点蓝,他拍开坛口的泥封,将两个杯子都倒满,他握着一只被子,将扇子执在手里站在廊下,抬着头看那些撞在竹叶上的月光,月光也发着青,映得木绣球的花蕾青玉似的晶莹,他伸出手,指尖碰了碰那些裹得紧紧的花蕾,往年的这个时候木绣球似乎应该已经开了一圈,只是今年,不知是天太冷,还是没有足够的阳光。
    “那又如何,若我不饮,今日醉倒的,将只有你一人。”
    “那就劳烦你,在我喝醉之后将我拖回卧房吧,脱衣梳洗就不必了。”忌霞殇对着贪秽点了一下头,他饮下那杯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一坛酒饮到快一半,贪秽放下笔,灭了书房里的烛,走到他身边将那杯倒在那里没有动过的酒端起来,昂着头一饮而尽。
    书房里的灯一灭,院子里就只剩下青白的冷光,竹叶一弹,绣球与木绣球宽大的叶片一盖,暗得就像是密林环绕之下山谷里一湾大泽,死水无澜,风吹无波。
    “你要是醉了,就自己爬回床上去。”贪秽放下杯子,自己到后面去烧了水来,梳洗之后进了卧房,把带木格窗的门一关,忌霞殇伸脚将门卡住。“何事?”贪秽问,他脸上白皙的部分就像妖怪脸上被撕碎的画皮,烧过的骨头一样白得可怕。
    “今日靖沧浪所言之事,对你而言,或许是一个契机。”忌霞殇执着杯子,从门缝里望着贪秽。那回他受伤,在一丛已经长荒,高过房梁的绣球花边弯下腰,宽叶之间露出的颜色像是被针叶盖住的松树皮,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是个人,而如果那时贪秽就已经在恢复道体,那么他大概就不会以为自己看见的是松树皮,而该是腐朽的尸骨了。
    “你的愿望是不是太过天真?”贪秽在屋里,也望着忌霞殇,他的红衣被青白月光照得发紫发黑,像一身干涸的血迹。
    “无论是不是太过天真,有靖沧浪和玉清界为你背书,你我的麻烦总是少一些。”忌霞殇按着门边将门往里推,贪秽后退了一步,让他把门推开,却不让他进门来。“虽然我不会放你出去,但如果有人找上门来,有他们为你背书,也更好推脱些,我也少些麻烦,这个阵法虽然牢固,却还是有破绽,并非坚不可摧,我也自有要办之事,不可能总是及时赶回来。”
    “你根本就不必如此记挂。”贪秽哼地笑了一声,他的脸上那些白皙的、属于海蟾尊的面容像溶解一样消失了,忌霞殇伸出手来,在他的眼皮上触了触。
    “并不是我要记挂你,不过是不想有人打扰我的生活。”忌霞殇的手指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滑到眼尾,贪秽的容貌与海蟾尊相差极大,只是眼睛倒是一模一样。“还有,海蟾尊的脸虽然比你真正的脸能看得多,但这张脸看久了,其实也挺顺眼的。”
    “想不到你如此擅长自欺欺人。”贪秽大笑起来,他往后退开,碰一声将木格门撞上落了锁。他站在卧房里,默默地望着窗纸上忌霞殇的轮廓,这点轮廓并不怎么清晰,混在竹叶和两种绣球叶的影子里,十分不真切。
    “如果连自欺都做不到,人生中太多的痛苦,又要怎么去淡化?”忌霞殇在门外轻轻说,他执着杯子,微微地转动它,看被挡住的月光在那些青绿的瓷釉上流动,在暗处,这些光泽就像水,只是水又更活、更灵动一些。
    贪秽闭了闭眼睛。他转过身,将衣服挂上架子,他望着屋里的另一扇窗,那窗外是小院的灰白墙壁,檐下同样种着绣球,蓝色或者浅淡的紫色,贪秽并不十分喜欢绣球,或者说,他的心中,许多事都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但忌霞殇似乎喜欢绣球,任其生长绞缠,高得一推开窗便要伸到屋里来。他走到窗前,伸手推开,密密匝匝的花苞和宽叶挤满了半个窗户,没有月光,没有月光也发着青,竹叶沙沙地响,他抬头望着那些将月光挡住的叶子,这些叶子与他记忆中的那些叶子完全不同,但在这没有月光的时候,不同也不那么明显了。
    最初,他诞生在沼泽边的软泥里,不能动,不能说话,看不见东西,也听不见声音,有水从他诞生之处漫过,又退回,薄薄的水时而浸着他,时而远离他,后来有一天,他的眼睛里出现了光与暗,渐渐地又有了色彩,听见了波浪声和风声,他不能动,却有无数的生物从他身边漂然而过,草,浮萍,水烛,芦苇,鱼,蜘蛛,虾,蟹,虫,莲花,风过,雨过,水起,水落,落叶浮过,朽木浮过,污泥混浊,水清见底,有人顺水而来,同他说话,说天,说地,山中有人,水中有人,他的眼中却无人影,他碰到他们,他感觉到他们,想要触摸,想要交谈,想与他们一起,他伸出手,却伸不出手,有人在水中与他交缠,有人在山中与他交缠,日轮月换,星移斗转,他伸出手,被另一只手接住。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贪秽抬着头,望着沙沙作响的竹,忌霞殇选的地方总是合适的,潮,湿,如井,如泽,让他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极远之地的山中,大泽,开蓝花的鸭跖草和开黄花的毛茛,白色的毛茛,紫色的活血丹,白色的莲,松木,杉木,没有竹,有魑岳,还有咎殃。
    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么久那么久以前,换成倾波族,都久到已经忘记自己曾经从厉族里背叛而出。
    贪秽闭起眼睛。他想像,他回想。那时,在山中的大泽,有草,浮萍,水烛,芦苇,鱼,蜘蛛,虾,蟹,虫,莲花,光,明亮的光,昏暗的光,潮湿的空气和无处不在的水,春天的花,夏天的花,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阴雨。他想要成为什么模样。他能够成为什么模样。他睁开眼睛,看见暗青色的绣球花叶和灰白发青的墙,他伸出手,捂在自己的脸上,他摸到大片大片光滑的皮肤和柔软的肌肉,微微上扬的唇角,细长的眼睛,那是海蟾尊的脸,只是与当时完美的道体不同,他的右眼与右额仍然粗糙,仍然是朽木一般的触感。
    贪秽关上窗户,他躺回床上,望着屋顶,屋顶上也涂了石灰,一层木板将檩条瓦片挡住,下雨时淅淅沥沥的声音也并不明显了。他闭上眼睛,将真气收回来,他的脸又恢复成那种裂开的香菇似的模样,被催发而出的道体消失了,而因为力量积累而所能维持的部分仍然存在,就像当年他不用费心维系也能支撑的伪装。
    忌霞殇站在门外,听见门里的动静平息了下来。他握着杯子,缓缓地回到围廊上,青白的月光浮在院中,照得生了青苔的树干愣愣地发着黑,他提起酒坛,将里面剩下的酒一杯又一杯倒在杯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他望着远远近近的树,沉默地思考,想击珊瑚,想燕无书,还有路乘烟和紫陵儿,许多年前他们都还在,都还笑盈盈地喊他大师兄,只是现在,再也没有人叫他大师兄了,他们叫他宗主,或者师尊,或者忘世麒麟,又或者忌霞殇。
    他承认,当时决定留下贪秽,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莫名其妙地想起,这个人,不光没有师弟师妹可以喊,连师兄也没有了吧,或许早就没有了。莫名其妙的理由。莫名其妙的决定。莫名其妙地还想让玉清界与靖沧浪为他背书,现在仔细想想,不光莫名其妙,还异想天开。
    忌霞殇将那坛酒一杯一杯、一小口一小口地饮尽,酒并不烈,味道也并不好,饮过一坛却仍然感到几丝醉意,他将酒坛放回灶房里,又洗了杯子,贪秽烧的那锅水还剩下小半锅在灶上沸腾,他熄了火,将那小半锅水倒出来梳洗完毕,回到卧房里,热水的暖意一散,醉意就萦萦地绕了上来,他闭上眼,无梦地眠过一夜起来,贪秽已经在院中做早课,照样小半锅沸水烧在灶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忌霞殇梳洗好,站在木绣球的枝条下,看贪秽安静地在院子里打坐。玉清界的早课是什么样的,忌霞殇其实并不知道,但贪秽却日复一日地重复他的生活,早课,晚课,练武,抄写书籍,饮食清淡有节制,年复一年。他站在木绣球的枝条下,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贪秽的绿衣被交错重叠的叶片映得发青发碧,他摇着扇子走上去,将手指按在贪秽的肩膀上,他感到一股真气似乎紊乱地跳动起来,便将手缩了回来,安静地看着他的脸上浮出细密的汗水,凝在凹下的皱纹里,顺着往下滑,他执起扇子,将下半张脸挡住。
    “最近几日凌主造访,留你一人招待我不放心,事情完成前就不去逸宗了。”忌霞殇站在贪秽身边慢慢地说,他注视着他的脸,那些已经能够维持下去的、属于海蟾尊的面容像被汗水冲刷殆尽一般消失了,这表示他的全部功体都已经用于理顺那股走岔的真气。“那些孩子就像玉清界的弟子,勤勉,聪明,让我省下许多心思。”他摇着扇子,穿过小院,缓缓地走到门外,将门关起来。
    贪秽一动也不敢动。在他的身体当中,那一股走岔的真气正在横冲直撞,他不得不将全部精力都压上去将它引回来,他紧紧绷住胸口,一口血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忽然他歪过头,栽在绣球的叶丛里,冰冷的青苔和潮湿的泥土贴着他的皮肤,他清醒了些,却没力气去动,喉中无法呕出的腥味也仍然让他神智涣散。
    忌霞殇。贪秽咬牙切齿。忌霞殇从来都没有反对过他重新开始修行,只是在他的速度比他准许的更快的时候,他就会选择早课或者晚课时引岔他的真气,折损他的功体。他在地上躺着,看见绣球叶丛下面藏着的茎秆和那一边的青石台沿,那时候他受伤濒死,缩在荒地里几丛绣球下面等着死,或者等着活,迷迷糊糊地缩了许多天,睁开眼睛时看见的也是这样的茎秆和这样的断石,至于什么时候眼前又多了那一块将死的红色,他是真的不知道。贪秽感到自己的衣服一点一点地变得潮湿,寒气顺着衣料的织物缝隙钻到他的皮肤上盘桓不去,他动了动手指,那股走岔的真气逐渐平顺了下去,卡在喉咙里的那一口血终于涌了出来,他偏过头,让那些又腥又冷还微微发着甜的血液从嘴角流出去。
    贪秽支起身,他捉起袖子,胡乱地将嘴角的血迹抹干净,他换了衣服,烧了锅水暖了暖身,又将衣服洗了挂在后院里,后院中种着些日常的蔬菜,还有一树苹果一树樱桃,墙边角落里还是绣球,就好像见不着绣球忌霞殇心里就难受似的。他梳好头发,走到前院里,早课时间早已过了,他找好地方打了几遍太极拳,又捏着剑指打了几遍清微八阵剑的基本路数,忌霞殇回来的时候他正收势,背对着门站立的姿势如同挺拔的竹,忌霞殇望着他的背影,悄无声息地微笑,贪秽的背影看起来十分美好,没有奇怪的大翻领和奇怪的盘发,他看起来甚至比海蟾尊还要更美好一些,前提是不要将那张脸转过来。忌霞殇无法自欺,贪秽的这张脸,无论看多久也称不上能看,顶多算是习惯。
    “今日中午,我邀请了凌主前来一同用午饭,下午再行商讨雨卷楼散失典籍之事。”忌霞殇提起手中的竹篮,篮子上盖着布,贪秽转过身来,忌霞殇摸出手帕,按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擦了擦。“本来就难看,又是血又是汗,岂不是让人更不想见着。”
    “你真以为,我很想给人看吗?”贪秽抓着忌霞殇的手帕擦了脸,又将那块织物塞回去。他抓着篮子提出来,将盖在上面的土布揭开,土布下面盖着三串扒了皮切了头抠了内脏的田鸡,肉的色彩就像是最上等的象牙,放在青绿的蔬菜叶上白得扎人眼睛,贪秽将眼眯起来,盖篮子的土布顺手丢到忌霞殇那边,提着篮子走到后院,忌霞殇将那块拍在身上的土布捞住,也到后院洗了挂起来,泡了一壶茶放在围廊里,靖沧浪进来时刚好凉到入口舒适的温度,他倒了一杯茶,递到靖沧浪手中。
    “昨日,我思考过,没有提早将收集整理出的书典造册清理,列出书单,的确是玉清弟子考虑不周了。”靖沧浪捧着杯子轻轻说,他看起来与昨日未见到贪秽时已经没有什么不同,就好像掀起过浪涛之后平静如初的海面。“贪秽所言,虽不中听,却仍有几分道理,我已向玉清界传信,让他们将书目仔细清点整理,列出书单送来,届时,再请贪秽将失散典籍列出,由玉清弟子再行寻觅收藏。”
    “若能顺利,自然是最好的。”忌霞殇也捧着茶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只怕海蟾尊不会如此顺利便让你如愿。”
    “若他不愿施以援手,或许还需要宗主从中周旋。”靖沧浪微微偏过头,望了望忌霞殇,忌霞殇坐在围廊下面,靠在椅子上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摇着扇子,他抬头望着天空,绣球与木绣球的叶子一层又一层地盖过去,木绣球之上还有颜色更深的竹,就好像层层包裹的时光之下,一点惊心动魄的血色,或者一点深埋不显的回忆。靖沧浪想起御神风,想起他坐在御风楼的顶檐上说退隐之后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买个小院子,种竹种海棠,再种些桂,得了空挖个池子种点荷花,再赁个铺面开饭馆,靖沧浪想好了院中布置,选好了家中摆设,连饭馆的菜单也写好压在抽屉里一堆宣纸的下面,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坐在哪个小饭馆里看御神风与认识不认识的人谈天说地。
    “好说,相信阐明利害关系之后,他会同意整理玉清界佚失书典。”忌霞殇提起茶壶,将靖沧浪的杯子斟满,他侧着头,看贪秽端着托盘将做好的饭菜放进堂屋里,他转回头,将茶杯放在小桌上。“时候正好,凌主,在我家用一顿便饭,下午再与贪秽商议有关清理玉清遗失书典的事。”
    靖沧浪也抬起头来,望了望堂屋的方向,贪秽站在门口的绣球花丛后面,抬着下巴,蔑视似的勾着嘴角望着他,脸上属于海蟾尊的部分看起来就像死人的皮肉剥落后露出的白骨,他放下茶杯,点了点头。“如此,便打扰了。”他站起来,跟着忌霞殇走进堂屋里,屋里大桌上几乎都是素菜,中间摆着一盘鱼,先炸过再煮,翻得又烂又扁又难看,忌霞殇咳了一声,贪秽瞥了他一眼。
    “这地方没毒可下。”贪秽说,他捉着筷子,等着忌霞殇或者靖沧浪首先夹菜。
    “你的手艺越来越坏了,为什么不做田鸡?”忌霞殇夹了一些蔬菜,蔬菜的味道很寡淡,倒是不奇怪,贪秽见他每道菜都夹了,只剩下中间那碟鱼,便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慢条斯理地把刺剔出来。
    “你也可以不吃。”贪秽说,吃过那块鱼肉之后再也没动荤菜,只配着味道寡淡的素菜吃了一小碗米饭。靖沧浪保持着沉默,贪秽做的菜说不上难吃,只是那条鱼所表达的恶意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御神风还在的时候也做鱼给他吃,有时是整鱼,有时会切成块或者片成薄片,最初他也对一些手法表示过怀疑,后来渐渐地由着他动手。他不是不知道贪秽对他的恶意,一开始他也有过疑问,只是后来贪秽失去道体现出厉族真身,他才豁然开朗,当年倾波族离开水之厉的部族,受到波臣属族的庇护,后来渐渐丢弃了过去,成为波臣之属的一个支族,此事到现在,不知已经过了几个千年,倾波族的族民早就不记得这些当年的故事,就连他也仅仅粗略了解过这些不能对外人说的、倾波族与厉族的渊源,对那段故事也知之甚少。如此久远以前的事,靖沧浪并不十分明白为什么贪秽始终会紧抓不放。
    “若我不吃,那你也不必吃了。”忌霞殇也慢条斯理地将桌上的菜配着米饭吃了,靖沧浪一直很沉默,他坐在桌边,等着靖沧浪吃完午饭,便让他们去书房商议玉清界散失典籍之事,他将桌上碗碟收拾妥当,在灶房里站了会儿,听书房里传来的声音,书房中的声音并不大,比起争吵更像是单纯的交谈,他摇了摇头,将碗碟洗了放回柜子里。他回到前院,这里也听不见争吵的声音,只是隔着门也能听见贪秽的声音明显高于靖沧浪。他将已经凉了的茶重新泡好,站在围廊下面,摇着扇子将一枝木绣球的垂枝拉下来,仔细地看了看枝条上的花苞,那些花苞看起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很多时候鲜花绽放就如同春雷炸响,今日与昨日没有不同,明日与今日没有不同,到了下一日,或许就已经盛放,再多等就谢了。这样的盛放,忌霞殇已经看过许多次,昨日夜晚还是紧紧卷在一起的青白花蕾,第二日清晨便已经盛开,如一树春雪压在树顶上。
    忌霞殇没有等多久,靖沧浪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他跨出门,贪秽在后面砰地一声把门关了起来,看起来他的心情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凌主与海蟾尊又起冲突了?”忌霞殇问,他倒了杯茶,递给靖沧浪。
    “或许并不能算是冲突。”靖沧浪接过茶,轻轻吹了吹。“与平常交谈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与他之间,或许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来就数千年前的旧事进行交流。”
    “或许,此事过去太久,如今倾波族早已与厉族无关,而厉族亦只剩下海蟾尊一人,再提起数千年前之事,也没有任何意义。”忌霞殇点了点头,他的视线越过靖沧浪的肩膀,落在绣球与木绣球遮挡的书房门窗上,通常而言,贪秽会将书房的门窗全都打开,位置好的时候,还能从这边围廊望过窗户,望见那边后院里的苹果花,而这一回贪秽将门窗关得死死的,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
    “又或许,因为再无交谈的意义,也无解决之法,因此他心中之结,也再无解开的可能。”靖沧浪饮下茶,将杯子放下。
    “你我的心中,又何尝没有无法可解的心结。”忌霞殇伸出手,又将那枝木绣球弯下来。“只是,有心结,未必就不能生活。凌主,侠邪知道倾波族与厉族的关系吗?”
    “神风并未提过此事。”靖沧浪摇头。“但我知道,他对此事心知肚明,却选择在我面前沉默。”他垂下手,摸了摸那些尚未绽放的绣球花,它们的花苞上还是白中带着一点青,并未染上一丝的蓝色。“等玉清弟子将书单交于我,我会再来,还请宗主向贪秽阐明利害。”他向着忌霞殇行了一礼,退出院子,离开了。

褐斑伽蓝菜 2012-07-09 19:19
卷三 离日烈丹火


    忌霞殇在围廊上站了一会儿,他喝了几杯茶,又看了好一会儿绣球花,绣球花并不是他最喜欢的,相比起来,大概贪秽会更喜欢它一些:叶片宽大柔软,花色明亮,枝条脆嫩多汁,他行走江湖的时候也有许多次经过沼泽,有的是群山之间积水的凹地,一眼望过去只看见天空和生着高草的泽面,泽中花草柔软多汁,岁风一倒便露出一块水面来;或者有的是深山之中一池泥淖,叶片深绿而宽厚肥大的植物掩映其中,天光穿过树顶跳在宽叶上,仔细去看也看不明白那下面都有什么。
    说不定种这些花,其实与那些相似泽中花草的特点也无甚关联,不过是因为发现贪秽的时候他就躲在一丛长荒的绣球花下面,右边身体上分布着烧伤,蜷缩成团,像开春时还躲在泥洞中的蛤蟆。他那时已经知道海蟾尊并不存在于世,泽之厉贪秽一手操控太荒神决的事,只是那时他受雷之厉袭击重伤,也无法杀死他。他坐在绣球花下垂的枝叶中调息,还未完毕便感到方圆百卉的剑身压在他的肩上往他脖子挫,他一扭身躲开,顺手便将那把道门神兵夺下,翻手插在泥土之中。
    或许当初没有力气下手杀他,就已经是两人这样不咸不淡关系的开端。
    忌霞殇坐在檐下,看贪秽从书房里出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或者说,他那张脸,在有什么生动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也让人不想去看,他在书房门口站了会儿,似是在看墙外的竹,然后他回到屋里,将窗户都推开,忌霞殇偏着头,从这边窗户外面,望见了那边窗户外面那些淡红的苹果花。
    “刚才你又与靖沧浪起冲突了?”忌霞殇问,贪秽没有回答,在书房里稻谷了一阵,才出来坐在忌霞殇的茶桌那一面,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口小口啜着慢慢品。“你与他素来不和,但现在,厉族只余你一人,而靖沧浪身上,也算是还有厉族的部分,你与他之间,又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在此时斗个你死我活。”忌霞殇转过头去看着贪秽,贪秽却没有看他,双手捧着茶杯望着前面,他右额和右眼的位置留着被焚烧的痕迹,那是修成道体也无法掩盖的伤痕,忌霞殇望着那个痕迹,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他曾经仔细地摸过那里的皮肤,如果说贪秽脸上其他的位置摸起来像是被把玩过许多年的文玩核桃,那么那个位置摸起来就像是干燥发裂的松树皮,不光粗糙,还无法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光滑,说起来,倒的确是与贪秽恨人有那么一点的相似。忌霞殇顺着贪秽的目光往前望,前面立着绣球花的篱墙,又绿又潮又柔嫩,上面结着的花苞仍然是青的,紧紧裹在一起,没有漏出一丝花瓣的颜色,他将茶杯放下,倾身向前,两只手指在茎秆上夹下来一只蜗牛。
    “春虫四出,你该抽时间捉虫了。”贪秽说,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摇晃的绣球花梗,好像他一开始看的就是那枝梗子,而不是爬在梗字上奋力向前挪的蜗牛。
    “最近逸宗之内事务繁忙,我抽不出时间来管照花草。”忌霞殇回答,那蜗牛早已缩入壳里,他便将那硬壳转来转去,像在玩一枚金刚菩提子。“既然你赋闲在家,也管照着后院里的果树蔬菜,不如顺个便,将绣球木绣球一并顾了,也算给自己多找点事情来做。”他随手一伸,将那只蜗牛放在贪秽的那边小桌上。
    “你没有空闲来管,就让它们自生自灭吧。”贪秽没有转过头,不过眼珠倒是转了转,瞥了一眼被放在桌上的蜗牛,那只蜗牛还紧紧地蜷缩在壳里,想来是被吓坏了。
    “若真让它们自生自灭,来年开春,这园中遮天蔽日的就该是绣球与木绣球的枝叶花朵,地上也杂草丛生,更加阴森潮润,住在这里,说不定夜夜都能听闻鬼哭鬼笑。”忌霞殇吹了吹杯里的茶,吹过才想起,这杯茶早就凉了。“到那时,春虫更盛,蜗牛,蜈蚣,蛞蝓,甲虫,都爬在枝条上,你想捉,说不定也够不到捉不下来。”他瞥了一眼贪秽,贪秽哼地笑了一声,仍然注视着面前的绣球丛,好像被他这么注视着,还卷得紧紧的花苞就会渐渐舒展开,在他面前绽放花朵似的。
    “哈,那就砍干净,烧了。”贪秽将那只蜗牛拈起来放在手上,他的皮肤很凉,那蜗牛渐渐探出身来,又软又粘在他的手上爬行。“此种小虫置之不理又如何?春去秋来,总有一段时日该生,一段时日该死,将眼光放在细节之上,反失了纵观全局的洞察力。”他转着手,让那蜗牛从手心爬到手背,一双红绿的眼睛望着它挥动着触角爬行,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并不是什么很愉快的体验,只是对这只蜗牛来说,被贪秽注视,倒是远胜过被猫或者被狗注视。
    “所以你纵观全局的洞察力又是什么呢?”忌霞殇问,他望着那只蜗牛,蜗牛在他的手上爬着,顺着他的手腕,似乎要爬进袖子里,贪秽心情看起来不错,见它往上爬,便将袖子卷了卷,露出一截手臂由着它往上爬行。他的手是白而细润的颜色和光泽,只是袖子下面盖着的部分却裂着核桃一般的皱缩。忌霞殇知道他身上三种不同的皮肤,一种是烧伤,一种是又皱又丑陋的棕色皮肤,这让他看起来像是松杉一类枝干嶙峋虬屈的树木修成的妖怪。还有一种是白而细润的、人类的皮肤,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只修行不够却偏偏要化作人形的妖怪,忌霞殇不很清楚那是贪秽身上本来就有的部分,还是修成道体之后改变而来的部分,他道体崩毁之后,这些藏在衣服下面的部分也并没有消失,只有脸好像刻意要显示出他的不同一般,完全是皱缩的那一部分。
    “你多此一问了。”贪秽伸着手臂,像无人陪伴的儿童似的看蜗牛爬行,他的皮肤上拖着一条发亮的线痕,是蜗牛爬过的道路,忌霞殇伸手将他手臂上的蜗牛摘下来,扔过了墙,贪秽望着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他将手中茶汤倒在贪秽的手臂上,将那条蜗牛爬过的痕迹洗掉,贪秽的皮肤摸起来很奇怪,一下是老而凉的皱褶,一下是年轻而细滑的肌肉,一下是半硬刮手的僵疤,恍惚便让人想起将死之物,又让人想起新生的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不死不活的东西。
    “靖沧浪所托之事,你准备怎么做?”忌霞殇问,他捏着贪秽的手臂,茶水腻在手指之间,顺着拉直的关节滑到袖子里。
    “自然是让玉清界的小道士们自生自灭自寻出路。”贪秽眯起眼睛。“鬼如来之祸,病危殃及藏书,不知他们到底如何做事,才让藏书楼走水,烧坏一批,遗失一批。此等自造之孽,自然要他们自己受着,靖沧浪愿意代劳那是他愚蠢,自以为是,他爱奔忙,就让他多奔忙几回,帮或不帮,我自有定夺,看他奔波,何乐不为。”
    “若是我说,希望你协助玉清弟子重新集藏道门藏书,你又会如何做?”
    “那群败家子也传信给你了吗?”贪秽大笑起来,他偏了偏头,从忌霞殇肩处望了望后面深绿浅绿的竹与绣球。“此事你想搅和进来,我也不拦你,你不在,对我而言还更好些。”他顿了顿,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玉清界之人并不知道你我如今居于一处,靖沧浪虽然知道,却也不是多嘴之人,该是你自己许可,他才会告诉那些败家子你能劝解我,说不定他们也并不知道能帮助他们的人是我,修道之人,脾气大多臭硬,要他们来为我背书,不如让他们自担遗失藏书之责,还来得痛快。”
    “修道之人脾气确实大多臭硬。”忌霞殇放开贪秽的手,他摇着扇子走到围廊的一端,将爬在绣球枝干上的蜗牛揪下来,一一掷过墙扔到外面,一些枝干上爬着蛞蝓,他盘算着等会儿再去拿盐来撒,便揪着蜗牛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贪秽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看忌霞殇同样懒散地将蜗牛扔到墙外去,这几日连续阴雨,天光并不明亮,他估算了时刻,便放下茶杯,到后院去打来水彻底将手臂洗了,生了火做饭,忌霞殇在前院,听见后面灶房里菜刀砍在菜板上咚咚地响,料想他是在切那几串田鸡。他将贪秽安顿在这个地方后,最初的几日总是买田鸡回来,也说不清是怎样一种奇怪的、恶作剧一样的心态。贪秽下手也狠,将田鸡切得碎碎的,又大把大把地放调料,不是甜麻了舌头,就是咸得不想再多吃一口饭,忌霞殇便不在家中进食,贪秽做出来的菜自己不吃完他也不再买新的,如此折腾了大半年,这人才老实下来,做了点咽得下的食物。当年幼稚的争斗,如今想来倒是有点趣味。忌霞殇扔了蜗牛,洗了手有喝了杯茶,到厨房里拿了盐罐来将蛞蝓撒了。贪秽果然是在切那几串田鸡,忌霞殇瞥上一眼就想笑,见田鸡就切碎,见鱼就搅烂,也不知道这恶意是怎么来的。
    晚饭之后贪秽洗了碗,按这以往在玉清界的规矩在院中打坐冥思算是晚课,忌霞殇摇着扇子在院中走来走去,弯过每一枝木绣球的花枝仔细观察,就好像那些无所事事的有钱人家老爷少爷,不为生计所困,便将时间消磨在花鸟风月上。贪秽做完晚课,忌霞殇还蹲在绣球边上看绣球的花蕾,他走过忌霞殇背后要到书房去,忌霞殇反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这几日靖沧浪等着玉清界的传信,或许不会再来。你若念着旧情分,有意协助,边把书目想想,早些了结一桩事务,早一日安宁。”忌霞殇动了动手指,捏着贪秽绑腿下的脚踝,贪秽果然用力地将脚抽出来,顺便在他的手指上踏了一下。
    “玉清界之事与你何干,你想安宁,大可不必留在这儿,回你的逸宗,事情了结再回来。”贪秽退开几步,踩着忌霞殇的衣摆走过去,忌霞殇摇着扇子,没有去提醒他若自己不回来家中事物柴火便要断供。他看过了所有的绣球与木绣球,泡了茶站在书房外一边品一边说古人日夜与牡丹相对练就一身观根便知牡丹名字的本事,贪秽偶尔拿书丢他,他接住书又丢回去,如此几回贪秽便烧了水梳洗然后回了屋,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也不点灯,大约是睡了,或是在脑中整理今日看过的那些内容,忌霞殇听了听,每听见他卧房里什么声音,才洗了茶具,到书房中看了看。
    书房里书本纸笔收拾得很规矩,贪秽化身海蟾尊潜伏在玉清界的那段时间里将道门的好规矩一板一眼地都记牢了,养成了习惯,见不得乱放乱摆,忌霞殇对这一点倒是很满意,他看了看下在书上的术法,贪秽这几日似乎就与那几册缺了页的书本磕上,再没有翻过其他的本册,他退出书房,又在院中站了站,看乌云一点一点在天上翻涌,逐渐把一点天光盖住。
    贪秽躺在房中,忽然听见天边有雷声滚动,他起床推开窗,望着面前的绣球叶片和白墙愣了一愣,然后他关上窗,转到另一个方向将门推开,忌霞殇站在门外,背对他摇着扇子,竹林里正吹着风,卷得竹叶沙沙地响,两种绣球的叶片和枝条也摇得沙沙地响,他望着那把动来动去的白羽扇子,两只手指一拈一扯就拽了过来。“这时候还扇,难怪你中了鳌天一招,许久都无法痊愈。”贪秽捉着那把扇子,将上面的羽毛捋了捋,一道电光劈下来,照得院中一时白亮,又立刻暗下去,忌霞殇伸手将那把扇子又拿了过来。
    “贪秽。”忌霞殇盯着他,将扇子插在后衣领上。“你的道体,恢复得如何了?”
    “昨夜,你还说这张脸看了这么久也看习惯了,今日就觉得难以入目了吗?”贪秽笑了起来,咯咯声闷在喉咙里,像泥淖中气泡挤出淤泥时那种奇怪的、让人不安的声音。“我早说过,你该把眼睛睁开,看清你我,自欺之事虽一时痛快,但日后想起,不过是笑话而已。”
    “你的真容,确实令人目不忍视。”忌霞殇伸手捏住贪秽的领子,电光在他身后亮过又暗下去,雷声越来越近,一时间竹秆竹叶抖动碰撞、绣球的枝叶被风吹得不受控制地摇摆,他微微勾起嘴唇,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贪秽望着他的脸在电光雷声里时明时暗,鬼混一样发着青,他的脸上那些过去海蟾尊的痕迹消失了,一张属于厉族的丑陋的脸被电光时时笼在忌霞殇的阴影中。“你的个性也令人厌烦,如今连一张美丽的伪装也已经揭去,或许,你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取。”
    “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离开,省得日夜相处,坏了我的心情,也让你日日忍受伤眼之苦。”贪秽眯起眼睛,这个动作让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被雨水冲刷的泥土,顺着堆着的坡度起皱或者开裂,然后流下来,忌霞殇望着他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微微转开,移向忌霞殇背后那些忽而炸起的雷光,风吹,竹和绣球都在狂乱地摇动,时不时穿来木质折断的劈啪声,忌霞殇的衣服和头发都被吹得偏向一边去,他的袖子里也灌了风,头发甩在脸上,忽然一点泼喇声响起,院中绣球枝条被雨水压得纷纷弯折,或有几条弹起的甩出几串水珠,又被泼得弯下去,他望着那些被雷光照得发亮的雨,还有画在地上发亮的花影,未开的花蕾被雨水浸得发青,忽然一点白得发灰的东西挡住了他的脸,他伸手去摸,忌霞殇放开他的领子,将他的手腕一握,又压了下去。
    “再是伤眼之物,看了这么久,也早该习惯了。”忌霞殇说,羽扇挡住贪秽的脸,就这样不看脸,不看皮肤,这个身体却也是美丽的。
    “自欺欺人。”
    “除了自欺欺人,你已经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吗?”
    贪秽感到忌霞殇向自己前进了一步,他往后退了退,脚后跟抵在门槛上。有雨从忌霞殇的肩头掠过,掉在他的衣服上,一点一点洇开,他的手上落满了雨水,都是从忌霞殇的手臂和袖子上浸下来的,他往旁边转了转头,面前挡着的灰白动了动,电光一划,却没有透出什么光影。贪秽闭了闭眼睛,他将头往一边偏开,那片挡着视线的灰白却被风吹得飘了出去,忌霞殇的呼吸吹在他的脸侧,他往一边踏出一步想将自己抽出来,忌霞殇又捏住他的领子,手指一收挠过他的皮肤,嘴唇在他嘴唇上一擦,他猛然向着前面跨出去,忌霞殇在他的膝上一按,借力退入院中,将他袭来的一拳躲开。
    “除了自欺欺人,还有什么词更适合形容你?”贪秽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服和头发,忌霞殇左右望了望,去摘被风吹走卡在木绣球枝条上的羽扇,他站在门口,望着那点发暗的红色走进围廊里,要从面前过去,便埋下头,再抬起来时盖在脸上的已经是海蟾尊的面孔。“这张画皮,难为你这么喜欢。”贪秽说,声音涩得像久未活动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忌霞殇伸出手,将贪秽脸上右额和右眼那一片无法恢复的烧伤痕迹盖住。“若你自己也不喜欢,何必急匆匆将未完成的道体显露在外?既然不在意面容的美丑,对这张脸不加掩饰不是更轻松?”他撩开贪秽的头发,嘴唇在被烧伤的右眼上碰了碰,贪秽瞪着他,那张美丽而白皙的脸迅速皱缩干枯,显出下面苍老的面容,忌霞殇注视着这张脸的变化,忽然笑了起来。“你不必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我,也不必试探我,这张脸看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他按住贪秽的额头,又将头向前伸,吻了吻他的眉心,那种触感就像是在亲吻一段结满了伤瘤的树干。
    “你太过自信了,你所说的道理,不过是自以为是。”贪秽把头撇开,他退回房里,关上门,听见雨水掉落声中忌霞殇离开的脚步声,他将淋湿的衣服脱下,胡乱地擦了身上的雨水和脚上的污尘,躺在床上听大雨打在瓦片和窗纸上的声音,还有绣球花枝被风吹动的咻咻声,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脸几乎没有在人前显露过,很久以前他刚刚从大泽里化形而出时咎殃的表情令他很难相信会有人习惯长期面对这张脸,当然其实咎殃对他还不错,而魑岳对他尤其好,他知道自己的同族并不在意自己长得美若天仙还是丑成现在这模样,只是他自己忘不了咎殃看见他的脸时那种失望的表情,他听得出声音,在他还不能说话,也看不见光明的时候咎殃就在同他说话,魑岳也在同他说话,一开始,他其实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听得越来越多,他回应他们时,咎殃命名是比魑岳更加兴奋的。那么,迫不及待地修出那样一张脸,说不定只是因为咎殃不喜欢他真实的面容,又或者其实是不希望魑岳和天之厉装作已经习惯那张沼泽泥坑一样的脸,谁知道呢,当初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一定要得到一张美丽的脸,现在也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贪秽早上醒来时听见窗外仍然风声大作雨点泼泼喇喇地落在绣球叶和瓦片上,他收拾好洗漱完,在灶上做了今日的早饭,换了短衣像往日里那样在院中做早课,昨日深夜里的雨连连绵绵下到这时,已经小了下去,只是院中积了水,一直浸到脚踝,踩上去啪嗒啪嗒地响,他在雨中活动,隐隐有那么一些当初在雨卷楼之感。雨卷楼中他所住的小院里也种满了叶片宽大的植物,却不知是何年何人种下的,他搬入时早已参了天,冬季一树的雪,倒是阳光明媚,闪在枝头冻得一身都是寒意,到了夏天便遮天蔽日,走在树下竟有阴森的冻意,倒与他的喜好相和,最妙的是窗下挖着池,虽无荷花蟾鸣,却有水生的乱草,站在窗中看,便想起自己出生时的大泽,阴而潮湿,水来水往。
    贪秽突然住了手,他站在雨里,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一阵疾过一阵,昨日走岔过真气的经脉又在作痛,他伸手按了按昨日忌霞殇按过的位置,那里与平常并没有相异之处。“昨日引岔你的真气后,我并未在你身上留什么。”忌霞殇在他背后说,他站在围廊里,将洗衣木盆往前面踢,盆中用皂荚水浸着昨日淋湿的衣服,红红白白地混成一片。“洗衣,或是为绣球捉虫,选一样。”忌霞殇说,将板凳放在木盆边。
    贪秽抹了一把被雨水淋透的脸,他回到卧房里,将昨日淋湿的衣服和今早的短衣一同换下来丢在木盆中,他赤着脚,将自己的衣服踩到下面,忌霞殇扛了木梯揣了刀剪,架在院中将木绣球被吹断的枝条从树上剪下来。木绣球的花苞仍然卷得紧紧的,又似乎已经没有那么紧,开始变得逐渐松动,忌霞殇剪下吹断的枝条,取了头几年截下的竹筒来,仔细地量了长短插好放到房里,贪秽一边洗着衣服,一边撇过头去看,看见忌霞殇提着盐罐,围着绣球花缓慢地走,一边撒着蛞蝓,一边丢着蜗牛,一边弯了枝条细细地省事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贪秽拧下衣服上的水,绞绞缠缠的一条放在旁边的干净木盆里。“古人与牡丹相处久了能练出观根识牡丹的本事,你再多看几眼,说不定能练出一身观叶识绣球的能耐。”贪秽说,双手捏着衣物一拧,衣料中含的水哗啦一声掉在盆里。
    “若有那一日,说不定维持逸宗之余,还能做点绣球生意,一来补贴日常开支,二来偶尔也为徒儿们改改伙食。”忌霞殇便点头,他把枯枝黄叶折下来,在竹篓里装着,贪秽洗了衣服去后面打了水来漂,他便将洗过的水倒在门外,又找了炭盆出来,点上火把折下来的枯枝黄叶和昨日风吹断的枝条放在里面烧,树枝含着水分,火一燎就吱吱地响,冒出微浓的烟,他架着梯子,将木绣球树冠中过于纤长的枝条和内膛过于密集的短枝剪下来,同样丢在炭盆里烧,不少枝条烧下来不过一盆又白又污的灰,忌霞殇抱着盆子,把灰撒到撒到绣球和木绣球的树根位置,不一会儿那些草木灰就顺着院中积水漂得到处都是,稀稀落落地匀在院子里。
    “此时撒下去只会随水漂流,你有何急事,不能等水下去了再撒?”贪秽问,哗啦一声把清衣服的水泼在院里,冲得缓缓飘动的草木灰挤作一团。
    “院中青苔满盖,不也可爱?何必只对绣球多家照顾。”忌霞殇抱着盆子,等着贪秽泼出去的水流平静了又在围廊边撒了一圈,再将剩下的端到后院,撒在蔬菜和果树根下,贪秽端着衣服,到后院宽廊下晾着,这几日苹果花次第地开了又谢了,也不知道今年会不会结出苹果,樱桃树上倒是挂满绿实,只可惜往年不等成熟就被鸟雀叼啄一空,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剩下点。忌霞殇撒完草木灰,贪秽晾完衣服,此时天光看起来也不那么暗,或许不久之后雨就会停了,灶上熬的粥此时也正好软糯,忌霞殇灭了火,和贪秽一起站在灶房里就配着小菜吃了,碗浸在锅里,贪秽倒了一瓢水,磕磕碰碰地洗。
    忌霞殇走出门外,将放在卧房中的羽扇拿起来。很久以前他并不大,他的师弟师妹们也还小,甚至还没有紫陵儿,击楫中流受到御神风的邀请去参加封印灭神的战斗,他守在逸宗,每日为师弟师妹做饭洗衣烧水,督促他们读书习武,就好像一户寻常的人家。只是现在,再也没有人叫他好徒儿,也再也没有师弟师妹围在他周围叫他师兄。他转回头,看了看正把瓷碗放进柜子的贪秽,这个人曾经也有师弟师妹,或许还有师兄,而现在,也再没有人叫他师兄了。

褐斑伽蓝菜 2012-07-09 19:19
卷四 震阙奉惊雷


    忌霞殇举着伞,从竹林里出来,在小镇中走了走,这个镇子并不大,只是长,东西南北向的两条长街叉在一起,外面都是竹林果树,种菜的田亩不近,早市上卖过几担,就不会再有人费力担来。他从长街这头走到交汇之处,往一边折了折,走到湖边,湖边有一处书斋,镇上并没有多少好打发时间的地方,靖沧浪住在客栈里,平日若没有下湖,就该是在书斋里,翻一翻有没有感兴趣的老书。
    忌霞殇在书斋门口站定,收了伞看对面歌楼里生出来的花木。书斋的对面就是歌楼,忌霞殇初到时也觉得似乎奇怪,不过他走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并不多,贪秽更是不会来,久了便忘记了。他站在门口,看见并不高的楼墙里伸出许多枝杏枝,早春的时候粉白杏花闹在枝头,十分美好,这几日杏花刚落,剩点残朵,也不是说不好。他站了一会儿,便有人喊他,他转回头,果然是靖沧浪,抱着两本书,一本是镇上的地方志,一本挡住了,看不见是什么。
    “今日有事找凌主一叙,不知凌主是否空闲?”忌霞殇问,靖沧浪自然是空闲的,便随了他一同入了湖边的一间酒肆,忌霞殇书哦室有事,谈的也不过是从贪秽那里问来的有关厉族与倾波族的旧事,遥远,不知真伪,靖沧浪一边听,一边就走了神。
    昨日夜里镇上下雨,靖沧浪躺在客栈的床上看窗外抖动的竹枝,他以前在中原求学,住的地方也总是有竹,中原人好竹,能种、适合种的地方种满了竹,蓬蓬地一长,密得能把天都挡住。这样的下雨天,靖沧浪总会想起御神风,具体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他记得不是十分明了,只有一些片断,比如翻窗户,比如顶着荷叶在在路上跑,比如抓了鱼丢在他身上,似乎都是欢乐的事,不过其实也并没有欢乐太长的时间,几百年,或者近千年,人类的生命长到这个年月已经很令人惊叹,只是鲲的生命更长,几个千年,几十个千年,对他们来说也并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靖沧浪曾经想过如果御神风的生命如同普通的人类只有几十年,然后他停止了想像。如果只有几十年,御神风仍然是御神风,靖沧浪也仍然是靖沧浪,不会有任何改变。
    “凌主是想起侠邪了吗?”忌霞殇立起扇子,用扇柄敲了敲桌子。
    “昨夜大雨,确实让我想起了以往之事。”靖沧浪点头,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白瓷的杯子和几样下酒的小菜,杯子里浅浅地倒着小半杯酒,他的身旁,窗外,就是绿竹环绕的大湖,湖面波光粼粼,雨水打在湖上一点一点的圆,这一切都与往年那么像,与往年的御风楼那么像,御神风总是给他留最好的位置,临着湖,掩着竹,窗外有花,春秋更迭,每次他坐在那里喝茶或者喝酒,不论御神风在或者不在,桌子上必定是御风楼里最好的茶酒,最精致的菜,这一切成了习惯,后来御风楼迁到远离湖岸的地方,仍然给他留着最好的位置,摆着最好的茶或者酒,上一桌最精致的菜,他坐在窗边,总是转头去看,窗外有竹有花,一色的青,四季变换的彩,只是没有湖。
    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御风楼换了一个又一个的掌柜,白玉兽首放在他那里,盘得又润又光,每次路过,站在街边远远地看上几眼,看里面写的高朋满座,画满了江湖上名人签名的墙,他看上一眼,知道御风楼里还迎来送往热闹非凡,便转身离开。御风楼对他来说确实意义非凡,只是没有御神风,再是意义非凡,也仅仅停留在故去的某一刻,而不再占有生活中的一席之地。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靖沧浪说,手指在杯沿上划动。“我走神了,抱歉。”
    “无妨。”忌霞殇抬起扇子,挡住了下半张脸。“以前向海蟾尊探问厉族之事,还想过如果侠邪知道何为厉,何为倾波族,之间又有何种联系,他会作出什么反应。如今看来,该是什么都不会有的。”
    “神风行事向来不爱照顾他人想法,他知道与不知道,因为与我交好,对我的态度便不会有任何变化。”靖沧浪执起酒杯抿了一口,杯中并不是什么好酒,不过在这样的地方,更好的或许也找不到了。“他知道号天穷来自罪恶之都,也知道玉横雪是劫匪,还有帝如来与佛愆之间的关系,他若不认为朋友所为之事越过他的底线,总是能够交陪的。后来号天穷乱人心智为害苍生,帝如来入魔成鬼,他也能下手斩除,我与历族虽有渊源,但倾波族向来与人和善,他也不会将我们与厉族等同。”
    “或许这就是侠邪游历四方广结善缘的原因了,能有这样的朋友,实在令人羡慕。”忌霞殇提起酒壶,将靖沧浪的酒杯倒满。“只可惜当年圣战忌某年纪尚小,无缘与侠邪结交。”
    “若能与你结识,神风应该也会欢喜。”靖沧浪笑了笑,忌霞殇是击楫中流的徒弟,认真算起来,该是比他和御神风都要矮上一辈,只是御神风交友却是不看年龄辈分的,谈得愉快一律以友相称,朋友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小辈多少长辈。
    “只可惜,忌某无缘结识了。”忌霞殇也笑了笑,当年御神风来找击楫中流封印号天穷,两人站在房外说话,他趴在窗户上看,当年御神风也穿一身灰与蓝,面相很年轻,看起来比当时的他也大不了几岁,站在击楫中流面前就像那些寻找而来想要拜师的少年,后来师父就收拾了东西随他离开逸宗,他才知道那日来的不是想要拜入逸宗的少年,而是在武林上交游甚广的侠邪御神风。他看着靖沧浪,想这个人当年也是与他们一同战斗过的,那时他们都该很年轻,后来,或许是忽然之间,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开始变老。“今日来寻凌主,其实有一事相告。”忌霞殇说,他将扇子放在桌上。“昨日我已探听过海蟾尊的口风,下次凌主再来,或许事情便能有所进展。”
    “多谢你,如此,我便催促玉清弟子抓紧时间,将散失书目尽快抄出,送到此地来。”靖沧浪的眉目间显出一点喜色,忌霞殇并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对方在等什么。“此事既成,此后贪秽若答应再不入江湖,有人前来寻仇,靖沧浪和玉清界定会全力保他性命无忧。”
    “如此,便多谢凌主了。”忌霞殇执起扇子,向靖沧浪行了一礼。“忌某自然不可能让他踏出竹林一步,若有一日,有谁在他处发现他,但杀无妨。”
    忌霞殇和靖沧浪说完了事,从酒肆中出来时雨又比刚刚入酒肆那会儿大了些,他举着伞,在这个小镇上走了走,想家里缺点什么好一并带回去,家中似乎什么都不缺,他便顺路找了个糕饼铺子买了点糕饼,两个油纸包提着,晃晃悠悠地往竹林去,路上没有什么人,一地的水几乎要浸到他的鞋里,他慢慢地走,想过几日另寻一处隐蔽之地,等玉清界遗书之事办完就离开这里,他一边走,雨就一边大起来,哗哗地泼在他的伞上,或者钻到伞下面,淋得他一个背都湿得透透的,他跑了几步,从竹林的小路跑回家去,贪秽一如既往地在书房里抄他需要的东西,忌霞殇将伞往堂屋里支了,油纸包提着走到书房里丢到书桌上,贪秽手中的毛笔抖了抖,他收起抄好的东西,搁了笔,将那两个甩到桌上的油纸包打开,包里卷着些糯米蒸的圆圆的小团子,还有油烘的小饼,都做得很随意,忌霞殇把淋湿的外衣脱下来扔在椅子上,背上还是冷飕飕的,便又脱了里衣揉成一团把背上的水擦了,光着上半截去灶房烧水暖身,捂热了走出来时看见廊下泡着一盆红红白白的衣服,他一边笑着说一天洗了两套衣服一边往自己卧房走,放在外面的小茶桌上搁着件厚衣,深绿色滚着毛边,他笑了笑,抓起来穿在身上,到书房里去拿扇子。
    书房里的贪秽倒没有什么表现,忌霞殇进门前就在那里吃东西,进来之后也在吃,先是糯米团子,然后是油烘的小饼,忌霞殇站在边上看,他也不理,这边窗外绣球还没有开,那边窗外的苹果花已经被大雨冲得掉落了大多数花瓣,忌霞殇在书房里走了走,并不去看贪秽抄了些什么,窗外还在下着大雨,压得木绣球的枝条直往下坠,绣球的叶片也折在一起,几颗绣球的花蕾上已经露出了一点花朵的蓝色,倒是没有看见虫子,只有蛙类趴在绣球叶子下面,却没有什么声音,他绕回来,看见贪秽正把手指上的饼屑舔掉,书桌上摆着早晨剪下来的木绣球枝,几枝叶枝拥着几枝花枝,花蕾还是卷得紧紧的,没有漏出一丝色彩来。
    “今日穿了你的衣服,明日等我的衣服干了,便让你穿上试一试,说不定看起来不错。”忌霞殇说,贪秽的衣服他穿起来并不十分合身,不过临时在家里披一披,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你那身衣服,穿上就像红衣厉鬼,死不瞑目四处作乱,要穿你穿,我不穿。”贪秽舔了饼屑,随手就把油纸包揉了丢到纸篓里,这一揉又揉了一手的油,忌霞殇习惯性地伸手到袖袋里扯手巾,手伸到袖口里摸到手臂,才想起刚刚换了贪秽的旧衣,贪秽便起来到外面泡着衣服的盆里去洗了手,伸到外面让雨水冲,他回到书房里,再把抄好的东西翻开想接着抄,只是忌霞殇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总分神,雨水被大风吹到窗户里面,他正好走过去关上窗户,一回头那边忌霞殇也刚好关上大门。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像两人要密谋点什么似的,天光本来就暗,木格窗一挡又更暗,像黄昏,太阳已经落了山,天边却还残留着光线,这时不好点灯,要读点什么写点什么也不合适,贪秽在这边站着,忌霞殇在那边站着,雨声在屋外响着,两人都有些发愣,觉得似乎要大事不好,又似乎没什么不好。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没有什么开头,也没有什么规律,时间气氛都无从谈起,皮肤贴上去的时候也没有人喊停,或许是因为暖,贪秽身上三中皮肤偶尔会让忌霞殇心生怜悯,只是这样的时候,他真的不想看那张脸,贪秽却总是抓他的头发,提醒他这张脸不是海蟾尊那张漂亮而没有瑕疵的,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忌霞殇拿他无可奈何,只能按住他的下巴,按地他昂起头,黑发随便一散一挡,就看不见了。
    贪秽推开门,围廊外面的雨已经小了,他走到后面,把昨日忌霞殇买回来的另一串田鸡拿出来,在菜板上切得咚咚作响,他有些累,忌霞殇也有些累,坐在板凳上将泡在木盆里的衣服洗干净漂清了挂起来,那头廊下挂的都是红红白白的衣服,少有几件绿的,贪秽将做好的饭菜端出来放在桌上,菜很丰盛,只是田鸡仍然切得很碎,鱼仍然翻得很烂,忌霞殇早就习惯了他这种癞蛤蟆趴脚背式的恶意,而相比靖沧浪,他又要更置身事外得多,靖沧浪毕竟是水族,见到鱼被压成这样,自然难免物伤其类。
    吃过午饭之后忌霞殇泡了茶,站在围廊下看绣球花,这场雨下得时大时小,他没看上一会儿,雨又大起来,滴滴答答地溅到围廊里面,贪秽已经回房午睡,他坐在茶桌边上,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不错,有人做饭,有人洗衣,虽然平时也容易发生些争吵,但大体上还是平静祥和,认真过日子,难得的就是平静祥和。
    说不定这样的日子也已经没有几天好过了,靖沧浪重新在江湖中出现,上次圣魔大战剩下来的人自然会加以注意,或许不久就会知道他住的这所小院子,虽然要猜里面的是谁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但天长日久,玉清界与其他道门同修也有联系,难说以后会不会以“寻访隐世高人”的借口找到这里里秒毫 。他坐在椅子上,摇着扇子看那些绣球花,它们看起来与昨天没有什么区别,捏起来也与昨天没有什么区别,不知道明天或者后天,它们会不会产生什么变化。他看着那些花朵,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脚边上放着伞,好歹挡去一些雨丝,衣服上却仍然又潮又润,他捏了捏淋得比较湿的衣摆,将它蒸干,贪秽仍然在书房里抄着东西,忌霞殇在围廊下走来走去,衣服上的寒气和潮气一点一点被熏散了,他放下扇子,到后院去把早晨和中午洗的衣服摸了摸,它们都很湿,头几天洗的衣服也还潮着,他将那些潮衣服收下来,一一蒸掉潮气,然后带到屋中叠好,贪秽的放到他房中凳子上,他没有什么事情做,以往在逸宗,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教导弟子们读书,再晚一些便要将早晨教的再练一练。他丝毫也不怀疑自己留在这里的这几天他的徒弟们都会乖乖地按照平日的作息练武,饮食,休息,他想他该去买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电信,比如糖葫芦什么的,明天早些回逸宗。
    忌霞殇作好了决定,将手伸到檐外试了试,雨水很稀,他便将贪秽的厚衣换下,穿了才收回来的自己的衣服,举着伞到镇中寻了一圈,镇中没有人卖糖葫芦,他便买了几斤冷食的糕饼,油纸包包着,又一路跑回家去,雨不大,却还是在他的外衣上留下了一层潮气,他放好糕饼,到书房里去随手抽出一本书来打发时间,书房里还留着一些气味,没有风,无法将它们从房中迅速吹散,忌霞殇翻着书本上那些道家的口诀,注意力偶尔被忽然响起的雨声分散开,他转过头,望了望窗外的苹果树,树下菜畦中参差不齐地长着几样蔬菜,这些菜拔掉之后贪秽会将拆下来的老根晒干烧掉拌回土里去,再种上新的,白菜是四季都不缺的,夏季有一些空心菜,贪秽时不时打一桶水浇在比其他菜畦更低的那一圈石头垒边的沟渠里,他盘算着是不是再养一群鸡,但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天晴之后再种一棵果树,枇杷,或者又一棵樱桃。
    忌霞殇在书房里挨到该做晚饭的时候,贪秽搁下笔,抬头来望了望他,他顺手将手中的书本丢到贪秽那边,将袖子卷了卷,到灶房去生火做饭,贪秽没有跟过去,他也没有在意,将剩下的最后一串田鸡取下来摁在油锅里过了,又下了点其他的调料煮了一锅,贪秽从外面进来,丢给他一把挑过又洗过的小白菜,忌霞殇将那一把小白菜按进锅里煮了,又打了两个鸡蛋勾在里面。
    “我明日回逸宗,你留在这里,不要随便开门。”忌霞殇说,他盖上锅盖,在灶边坐下,随手扇着灶膛里的火,贪秽在窗外站着,弯着樱桃和苹果的树枝看,苹果花是剩不下几朵了,樱桃花还没有被打掉多少,地上也只有小白菜和韭菜在蓬勃生长,要等到夏天才会有红薯藤和新鲜的空心菜。
    “除了你和靖沧浪,还有谁会找到这鬼地方来。”贪秽折了一片苹果叶,把树枝上爬着的毛毛虫捉下来扔在脚边踩住转了转,天上还飘着点小雨,贪秽在外面站了会儿,觉得衣服有些润,便进了屋,也在灶口边坐下。锅里的田鸡和小白菜正在咕嘟冒泡,香味还没有出来,忌霞殇站起来看看汤汁,倒了几勺辣椒粉在里面。
    “如果靖沧浪来,你不要与他起冲突,有他在,玉清界无论如何都会卖你一分薄面,整个道门也是,这比我一个人强得多。”忌霞殇握着炒勺,将倒进去的辣椒粉搅匀,又盖上锅盖煮了一阵,汤汁快收干的时候田鸡的香味便散了出来,又暖又辣,忌霞殇将蒸在另一口灶眼上的饭盛出来,递了一碗给贪秽。“当年的事,虽然已经没有多少人还活着,但总得防个万一,魔族已亡,厉族也是,但如果让别人知道你还活着,说不定还会有人前来寻仇。”
    “若真有人能进入你设下的阵法,也必定无力再杀我,到时,我正好有一张人皮,用来隐匿行踪。”贪秽捉着筷子,一下一下地将碗中的米粒戳松,锅中热着的田鸡已经收干了汁水,忌霞殇将锅盖揭起来,就和贪秽一起,站在灶边上将就吃了晚饭,忌霞殇放下碗筷,到外面前院去,仔细地观察绣球与木绣球的枝条上是否有罨虫,是否有其他的一些虫子,贪秽洗了锅碗,将灶膛里的火灭了,忌霞殇在前院里捉虫,他在后院里站定了,运起真气在身体中流转,他感到自己的经脉还在隐隐作痛,在两天之内,他必须停止练武将自己的身体休养起来。
    说不定真如刚才所说,找一个倒霉蛋来冲破这个阵法,然后自己杀了他,得到他的皮,离开这里回到极远的大泽里,将功体完全修补好,或许还能再找一找,在那个自己诞生的地方,会不会又有新的、泽中生成的厉出生。
    贪秽走到前院,又回到书房里去看书,忌霞殇书房里的书一层又一层,他看过其中的一些,仔细思考,又看别的,将看似有所关联的抄在一起,他心里明白,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忌霞殇决不会放在自己的手能接触到的地方,他捧着书,斜着眼睛去看外面的忌霞殇,片刻之后忌霞殇也转过头来,弯着一枝木绣球的枝条,扇子盖在下半张脸上,看着他。
    “何事?”忌霞殇问,贪秽啪的一声把书合上,将书房的门窗全部打开,风呼地吹到里面,将书页吹得哗啦哗啦响,他随手把镇纸、砚台、笔架还有其他风吹不动的重物都压在书本上,他走到书房外面,随便泡了点茶,沉默地坐在廊下一杯又一杯地喝,忌霞殇没有再多看他,又仔细地去看那些绣球木绣球,他托着聚集在一起的大花朵,将那些小花一朵一朵地捏过去,一些首先生长出的花朵上已经微微地露出了一丝白色,这些花,说不定明天就会全开了,也说不定它们会这样安静地等上许多天,等到这一段阴雨天过去,阳光从高而深的竹林之上落下来才会开放。
    贪秽沉默着,将壶中的茶一点一点地饮尽了,然后将剩下的茶叶倒在绣球的根上,他洗了茶具,又烧了水来梳洗,中午的事让他十分疲惫,身体中也有些不舒服,他泡在热水里,觉得下巴和腰很酸,大腿内侧的皮肤也绷得发酸,他闭着眼睛,听见房屋外渐渐响起了一些轻轻的雨声,这样的雨声他已经听过许多次,这个湖边上的城镇一年到头都潮湿,过不了几天便要下一场雨,这样的小雨最多,而这是,正是镇边湖水涨潮之时,每到这样的夜里,便会下起大雨,像那一夜,忌霞殇曾经说过,这个镇边的湖会因为这样的夜雨而涨潮,直到水面快要逼近湖边的道路,湖水半淹半浸地在竹根之间流淌,到了夏天,路边的鸭跖草就会长成一片,上面是箭叶的慈姑正在开着白花。
    或许,这些景象,你自己也不陌生。忌霞殇后来说,仍然摇着他的扇子,那时院中正开着白色的木绣球和蓝色的绣球,雨下得很小,只是昨夜大雨打下来的花瓣仍然漂在院中的积水上。
    这样的景象,贪秽确实不陌生。在很久以前,极远的山中,他诞生的地方,时而是丰美的草场,泥土湿润,一层浅浅的水弥漫在土面下,将植物的根茎逼在上面蜿蜒盘缠,轻轻一拉,就会连根拽起一大片。草地上开满了花,红的白的黄的紫的,名字没有意义,因为没有人会到这个地方来,能到这个地方来,它们铺满这个地方,在山中安静地开放;而之后这里又被注满雨水,软泥匍匐在植物的根茎之下,冷水让一些花朵凋谢,而另一些花朵盛开,绿叶长得很高,随着风哗哗地响,有的时候会有草食的动物蹦跳而过,有蛇与青蛙,还有鸟类,有时捡食草籽,有时捕食小鱼。水在植物的根茎之间流淌,水在植物的花叶之间流淌,水起,水落,魑岳曾经与他说过,他化形之初,就像是蛙类从卵中孵化,身上淋着水,沾着各种各样的草叶泥土,而脚还纠缠在植物的根须中。他记得然后自己迈出一步,又一步,水和泥土都是冷的,草叶也是冷的,风也是冷的,有人向他伸出手,他便握住,被拉着离开水面时,他听见一点巨大的水声。
    贪秽忽然睁开眼睛,他听见房外的雨声,这个时候,雨水也的确该这么大了。他的手握在忌霞殇的手中,湿淋淋的袖子盖在他的手腕上,他身边的水已经凉了。
    “回房去?”忌霞殇问,贪秽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带着一身水胡乱地裹上衣服,他走到外面,雨水就像昨天晚上,压得绣球和木绣球都弯下枝条,叶子在雨水中甩来甩去,他走到自己的卧房,随手把淋得有些潮润的衣服挂在衣架上,他推开窗子,雨点打在窗棂上,又溅到他的脸上,他抬手一摸,摸到脸上干枯皱缩的肌肉。
    看起来再过个二十年,三十年,他的脸就会与当年在雨卷楼时一样,只有右额的伤口会提醒他他的脸曾经是什么模样。不过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他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者说,自从咎殃死了,就已经没有人在意过他长得好不好看。没有意义的事。贪秽默默地将窗户关上,窗边的小桌上摆着一瓶花,是早晨忌霞殇修下来的断枝,他伸手摸了摸那些花和叶子,它们摸起来就像雕刻过的玳瑁壳,光滑,又不十分光滑,他迟疑了一会儿,思考是不是把它们从门里丢出去,他已经丢过许多次这样的瓶花,忌霞殇并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什么,放任它们在围廊里或者院子里枯萎、发霉、腐烂。他闭了闭眼睛,回到床上去,仔细地聆听屋外雨水的声音。

白忽悠 2012-07-09 23:17
嗷呜!亲爱的你终于把这个发了哦!> <

褐斑伽蓝菜 2012-09-01 16:41
卷五 兑坎定王泽


    忌霞殇早上起来时贪秽已经在灶房里忙碌,这几日早课无法练武,只能像新入门的小弟子一样练练身体,或是颂一颂道家的经,忌霞殇将手伸到外面去试了试雨,雨水不大,若不想打伞,也是没有关系的,他弯过几枝木绣球来看,花朵的中心一些小花瓣已经绽出了一点纯白的颜色,他取了伞,打着出门去买了几日的肉菜回来,放在灶房里,贪秽已经熬好了粥,切了点咸菜拌了麻油装在小碟里,忌霞殇与他站在灶头上吃了,打着伞带这昨日买的糖葫芦,出门回逸宗去。
    贪秽洗好了锅碗,将灶房收拾了一遍。靖沧浪没有找到这儿来的时候忌霞殇时常这样一走许多天,他也清静,留在院子里几天不说话,抄抄写写,再照顾一下院中苹果树,一天也很容易过去,院中虽然没有什么人声,却并不缺少响动,风声,雨声,鸟叫,虫鸣,没有这些,还有竹叶掉落和竹壳断裂的声音,偶尔实在安静了,他甚至恍惚能听见竹叶舒展和绣球枝条生长的声音。贪秽抬起头,望了望窗外,窗外仍然是细细绵绵的小雨,苹果花已经全掉了,樱桃树上挂了十分细小的一树果实,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鼓起来,然后变黄,接着变红,菜地里正生长着一些常用的香葱和小菜,贪秽不喜欢照顾绣球,倒是时常会抽点时间照顾它们。
    贪秽闭了闭眼睛。忌霞殇不在的日子,他有的时候会想厉族,有的时候会想玉清界。
    贪秽已经有那么一些记不得师父的样子了,只想的起那一头灰中带着白的稀疏头发,还有那一身看起来并不怎么纯粹的黑衣,他的身边似乎总是熏着香,或者缭绕着云雾,他总是认为自己看不清他的脸,只是那双眼睛就好像倒映在海水之中的太阳,偶尔在云雾散开时瞥他一眼,让他的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冰从心中生出来对抗阳光的寒意。那时他小心翼翼地在玉清界中潜伏,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时时担心自己厉族的身份被看穿,每当他被师父叫住,他的心中不知是悲是喜,而每当师父用那种连光都无法透射出一点涟漪的眼神望着他时,他都会想或许师父已经知道自己是潜伏在玉清界的厉族。
    只是后来师父仍然将雨卷楼交给他,那时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认为师父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份。而现在再想起当年,贪秽却真的不敢相信自己当时的判断。师父的眼睛就像传说里东海尽头的归墟,什么都逃不过,什么都留不下。他想那时的师父或许已经知道自己是厉,是潜伏在玉清界的毒牙,他或许也伤心愤怒过,只是后来他的师父将这一切都算计了进去,设下一个局,顺着他要走的路,舍弃了风藏府,击败了天阎魔城,完成他养育的这些大大小小的道士们所要承接的天命。到最后,赢的是贪秽,更是他,如果不是鬼如来,他还要赢得更加彻底一些。
    那是多奇怪的一件事,一颗刺在玉清界的毒牙,最终撕下的却是天阎魔城的血肉。而厉族已死,如来不存,天阎魔城的血脉不知所踪,玉清界残存的道子们却已经在重建他们的门派。
    那个老狐狸。贪秽有些愤怒,他当年在玉清界,为了瞒住自己的身份,每日每夜提心吊胆,一举手一投足,都经过精心的设计与无数次在脑中的演练。他还记得当年为什么魑岳会让自己进入玉清界,在元种八厉中,能够披上人皮进入人类社会的人并不算少,咎殃能,鳌天也能,但魑岳偏偏选中了他,因为他从化形之初,就在改变自己的形貌,甚至会因为正在改变的形貌而调整自己的言行,让自己看起来好像他本来就该如此,一直如此。他一直是假的,从来没有真过,这样纯粹的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远比真更单纯,比起披上人皮潜入玉清界,或许用这样一张纯粹的虚假的脸伪作人类更加有优势。
    而最终,这层从他化形而成就在逐渐穿上的伪装也被那个连眼睛都大多数时候混沌不清的老人揭了下来,揭了下来,却又完整地按在他的身上,暗暗地设计他,算计他,让他以为自己的伪装牢不可破,以为自己在玉清界扎下了根,能够利用这一层的身份来完成第一次圣魔大战中没能完成的,让他以为自己能够做得更绝,对双方的伤害更大,他纵容自己,溺宠自己,利用这样的方式来让其他的道子远离他,只有尽可能少的一批留在他的身边,他若行动,那么远离他的人就会被保留下来,无论他的毒牙刺进谁的咽喉,玉清界真正的损失都将是少数,他们会保留下依然繁盛的道脉,在圣魔厉三方都消耗得所剩无几时,玉清界仍然会是一脉并不衰败的道派。
    如果没有鬼如来,本来该是这样的。可有了鬼如来,这一切也并没有发生根本上的变化,圣不存,魔已灭,厉族只剩下他一人,而仅仅迟了百年,玉清界又逐渐地兴盛起来,与他当初的计划相比,不同的只有时间。
    那真是个可怕的老人。他对贪秽说天命,说圣魔,说上一回大战,说将来将玉清界的术法,所有的,全部教给他,无所保留,后来要将玉清界也交给他,让他以为自己是欺骗众人的那一个,而最终,真正欺骗了众人的却是他。
    贪秽记得那个双目偶尔清明的老人总是对他说天命,生的天命,死的天命,玉清界其他人的天命。他说上一次大战,说战争中被杀死的人,说战争中被毁灭的地方。
    死人的血肉泼在身上,就好像被泼了一身用肉皮、骨头、肉块和蔬菜根茎熬煮浓烂又凉到比自己的体温更低一些的汤,有那么一瞬间会惊得你无法思考,只觉得委屈,之后又臭得你只能想些别的来驱赶这些可怕而恶心的气味,前进,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在战争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场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也没有人去想这场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只能去想自己要活下来,自己如何活下来。战斗时,也没有时间去思考别人的生死,因为下一刻死去的或许就是自己,而不战斗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时间去思考别人的生死,因为下一刻,或许他们就要拿起刀剑,拖着疲惫的身躯与敌人战斗,然后死去。
    贪秽其实记得那场战争。他记得很长一段时间里魑岳都并不在厉族族民当中,他甚至没有看到过自己道体修成的那一刻——第一个见到他的道体的是咎殃,而那时咎殃似乎已经对他原本的容貌看得习惯了,但当他用那一张伪造的、并不存在于世的美丽面容与他说话时,他还是能感到咎殃的心情似乎比平时与他说话时更愉悦一些。后来他们开始逃亡,被追杀,咎殃告诉他没有什么事发生,然后他们分开,各自躲藏,直到后来魑岳来找他,对他说圣魔大战的事。
    贪秽抬起手来拍了拍额头,他将书房中的书籍和纸笔整理好,摆放整齐,然后到外面烧了水,去给自己泡了壶茶,坐在平时自己坐的位置,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这个看了几百年的院子。院子郁郁葱葱,绣球和木绣球的枝叶将灰白的墙壁和天空堆得满满的,现在它们还没有开花,而当它们开花时,各种各样的蓝色和深绿浅绿的白色堆得像雪球,是很美,又美,又麻烦。
    贪秽闭上眼睛。每年的这个时候,在这个镇子里的空气都十分潮湿,潮湿,而且凉,呼吸间好像带着许多小水珠进入身体当中,还有各种各样植物汁液的味道,还有泥土的气味,他熟悉这些气味,在很久以前,他就时常闻见这样的气味,在泽中,或者在雨卷楼中。
    雨卷楼。在一年之中的某些时候,贪秽是会想起雨卷楼,那大多数是在冬天,在这个地方,冬天偶尔下雪,一般是极细极白极薄的雪,深夜里下下来,在树叶中间盖上一层,早晨就会消融,他偶尔会提早起来,将树枝上的雪都抖落在地上,或者什么都不做,捧一杯热水站在围廊里看枝条上的细雪化成水顺着叶尖掉下来。冬天的泥土并不很湿,也没有什么青苔,绣球花的叶片和茎秆都没有剩下什么,木绣球也只余一些光秃秃的树干,这个时候,在院中恍眼一看,分外地与雨卷楼相似:一样只剩下枝条的树干,一样积在枝条上的细雪,一样薄而白的雾气,但仍然是不同的,雨卷楼里许许多多针叶长短各不相同的松,风一吹,哗哗地响,却与这里的竹叶摩擦的沙沙声是不一样的。雨卷楼如此特别,他想起来的时候也觉得很奇怪,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必然没有意义。必须没有意义。因为海蟾尊的存在,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贪秽抬起手来,将眼睛按住,每次想起雨卷楼都让他感到疲惫,不仅仅是精神上动弹不得,连身体上也酸软无力,就好像当初在雨卷楼修行,用全部的精力去与师父周旋,学习道法,抵抗那双眼睛对他的侵蚀,他总是小心翼翼,想要将自己的精神稳定在一个紧闭而安全的空间里,不让任何人怀疑。
    他或许成功了。他以为他成功了。但师父那双眼睛如夜,如海,如传说里无底的归墟,从数不清的时间与光芒之后望着他,望着他,让他恐惧,让他身处网中,为别人的兴盛殚精竭虑。
    贪秽全身都抖了一下。他动了动手指,觉得关节又冷又疼,倒是不像冬天时那么僵硬。他缓慢地将关节酸软的手臂放下来,目光渐渐清晰之前他听见雨声,然后湿而冷的气息顺着他的腿传到他身体各处,他躺在椅子里,半睡半醒地望着浇在院中的大雨,他的衣摆被淋得很湿,双脚冷得几乎要失去知觉,他站起来,将绑腿拆掉,鞋袜都扯下来丢在一边,他赤脚走在围廊里,冰冷的灰砖刺激着他脚底的皮肤,他忽然从围廊里跑出来,踩在积着一小层水的院子里,他淋着雨,打了一套清微八阵剑,雨水淋得他的衣服吸满了水,沉沉地挂在他的肩上,他的皮肤又湿又冷,像那些潜伏在泥淖里的蛤蟆,他的身体中因为真气紊乱而产生的伤害已经有所愈合,他忍着钝痛,提着气在院中练了许多次,他抬头望着竹林中间空出来的天空,天很暗,大朵的乌云浮在上面,看起来还要许多天这场雨才能真正停下来。
    贪秽张了张嘴,他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喘了一阵,他回到围廊下,不想穿上鞋袜,也不想换衣服,还不想烧水去暖身,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又坐下来,把后脑靠在椅背上,淋在他身上的雨水顺着他的手臂腿脚还有椅子的支柱流了一地,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他闭起眼睛,想师父当年教他清微八阵剑。
    贪秽记得师父的手捏在他的手腕上,教他怎样使力,怎样控制身体,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笑意,上午习过剑,下午在房中学习术法,最基础的学过,高等的学过,清微八阵剑练得很熟,师兄师弟们都怕他,悬壶子也怕他,又怕又敬,能远离则决不靠近他。他记得师父的笑意,记得师父按着他的肩膀摇头,一开始,他以为那是一种对有实力却坏脾气的弟子的特殊的将就与宠溺,直到不久之前,他仍然是这么在想。
    那个老东西,那个算计了一切的人,将嘲讽藏在面容之下,让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得到了难觅的优秀徒弟的师父,引导他,暗示他,让他以为自己骗过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让他骗过了玉清界所有的人,也借此留下了更多的人。那个老骗子,让他以为自己在玉清界扎下了根,却在种子下面埋了一个花盆,正道除掉他的时候只毁掉了花盆中的泥土,花盆之外却仍然保留下了玉清界几乎所有的力量。
    到最后,那个教他那些凶险术法的老人,那个告诉他用牺牲换取胜利的老人,就像教导他的那样,用悬壶子和他和少量的玉清门人换来了如今玉清道脉的重振,而此后再也不会有天阎魔城需要玉清门人去铲除。
    海蟾,你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我有,你有,悬壶子也有,玉清界有,玉清界所有的人都有。
    海蟾,你的天命与悬壶子的天命不同,却又相同,他死,你生,他在死前死,你在死后生。
    海蟾,你没有经历过上一次圣魔之战,也没有那么高深的修行可以看到天命,但我能,不仅是修行,也是经验。
    海蟾,玉清界的天命就是天阎魔城,无论哪一方死,无论哪一方生,天命就是天命,玉清界的天命就是天阎魔城。
    海蟾,你的天命就是消灭天阎魔城,不是天阎魔城,也不是他化阐提,就是消灭,消灭,天阎魔城。
    贪秽躺在椅子里,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玉清界的天命是天阎魔城,于是就顺水推舟,引入厉,保下真正一心修道的人,让他去消灭天阎魔城。天命。他的天命。究竟是谁的天命。究竟什么是天命。苦境人相信天命,但那个老人找到了利用天命的方法,或者该说,天命从来都没有存在过,所谓的天命,不过是一种暗示,一种重复不断的催眠,它让被暗示的人在面对所谓天命中另外的一方时按照被暗示的方式行动,于是天命产生了,他们按着天命做了自己要做的事。
    到底什么是天命?是师父玩弄了天命,还是天命本来就不存在?
    贪秽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他曾经以为他骗过了玉清界所有人,他的师父,他的师兄,而他不久以前发现自己确实骗过了玉清界所有的人却似乎没有能骗过师父。他不知道自己的哪个判断是正确的,而如今他也没有机会再知道答案。他甚至已经没有机会再去理解什么是天命,因为在他的身上,已经不再有随便什么人提过的随便什么所谓的天命。
    不,那或许还是有的,比如厉族,如今天下厉族只剩下他一人,如果他能够离开这里,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或许就能明白自己的种族如何出生,如何长成,到什么地方去找寻其他的那些厉,要怎样才能教会他们身为厉族所必须会的那些能力,伪装,欺骗,读取人心,心狠手辣,以及那些属性各不相同的武学,他能够教导新的泽之厉,却无法教导其他的厉,他们必须寻找适合自己的师父,学习适合自己的武学,他或者必须想办法带着新生的、小小的厉四处寻找能够教导他们的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他从来没有带过小小的厉,甚至是悬壶子那样的少年他也并没有照顾过,悬壶子就像一棵树,从小树到大树,虽然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来生长,却安静得引不起人的注意,有的时候他甚至会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师弟。
    但在那之前,他必须从这个地方出去,忌霞殇设下的阵法曾经让他吃了不少苦头,这个阵法对阵外的人确实温和,对里面的人却十分不客气,它摸起来就像是在摸一道雷电,说不出是一种很么样又麻又痛苦的触感,最初的几年他总是趁忌霞殇不在的时候尝试破坏这个阵法,他总是失败,找回意识时或许趴在院子里或许躺在卧房中,忌霞殇的扇子摇来摇去,让他感到心中焦躁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几天,如果不是这个地方明显的四季变化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多少年。而其实现在他也快记不住自己在这个地方被这个阵法关了多少年,忌霞殇每年画消寒图,一天一天染红梅花的花瓣,大多数时候它们不会按时染出来,忌霞殇时常不在,而一开春贪秽就会将那张画着梅花的图取下来压在书房中的抽屉下面,不管它是不是已经画完,它们积累了厚厚的一抽屉,就像当年在玉清界中积累在他抽屉里的消寒图,它们是师父画的,勾出墨线,挂在师父的墙上,每天他从师父那里学习玉清密法,书桌上总是放着一碟朱砂,师父坐在竹帘后面,只有一个影子,有的时候看起来像是在看书,有的时候看起来似乎只是在打个盹儿,他行过礼,在桌边坐下,不出声,也不弄出其他的声音,有时师父会立刻出声,有时则会等上那么一会儿,一出声,必然会首先让他托着朱砂碟到墙边去,先将今日该染的花瓣染上红色,于是他又站起来,托着那碟朱砂走到墙边上,举着毛笔将朱砂点在花瓣上,再回到原处,放下小碟,师父才会开始教他那些将要被他使用的术法。这种点染会持续许多天,直到只剩下最后一片花瓣,师父会让他留下那一点白,学习之后将那张消寒图取下来,带回书房中,压在抽屉里厚厚的一叠。
    为什么不染好最后一片花瓣?贪秽问,他调整自己眼角和嘴角的弧度,让那张被叫做海蟾尊的脸看起来带着一点自然而适当的疑惑。玉清界中许多人都画消寒图,却没有人像师父那样留下最后一片白花瓣。
    那或许是暗示。或许不是。但那时,师父缓慢地将竹帘撩开,向海蟾尊招了招手,贪秽站起来,向着他走过去,他伸手去扶那个经历了上一次圣魔大战的老人,那个老人便将一侧身体的重量压在他的手臂中。师父带着他从高楼的外廊穿过,通过廊桥,走到崖边亭廊里,亭廊中熏着香,放了软而舒适的锦垫,师父站在亭廊中央,伸手指着一侧的窗户,让他推开,仔细地往下望。
    你看见了什么。老人问,却不像在发问。
    于是他伏在窗棂上,探出身体,在云雾和狂风里往下面望——
    贪秽站起来,他的身上都是水,冷得发冰,他终于去烧了水,打算泡另一壶茶,他从围廊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他从不同的方向望着院子,它并不大,种的植物也并不多,却长的又高又密,他走了半圈,绣球和木绣球的花朵并没有盛开,只有一点不同的色彩从绽开的顶端冒出来,他伸手弯过枝条,像忌霞殇弯过那些枝条一样仔细地观察那些被簇拥在一起的大花朵,他看过许多次绣球和不绣球的花朵,但他从来没有像这样仔细的看过。他放下那些绣球,光着脚推开院门,从门口望着几尺之外的竹林,在竹林的边缘那道阵法正在作出反应,只要他一伸手去摸就会将他甩在地上,不知道躺过几天才能醒。
    贪秽向着面前那个看不见的阵法伸出手指,他知道那个东西的颜色亮得就像夏天的太阳,他不喜欢夏天的太阳,每一年每一年,大泽中的水被晒得蒸发一空,只有几个最低洼的地方能剩下一些水,齐腰的水泽变成齐腰的花海,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还有齐踝的山腰矮草,上面生长着高过人去叶片宽大包裹着茎秆的植物,没有人,他像现在这样,赤着脚踩在土地上,在泽中走来走去,太阳晒得他口干舌燥,背上的皮肤裂开了一样疼,他在齐腰的花海中躺下来,吸取湿润泥土中的凉意,或者找到水洼,将自己蜷缩在睡莲的叶子下面。他讨厌夏天的太阳,所以他将手指缩回来,抱在胸前,倚在门上看竹林中那些稀稀拉拉的花朵,在他出生的大泽里,这些美丽的花朵也存在,比这里更多,开成一大片,明亮缭乱,与竹林完全不同,竹林总是阴凉而潮湿的,满眼都是绿色,阴暗,偶尔,恍惚间,他会以为魑岳会从那里走出来,破开阵法,对他说贪秽,有点事需要你,跟我来。
    但从那里走来的只有忌霞殇,现在,在一小段时间里,或许还有靖沧浪,魑岳从不出现。
    再也不会出现。
    贪秽回到院子里,门没有关,他也并不在意有谁出现在那个小小的门洞里。他感到疲惫,每一次想起玉清界都会让他疲惫,他烧的水已经滚开,于是他又泡了一壶茶,穿着一身湿透的衣服躺在椅子里,去看那些还未开放的花朵,隔着这些距离,他并不能看见每一朵花的形状,但那才是他习惯的方式,看,全面,细致,却不去真正地体会它。
    ——雾,松林,风,楼和道路,玉清弟子。贪秽回答,师父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所以,这与冬天有什么不同?老人问,他转过头,看见那双眼中寒意如霜。

褐斑伽蓝菜 2012-09-22 21:36
卷六 艮岳号灵山


    贪秽猛然睁开眼睛。他望着面前的一切,墙外的竹林,墙里的绣球,砖石路,从屋檐上汇下来的水,绵密而明亮的雨。他坐在椅子里,觉得全身都冷得厉害。他的脚被雨水泡得发白,水汽顺着他身上的衣物爬上来,汤汤地漫过全身,盘踞在胸口,他动了动手指,又动了动脖子,觉得自己的关节几乎硬得像是死人。
    雨云挤满天空,他望着屋檐与竹木之间的那一点灰白,推测不出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他挣动手脚,扶着椅子站起来,又跌下去,脚贴在冷而潮湿的砖面上,他支着身体,靠着墙坐了会儿,潮湿的衣服让他全身发冷,就好像仍然在被师父注视,他抬起手来,摊开手指,将脸贴在手掌上。
    手上的触感凹凸不平,这是贪秽真实的脸,而不是海蟾尊的。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什么海蟾尊。
    贪秽支着地面将自己撑起来,他磨到后院,蹲在灶边烧了一大锅水,灶火的热气吹在他的身上,一面热得出汗,一面冷得发抖,他将衣服剥下来,随手扔到外面,热水倒在旁边屋中浴桶里,热气喷在他的身上,他将自己整个闷到里面,热腾腾的水将他僵硬的关节又浸得发软,他沉在里面,听着外面的雨声听得昏昏欲睡,他感到汗水从自己的皮肤里挤出来,连同力气也一起被挤出来似的泡得全身无力,他又撑着桶沿将自己挣出来,他扶着门框,费力地站住,脚底贴在砖石地面上,冷意窜上来,他渐渐地站稳了,又把丢出去的衣服披上,回到房里,找了件里衣穿。
    贪秽把自己紧紧抱住。连绵了几天的雨和吹过屋檐的风让他觉得冷,许多年来,这个时候都显得比冬天更难熬,冬天忌霞殇总是有很多时候留在这里,尤其那些拜入逸宗的年轻人回到家中之后,忌霞殇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院子里喝茶,明明也并不发出什么声音,但那种安静却与这时的安静截然不同。他能感到在这个院子中的某一处,某个有温度的物体就在那里,他甚至能感到某个时刻忌霞殇正在将炉上烧开的水倒在瓷壶里,那时他停下笔,抬起头,便会看见忌霞殇确实正在将炉上烧开的水倒在瓷壶里。
    过了这么多年,彼此之间确实已经有了那么些默契,忌霞殇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他当然也知道忌霞殇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但这些并不能驱开他身边的寒意,他将头发从床边上垂下去,整个人窝在被子里,仔仔细细地裹作一团,不断有汗水从皮肤里挤出来,绵绵地沾润新换上的里衣,他抓着被子,冷得牙关打颤,泠泠的雨声听不见,风吹竹叶响也听不见,牙齿磕碰声和喘息声也渐渐淡去,他睁着眼睛,灰白光线里花窗的木格模糊得已经失去形状,甚至连哪里是门哪里是窗也看不见,水汽从门外扑进来,在他身上一盖,又被灼热的皮肤蒸开去,他将自己蜷缩起来,团成一团,被子捂过头顶,又热又潮湿地闷在黑暗里,汗水顺着头发滚下去,他望着黑暗,恍惚看到过去的人,湖知道是在梦中,还是意识已经逐渐模糊。
    他看见劫尘,冷眼望着他,不发一语,他也望着那张脸,心中平静无波,这个已经死了的女人,就算真的从地狱里爬上来找他索命,他一身道家功夫,斩妖除鬼却是专长。他看见鳌天,看见剡冥,看见魈瑶,这几人的面目模糊而遥远,他们四人并不亲近,冷冷淡淡地维持着友好而疏理的关系,如今连当年怎么相处,也已经忘记了。
    然后他看见咎殃。当初他未成形,只是极远之地的大泽里一团暧昧不清的灵识,第一个同他说话的,就是咎殃。他是已经记不得当初他说的是什么,他也听不见声音,但有水流,水流中夹着东西,那便是咎殃在与他说话,引导他,护着他,在大泽与草原的转变之中保护他,等着他的回应,等着他化形而出,又等着他练出一身道体,美得像妖鬼穿上画皮,从丑陋的真,一点一点变成美丽的假,到最后,他们两人也分不清彼此之间,各自而言,到底是真是假,谁真谁假,何为真,何为假。
    而天之厉的面容却一闪就过去了。他与魑岳两人,杀劫尘是为他,潜伏佛门道门也是为他,只是如今过了不知道几个百年,几个千年,他已经开始忘记他的模样。他的心中,其实害怕忘记天之厉的模样,害怕有一天会忘记自己是厉,与人不同,高傲而强悍,而有的时候,一刹那间,他会想说不定像倾波族那样忘记自己的本源,也是不错的事。
    这一刹那之后,他便会想起魑岳。魑岳与他说话并不像咎殃那么早,但比起咎殃,却是魑岳与他更亲近。说不定是因为这张脸,咎殃向来只亲近美人,魑岳却从不挑剔容貌。贪秽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诞生的大泽在山中,他的诞生与山密不可分。他恍惚地望着魑岳的脸,想他们商量杀劫尘,想他们商量入明峦入玉清,想他们商量安排太荒神决,风轻云隐,或有烛光或有月光,魑岳说贪秽,你怎样做,他也说魑岳,你怎样做,他们微笑,眼睛里闪烁着水色烟光,说天之厉,说天之厉想要的未来,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们,没有什么能够让他们犹豫,连死亡,也是让天之厉更强大一分的方式。
    魑岳。
    魑岳已经死了,再不会有谁走到他面前,说贪秽,随我来。
    贪秽,随我来。他听见这样的声音,魑岳的背影在远处,他便去追,全身无力也要追上去,跑也好走也好,膝行也好,甚至爬过去,但他甚至没有力气去爬,拉不动自己的身体,也渐渐看不清魑岳的方向,他甩了甩头,努力往前看,有一双眼睛正在望着他,不是劫尘,不是咎殃,也不是魑岳。那是人的眼睛,厉族没有这样的眼睛,厉族的眼睛里连狡诈都太直接,这双眼睛无冰无雪,没有混沌与不散的雾,静如深渊,也不是师父的,也不是悬壶子的,更不是那个不知道该算厉族还是该算波臣之属的靖沧浪的。
    不是他记得的任何一双眼睛。就算他认得这是谁,不是魑岳,也是没有意义的。
    贪秽闭上眼睛,想要再睡,却有凉而湿润的东西盖在额头上,一点潮气被他的皮肤贴得发烫,顺着凹皱的皮肤汇成水滴落下来。“我才走四天,你就病成这样了?”他听见有人这么问,一拴件风声雨声又响了起来,还有呼吸声和一些细细的铃铛响动,他掀开眼皮一瞥,是忌霞殇,便又闭上眼睛。
    忌霞殇蹲在贪秽床边上,看他昏昏沉沉地又睡,雨还是时大时小时有时无地下着,绣球和木绣球被淋了这许多天,总算是有多了些蓝色和白色,只是头几日剪下来插在竹筒中摆在桌上的枝条早已枯了,他蹲在床边静静地看,贪秽睡觉极安静,不出声,也没有什么动作,连呼吸声都很小,或许是当年潜伏在玉清界中养成的习惯,不能在任何时候露出破绽,连睡眠的时候,也必须小心,不能在无意识的时候将有关厉族的任何蛛丝马迹透露出去。
    忌霞殇走到窗边,将那两枝已经枯萎的木绣球拈出来,竹筒中的水只剩下浅浅的一层,他随手将水倒了,提着木绣球的枝条走到外面围廊下燃着的小炉边,顺手塞进去,炉上煎着药,苦而涩的气味直直地升上去,漫开一点,就被湿漉漉的空气冲散了。他摇着扇子,悠闲似的在围廊里走了两圈,后面樱桃树上果实已经不那么青,廊下层层叠叠地挂着厚厚薄薄的绿衣,中间几件红的,没有风,挂得久了,本来已经晾干,却又有些润,而前院里绣球与木绣球已经开始开放,过几天或者十几天,深浅不一的绿里就会点缀连绵的蓝或者白,这些色彩都是冷的,衬得忌霞殇的红衣也森森地发着冷,他蹲在小炉边上,一下一下地扇着羽扇,火也时大时小,木柴爆开的噼啪声被雨声盖了过去,炉中火苗贴着砂釜外侧,烧得发红,他一边注视着药,一边转头去看房里的贪秽,贪秽是不会有什么动作的,在这数百年里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生病,每一次倒下都会像死去一般安静,很快又会恢复,就像时而成泽的山洼草地,几场雨下过,又会是水草丰美的沼淖。
    他们应八种元素而生,或许天生就是这般强大,只要阴阳还在运转,时序还在轮替,他们的厉元还在躯体之中,那么要恢复也会是很简单的事。
    忌霞殇缓缓的走到贪贿床边上,居高临下地望,贪秽睡的沉,但脸上那些已经幻化而出的道体仍然还显露在外,盖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面。这张美丽的画皮,就算贪秽的道体再次修成,也已经留下了瑕疵,右额上那块烧灼伤痕不会被治愈,连右眼都因为这块伤痕而变形,贪秽曾经也将功体激发,在一个瞬间幻化出过完整的道体,忌霞殇记得这块伤痕在那张脸上是什么样子,就算以后他使用道体现于人前,人们首先看到的,也是他脸上最丑陋的那部分。
    倒是可惜了海蟾尊的美貌。忌霞殇想,他并不是以貌取人之辈,只是比起这张泥泽朽木一般的脸,却还是那张刻薄的脸更加能看得多,也更加看得顺目,看了不至于皱眉生厌,贪秽这张本来的脸,说不定连他自己也生厌,才要修了道体,将之掩盖住。忌霞殇微微俯下身,阴影浓重地盖在贪秽的身上,他伸手摸了摸凹凸粗砺的那一部分,又摸了摸盖在别处皮肤上的道体,这两块皮肤都一样是发烫的,但已经比他刚回来的时候凉了。
    忌霞殇心里松了口气,不去想手上那两种差别悬殊的触感贴在手上那种奇怪的滑腻,他撩起盖在贪秽额头上的布巾,在凉水里浸过之后又盖上去,很久以前路乘烟或者燕无书生病发热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边煎着药一边拧了布巾盖在他们的额头上,击珊瑚小的时候只能帮忙看火,大一些了则帮他端水煎药,逸宗里只有她一个姑娘,也没有侍婢,她生起病来麻烦些,其他师兄弟能帮得上的也少,好在都是些小病,师兄弟们不能帮的,她挺一挺,自己也做了,后来击楫中流又收了紫陵儿为徒,四个师兄师姐围着他顾着他,就好像一个大家族里新添了孩儿。
    忌霞殇忽然撇开头,他立了会儿,快步走到围廊里,蹲在小炉边扇火,柴烟滚滚地扑起来,熏得他的眼睛发红,他捂住嘴,一边扇着火一边转头望向房内,贪秽正掀开被子坐起来,他支着床沿,一手把额头上的布巾扯了丢在水盆里,他的头发顺着肩头滑在手边,水似的滑,只看背影,贪秽倒还是美的。
    “吵醒你了吗?”忌霞殇问,贪秽没有说话,伸脚把木屐勾出来拖着,他的脚趾苍白,趾尖微微有些粉色,脚踝也纤细,不看脸的话,这个身体也是很美的。
    贪秽扶着床沿坐了会儿,撩着头发站起来,他的脸上都是道体的白皙皮肤,只右额一片烧灼伤痕,扯得右眼眼尾往鬓边斜去。“你的汗水,掉到我脸上了。”他说,拇指在脸上一抹。“如此天气,还能让你出汗,真是奇事。”
    “你肯耗费功体,将未完成的道体激发,也是奇事了。”忌霞殇笑着,看着贪秽在小炉对面也蹲下来,炉火的红光一线漏在他的脸上,色彩是暖的,忌霞殇却感到了一丝阴冷。“回房去吧,再着凉,我也没有时间照看你。”
    “无需。”贪秽摆了一下手。“元种八厉应阴阳轮替而生,即使不用药,也能在时刻流转中痊愈。”
    “如此说来,是我多此一举了。”忌霞殇笑了起来,他摇着扇子,继续将火扇得旺旺的。
    “是,多此一举。”贪秽将眼睛垂下去,他垂下眼睑的时候,道体的面容倒是有几分温柔的。
    “哈,那便多此一举吧。”忌霞殇便摇了摇头。“也不是第一次了。”
    “很多次吗?”贪秽问,他抬头去看袅袅升起来的水汽,空气中水的腥味很浓,药的苦味也不淡,忌霞殇揭开盖子看了看,空气里药汤的苦味又浓了起来,贪秽昂着头望着白雾似的水汽团团地升上去,忌霞殇拈着筷子按住药渣,将药汤倒在碗里,推给贪秽。
    “很多次,师弟师妹,还有你。”忌霞殇将药釜放到边上,等着它凉下来,贪秽还蹲在那里望着廊顶,他也抬头看了一下,小炉里火还烧得很旺,他走到灶房,煮了饭,拿了另一只砂釜来,还有一小堆柴,提着的篮子里装着几条剖好的鱼和一些豆腐,贪秽理着头发站起来,打了小半桶水倒在釜中,放在炉子上烧。
    “原来如此。可惜我不是你的师弟师妹。”贪秽摸了摸药碗,还烫着,贴不得手。
    “你还在玉清界的时候,没有这么照顾过你的师弟师妹吗?”忌霞殇问,随手拉了条小凳坐着,药釜已经不那么烫了,他便提起来,按照规矩将药渣倒在门边上,他回来时贪秽正将那碗药饮了,碗放下时,又恢复了那张枯槁丑陋的脸,他托着碗站起来,伸手将忌霞殇手里的药釜接了。
    “我有师兄。”贪秽托着碗和药釜,到井边洗了,又放回灶房里,他回到廊下,还是在忌霞殇的对面蹲着,看他将鱼摁到水中去煮。
    “那你现在,也是没有了。”忌霞殇摁了鱼,将油盐葱姜也下到汤里去,贪秽蹲在对面没有说什么,头发垂在额前将脸挡了大半,忌霞殇现在也不想看他那张丑脸,便将头低下来,盯着砂釜里正煮着的鱼汤。“我现在,也是没有师弟师妹了。”
    “寂寞难耐,你可以去逸宗陪你的徒儿们。”贪秽哼地笑了一声。
    “哈,你以为我将你当作我的师弟师妹了吗?”忌霞殇也笑了笑。他将盖子盖上,摇着扇子,抬头去看院中盛开的花。还不是绣球与木绣球开得最好的时候,成排成片的白色和蓝色已经深深浅浅地重叠在一起,绣球长得很高,木绣球也长得很高,院外的竹更高,雨雾一掩,高得简直像是插进了云里,越看,越感到人的渺小。
    “既然无话,何必找话来讲。”贪秽把头转到一边去,雨还时大时小地淋着,雨声也时大时小地响,这场雨下到最后,院中必然会响起蛙鸣,每一年的春天,都是这样。
    “你从未提过玉清界的任何事,连悬壶子也没有提过。”
    “那不过是一个组织,一个门派,为何要提?”贪秽伸出手去,接住一滴屋檐上落下来的雨滴,手一斜,又倒下去。
    “也对,你不是人类,你是厉族,总归是不会与人类混居的,也不会对曾经居住,有所得失的地方与人产生什么归属感。”忌霞殇顺手抓了把柴枝,塞到小炉里继续烧。“禽兽尚且对栖地饲主有所留念。”
    “何必拐弯抹角,提什么归属感,厉族禽兽不如,你可以直接说明。”贪秽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被掐住似的奇怪笑声,他猛地站起来,回到屋中将衣服穿齐,头发梳好,出来时忌霞殇正在往鱼汤里下豆腐,香味在围廊里缭缭绕绕,他也不看一眼,径直走过了,到后面将已经干了的衣服收回来放在抽屉里,几件忌霞殇的,也叠顺抹平放在他卧室门口的小几上,忌霞殇按着豆腐,看着他走到对面书房里,窗子一推,磨了墨提着笔,不知道在写什么,他看了那么一阵,鱼汤便咕嘟咕嘟沸腾起来,香味和热气一起扑上来,浓过一会儿,又淡下去,他灭了柴火,端着鱼汤摆上堂屋,又取了碗筷,贪秽没有过来,他执扇接了一点雨滴,手腕一抖弹过去,撞在贪秽的脸上,贪秽顺手将那点雨滴抹了,也不抬头。
    “你们厉族,都是这样心胸气量狭小,别人说什么都记仇的吗?”忌霞殇似笑非笑地问,贪秽没有应,手上也没有停,他立了会儿,一个人回到堂屋里,吃饭喝汤,对面应该坐着人的位置空着,碗筷不动,他的心里就不太舒服,像是该回来吃饭的师弟师妹或者哪个徒儿还没有回来,他捧着碗,转头看一眼书房,才吃得下几口,他心里一边翻涌着奇怪的涩感,一边笑自己与贪秽在一间院子里住得太久了,不光看那张令人厌恶的脸看习惯了,脾气也磨得习惯了,连吃饭这样的小事,他不在对面坐着,怎么也会心里不悦。
    忌霞殇吃到快下席,贪秽才从书房里出来,先把手上的墨汁洗了,又折了两枝木绣球,回卧房里插着,忌霞殇沉默地看着他动作,心里好笑,贪秽心里想着些过去的事的时候,总是不会理他,这过去的事,大抵上该都是玉清界的事,他与他一起住了数百年,厉族的事都已经问得差不多,连倾波族原是水厉下分支族系的事也兜兜转转摸了个清,却只有玉清界提不得,一提起来,要么争吵收尾,要么几天别想看他一眼正脸。
    那张脸,不看也罢,厉族凶残狡诈,倒是相由心生。忌霞殇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到灶边放着,鱼汤和米饭留在桌上,等着贪秽磨蹭够了自己过来,他坐在屋中,摇着扇子等了许久,该上灯的时候他将几个灯笼点起挂了,书房里也亮起了烛,似乎打定主意不想和他处在一屋,忌霞殇看着微微挡住光的那段袖子就想笑,贪秽和他闹脾气也不知道闹过多少回了,从一开始大打出手,到后来不理不看,越发地像小孩儿堵气,他摸了摸鱼汤,是凉得透透的了,依贪秽的脾性,这顿饭他也不会再去热过,这个人蠢起来,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愚蠢的。
    “贪秽,你也不要和我置气了,普天之下,除了此处,你还有何地能够容身?”忌霞殇轻声说,他摸了摸脸,在羽扇后面微笑,他果然看到书房的窗户就这样关了起来。

風雨無聲 2012-10-15 18:07
好意外的一對阿
過引起我的興趣了>w<

褐斑伽蓝菜 2012-10-28 12:40
卷七 坤极破神地


    忌霞殇第二日起来,那碗鱼汤还放在桌上,碗筷已经都收了起来,里面的东西也没有动过,他勾着嘴角,用扇子碰了碰脸,贪秽在外面院子里练武,他端着鱼,打开门出去找了个远地泼了,才回来洗了碗放回灶房里,他瞥着外面长势不错的蔬菜果树,墙边隐隐透出蓝和白来,他点了点放在柜子里的蔬菜,若他外出十天半个月,这些东西也足够贪秽过下去,他便摇着扇子出了门,又回了逸宗。
    贪秽在院子里住着,日子还是与平时一样过,这场雨停下来时院子里只有虫声没有蛙声,他翻着绣球的叶子,看着上面爬的软虫,懒得拿盐来撒。这场雨没有下出蛙声,那么不久之后只会再下起雨来,院子里泥土未干,已经渐渐地长起了些青苔,踩上去有那么一些滑,他踏在石上,用带齿的木屐底去泥土上的青苔磨掉踢到墙边,绣球和木绣球的花沉沉地压在枝条上,水一淋又湿得再往下坠,这样的日子久了,湿气沾染到身上似的,贪秽似乎感到连自己衣服上那些布料纤维中间也吸满了水分,他用手抹了抹,冰的,说潮又不潮,便回到书房里去,将要抄的抄了,要默的默了,分成两份放在书桌上,他泡了茶,在书房里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地品,茶也不是什么好茶,不过这种小地方,也不能奢望什么更好的,在这样靠水的竹林里一般会有白鹭栖息,而这个院子四周别说白鹭,连麻雀也不曾筑巢,只偶尔飞来密封,蝴蝶都是遥远的回忆了。
    其实很久以前也过过这样的生活,雨卷楼张没有昆虫,花草都是过去的弟子们从陆地上带来,生长并不十分的好,许多花越开越小,许多果树也结不出果实,有的时候他抬头望了许久,天空里也没有飞鸟的影子。这里倒是没有那么荒芜,多抬一阵头,偶尔还是能看见鸟雀的。
    说无聊,或者说寡淡,其实也是不尽然的,若要找事做,还是能找到,只是捉软虫、清瓦片这样的事,以往他都是推给忌霞殇做的,软虫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动手去捉,便把梯子扛出来架在屋边爬上去看了一眼,瓦面上很干净,用不着他去清理什么。
    明明去年的这个时候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只是今年几乎都让忌霞殇把他愿意做的都提早办了,似乎是专门给他空出时间来,好让他将玉清界遗落的书典默出来交给靖沧浪。
    倒是打错了如意算盘。贪秽洗了手,坐在书房里喝茶消磨时间,窗外绣球和木绣球开得娇艳,墙外有野草的种子不知怎的吹上了墙头,一年一年地生长,也不知道是不是忌霞殇特意留下,每年开白花,每年垂下一些,一大蓬长在砖顶上,风一吹就沙沙地摇,倒是不难看。
    不过一年一年地看,如许景色,早就已经失去了春色该有的吸引力。以往在玉清界,有花开的时候总是很热闹,爱看的凑一堆,爱养花的凑一堆,爱对花作诗的凑一堆,爱画花的凑一堆,吵吵闹闹,只有他哪一堆都不在,只有他闷在师父的房里学秘术,听见外面的声音,比池里的蛤蟆还聒噪。只是细想起来,春天花开,弟子们聚在一起,闹一点倒也是好的,好歹不用期待着蛙鸣来弄出什么声音。
    玉清界那么远,他的玉清界也随着鬼如来屠戮雨卷楼而一并舍去了,过了这么几百年,本来以为已经忘记了,却没想到如今提起来,还是记得很明白。
    难道靖沧浪和忌霞殇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让他怀念玉清界的一切,进而默出玉清界的藏书,交给那些没用的道士吗?
    贪秽起身,在书桌上铺开纸,提着笔画绣球,一大片一大片的花瓣描上去,鱼鳞似的占了满纸,他画过一张,勾过线,又拿淡墨一层一层地染,墨和水在宣纸上洇开,像云雾一样缭缭地散,他提着笔,忽然想起潜在玉清界的某一年,师父第一次对他单独授课,那一年冬天也是他染的第一张消寒图,他托着小小的瓷碟,笔尖在里面滚一圈,却不知道师父是什么用意,也不知道该落在哪一片花瓣上才算对,师父站在他后面,看他犹豫,直到笔尖上一滴朱砂滚落,掉在地上。
    海蟾啊……他听见师父这样说,叹息的尾音拖在头顶,一只肌肉塌陷皮肤枯黄筋脉扭结的手伸来,按在他的肩膀上。你在犹豫什么呢?师父问,另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
    师父的手是冷的,又冷,皮肤又腻,像是紧拽着最后一丝游魂从坟中爬起来的尸骨。贪秽看着那点朱砂在花瓣上一戳,手被师父握着一侧,转过小半圈,将一片花瓣染成血一样的红色。
    你犹豫,无非是害怕选错,害怕失去。师父说,呼吸吹在他的额头上方,像时刻都会断去。但你犹豫的时间里,你还在不断地失去,这一次,是一滴朱砂,下一次,会不会是你的性命?再下一次,会不会是许多人的性命?
    贪秽望着宣纸上那一大片花瓣,花瓣上都是宣纸的白,只有那一片,染了红色的朱砂,与别的都不同。每一个选择都不同。选择不同,结果不同。
    师尊。贪秽问,声音捏得又年轻又疑惑又畏惧。如果我作出了错误的选择,失去的比犹豫还要多,又要怎么办?
    他听见师父的笑声,又低又冷,空空地在他头顶上回荡。海蟾啊,你还是太年轻。师父笑着说,把手指伸在他与那张消寒图之间,在许多白色的花瓣上掠过。不过,也不怪你,你本来就不大。你看,如此众多的选择,海产啊,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是对的,可无论选择哪一个,你都放弃了其他的所有,对它们来说,又都是错的,每一个选择都对,每一个选择都不对,决定结果好坏的本来就是选择之后的手段,而与选择本身的关联,已经微乎其微了。他两只手搭在贪秽的肩膀上,将他死死摁在地面,他的脖子感到师父手指上的阴冷,仿佛一不小心,那双手就会将他勒住,到他死,到他脖子拧断,也不会放开。那么海蟾,你选择怎么做?
    海蟾尊要作出什么样的选择?留在玉清界,学习所有能够学到的,等待圣魔大战再度展开,消灭魔城。
    贪秽要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潜伏在玉清界,学习所有能够学到的,等待圣魔大战再度展开,潜伏明峦的魑岳会邀他参与太荒神决,消耗圣方的忍受,消灭魔城,找到天之厉。
    这是你我必须要做的是,你,和我。魑岳说,在树木与山石的阴影中握住他的手。必须做,必须都活着。
    他们的手上沾着劫尘的血。他们的肩上负着劫尘的命。
    但天之厉更重要,比劫尘、比他们更重要。
    贪秽握紧手中毛笔,他望着面前画满了绣球花的宣纸,深深浅浅,浓浓淡淡都是墨色,他掷了笔,把炭盆拽出来生了堆火,一张一张把画揉成团烧了,又把这个半个月来写的东西抱出来揉成团烧了,火焰烈烈地映在他的脸上,烤得他有些发热,纸灰沉在炭盆里,偶尔有几片随着火飘起来,飘到围廊外面,渐渐沉淀,落在地面上。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在天佛原乡的算计之中,他和魑岳入明峦,灭魔城,最后得利的却是天佛原乡,连天之厉也不在了,此后厉族要在兴盛起来,也不知道会经过多漫长的时间,而自己现在,也已经无法得知自己和魑岳的身份是什么时候败露,这一切跟自己的师父有没有什么关系。
    好在天之佛也死了。天佛原乡崩塌,他们输得也不算太难看。
    贪秽望着火,忽然听见敲门声,他拉着凳子坐下来,对那声音置若罔闻。敲门的人没有坚持多久,敲门声停下来之后传来靖沧浪的声音,说带来了玉清界弟子整理的遗失书目。
    “贪秽。”靖沧浪在门外喊。“我知道你在。”
    你知道又如何,我不开门,你还能闯进来吗。贪秽默默地想,望着炭盆里的烟盘桓而上,他顺脚将炭盆踢到院子里,随里面的纸要怎么烧,绣球和木绣球的花朵在烟雾里渐渐消隐了形状,他忽然全身一抖,猛地坐起来,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他支着椅子站起来,去看踢到院子里的炭盆,院子里空空的,连他上回踩下来踢到墙角的青苔也没有看见,他往前走了几步,忌霞殇从他背后伸手过来,捏住他的肩膀又将他摁回椅子里。
    “下午凌主带来玉清弟子整理的书目,你为何将他拒之门外?”忌霞殇问,他用力地按着贪秽的肩膀,似乎是有些生气了。
    “我没听见。”贪秽心不在焉地回答,这数百年,忌霞殇已经因为他生过许多回的气,只是忌霞殇生了气,也只能自己忍回去等着气消,久而久之,他就肆无忌惮起来。
    “是吗,你没听见。”忌霞殇在贪秽背后发笑,他摸出靖沧浪给他的书信,递到贪秽的手上:“若不知,为何要将已默出的书典烧毁?海蟾尊不存,这些道门的典籍对你也无大用,何不将它交给真正需要之人,也为自己挣得又一分的生机?”
    “这些,我不在意。”贪秽接过那封信,看也不看,随手就丢了。
    “生命对你而言,没有意义吗?”忌霞殇问,他收紧手指,按得贪秽的肩膀发疼,他望着他的头顶,想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刻薄,恶毒,总不让他人如愿。“算了,你本来就是如此,我若强逼于你,怕是不光拿不到玉清界独有的典籍,连其他散失经书去何处寻求,你也不会说了。”忌霞殇放开手,走到院中将那封信捡起来,雨并不大,但信封已经被浸得发潮,他将里面几页写着书目的信笺抽出来,用镇纸压在书桌上。
    贪秽哼了一声,他闭上眼睛,听忌霞殇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来响去,雨水掉在绣球和木绣球的花朵叶片上,声音小小的,似有外面的鸟雀嬉闹声传来。玉清界在海上,也有两个季节中的某几日是会有鸟雀飞来的,海鸥,白鹳,天鹅,丹顶鹤,成群成队地从头顶上飞过去,上千年来,也只有几回有鸟雀在岛上稍作停留。他忽然站起来,把炭盆里烧剩下的纸灰冲上水,撒到菜地里,忌霞殇正冲着茶,暖暖的香气升腾起来,他瞥了一眼,打了水将手洗了,不大的雨水淋在树叶上,他弯过旁边结着青果的樱桃树枝,想那些鸟雀平时也不会出现,怎么果实一成熟就成群结队地来吃,吃过之后却见不着一片羽毛,只剩一树光光的黄果核挂在树上。倒是比海上那些甚少停留的鸟雀更可恶些。
    忌霞殇冲了茶,推过一杯给他:“饮吗?”他问,又问:“你的师兄是怎样的人?”
    贪秽捉起茶杯,茶的香味很浓,并不是往日里煮的那些茶叶,该是忌霞殇从外面带回来的好茶。“你什么时候对玉清界的家务事起探究心了。”他将杯子靠在唇上,轻啜一口,味道果然远比镇上的茶要好。
    “只是好奇,要有怎样的师兄,才能惯出你这样的师弟。”忌霞殇也端着杯子,烟袅袅地升,散成奇异的形状。
    “那你要失望了。”贪秽将杯中茶水饮下,忌霞殇又给他倒满一杯。“我的师兄,大半在上一次圣魔大战里死了,到我入玉清界的时候,唯一仅剩的那一位,也时日无多,深居简出几千年见不到一次了。”他转着杯子,隔着烟与忌霞殇相望,当年在玉清界,也确实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师兄是从上一次的圣魔大战里活下来的,师父遇着他,带着他乘船过海,从未提过他还有一个徒弟在风藏府里深居休养,握着他的手领着他从山下码头一路行上去时,路上遇到的弟子也只是抱拳行礼叫他师叔或者小师叔。
    直到后来悬壶子入了师门,他上面,才真正的没有了师兄,只剩下师弟和师侄们。
    “原来如此,那难怪了。”忌霞殇笑起来,此时天气已晚,早过了做饭的时候,灶里忌霞殇煮水的柴火还在燃烧,却似乎没有兴趣让开或者自己去做饭。“你的师父无心管束你,你的师兄无力教导你,你才养成了如此的坏脾气。”他摇了摇头:“海蟾尊?”
    贪秽的眉毛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那么,你要代替我那个死了不知道多久的师兄管教我吗?”他问,讥笑似的把声音抬得很高。
    “若是顽固不化的人,管教也无用。”忌霞殇将扇子掩在下半张脸上,眉眼似乎含笑。“你本性难移,在玉清界受教多年,依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好的方法来代你师兄管教你,只好放任了。”
    “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满足自己为人师长的欲望。”贪秽将茶杯放在灶台上,轻轻地磕了一声。“你有徒弟还不够,想从我身上找回被当作师兄的快意吗?”
    “一再提起被当作师兄的快意的,难道不是你?”忌霞殇将他放在灶台上的杯子又注满了,推过去。“悬壶子死后,你还有师弟吗?他还活着的时候,你以师兄的身份教导过他什么吗?你有师兄,却从未接受过师兄的教导,你有师弟,你以师兄的身份教导过他什么吗?若没有,那你入玉清界这么多年,在那里又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同门无情,手足无宜,难怪你在人类当中混迹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却还是选择回归厉族。”
    “说够了吗?”贪秽将那杯茶晾在灶台上,不去看它。“我们厉族,与你们人类自然是不同。人类善变而擅忘,厉族与之相比,优秀太多了。”他转身,穿过围廊出去,围廊外的雨比他刚醒时要大一些,只是这样的雨势,也没必要打伞。他回到书房里,将忌霞殇带回来的书目揉了丢在纸篓中,他将下午泡的茶泼出去,另外倒了点水,忌霞殇的书柜里,书总是在换,看过一半的时常会被换走,也总有中间空了几册或撕了几页的,他摘抄的东西,也总是莫名消失,他当然知道这些东西都丢去了什么地方,只是问过几次忌霞殇也不会回答,便不再问,尽力地只依靠脑力将它记住。
    但终究有些东西会被时间偷走,比如天之厉的声音与面容,比如魑岳的声音与面容,比如天之厉,比如魑岳。
    贪秽抬起手按在脸上,天之厉死后,厉族的天下已经成为泡影,之后天之佛与魔皇相继死去,天佛原乡崩塌,他连思考报仇,都已经没有仇人可以斩杀。厉族已经失去了意义,靖沧浪先祖叛离厉族的仇也已经无法再作什么追究,天长日久,他自己也并不明白,如果真的将道体修复,将这张丑陋的脸掩盖在画皮之下,厉族还会被自己记得多久,厉族的存在还会被记得多久。
    所以有些事决不能忘,有些人决不能饶,有些东西决不能交出去,决不能让自己忘记厉族,忘记自己的归属。
    贪秽站起来,在书房中转了几圈,忌霞殇站在灶房门口问他要不要吃点面条,他将窗子关上,点了灯,在房里把抄下来的东西仔细看了看,这些东西,过不了几天就会被抽掉几页,再想看也看不见了。与其让忌霞殇抽走,不如自己把它烧了。他捏着那叠纸,一页一页地看过了,攥着到外面又把炭盆拿出来点了火烧掉,火焰腾得并不高,几张纸烧下去,透过明明暗暗的光还能看见一点墨迹,各种口诀各种招式最后亮过一次,他对着那里吹一口气,纸灰一散,写在上面的字也都散了。
    “你打算默一份雨卷楼的完整书单还给凌主吗?”忌霞殇问,他站在贪秽背后,看那些写着字的纸散成灰。
    “不给他又如何,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将书目给他,是你自己一厢情愿,揽了玉清界的事。”贪秽蹲在炭盆边上,看里面的火渐渐熄灭了,一点火星在烧过的纸灰边缘亮过,也熄了下去,他站起来,一脚将炭盆踹翻到院里。
    忌霞殇的笑声在他背后低低地响了起来。“贪贿,你最近心浮气燥得厉害。”他用羽扇掩着面,眉目间尽是狡黠的笑意。
    “我一向如此,你多心了。”贪秽哼了一声,他回到书房,望着桌上那盘半凉的蛋炒饭发愣,忌霞殇正在把翻倒的炭盆捡回去,他将那只盘子托起来,往下一抻,却只发出了一点轻轻的磕碰声,他端起盘子,托着放到灶台上,忌霞殇堵在门口,他默默地走到他面前,作势要推,忌霞殇伸手按着他的肩膀,气劲穿在他的筋脉中,压得他动弹不得。
    “贪秽,我早和你说过了,不要随便拒绝他人的好意。”忌霞殇轻轻地说,声音小得几乎要被雨声盖过去。“你的行为,有的时候真是令人生厌,又生怒,就算本性如此,连掩饰也欠奉,你混迹人类之中千年,竟也不懂得如何自保吗?”
    “需要吗?”贪秽哼了一声,他蔑视似的笑起来,只是那张脸上皱褶密布,笑了也和不笑看不出什么差别。
    “如今,倒的确是不需要了。”忌霞殇摇了摇头,他往后退了两步,撇过身,让贪秽从灶房里出来,他默默地走在后面,看他进了书房,把灯拨亮,从纸篓里翻了点什么东西出来,展在书桌上用镇纸压着,他掩着下半张脸笑起来,贪秽站在书桌边上,好一会儿没有什么动作,他默默地看,脉脉地等到窗上映出的人影捉起了笔,他笑着又摇了摇头,将羽扇插到后领中,到灶房去把那盘蛋炒饭重新热了热。

褐斑伽蓝菜 2012-11-18 17:54
卷八 乾元夺先天


  忌霞殇找到靖沧浪时,他仍然还是在那个书斋里看书,书是许多年前早就有的,儒家的经典,道家的经典,倒是没有佛门的,昨夜还下着的雨已经停了,书斋外面隐约有蛙鸣声,还有鸟鸣声,忌霞殇坐到靖沧浪对面,将揣在袖袋里的书信摸出来,展在靖沧浪那边的桌上。
  “虽有令人为难之处,不过,一切也还算顺遂吧。”忌霞殇轻轻说,靖沧浪拿起那几张纸,纸上被揉皱过的痕迹让他隐约猜到这两人曾经发生过争执,甚至是争吵,忌霞殇并不是容易与人发生争执的人,但贪秽却无时无刻不在与人发生冲突。
  “多谢宗主从中斡旋,否则我也不知如何才能完成玉清弟子的请托了。”靖沧浪将那几页书信收起来,对着忌霞殇行了一礼。
  “凌主不必见外,只是有一些玉清界所独有的典籍,海蟾尊还未将其默出,不妨先将此物送回玉清界,令玉清弟子先行找寻求取,等海蟾尊将剩余书典默出,再送达玉清界,此事方算是了结。”
  “的确,若不能得到那些独派的典籍,对玉请界也是极大的遗憾。”靖沧浪点了点头。
  “便要请凌主多等几日了,你也知晓,海蟾尊个性极坏,要请他办事,总是需要些耐心。”忌霞殇摇着扇子,往窗外望,窗外浓荫如海,又一个春天正到了最好的时节。“忌某有一事不明,想向凌主请教,只是涉及倾波族与厉族的往事,不知凌主是否……”
  “宗主所说,该是倾波族脱离厉族之后,如何摆脱过去之事?”靖沧浪捧着茶,也向窗外望,窗外临湖,竹林桃花蕉叶掩映,像更南一些的地方,某个湖边,更早一些的某个时候。但也只是像,与他藏在心中的那个地方,毕竟完全不一样。“事隔久远,先祖如何行事,我已无法得知。只是叛出厉族,倾波族必定是有所觉悟,才迁移到北海,与中原不相往来数千年,终于与厉族殊途。”他饮了一口茶,将头转回来,望着忌霞殇。忌霞殇在想什么,他当然是完全明白的。“只是,宗主想要让海蟾尊忘记贪秽,忘记厉族,实在不是易事,他与倾波族不同,他是元种厉族,比倾波族更加纯粹,也更加难以动摇。”
  “那如此说来,一切,似乎都必须交给时间了。”忌霞殇垂下眼,望着手中的杯子里正在晃动的茶水。茶水中映着人类的眼睛,贪秽平时,眼睛也和人类是没有区别的。
  “倾波族远避北海,也花了数千年来让自己舍弃厉族的过去,而如此漫长的时间却不能让元种厉族遗忘我们,宗主想要让海蟾尊忘记厉族,或许需要更加漫长的时间。”
  “时间吗。”忌霞殇饮下杯中的茶,站起来向靖沧浪行了一礼。“多谢凌主告知,忌某便告辞了,玉清界书典我会再与海蟾尊商谈,一定给玉清界一个交代。”
  靖沧浪望着忌霞殇的背影,不知道这数百年来,他究竟是如何克制,才能与贪秽相处至今的。他想起御神风,当年御神风窥得圣魔大战一半秘密,将杀号天穷之事改为封印,自然也知道了厉族和厉族与倾波族之间的关系,他提着酒,带着好菜来找他,一边喝酒,一边说起探知之事,靖沧浪努力回想,想起许久之前,上一代的凌主还在时告诉过他的事,说厉,说倾波族,说数千年前死伤惨重的背离与迁徙,上一代的凌主说,吾儿啊,这是族人必须忘记,而你不可忘记之事,你要记得我们的来处,记得我们的过往,这不是我们的归属,但某一日,你会明白,我让你记住的,是能够保住倾波族流传生息之物。
  是,倾波族,的确曾是厉族的一支,族属水之厉,千年前背叛厉族,迁居北海。靖沧浪回答,御神风向来直接,对于相信之人,才会这样当面来问,若他知而不问,才是心中存了芥蒂,夹了隔阂,最终会变成裂痕与伤疤。
  原来如此,那沧浪你会披换人皮吗?御神风喝着酒,直接得尖锐的问题也似随意地问出了口。
  披换人皮是元种厉族的能力,倾波族只是一支远脉旁支,自然是不会的。
  哈哈,不会就好,不会就好,我比较怕哪一天一个不认识的人对我说自己是沧浪,要是我和那人打起来,最后发现他的确是沧浪,哎呀,那可要怎么办哟!御神风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来拍他的背,御神风交朋友向来不问年龄不问族系不问来历,不知道有多少长辈或者晚辈被他称了兄道了弟,只是在江湖上,御神风这样的性格倒是讨人喜欢,到了什么地方都是朋友一大堆,热热闹闹,交心的虽少,片刻知己却满地都有。
  靖沧浪把头转回来,又去看花窗外的芭蕉叶片,御神风居住的镇上,也如此处一般平常而安静,风与水都不起波澜,来来往往的人都如同世外幻影,忌霞殇会选择这样的地方安置贪秽,他大概能明白是因为抱着什么样的期待。只是与远脉旁支的倾波族不同,贪秽身份更为特殊,要他遗忘厉族,遗忘元种八厉的过去,或许连漫长的时间,也已经令人不再存有期待。
  忌霞殇走在路上,心里比头几日要轻松些。贪秽虽然口出恶言,态度也极为恶劣,但今日早上压在书房中那几页书信却表明他的内心已经开始产生松动,开始能够顺着他的引导,去思考是否要卖给道门几分薄面以换取生存的机会。他心里轻松,这几日雨后渐渐生出的花朵新叶也似乎鲜艳娇美了些,他在小而狭长的镇中走了一圈,买了些菜食糕点。与贪秽一起生活数百年,他的饮食习惯与口味偏好他都已经很清楚,连哪一些季节里喜欢吃什么东西都记得很明白,就好像他的那些师弟师妹,谁口味偏甜,谁最爱食辣,谁喜鱼鲜,谁爱瓜果,他都知道,都记得,每年应季就会去想,去买,不敢忘却。
  说不定一开始莫名其妙救了贪秽,也就不过是恍惚想起燕无书死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救他,而后来收留贪秽,也只是感慨自己没有师弟师妹,他亲手杀死师弟,不知道还有没有师弟师妹或是师兄,只是长久的时间过后,当初的想法,一开始到底抱有什么意图,都已经不再有什么意义。
  倒是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对许多事情都已经看淡,另一些事却渐渐突显出勃勃的生机与美好来。以往不曾好好看过的花,以往不曾好好走过的路,只是以往的人再也回不来,放在身边的,与他的过去也并不紧密相连,却还是放不下,还是挂念着那一点点,有关当年圣魔之战,当年太荒神决的一丝牵连。而且那时活下来的人也所剩无几,再说,数百年相处下来,互相之间也早已习惯,习惯总是难以破除,而且现如今,也的确没有理由再去折腾,做过多的改变。
  忌霞殇踏着竹林中石板拼的小路,慢慢地走回院里,院中有一些蛙鸣,贪秽正捉着把剪刀把枯瘦的绣球枝剪下去,地上枯枝已经摆了一堆,他用小指勾着剪刀,将剪下来的枝条踢到一起,点起火来烧掉,浓烟滚滚地升起来,他抱着手,看一阵烟火,又看一阵忌霞殇。
  “今日没有回逸宗?”贪秽问,那张沟壑纵横颜色棕褐的脸上,也只有忌霞殇能看出什么表情了。
  “逸宗比你省心。”忌霞殇回答,他绕过院子中央的火堆和贪秽,提着东西进了灶房,不一会儿又出来烧水泡茶,茶叶的气味很香,与头日晚上在灶房里喝的那一壶一样,该是从外面带回来的,而不是在这个偏离商道的小镇上买的。
   贪秽顺手把剪刀和火折子放在青砖屋台上,随便靠着木绣球的枝干看着那堆火燃尽了,便过去将灰烬踢散,他捡了剪刀和火折子,回去放到灶房中,忌霞殇瞥着他的衣角,他走过来要拐往书房时,便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昨日你默出的书目,已经交给凌主了。”忌霞殇说,贪秽斜睨着他,他望着满园的花色,倒不去看贪秽了。“倾波族与厉族一事,我也问过了。如今倾波族远在天河,厉族也复族无望,不如将过去一并放下,明日起,以道体示人如何?”
  “你想让我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用道体掩盖真实的脸,从此开始遗忘自己的另一张面孔,最后忘记厉族的身份?”贪秽侧着头,给他看一半丑陋的脸,那张脸确实不可入目,比起朽木来,也顺眼不到什么地方去。“你忘记玉清界了吗?数千年的修行,可有让我有一丝半点的动摇?”他催动功体,让道体以一种缓慢得像是树叶枯黄的速度慢慢地往脸上盖,忌霞殇饶有兴趣地看着,像在欣赏枯木逢春。
  “那不同,你潜伏在玉清界时,厉族尚有他人,如今这天下,可有厉族与你同行?”忌霞殇问,他当然知道孤竹隐龙还活着,但他也知道,半人血统的孤竹隐龙无法得到贪秽的认同。“如今厉族只剩下你,复族无望,为何不考虑自身的生存?你早与我说过,你要做的,一直都是坚持生存。”
  “坚持生存?哈!坚持生存!”贪秽笑了一声,那张美好而虚幻的画皮立刻从脸上褪了下去。他甩开忌霞殇的手,转身快步踏到书房里去,他的衣袖扫在忌霞殇肩上,忌霞殇望着他进了书房,又转回头来,喝着茶看院中绣球。
  贪秽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纸,又提起笔来,在上面画绣球花,一片一片的花瓣描上去,密密麻麻,让他没有心情去画叶片,他调了墨,淡淡地一层点上去,又淡淡地添上一层,再淡淡地染上一层,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墨色洇开,沉在宣纸的纤维里。他花了不少的时间染好一张,此时早已过了做午饭的时间,忌霞殇还坐在廊下饮茶,他不说起吃饭的事,他也不去提,一张纸上染过一遍又一遍,深浅浓淡都交织成一片化不开的灰黑,便将它丢在地上,又拣了张宣纸来画,一片一片鱼鳞似的花瓣占了满纸,仍然是没有空白留给叶子的一整片花瓣,他立着笔尖调着墨,又静静地染了一个下午。
  忌霞殇在廊下饮了将近一天的茶,去想靖沧浪的话,还有倾波族与元种厉族的不同。倾波族放弃了过去,放弃了自己的根源,远避北海,后来又迁居更偏远的天河,才在漫长的时光中活了下来。而元种厉族却与倾波族的先祖不同,他们造化于天地,诞生于八极,自然不可能像倾波族那样,轻易地就把自己的根源忘掉,只是天地之间,什么都战胜不了时间。时间造就了他们,时间也能毁灭他们,能够带走厉族的生命,也能够带走倾波族的记忆,把灾祸变成谈资,把悲痛变成笑柄,把生命中最重最不敢遗忘之物消弭于无形。他能够让贪秽忘记厉族,也也能够消解他对倾波族和靖沧浪的仇恨,只是,他需要很长的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远比他们在此居住的时间更长,比贪秽潜入玉请界的时间更长,也要长过倾波族弃离厉族的时间。
  忌霞殇捏着杯子,默默地去想花这么漫长的又看不到希望的时间仅仅是为了让贪秽忘记厉族,不再记得自己异于人类的身份到底值得不值得,贪贿的坚韧与固执,这数百年的时间里他已经体会过无数次,更何况在那之前,他在玉清界修行数千年,也并不曾以往过任何有关厉族之事。
  说不定在等到贪秽忘记厉族之前,自己就会忘记过去的逸宗,忘记师弟师妹们,忘记圣魔之战与天竞鏖峰之局,这个代价太大,他不愿意去付,也不愿意去赌,更不愿意因为贪秽而作出这样的交换,贪秽有他不愿忘记的东西,他也有自己不能忘记的东西,贪秽也不是倾波族那样的人,而他也并不像御神风,对亲近之人总是有太多的情。
  忌霞殇转回头,望了望书房,贪秽已经点起了灯,还捉着笔不知道是在写什么还是在画什么,同样的场景他看过许多次了,要说有什么改变,也只有窗下绣球与木绣球逐年逐月长得很高,逐年逐月发新枝,展新叶,每年都有新花,年复一年在同一个地方看同一个人做相同的事,早已过了腻的那段日子,从沉闷变成了习惯,习惯又成了自然,即使各有目的,也从来没有交过心,却似乎也靠近过,分享过温暖。
  于是忌霞殇放下杯子,去把廊下的灯笼点起来,又到灶房里去生火炒了两碟蛋炒饭,端着盘子出来时外面已经起了风,贪秽正蹲在廊下烧东西,他瞥了一眼,满纸都是深浅相融的墨色花瓣。
  “你今日就是在画这些?”忌霞殇问,将一碟蛋炒饭放在凳子上。
  “不然呢?你以为我是在写什么吗?”贪秽头也不抬,将画纸一页一页都揉进火里去烧,风吹得火苗纸灰往一边飘过去,贪秽拨着盆中的纸,将它们全部烧尽。“靖沧浪呢?得到那份书单,他对玉清界也算有所交代了。”
  “要对玉清界有所交代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是我吗?世上已无海蟾尊,你要我贪秽作什么交代?”贪秽将纸揉进炭盆里,等着它们烧完。,才转身端起那盘蛋炒饭要回书房去。“玉清界啊,玩他们还怕他们心酸吗?”
  “你惹人厌弃的本事,倒的确是一流。”忌霞殇摇了摇头,他看着贪秽入了书房,关上门,躲着灯烛不让影子映在窗上,他吃过晚饭收拾好盘子和筷子,在院中看了一圈,风已经比刚才大了,于是他梳洗好回到自己卧房里,点上灯随手抽了本杂书来读,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晃得花窗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竹林摇动的声音和绣球摇动的声音响在一起,他一边想着明日院中又会落下多少花瓣,掉下多少叶片和断枝,他打开窗看了一眼,大风吹得屋中的蜡烛一跳就灭了,他退回屋去,关上门,将蜡烛又重新点上。
  书房里的灯光倒是还亮着,窗上映着的影子仍然提着笔,倒是看不出是在写还是在画。忌霞殇把床头杂书拿起来,翻着吹乱的书页,想找到开门前自己正在看着的那一页,他将一整本书从头翻到尾,有再从头翻了一遍,没有找到自己似乎是在看的那一页,才想起自己刚才翻着书,却似乎并没有在看书上写的是什么。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翻着书却根本没有去看的情况了,上一次好像还是数百年前从绣球花下救回贪秽的那段时间,再之前,则是因伤不能返回逸宗的时候。忌霞殇另拿了本书,翻了一小会儿就听见了远远的雷声,接着有脚步声轻轻响起来,从前面慢慢到后面去,他又站起来,将衣服披上,出门看见书房中灯已经灭了,后院中有冲水的声音响在雷声里,他轻轻地走进书房,借着电光去看压在书桌上的东西,那是道家的书典,内容晦涩难懂从来没有在其他的地方见过,该是靖沧浪想为玉清弟子取回去的那些东西了。
  “偷偷摸摸嵌入书房,窥视他人书信,”贪秽手中搭着几件衣服站在门口,一边肩膀靠着门框,手一伸将另一边门框撑住。“世人皆言忘世麒麟正人君子,君子之行就是如此吗?”
  “君子之行,应与可当君子之人,你是君子吗?”忌霞殇把镇纸挪了挪,宣纸摊在桌上,墨迹半干,还动不得。“我在自己家中,何须如此谨小慎微。”他往前两步,伸手抓住贪秽的手腕,贪秽往后倾了倾,将头微微抬起来,忌霞殇笑了笑,并没有放开他。“我早说过了,你这张脸,我看了数百年,早就看成了习惯,你明知没有作用,又何必总拿它来吓我。”
  “哦——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用再花精力来修炼道体了?”贪秽歪着头,冲忌霞殇笑了一下,他脸上那些残破的白皙皮肤逐渐延展,美丽的脸完整起来,而一瞬间之后那张美丽的画皮猛然间消融了下去,露出下面朽烂的枯色。
  “要用这张厉族的脸活下去,我也没意见。”忌霞殇放开他的手腕,将搭在他手臂上的衣服揭下来,放在书桌的另一边叠起来,自己的放在一起,贪秽的放在另一处。“你自己也明白,厉族已无复兴可能,只剩下你,也出不了这个庭院,要不要忘记厉族独自生存下去,早已没有什么区别。”他一边借着雷电的闪光分辨衣料颜色,一边四处望着寻了寻,寻到火折子,便拿过来将蜡烛重新点燃。“你能忘记那是最好,若实在不能忘,那也无所谓。”
  “厉族之事,于厉族之人,自然是不能忘,不敢忘。”贪秽抱着手,看着他将两人的衣服分别叠放在一起。
  “是啊,所以敢于遗忘的倾波族,早已不属厉族,你又何必紧抓不放。”忌霞殇叠了衣服,一手将贪秽那叠托起来,递到贪秽面前。“而紧握过去不放的你,除了陷于一方庭院,你又得到了很么?厉族的天下吗?厉族的生存呢?既然都以失去,坚持生存的你,为什么不让自己抓住最后的机会,生存下去呢?还是说因为有我在,你觉得理所当然能够得到庇护?”
  “这是厉族的生存方式,你用言语相激,也无法可改。”贪秽接过那叠衣服,一转身默默离开,风吹着他的头发,灯笼的光晃在他身上,只看背影,他倒的确是很好看。
  忌霞殇转回头,看了看压在镇纸下面那些纸,这些是靖沧浪和玉清界的弟子迫切想要得到的东西,除了这桌上正写着的这一份,其他地方再也不会有了。这或许是贪秽最后的价值,它在,他的生死再不是什么大事,它不在,玉清界就得留着他,求着他,护着他,不能让别人杀死他。
  不得不说,厉族之人,对于人类不乐于显现的那一面,相当了解,这或许也是贪秽做了这么多年海蟾尊而得来的收获。
   忌霞殇吹了烛,托起自己那叠衣服,将书房关上。他走在房中,偏过头,借着雷电的光芒看了看院子,雨还没有下下来,院中并没有积水,只是风疾,经许多绣球于木绣球都吹落,蓝白花瓣一层一层地铺开,衬得枝条上残花显得越发地少起来,好像这一夜,所有的花都要落尽。
  但时序轮转,今年谢去的花,明年会再开,开得再好再盛的绣球木绣球,也总会每一年都凋谢,每一年都盛放,每一年都这样落下来。


清微·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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