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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斑伽蓝菜 2012-07-14 17:02

紧那罗[女戎佛皇、浪风]

卷一 天悯苍生

    那是孤禅三十三岁那年春天发生的事。公主带着随从,坐着车,去城外鹿苑礼佛,车队经过宝珠庵,山上路边女僧们种下的樱桃树正在开花,皑皑一片如同铺满白雪,公主便下令在宝珠庵中借宿,先赏过了这一季最好的樱桃花,再前往鹿苑。
    而此时言倾城正在鹿苑外的作坊里,将工匠磨制好的珠子按数穿好,结成一串念珠,她拈着形形色色的珠子,琉璃绿松青金珍珠玛瑙,偶或有檀木与金银,手指在珠子上一搓,便知道平或者不平,圆或者不圆。她将不圆的拣出来,放在小盒里,不一会儿便有人来收——留作他用还是丢弃,全看珠子材质,头几日她求工长将那种名为星月的菩提残珠留给她,工长便留了,一日下工,便能集上一小盒,或能他用,或只能丢弃。
    孤禅站在角落里,看公主带的仆从将皇家的用品从马车上搬下来,布置到客房里,金杯银盏,还有整块缠着丝的红玛瑙琢的小碟,末了有女官开着道引来一朵红云,她抬头望一眼,又埋下头去。
    那就是公主了。帝国的金枝玉叶,粉面桃腮,婀娜窈窕,目光里藏着皇家的傲气与宫廷的煞气,她走到哪里,哪里的臣民就要弯腰俯首,有她在,牡丹花可以不开放,月亮可以不升起,因为有她在,牡丹花与月亮就不会有存在的意义,也不会有角落能够容身。
    孤禅用力地埋下头去。公主那么美,就连随侍身边的女僧也美得如同明艳的石榴花,让人不敢多看。
    “看过此处樱桃白花,再往鹿苑去吧。”爱祸女戎说,声音轻软娇媚,像有毒的鸟在婉转啾鸣。“多住几日,回城之前,还可尝一尝今年新产的樱桃。”她说完,女官侍婢都纷纷嬉笑起来,孤禅去看,惟见那名女僧喜怒不形,也不言语。“如此乐事,异法你也不笑,这世上又能有何事能让你感到欣喜?”爱祸女戎心中起了兴致,便伸出手指,去拨弄那女僧的下巴,她的手指上戴着玳瑁镶金的指套,金丝弯成牡丹之形,其间填满细小的金炸珠,配她一身的红,绮丽又浓烈,无端生出些让人难以喘息的压迫,只是胸前莹白的皮肤一晃,又减去几分,好歹能喘得上气。
    孤禅垂着眼,听见那女僧与爱祸女戎说话,说佛悯众生,说愿见天下喜乐,爱祸女戎吃吃地笑,拉着她在宝珠庵里种了些竹,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花树,公主和女僧一边看,一边走到了庵外,站在路边上,看山上一坡雪白的樱桃花,末了在樱桃林里寻了一处平坦敞亮的地方,让侍从拿来酒器炊具,又上山打了野味,在外面布置了烤席,坐在樱桃林里作乐。杯是金杯,中间用白色缠绕红丝的玛瑙雕琢着杯碗,蜂蜜色的酒液注在杯碗中,火光一照,酒色闪闪就像琥珀,公主执着杯子,斜倚在织工华美的地毯上,听女官们说各种各样的故事,京城里有趣的事,京城里可怕的事,说鬼怪,说妖仙,红衣的女僧持着花纹华美红润如朝霞的贝类持珠,半垂着眼,念她的佛,公主斜着眼睛,桃红眼影在她的眼角跳跃,她伸了伸脚,将金线绣着凤鸟的红绸鞋抖落在忍冬花的地毯边上,他的趾甲上涂着红,描着金,白如玉,足尖一点,就点在了女僧的腿上。
    “异法,来说段故事吧。”公主说,缓缓地在地毯上躺下来,她的目光在火焰中闪耀,只需要一眼,就能摄去人的心魂。
    “我的故事,公主已经都听过了。”异法无天垂着眼睛,爱祸女戎的赤足压在她的腿上,像火焰之上画着一朵白莲。
    “再说,我喜欢你的故事。”爱祸女戎手指一倾,杯中琥珀光泽的酒便倒在洁白的胸脯上,立刻有侍婢前来捧走酒杯,将丝织的手帕轻轻捂在她的胸口上吸走那些酒液,她支着头,玳瑁指套挑着金丝绕镶宝石的项链将她悬在半空。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无人陪伴的孩子,而皇家的女儿,从来就是孤独的。
    红衣的女僧垂了垂眼皮,将手上拨着的持珠停了下来。“从前,有一个贼……”她轻轻说,声音混在火焰燃烧的声音里。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爱祸女戎打断了她。她将手抬高,将项链拉到自己面前,那上面的宝石正璀璨地反射着火光。“我皈依佛。我皈依法。却没有僧,让我心生皈依之意。”
    “公主。”异法无天难得轻柔地说,将持珠放下,一手捡起蹬在地上的绣鞋为她穿上。“在遇见那一位您愿意皈依的僧侣之前,所有人都如您所想。”
    “那异法呢?普天之下,可有僧,能得你所皈依?”爱祸女戎问,她缓缓地将项链放下,又缓缓地倾在同样忍冬花纹锦缎的靠枕上,她侧着脸,髻上金钗闪耀着又清又冽的光芒,咄咄逼人,紧迫不让。
    “异法皈依我佛之日,便是自身皈依之僧。”异法无天捧住爱祸女戎的足踝,将它轻轻地放在地毯上,忍冬纹的金色光芒之间。“公主,天色已晚,便回宝珠庵歇息吧。”
    “往日在京中。”爱祸女戎抬了抬手,便有女官将那玛瑙杯恭敬地递于她的掌心,杯中仍然是半满的琥珀色美酒,火光在酒面上晃动,撞击,如月与星,光芒辉映。“此时有宴乐,有歌舞,夜赏牡丹,或是观灯望影,自有乐趣,也亏得你,早早地就睡下,错过多少乐事,多少好年华送给佛,送给经书,你又得到了什么?”
    “无尽的光明。”
    “无尽的光明。”爱祸女戎将嘴唇贴上玛瑙杯沿,玛瑙是西域供来的,艳丽无双,只是与火焰,与爱祸女戎的嘴唇相比,却仍然是寡淡的,极寡,极淡,无月之水。“那么,愿我此行,亦能寻得无尽的光明。”
    她昂起头,将形状优美的脖子拉得更加优美一些,金银和宝石环绕其上,可那些光芒还是被胜雪的白盖在阴影之下,琥珀的酒顺着莹白光泽滑下时,甚至那一点阴影都比它们更明亮。
    到了第四天,樱桃花将要谢尽,剩下最后苦苦挣扎的雪白花朵,浸染着垂死的枯黄还在风里不肯离去,孤禅站在宝珠庵前,看皇家的仪仗在山林间穿梭,仿佛雪没的森林里行出火焰的舞蹈。她数着持珠,想这几日公主在樱桃林里作乐,男装女装都穿过了,总是风华绝代,帝国里或再无人可比。她转过身,想关上宝珠庵庵门继续清修,目光一转却望见那边樱桃树下,有红衣的女子缓缓而来,她戴着笠,却不是女笠,等走近了,望见她手中光滑如玉的菩提持珠,才知那也是一位红衣的女僧。
    “贫僧,恒沙普贤。”那女僧摘下笠,竖起手掌对孤禅行了一礼。“游方至此,望师太收留数日。”
    “请随我入内吧。”孤禅也回了一礼,将恒沙普贤引入庵内,她转过身,合上门,锁一落,便无干尘世。
    皇家的行仗走走停停,林中花树,溪中艳朵,好的都看过了,美的都赏过了,爱祸女戎手一伸,便有行在车旁的女官递来一束新摘的山花,花朵妩媚,却不及爱祸女戎妩媚,异法无天坐在爱祸女戎身边,一下一下拨她的持珠,念她的佛,她的法,她的僧,爱祸女戎斜倚在锦缎铺垫的车壁上,半睁半闭着眼看异法无天念着经文,她抚着丝一般又冷又滑的花瓣,两只手指轻而柔地拈住花朵下方的茎秆,一扭,一掐,一朵花落在如玉白皙的掌中,异法无天念着她的佛,她抬起手,一掷,花朵飘飘摇摇,打着转掉在异法无天的手背上。“异法。”爱祸女戎软绵绵地开口,她顺着车壁滑下来,腿一伸一放,搭在异法无天的腿上,像一层雾光笼住一块沉红的宝石。“什么是无尽的光明?像月亮?还是像太阳?”
    “那是心的平静和欢喜。”异法无天将持珠轻轻地挽在手腕上,那些带着红色条纹的贝类珠串就像带着年轮的树木,一圈又一圈,将女僧圈在里面,她托起手边的花,轻轻地抚摸花瓣。“如同许久以前遇见念佛之人,如同站在竹林松风间,如同顺水,听涛声荷雨,如同夜里,画在窗上牡丹的影子。如同那日,城外花间,遇见你。”
    “如同那日,在城外,遇见你。”爱祸女戎笑了起来,她一手支着头,一手伸上去,三指托住异法无天的下巴,与她不同,异法无天的下巴是尖的,初荷未绽的花苞,她勾起尾端的两指,嵌着金丝的玳瑁指套轻轻地在她脸侧擦过。“异法,我皈依佛,我皈依法,截是因你,却不知你,是否确为我僧。”
    “公主。”异法无天缓缓闭上眼睛,她伸手,托着那朵花,悬在爱祸女戎上方,她倾过手,那朵花又飘飘摇摇地落下,掉在金线织成的腰带上,腰带上绣着血红的凤凰和火焰宝珠,螺钿的凤目异彩光华,其下宝相花开一片,爱祸女戎双手一抛,手中花束散开,纷纷扬扬落在身上。“不要去寻你的佛,也不要去觅你的僧,他们无处不在,与你不相分离。”
    “人世间,悲欢离合,爱恨嗔痴,哪有谁与我不相分离。”爱祸女戎的手指在异法无天的颊上挠了几下,她顺着异法无天的肩膀滑下,指尖落在腰上,一下一下拨弄凤凰的眼睛。
    “总有光,与您同行。”
    “没有光,我亦独自而行。”爱祸女戎说,她半阖着眼,不算浓的阴影投在她的脸上,马车行进,左右晃抖,落在她腰上的花一朵一朵被抖落在身下,她挪着身体,伸手去摸异法无天的持珠,那持珠在她手上缠过许多年,只是赠给异法无天之后才被摸得又滑又润,她用指尖梳理血色的纹痕,冰冷的丝穗从她手中滑过。
    马车忽然一抖,有女官在绣着金色凤凰与蓝色云彩的红帘前报说鹿苑到了,请公主下车。
    异法无天向前倾过身去,伸手撩开门帘,立刻有女官前来将门帘抬住,她下了车,又伸手托着爱祸女戎的手腕,爱祸女戎提着裙边步下车来,她抬起头,看着寺门上鹿苑的门额,阳光并不强烈,四处浓荫也正好,女官们为她理过了华服,又将精工打磨的红色玛瑙佛珠在腕上细细地绕了,冰冷的石头让她感到彻寒入骨,只是过了一会儿,就不冷了,她每日戴着镯钏,黄金的,白玉的,各色宝石镶的,多种雕花坠的,也重,也冷,也是一会儿就过去了。
    “异法,你说,今日我能寻见无尽的光明吗?”爱祸女戎问,她垂下手,玛瑙珠一层一层往下滑,碰出清脆的声响,她翘起手指,将落下去的数珠抓住,一颗又一颗地拨过指间。“不过,寻不见,想必也是没有关系的。”她平举着手在腰间,像要扫下那些落在腰腹的花朵一样将阔袖一甩而下,她挺着胸,如红莲花朵一般在阶上缓行,侍从们跟在后面,捧着献给佛的贡礼,她看起来就好像是偶几日进宫去见她的弟弟,姿态骄傲而矜持,气势迫人,却又刻意将温婉之气掩盖在外,有僧人将门打开,她左右转了转头,正是仲春时节,寺里栽种的花树还没有开放,叶片却正是鲜嫩的时候,寺中僧众正在各自念着经,她进了山门,顺着路走到大雄宝殿,先拜了佛祖金身,奉上礼佛的宝物,她跪在因为她的到来而换上的红缎绣金宝相花的蒲团上,昂着头望着微微闭目的大佛,烟雾缭绕里,那些一层又一层贴得厚厚的金箔就像已经生锈似的光芒喑哑,门外的阳光不说很好,却也明亮,知识高而窄的窗门里,总有阴影在空旷的宝殿中撞出回声。
    无尽的光明。
    到哪里,才有无尽的光明。
    爱祸女戎伏下身,用额头轻轻地碰触蒲团边缘。她望着面前近黑的红色,近黑,如血,她见过许多次这种颜色的血,有的时候是她杀死的,有的时候是想要杀死她的,她的袖子上沾过血,脸,手,胸脯,都被无数的鲜血洗过,但那都是很久以前了,现在她的衣服很干净,她很干净,若她不死去,她将再也不会被这样的黑色沾污。
    爱祸女戎直起身,她又在香烛的烟雾里抬头仰望阴影中的佛祖,他在望着她,垂眼,却不像望着什么,她缓慢地站起身,异法无天等在殿门前,少见地背着她的无天法戟,爱祸女戎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看过无天饮血,在这个帝国里,或许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无论是她的居所,还是大佛的栖所。
    “或许我,生于此,便得不到光明吧。”爱祸女戎调笑似的说,她走在前,玛瑙佛珠上垂下来的穗坠和环绕在她臂上的纱绦一起摆动,她听见身后持珠互相碰撞的咔哒声,还有女僧轻轻的脚步声,她一向这样安静,而不安静时,便是纵火的凤凰。“每年,春夜,夏夜,秋夜,冬夜,都是好时节,有星无星,都是好时候,夜游,夜猎,夜渔,我还从来没有在夜里听过寺钟。”爱祸女戎倚在木栏上,往那边莲池望,莲池上浮着开春的嫩荷,有黄衣戴冠的僧人与黑衣的僧人站在池边论法,奇妙的语句绞缠在一起,她安静地听,异法无天安静地拨着持珠,咔哒,咔哒,水起,水落,水声响。“很有趣?”爱祸女戎问,她伸手,折下一枝苹果花。
    “非是趣味,而是信仰。”异法无天回答。
    “谁的信仰,谁的趣味。”爱祸女戎两只手指拈着苹果花,平平地伸到围栏之外,围栏下种着石榴,嫩红的新枝被嫩绿的新叶压得直直往下垂去,到了夏天它们会开出鲜红的花朵,而到了秋天它们则会结出甘甜的果实,她望着远山,宝珠庵外如雪的樱桃花已经看不见了,沿途而来的野花也尽数盖在山林之下,帝都不可见,惟有山峦,她缓缓松开手指,那枝苹果花晃晃悠悠从石榴的叶丛里掉下去,落在水上,一沉,一浮,漂流向远,有着红色与黄色土布衣衫发髻简单的少女挎一篮僧鞋前来还愿,眉目清秀,尽是痴狂的虔诚,爱祸女戎倚在栏上,看她的眼中如深渊映着流云的姿色。
    无尽的光明。
    夜里孤禅听见了风吹,她起身,看见恒沙普贤站在院子里,对月吟诵从未听过的经文,她腰背如松,手指粗糙不似女子,定然是行过许多路,历过许多坎坷,她面容静如晨荷,见人时,也并不微笑的。
    “贫僧前来此处,是为寻人。”入庵时,恒沙普贤这样说,她形容端丽,连声音也稳如沉木。“许久以前,南疆有一邪教肆行,其奉异佛为主,信徒皆为僧众,其后,有一中原僧人,不惜自污清誉,进入该邪教之中,日长月久,得到信任,后将该异脉一举铲除殆尽。该僧日后回到中原,失去音信,贫僧此番前来,便是要寻他。”
    “大师可有线索?”孤禅问。
    “无,仅遍访山寺一途。”恒沙普贤回答。“遍访山寺,或可见得其身影,如若不得,也是一种试炼吧。”
    佛愆。孤禅想,她推开门,恒沙普贤转过头来望着她,她伸出手,往边上挥了挥,木质持珠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今夜起风,恐受风寒,大师还请入房休息。”
    “今夜起风,令贫僧忆起许多陈年往事。”恒沙普贤轻轻地转回身,她垂着眼睑,缓慢地走来,孤禅望着她,她走到旁边禅房,伸手将门推开,房中青灯暗暗闪烁,映得她的脸也发青,她转过头来,孤禅的白衣黑发藏在阴影里,眼睛周围一圈细细的光彩。“我,心中有执,此次外出游方,望得化去,方可证大道。”她慢慢地走进房里,将门关上。
    爱祸女戎听见了钟声,她轻轻地起来,推开窗,望见灯光稀落的钟楼上有僧人正在击钟,她伏在窗上,看微弱的灯火中那些晃动的影子,她的红发散在雪白的胸脯上,缭乱的风卷着,挠得她发痒,她听见一点珠玑碰撞声,那是异法无天在拨着持珠,她勾着嘴唇,默默地数过几圈,有钟声规律地响起来,将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撞开。
    持珠碰撞的声音忽然停了,一点细小的、坚硬之物撞上地面的声音响过。
    爱祸女戎撩着头发,将身体探出窗外去,屋檐下挂着的风铃莲灯正被吹得晃动,烛光像波浪一样涌动,而在这些光芒的那一边,有轻而软的脚步声缓缓而来。
    爱祸女戎睁大了眼睛。
    她不知道要怎样形容那个踏着光的海浪缓步而来的白衣僧人。白银。白玉。白水精。珍珠。螺钿。白象牙。月亮。太阳。光在水上行。光在水上涌动。光在水上熠熠生辉。或者有风,有风也无可要紧,因为只有光,只有光在她的眼中闪耀。
    爱祸女戎睁大了眼睛。
    如同林中凉风。如同池中静莲。如同枝上繁花。如同塔上风铃。如同那一日,异法无天对她说无尽的光明。
    无尽的光明。

白忽悠 2012-07-14 19:04
那就是公主了。帝国的金枝玉叶,粉面桃腮,婀娜窈窕,目光里藏着皇家的傲气与宫廷的煞气,她走到哪里,哪里的臣民就要弯腰俯首,有她在,牡丹花可以不开放,月亮可以不升起,因为有她在,牡丹花与月亮就不会有存在的意义,也不会有角落能够容身。


嘤嘤嘤嘤!!这段萌死了萌死了,我反复看了好几遍,还有师太捧着戎哥儿的玉足的段子更是暧昧十足=。=

最后戎哥儿遇见佛皇的瞬间,就是那一眼姻缘,一世孽障啊……

褐斑伽蓝菜 2012-11-24 17:06
卷二 人衰神老


  “他是谁呢?”爱祸女戎问,女婢捧着托盘,恭敬地跪在她面前,低垂着头,将那托盘举得很高,她斜倚在小几边上,一边让女婢给她梳着头,一边斜睨着那一盘香油香膏,它们都装在月亮一般的银盒里,被珍重地收藏着,银盒上错着金丝填着小珠,弯成桂花含笑番茉莉的花样,她一边看着,一边伸出手去,玳瑁指套从盒上划过,撞在银盒上发出微微沉闷的声响。
  “鹿苑的建立者,九界佛皇玉织翔。”异法无天回答,她提着无天法戟,面色依然静得如同池中石榴花的影子,只等着那一阵风将影子吹成连绵火色。
  “那他不是,年龄已经很大?”爱祸女戎拈着兰指,用指套敲了敲一盒香膏,立刻有女婢将盒子捧起来,打开银盖将它捧到爱祸女戎面前。盒中的香膏散出一种轻而极软、极缠绵的味道,她将手伸过去,拈住银盒,将它从女婢手中提起来,托在手心里。“他年龄那么大了,可他还是那么美,异法,你说,修佛会让人变得那么美吗?就连你,也是这么美的。”
  “公主,表象是由心而生的,你心中有美,你就是美。”
  “相由心生?呵,异法,你说,我是不是很美、很美?他们都说我容貌倾国,艳绝群芳。”她捧着那只银盒,轻轻地举着,像举着一朵奇异难寻的花。“可是,你知道,我的心中有美吗?我杀人,我给他们设绊子,我使计,我用毒,我让他们互相猜忌杀戮。他们说我是女祸,是黑暗里食人的妖魔,即使如此,可他们仍然认为我美,我的皮囊,仍然让人觉得美,觉得我惑人心魄,说我美得妖邪,是恶魔狐鬼所化,要吃人肉,喝人血,吸人魂魄,才得存活。”
  异法无天微微垂下眼睑,她走到爱祸女戎面前,跪下来,将无天法戟往后缓缓放下,横在身后。她伸出手,手心贴在爱祸女戎手腕背面,拇指在她皮肤上一绕,往前按住她手腕上血管纵横之处,轻轻地抚揉。“即使如此,你仍然是美的。心中黑暗,你仍然是很美的。”
  “与光明一样美吗?”爱祸女戎问,她的眼睛沉若深渊,里面没有光在跳动。
  “与光明一样美。”
  “与玉织翔心中的光明一样美吗?”
  “玉织翔的心中,是无尽的光明。”
  “无尽的光明。”爱祸女戎收回手,她微笑,指套在嘴唇行轻轻一划。“他心中的光明,能点亮我吗?他心中的光明,能让我化作飞蛾,为他扑火吗?呵!”她屈起两指,指尖沾在那盒香膏里,带着那些露水一样的香气,轻轻地在胸口雪白的皮肤上一点,又一点,指尖若有若无地划在胸脯的曲线上往上,停在锁骨中央,微光在发着腻的温软香线上一闪,就没进胸前的雪色里。
  “公主,光明也好,飞蛾也好,重要的不是他。是你。”异法无天将那只莲花形的银盒从爱祸女戎手中拈起来,往边上递出去,那捧着银盒盖子的女婢连忙膝行而至,将那只银盒取走盖上,放到托盘中,让那女婢一同端走了。“你心中有佛,人间何处都是佛陀。你心中有光,黑暗中也充满无尽的光明。”
  “无尽的光明?”爱祸女戎伸出手,女婢立刻将她的手托住,为她戴上手镯,白玉高贵,黄金富饶,玳瑁典雅,象牙尊荣,宝石绮丽华美,玛瑙神秘妖娆,还有戒指,她望着自己的手,它那么沉重,像死去的人,都压在她的手臂之上,它们在阳光里发光,在昏暗的灯光里发光,微弱的光,什么时候起,这点光已经让她不再满足?“我不要这些光明。我想要他,成为我的光明。”她将手收回来,一枚一枚摘下戒指,又一只一只地摘下手镯,女婢们托着托盘,将她摘下的戒指和手镯整齐地排列起来,她捏着白玉手镯,对着窗看了看。
  窗外春光正浓正好,朝阳初升,辉光闪在粼粼的石榴树叶片上,像金箔在闪耀。那只手镯上刻着花,六瓣的莲,花瓣温润而白,她便将它拿了回来,戴在手上。女婢们为他盘好发髻,一支又一支金簪插在发中,她望着镜中的女人,觉得美,又觉得不那么美。
  “异法,我要去见九界佛皇。”爱祸女戎说,她伸出手,异法无天伸手接住,提着无天法戟,将她从榻上扶起来,她身后立刻有女婢整理好绸缎衣裙和绢纱发带,屋中没有风,她一走动,发带便飘动起来,像飞天撒下的花瓣。
  “那要通报鹿苑吗?”异法无天问,爱祸女戎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动,她的姿态像一株花色紫红的玉兰树,只是目光轻轻扫过的时候,却像红色的毒蛇,盘踞花间。
  “不必,鹿苑是皇家佛寺,此处无我不能前往之地。”爱祸女戎提着衣裙跨出门去,门外春光与数十里外的京城截然不同,京城中,此时该是桃红柳绿,无处不飘飞着花瓣与或浓或淡的香,此处山中,春色却是极素净的,只有绿,浓绿,淡绿,红中也带着绿,着白或者着红走在这些绿里,就像光,就像火焰,爱祸女戎站在宝殿前,抬头去看新绿初绽的枝叶间正光明炽盛的太阳,它是明亮,可比起昨日深夜里,那从她窗前行过去的光,又暗淡了下去。

  孤禅做完早课出来,恒沙普贤已经做好了早饭,春晨料峭,但她穿的却是单衣,衣服和头发上淋淋的都是水珠,像在屋外站了一夜,孤禅望着她,她慢慢地将早饭端上来,两碗粥,一碟酱瓜,一碟盐和山中野菜菜芽拌的豆腐,切菜的手法豪放而粗犷,孤禅顺着白瓷的碟子往上看,恒沙普贤的手指皮肤十分粗糙,指甲的边角起着翻翘的死皮。
  那不是一双安稳修行的僧侣的手,那是行者才会有的粗糙与伤磨,要走过无边的沙海,要穿过广袤的丛林,从悬崖上跌落过,在急流中挣扎过,战斗过,受过伤,濒临过死亡,虔诚祈求过,才会有这样的一双手,这样一双将沟壑嶙峋的菩提种子磨得光润明亮的手,却属于一位女僧。
  “大师。”孤禅端着粥轻轻问。“你要找寻之人,可有消息?”
  “不到相见之时。”恒沙普贤摇了摇头。“此去无路,须静待时机,否则乱人因果,祸延自身。”她也端着粥,目光清澈如水,又混沌如江河泥沙,她微微偏过头,往宝珠庵外望,旧墙边竹林茂密,其实也是看不见什么的。
  “那大师是要在庵中多住几日了。”
  “我会在樱桃田中劳作,以为报偿。”
  “不,贫尼心中并非作此念想,只是询问时日罢了。”孤禅摇了摇头。她也转过头,往那边望去,发灰的旧墙下种着牡丹,还不到开放的时候,桃果一样的花苞包裹在绿叶中,她想起那一日,公主从门中跨进来,莲步轻移,像火焰色的牡丹,一霎那间,是能够让人忘记生死的。
  “我等一个结果,等一个答案,却与我要寻之人无关。”恒沙普贤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寻他,为的是另一桩因果,却要等待他人的因缘结出果报。”
  “是公主吗?”孤禅问,恒沙普贤熬的粥又清又寡淡,不知是否因为困苦之中曾经必须这样节俭度日。
  “是佛皇。”恒沙普贤伸出手,手指轻轻地点在木桌上,腕上持珠随着动作滑落下来,撞在桌上,如鼓声次第而响。

  爱祸女戎走在鹿苑中,抬头去望正在抽着嫩红新叶的石榴树,宝珠庵产樱桃,鹿苑产甜美的石榴,每年的春天和秋天,这些红艳如血的果实都被宫使小心翼翼地捧进她的殿府,放在桌几上,放半日,就赐了婢子奴仆,他们吃过,或死或伤,许多年来,她竟是没有吃过这些庵寺里出产的水果的。
  “说不定,今年春天和秋天,我能吃到新鲜的樱桃和石榴呢。”爱祸女戎伸出手去,将悬在头顶的石榴枝条拉下来,脸一侧贴在冰凉的枝叶上,枝叶发着凉,阳光也晒不热,她将那一枝枝条折下来,拈在手里,想异法无天同她说过的佛祖拈花,还有迦叶微笑,佛祖身边有迦叶,谁的身边又有谁呢?谁的身边,是不是都该需要另一个谁呢?
  “公主想吃樱桃和石榴吗?”异法无天问,她垂着眼,却将四周都观在了心下,什么地方潜着护卫,什么地方行着僧人,什么地方有信众在等待。
  “许多年未曾尝过了,自然是怀念那滋味的。”爱祸女戎一边走着,一边拈着那枝石榴枝轻轻地摇晃,路过的僧人纷纷让出道路躬身行礼,她随手将那枝条递在一名僧人手中,那僧人接了,托在掌心等着她行过。“但因此而死去的人也不少了,宫里赐下来的东西,宫外递上来的东西,没有人试过的我也不敢吃。”她扶着栏杆,转回身,伸手去托异法无天的下巴,异法无天面容沉静秀美,而与她初遇时,却分明不是这样的。那一日她出城,行至官道上,却见杀戮,红衣女僧执戟立在尸山血海里,似业火终于烧出了莲花。
  “公主想起什么了吗?”异法无天问,她望着爱祸女戎,眼中澄明如镜。但她和爱祸女戎都知道它曾经沾染倒映过多少血腥。
  “在想你见过多少血色,行过多少杀戮。”爱祸女戎翘起手指,指套刮在异法无天的脸颊上,顺着皮肤划上去,戳在她眼尾红妆,按在眼眶,顺到眼角,又往下,收在唇边。“不过,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也不在乎你杀过多少了。”
  “我行过多少杀戮,公主,此事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异法无天垂着眼睑望着爱祸女戎,爱祸女戎姿貌甜美妖娆富贵,养尊处优,但不知她处境的人只知她贵为公主,锦衣玉食,出入有车撵,居行有人服侍,却不知皇家的阴影中几多阴谋血泪,要长出这样的一位公主,到底需要多少人骨血脂膏滋养,多少冤魂怨鬼和不悔的忠诚去填。
  “我也记不清了,不过,刚好,若你还数得明白,我的身边,大概就不会是你了。”爱祸女戎背过手,用手指背面碰了碰异法无天的脸,她扶着栏杆转回身,双脚微微踮起来,往下面望,楼下莲池中已经微微地浮起了一些圆叶,黄衣戴冠的僧人与黑衣的僧人依然站在池边,听不见是否在交谈,时而有鱼,黑的红的,从池中浮起来,又沉下去,大得可怕,仿佛能吞下人的躯体。“他们是谁?”爱祸女戎问。
  异法无天没有回答她。
   于是她又问:“玉织翔在什么地方?”
  “公主随我来吧。”异法无天轻轻说,她抬头望了一眼,知道护卫们在阴影与雕花的门窗后面跟着,便引着爱祸女戎下楼去,穿过几处围廊,爱祸女戎跟着她,侧着头,去看围廊外的草地,草地十分平整,多年前这个地方饲鹿,大地早已被平整过,修建寺院时留下了平整的草地,只是不再有鹿群啃食,草叶韧长,花色缤纷,石榴的树影纷纷落下来,她望着它们,想起年少时那些河畔桥边的美好时光。那时她还有婚配,还有许多弟弟和妹妹,春天有花朝与游园会,夏天可以游湖赏星,秋天桂花螃蟹与月亮最美,冬天大雪,循着梅香便可游玩一整日。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她的手上沾了鲜血,那个本来要做长公主驸马的男人和他的家族,那个被叫做母后的女人,护卫,臣子,刺客,女婢,几个弟弟与几个妹妹,父皇死前说你是妖魔你是女祸,她站在床前笑,手指搭着跪在地上的天蚩极业的肩膀。还有谁?还有谁。很多很多,别人的,敌人的,自己人的,自己的。
  而他们,想要杀死她的人,想要夺得权力的人,想要争得地位与宠爱的人,他们全都死去。或用毒,或用刑。鞭打,杖毙,沉塘,投井,车裂,凌迟,她的身后尸骸成山血泪成海白骨成林,而她还活着,在阴谋与毒计中生长成帝国最妖娆绮艳的一朵花,她还是帝国的长公主,还是阴影中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女人。
  爱祸女戎看着将自己与春日的光影隔开的石台,那些石台的下面雕着莲瓣,像莲花从草地中生长出来,又托起这么高的殿阁亭楼,她停下来,像幼小时那样,甩掉金线红缎的绣鞋,扶着柱子跳到草地上,粗糙的草茎和藏在叶下的石头扎着她柔软的脚底,鲜嫩冰凉的草叶与花瓣拂着她的皮肤,她提起裙摆,弯下腰看着自己的脚,她的脚白净而细嫩,擦着丹蔻的趾甲红得像樱桃或是剥好的石榴籽,阳光照得她的背发暖,她忽然开心起来,提着裙子摘了不少色彩明亮的花朵,抓着异法无天的手爬上廊台去,异法无天蹲下来,想为她穿上鞋,她捧着花,甩动脚踝躲开,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前走,异法无天一手提了绣鞋连忙跟上,爱祸女戎走过许多围廊,出入庭院,拾着台阶往上,她走得慢,异法无天持着戟在前面引着,不断有僧人来去,见了她们,都将头埋下行礼,爱祸女戎的脚尖在裙摆下时隐时现,白玉一般,白莲的花瓣一般,有僧人说佛皇在讲经请公主稍候,也有僧人说快去向佛皇通报,她望着那些僧人们来去的方向,跨过门槛,走过大而平整、开着花朵种着石榴树的草地,异法无天引着她,从池上窄而平的无栏小桥上走过,她一边走,一边望着池中圆叶,到了夏天,这里会生出大而纯洁的莲花,她没有看过这些莲花,它们会是什么颜色?是什么形状?
  “佛皇修佛之处,就在那里。”异法无天说,引着爱祸女戎过了桥,上了台阶,又穿过两片草地,前面是鹿苑最深处的僧舍,屋檐下挂着铜制的风铃,屋前屋后都种着许多石榴,爱祸女戎抬头望着,阳光刺着她的眼睛,衬得石榴的阴影处愈发地昏黑,她望着那简单的竹屋,刚刚生出嫩红枝条的石榴树,还有开着花的灿烂草地,竟然提不起力气走下去。这是一个太洁净,太庄严,太璀璨的地方,与皇宫不同,与她的府殿不同,这里没有血的味道,没有憧憧的鬼影,没有梦醒时森寒的眼睛。
  “公主,需要通报佛皇吗?”异法无天问,爱祸女戎摇了摇头。
  “异法,我走不动了。”爱祸女戎说,她站在草地上,风吹,吹得她的头发衣裙随着风飘动起来,仿佛将谢未谢的牡丹花,正盛到极处,衬得天地红尘都失色,都暗淡了下去。

  恒沙普贤拨动持珠,被摸得晶莹的菩提树籽撞在一起,发出木质碰撞的闷响。
  她的面前,经书被吹过的风翻动着,一页一页掀起来,又落下去,经文映在她眼中,残破成碎裂的字句。
  她转过头,看见阳光与风,将竹林晃动的影子画在窗棂上。

   爱祸女戎站在阳光里,捧着色彩明艳的野花,像那些虔诚的信众,在多年一度的礼佛大典上等待,想要见一见包裹着佛陀金身的圣辇。她听见风吹过檐下的风铃,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像阳光在花上跳跃,或者雨水跌进竹叶的怀里,有穿白衣的僧人从石榴枝条掩映最深的地方走出来,比太阳更耀眼,比太阳更明亮。
  “公主是要见贫僧吗?”白衣僧人问,他的声音安静而温润,像琢磨光滑又被人温暖过的玉,他慢慢地走来,到爱祸女戎的面前,立起掌,向她行了一礼。
  爱祸女戎望着他,忽然落下泪来。她想那些漫长而黑暗的夜,烛火快要燃尽,天边未明,她坐在床中,等待着阴谋在她面前显形。她想那些歌舞升平的晚上,有灯,有火把,偶尔有月光,琵琶和筝的余音绕在梁上,歌女舞女妖娆多姿,她握着金杯,在琥珀色的美酒里,窥见死亡正在吐露着毒信。还有那些开着花的庭院,鬼影从泥土中滋生,那些泛着轻波的湖水,妖蛊在她的船下潜伏。她望着白衣的僧人,想如果在那些时候,他在自己身边。那些时候,他为什么不在她的身边?是因为要见到无尽的光明,就必须经历无边的黑暗?还是为见到他,她必须自杀伐血腥阴谋暗战中活下来?
  “你,你是我要皈依的僧吗?”爱祸女戎问,她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将要飘离而去,她热得难受,热得好像被推进火堆,热得好像正在被煎熬。“你叫什么名字呢?”
  白衣僧人微微埋下头,又向她行了一礼。“贫僧,玉织翔,若公主有惑,贫僧愿解公主之惑。”

褐斑伽蓝菜 2012-12-16 21:08
卷三 修罗共业


    “我想与佛皇说一说,明日礼佛大典上,要送入地宫的东西。”爱祸女戎说,隔着杯中升腾起的雾气望着玉织翔。矮几上摆着银镏金的茶盘与银杯,绞缠的金色勾连成石榴的形状,茶盘那边摆着玉织翔的笔墨,还有一些枯褐色带着一点蜡一般的光泽的东西,它们混合着檀香与植物枯萎的古怪气味,看起来像一片又一片坚硬如木的丝带,那上面写着字,像是梵文,该是写经,用绸带捆扎成一叠,玉织翔将它们解开,一片一片地将上面的经文抄在书页上。玉织翔的手指白而细润,像象牙芯里最光洁细腻的那一部分,爱祸女戎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游移在虚空中,像飞蛾循着灯火而去。
    想要摸一摸他的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想要拥抱。想要知道他的嘴唇是什么温度和什么味道。
    爱祸女戎将脸转开,去看竹屋后面开垦的药园,园中药草正生这嫩绿的新芽,也有花,又小又少,稀落地点缀在枝上。药园里微微发苦的香味传到屋中,混上玉织翔衣上熏的檀香和爱祸女戎点在胸口的荷香,也说不清是什么奇怪的味道,发酸,发苦,有女官在门廊外面拿着锦缎的卷轴念这次礼佛送来的宝物,说黄金,说象牙,说银造的杯碟和佛的法器,说玛瑙雕琢的炉碗,还有来自遥远西方的彩色刻花、通透得像是水精一样的玻璃,她一边念,一边有女婢将东西举起来,在阳光下面展示,绫罗绸缎的光泽华美而瑰丽,她看过,点头,宝物便被装进檀木的箱子里,慎重地锁起来,贴上公主的封条,若摇头,便立刻有人换上另一件同类之物。她点过头,那些装着宝物的檀木箱子便被小心地抬回去,头插红羽的卫兵护卫两侧,等着在明日的礼佛大典的尾声里一样一样又拿出来,送入鹿苑佛塔的地宫里,供奉佛陀。
    爱祸女戎听见屋檐下风铃的声音,还有风声,竟然似乎还有玉织翔每一次落笔的声音,她用手支着下颌,看那边一页页书卷上梵文写的经成行成页,枯黄色带着一点光泽的经卷抄过之后放在一边,她伸手捉起来,拈在指尖看,那像是一种树叶的叶片,被晒干之后用烧红的铁针烙出黑色的文字,再按着经文的顺序捆扎在一起。
    “这是什么?西天来的佛经吗?”爱祸女戎问,她将那一片书页递在玉织翔面前,玉织翔接下书页,放在抄过的那一叠里。
    “是贝叶经,从天竺来。”玉织翔回答。“天竺寺中采摘贝叶棕的树叶,晾干之后用炭笔写经,保存在经阁中,每三年一誊写,因此,在天竺的城市里,几乎都种植了许多贝叶棕。”
    “哦?你去过天竺?”爱祸女戎问,她偷偷的瞥着玉织翔的眼睛,将身姿微微改变,忐忑地想在玉织翔眼中自己够不够美,够不够妩媚,或者,在那之前,自己的姿态够不够端庄,有女婢捧着茶果进来,银盘上花瓣尖尖的莲花在制作精美的点心下面闪露出光芒,爱祸女戎望着光洁银面上自己的面容,是很美,可是,似乎又不够美。
    “鹿苑建立之前,贫僧曾经前往天竺修行,目睹佛国的辉煌与光彩。”玉织翔说,隔着茶水升腾的雾气微笑,虚无又绚烂,似乎隔着万水千山,他又看见了天竺。“天竺比中原炎热,没有秋冬,只有雨旱之分,树林蓊郁,河泛平原上泥土湿润,长满开花的野草。”
    “真美……”爱祸女戎轻轻感叹,她想像那个远在西天、玉织翔却真实地见过的地方,会有怎样的树,会有怎样的花,怎样的河流高山,还有佛的国度里,会有怎样的人,有怎样的灯火。“贝叶棕,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树?”
    “是一种棕榈,生有十分宽大的叶片,从远处看,就像一个锦球。”玉织翔说,另取来一张纸,画给爱祸女戎看。“城中有人以种植贝叶棕为生,待树叶长成,便将它割下,剔下叶片,晾干之后,便可在上面写经。”
    “天竺没有纸吗?”
    “没有纸,寺中经卷都写在贝叶棕的叶片上,放在经阁里供奉。”玉织翔画过了贝叶棕,在空白的地方,又画了许多莲花。“在佛国也有许多鲜花,黄蝉,紫蝉,姜,扶桑,但最多的还是莲花,人们将它们采摘,用来供奉佛陀。佛国的莲花与中原的也不同,叶片浮在水上,有许多种形状,许多种颜色,白色,金色,红色,紫色,比中原色彩更多,也更繁茂,在生长最好的时候,能盖过湖面所有的水。”

    “真想亲眼去见一见,玉织翔见过的佛国。”爱祸女戎说,她坐在围廊下,举着玉织翔随手画了莲花与贝叶棕的纸。“异法,你去过天竺吗?”
    “我没有去过天竺。”异法无天摇头。“去天竺,路途遥远,崎岖险恶,若天不允,纵死,无法亲得一见。”
    “那我,是去不了天竺了?”
    “我去过气候与天竺相近的地方。”异法无天立起无天法戟,在砖石地面上画出一些花朵的形状:“常年炎热,无秋冬,仅雨旱,那里也有佛国一般的塔林,森林纠缠,树与藤长在一起。有很大的扶桑花,许多颜色,许多模样,娇艳可比牡丹。那里,还有罪恶之都,我为佛法而去,却不得进入之法,只得折回。”
    “原来不到天竺,也能有如此奇妙之地。”爱祸女戎伸手招来女婢,将玉织翔画过的纸交给她,让她收藏妥善,回到都城好好裱装,又要了笔墨,给京中的天蚩极业写信,说想种西方的莲花,想种贝叶棕,在鹿苑,又想种许多不同的扶桑花,在她的府宅。她封好了信,让人快马送回京城去,又亲自再看了看明日要搬入地宫的供物,这些东西金光灿烂,都是最好的工匠造的最精致的珍宝,只是比起她见过的、玉织翔手指的颜色,头发的光泽,还有眼睛里温柔的水色,又显得那么灰淡,那么引不起人的注意。
    明明出发之前,它们都是极好、极美丽的,为什么现在再看,却已经没有那样的惊喜之感?
    爱祸女戎不明白这些,但它们是供奉给佛陀的,而不是给玉织翔的,以后有什么更好、更精致的东西,她还能让女官送给玉织翔,但佛陀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这么一想,她的心里,也就不那么沮丧。

    恒沙普贤在宝珠庵住了几日,依言在樱桃林里劳作。她挑水施肥,将杂草与害虫除去,又在树下种植萝卜与青菜,还有茼蒿,她手脚很快,孤禅也只留下庵中日常事务可做,平日里与恒沙普贤一起,或论佛,或读经,或练武,一日一日过起来,也极好极快,连春天什么时候将要走尽,也恍惚不可察觉。
    “明日我将离开宝珠庵。”恒沙普贤说。“你我缘尽,料今生不会再相逢。”
    “大师如此笃定吗?”孤禅望着她,恒沙普贤的脸上,表情淡漠而庄严。
    “是。明日,我离开宝珠庵,而你我,今生不会再相逢了。”恒沙普贤说,转头去看那株墙角的牡丹,它还没有开,桃似的花蕾被紧紧裹着,一点颜色都没有露出来,也不知要温暖多久,等到什么时候,它才会开出什么模样的花朵。
    第二日孤禅起来,恒沙普贤已经离开了,那串嶙峋的执珠放在房中,她默默地去拿,手指在温润的木质上一碰,又缩回来,它摸起来像玉,却似乎带着恒沙普贤手上的温度,她再摸,却是冷的,恒沙普贤离开宝珠庵,也有些时辰了。

    爱祸女戎站在大殿中,听僧人梵唱,她腰背挺直,姿容娇美,眼神默默含情地望着玉织翔,等着最后将那些宝物送到寺塔地宫中,她望着贴金的塑像,还有盘桓而上的香烟,不知道该感激,还是该怨恨,唱经的声音渐渐停歇了,僧人们引着她,往鹿苑深处的寺塔去,异法无天告诉她,鹿苑修建时,是先选了塔址,建好了塔,再往下,一级一级建好了整座寺院。爱祸女戎顺着阶梯往上望,塔在极高的地方,四周围着三重石墙,门拱像是莲花花瓣。墙极朴素,石缝之间没有刮灰泥,也没有上漆,塔也极朴素,只有铜造的铃铛,挂在塔檐上,随着风摆荡,叮当,叮当,不知是传声至此,还是廊下的风铃也在随着风摆荡。
    “鹿苑的寺和塔,都是佛皇按照记忆中天竺的寺和塔修造的。”异法无天悄悄说,有女婢持华盖为爱祸女戎遮挡着并不强烈的阳光,伞盖上的牡丹与凤凰熠熠生辉,只是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如烟如雾,缓缓地浸润人的衣袍。“所以鹿苑中,有比其他寺院更多更大的草地,和更多更大的水池。”
    “那等到夏天,石榴花和莲花一同开放,那要有多美!”爱祸女戎伸出手去,接住一点若有若无的雨滴,她走上台阶,入第一道门时有僧人捧金盆来请她洗手,又请异法无天将无天法戟留在此处,雨逐渐下得大了,爱祸女戎抬头去看,走在前方的玉织翔淋湿了头发和衣服,她悄悄问能不能让自己的女婢为他撑伞,走在前侧的僧人摇了摇头,她又将视线转上去,看雨中玉织翔的的背影,又坚定,又洁净,像传说中佛陀远行的背影。
    想要去他去过的天竺。想要看他看过的世界。想要读他读过的经书。想要走他走过的路。
    爱祸女戎埋头望着湿漉漉的石阶,这是玉织翔踏过的,她踩上去,竟从潮湿冰冷里感到一丝暖意,不知是来自玉织翔的余温,还是来自她心中热切的爱情。
    入第二道门时有僧人递来更换的软鞋,异法无天接过来,为她换上,持过兵器的人必须在这里留下,她脱下爱祸女戎的绣鞋,在她的裙底下取出藏在里面的薄刃按在软鞋底,让她带着防身之物往前。
    “你担心我吗?”爱祸女戎问,异法无天的头发掉在她的脚上,又冷又滑。
    “此地,倒是比宫中单纯。”异法无天回答,她站起身,留在门外,看着爱祸女戎又随着僧众往上去,抬着供物的队伍跟在后面,人群的对面有与她一样持过兵器必须留在门外的人,她见过他,许多年以前,在罪恶之都。

    恒沙普贤缓慢地穿行在山林里,林中花树众多,都被雨打得纷纷垂落下来,花朵掉在地上,她从花与树叶上踏过,不迟疑,不珍惜,雨淋得她的衣服和头发都贴在身上,与她走过的艰难路途相比,这也不算什么了。她走到鹿苑,有头插红羽的兵队围着门,她便绕开,跃上一侧墙壁,有修行的僧众看见她,她摸出一面紫铜的面具系在腰上,僧众见了面具,都跪下来,称她至佛,她站在墙上,看见通往寺塔的路上,许多人正在行进。
    “鬼如来在哪儿。”她问。僧众们默不作声,有白须的僧人遣了沙弥寻寺里能管事儿的过来,恒沙普贤默默地等着他走到墙下,跪在她面前。“鬼如来呢。”她又问。
    “依佛皇之命,前去护卫礼佛大典。”那名僧侣回答。
    恒沙普贤转身往前方大道去,僧人们看见她,都跪下口称至佛,她绕过从宫里来的护卫与搬着供物的人群,从水塘边过,水塘里雨的涟漪满满散开,她站在墙顶上,面容沉静如死,望着鬼如来,鬼如来也望着她,隔着雨,如修罗静视夜叉。
    你去过哪里。
    青竹堤。
    你看见了什么。
    西方灏天之境。
    鬼如来。恒沙普贤的目光愈发冰冷起来,凶煞之气如洪水漫卷平原。我不能留你。天之佛,也不能留你。
    你想杀的人太多了,若有能为,一战无妨。
    恒沙普贤的脸上露出一点冰冷的笑意,她缓缓转过身,甩袖一挥,风雨渐渐地止了下来,云破日现,竟又撒下了光明。

    入第三重门时,举着华盖的女婢也被拦在了外面。僧众们让出道路,在两侧念诵经文,爱祸女戎踏进雨中,越是走近玉织翔,心中越是感到欢喜,他们晒过同一天的太阳,在同一间屋里坐过,淋过同一场雨,又在同一条路上行走。她在漫天的梵唱里走到他身边,看他打开寺塔,举着银灯领她入内,又打开地宫的门,带着她走下台阶,地宫走廊里画满了飞天与佛像,爱祸女戎抬头去看,佛的眼睛望着她,飞天的眼睛也望着她。
    “佛皇,我可以牵着你的衣袖吗?”爱祸女戎问。
    “公主请随意。”玉织翔回答,他一边走,一边点亮地宫墙上的灯烛,爱祸女戎牵住他的衣袖,她感到自己脸上非常烫,心里笑自己像那些小姑娘,见到喜欢的人就走不动路,也说不出话,甚至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只是笑过,又觉得悲哀,自己应该走不动路、说不出话、不知道要露出什么表情的时候,她正被死亡驱赶着在阴谋与杀戮里挣扎,现在她的心里早已冰封不解,却又遇见玉织翔,让她暖得发疼,暖得像冰的利刃一边消融,一边随着心脏不屈的搏动切割她的灵魂。
    爱祸女戎皱着眉,微微地笑,望着佛陀画像的眼神像是怨恨,像是挑战,玉织翔引着她,打开最后一扇门,门上画着佛,画着龙,画着莲花,爱祸女戎走进这个从来没有开启过、从来没有接受过皇家的供奉的地方,空空的地宫里,只有玉织翔从西方天竺带回来的圣物,在黄金的七重宝塔中沉眠。
    “这就是佛陀吗?”爱祸女戎问,在玉织翔的引领下跪在宝塔前礼拜。
    “公主心中有佛陀,则处处是佛陀。”玉织翔回答。
    “那么,无尽的光明呢?”爱祸女戎又问,她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佛国或者是佛陀,都昏黑成一片模糊的影子。
    “公主心中有光明,身处何处,都在无尽的光明里。”玉织翔回答。
    爱祸女戎直起身,转了个方向,端正而又庄严地面对着他:“我的心中,光明就是你。你在我身边,我才有光明。”
    玉织翔微微地垂下了眼睛。“公主,地宫之门不宜长久开启。”
    “那么,仪式结束,我再同你好好地说。”爱祸女戎站起来,让女官将奉给佛陀的供物拿进来,在地宫中摆放,空荡荡的地宫里渐渐堆积起金银器物和琉璃水精,他们一边放一边退,将地宫最后一小块空地填满,随行的女官跟在他们身后,将一捧又一捧的钱币铺撒在守护着佛国圣物的石门与地宫大门之间的通道与台阶上,叮叮当当的声音在石造的隧道里碰撞而响。爱祸女戎走出寺塔,看见眩目的阳光,她有那么一丝的恍惚,仿佛自死而生,仿佛光明从无而有,将她自黑暗中拯救。
    “佛皇。”爱祸女戎问。“这是光明吗?是我的光明吗?”
    “这是世间的光明。”玉织翔回答。
    “不是我的。”爱祸女戎摇了摇头。“那佛皇愿意做我的光明吗?”
    “贫僧愿解公主之惑。”玉织翔回答。
    爱祸女戎微微一笑,她欠身,向玉织翔行了一礼,再直起身时,眼中暖融融的笑意都变成了肃杀的寒光,像春天开封的湖面上那些互相碰撞成小块的薄冰,她转身下去,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异法无天迎上来时并未惊讶她的改变,她一边走,一边和异法无天说想吃宝珠庵的樱桃,想看宫中的牡丹,又说想看鹿苑的水池,异法无天引着她,带她去看鹿苑周围的水池,当年修建鹿苑,这些水池中的泥土用来堆起了高台,高台上又修筑了楼阁大殿,水池很多,条石砌着岸,芦苇和一些水生的草类在当中生长,异法无天指着水中的草说那是菱角,那是茨菰,都是可以食用的水生蔬菜,说在收获的季节里,这些草会成为僧人的食物。
    “原来池中种植的,也并不都是莲。”爱祸女戎坐在刚刚被晒干的条石池岸上,伸手去摸茨菰的箭叶,它看起来十分鲜嫩,摸起来也十分柔软,不知道成为食物的时候,会是什么味道。
    “鹿苑是很庞大的寺院,住在里面的僧人很多,与只有孤禅一人的宝珠庵并不相同。”异法无天说,站在边上守着爱祸女戎。“僧人的生活,在口腹之欲上极为克制,也提倡自己耕种。”
    “皇家寺院也如此吗?”爱祸女戎问。“玉织翔的僧舍后面,也有一片药园,种了许多药草。”
    “是,僧人的生活,并不会因为布施者而改变。”异法无天回答。
    “就是说,无论我对他有多好,无论我有多爱他,他都只能是佛皇,而不能是我的玉织翔?”爱祸女戎又问,她望着异法无天,异法无天没有说话,她撩着头发,把玳瑁指套往嘴唇上划了划。“他只能是佛皇,而不能是我的玉织翔。哈,哈哈哈哈。”她笑起来,伸手拉住异法无天的手腕,拖着她在身边坐下,柔柔软软地往后一倒,靠在异法无天胸前,伸手去摸她的脸,异法无天漂亮得就像宫中那些花开无果的石榴,或是空有其形的冷火,知识当她热烈起来,却也是能烧得十里空城的。
    “但你拥有这个帝国。”异法无天说。
    “不是的,异法,是帝国拥有我。”爱祸女戎摇了摇头。“不过,也无所谓了,我能做的事,远比他们想像的多。恶魔如何,女祸如何,大权在手,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我来听。”她一边说,一边抓着异法无天的头发,将她的脸拽到面前,异法无天的美丽像热烈的火,或者尖锐的冰,她爱玉织翔的温润,但也极喜欢异法无天的锐利。
    “他的心里,永远不会有我。”爱祸女戎说。“或许我也只是一时迷惑,若再遇见别人,便会将他忘记。又说不定,其实你对我,才是最好的。”她轻轻说,拉着异法无天的头发,她将脸抬起来,额头碰着她的脸,亲昵地蹭了蹭。

wlyouwl 2012-12-22 17:03
美人真是邪恶啊邪恶啊邪恶啊
顺便说,某个似乎是叫别惦记了的专栏,真是栏如其名啊。。。

judithdory 2013-01-18 15:25
这个设定真是太带感了,邪恶妖娆的长公主和无尽光明的佛皇神马的。
长公主的贪嗔和执念都是因为佛皇而生,而佛皇本人却又与这一切无关。
太伤感了。

嘛,不知道紧那罗取得是什么寓意呢?

热切的对作者表白。
请千万不要坑了啊><

褐斑伽蓝菜 2013-01-20 16:12
卷四 饿鬼乐苦


    宝珠庵的樱桃快熟的时候,宫里就已经派了人前来守候,等着采摘,孤禅每日里劳作,挑水,浇水,拔草,仔细地看守着每一颗樱桃的颜色边的如同西域供来的宝石,宫里人挑挑拣拣摘了最好的,用银盒装着,快马加鞭地走了,孤禅才将等在外面的善男信女放进来,采摘里面的樱桃。
    言倾城摘了樱桃,用土布盖着,赶着小路趁着日头还没有驱开山间雾气赶到鹿苑,鹿苑外台阶上正有僧人在洒扫,她挎着篮子入了寺门,在经堂外站着,等里面的僧人做完早课,梵音一声一声撞在她耳中,她偷偷地往里瞧,里面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什么,但钟声起时,早课散时,她还是看见佛剑分说从经堂里出来,与救下她时一般高大慈悲。
    “大师,大师请留步!”言倾城护着篮子追上去,佛剑分说转过身来,只看了她一眼,她便跪下,将篮子放在一边,对着佛剑分说跪拜了三次。“大师,弟子心中有惑,执迷不悟,请大师开解!”她一边说,一边从袖袋里摸出一串佛珠托在手里举上去,她望着佛剑分说的脚,想自己与他这么接近,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言倾城感到自己手中托着的佛珠被拈了起来,一圈一圈离了手,接着它被轻轻地挂到了她的脖子上,佛剑分说的手指从他的头发边擦过,挠得她心里又痒又涩。
    “言施主,此事,就此放下吧。”佛剑分说说。
    言倾城缓缓地把手放了下来。她默默地对着佛剑分说又跪拜了三次,慢慢地站起来,拍掉裙膝上沾着的灰,她对着佛剑分说微笑,点头,翕动嘴唇却说不出话,她转过身,从来时的路退了回去。

    “那也是一名痴人。”异法无天说。
    “如果我放下我的骄傲,这样卑微地去求玉织翔施舍爱情,是不是结局也会和她一样?”爱祸女戎问,她伏在楼台的扶栏上,看那个黄衫的女子慢慢地从寺里退出去,一篮红艳艳的樱桃放在地上没有人理,但过一会儿,就该有人来提走它了。“异法,你说过,在佛修者眼中,美的再美,丑的再丑,都是同样?那在玉织翔的眼中,我与那个村女,是不是也是一样?”
    “公主,及时让出家人来看,美与丑也是分明的。我们所说的相同,并不是指你与那村女形貌相当。”异法无天回答她。“无论美丑,当等同视之,红颜枯骨,皮囊终须归还天地,这才是我们所说的同样。”
    “那我与那村女,还是有所不同的。”爱祸女戎笑起来,她转过身,将腰背靠在扶栏上,石榴的柔软枝条环在她的身边,她拈过一枝,用指套去拨弄上面还未发红的花蕾。“异法,我想吃宝珠庵的樱桃。”
    “要我今日去摘吗?”异法无天问。
    “那,谁来保护我?谁来陪我?”爱祸女戎拉住他的袖子,将自己拽到她的身边。“我已下令整装,明日我们回京,去准备与玉织翔的下一次相见。”她一边说,一拉着异法无天去向玉织翔道别,玉织翔仍然平静如同古井,爱祸女戎看着他,就想这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在望着自己的时候,眼中与心中真正都有自己。“或许盂兰盆会时,还能与佛皇一见。”爱祸女戎轻轻说,她解下手上红玛瑙的佛珠,双手托着,捧到玉织翔面前:“佛皇,能否与女戎交换佛珠,分我一些佛荫呢?”她一边问,一边将那串八棱的玛瑙红珠放在几案上,捧着玉织翔的手,将绕在他手腕上的白檀佛珠取下来,玉织翔的手又温又软,她托着那只手,忽然想将脸贴在上面,用这种亲密而无礼的方式,来感受玉织翔的柔软与温热。
    “公主解了佛珠,可也解了心中执迷?”玉织翔问,爱祸女戎望着他,笑着将那串白檀佛珠盘在手心里,贴在胸口上。
    “若能解,又何必结呢。”爱祸女戎缓缓地将手放下,向玉织翔行了一礼,她又带着异法无天出去,下了台阶,在水池之间巡移,问异法无天种在这里的莲花会是什么模样,什么时候盛开,异法无天抬着手,说荷叶会有多高,荷花会有多高,夏风里荷叶是什么味道,荷花又是什么味道,有鸟飞来,有鸟停留,有鸟筑巢,水禽与飞禽,开得最好的花会在清晨折下,插在瓶里摆上香案,叶片会在最好的时候切下,晒干,自有求取佛荫的人前来请回。
    爱祸女戎站在池边,看着里面又小又短的荷叶,想到了夏季,这些荷叶会长得有多高,多宽大,还有就开放在脸侧的巨大花朵,只要转一转头,就能闻到清而淡的香味。
    “宫里也是有荷花的,可为什么总会觉得不如鹿苑呢?”爱祸女戎轻轻地说,不知是在疑问,还是说来给自己听,她捏着那串带一点香气的佛珠,将它贴在脸上,这些珠子已经被摸得很光滑,润得像是被贴身带了许多年的玉,那是玉织翔的气味,她侧卧在软铺上,借着微光注视那串佛珠,它的色彩和香味让她心中平静,又激荡不已,像玉织翔就在她的身边,像玉织翔手上的温度正透过佛珠环绕在她的手上,像玉织翔的光明在她的世界中劈开黑暗,她闭上眼睛,听见整时的击钟声一声又一声地传来,像水在排击岸石。她压着心情,半梦半醒地睡到天亮,女婢们为她梳妆,又扶着她出了鹿苑,乘上车,沿着官道往宝珠庵去。
    “如果我想得到玉织翔,那我该怎么做?”爱祸女戎问,她躺在异法无天的腿上,衣服被揉得很乱,脖子上精美的项链都揉在一起,黄金珍珠宝石玛瑙的光芒冲撞在一起,映得她胸口的皮肤莹莹发光。
    “公主,你无法得到玉织翔。”异法无天摇了摇头。“但你也不会失去他。”
    “得不到他,我就不会失去他。”爱祸女戎拈着佛珠举起来,抖动手指,将它们一粒一粒转下去。“不靠近,就不会有远离,不爱,就不会有恨。异法,这是你们这些修佛人的道理,我不懂的,我只知道,我想要的东西,就去拿,去争,争不到,就抢过来。”
    “佛也不能让你心静吗?”
    “佛也不能。”爱祸女戎摇头。“佛要让我心静,就给我玉织翔。我得不到,佛也别想得到。”爱祸女戎说着,轻轻地就笑了起来,像作下了一个决定,她翘起手指,去看缠绕在手背上的佛珠,它静静地贴在皮肤上,爱祸女戎摸着它,恍惚觉得自己摸过了玉织翔的手,车队经过宝珠庵时,又停下,在樱桃林中作乐了一番,爱祸女戎站在树下,伸手去摘下那些红艳艳的果实,女婢捧着水杯站在她身侧,让她清洗之后再食用,爱祸女戎含着那颗果实,甜蜜从舌尖往喉中浸润而下时,竟然变得涩而酸楚了。

    爱祸女戎的车队行了四日,又在宝珠庵中耽搁两日,回到京城时,正是牡丹开得最好的时候,红的黄的白的紫的,有的带粉,有的白瓣上点着紫斑,爱祸女戎坐在车上,撩开织着宝相花的窗帘去看,牡丹大而艳,许多都是一两层花瓣,她看着,觉得不够美,宫里的牡丹大都有许多层,有的多到能堆起楼子,宫里的牡丹也更艳色彩更深,深红深紫,有的颜色深得如墨,爱祸女戎拨弄着手里的白檀佛珠,想鹿苑中竟然是没有牡丹的,又想牡丹种在玉织翔的僧舍边,该是多美,她撩起窗帘,招来一个女官,说赐一株深红色起楼子的牡丹给鹿苑,又说拨一名手艺纯熟的园艺匠人去鹿苑照管那株牡丹,那女官领了命去了,爱祸女戎放下窗帘,慢慢侧身,将头枕在异法无天的腿上,举起手,将那串佛珠的流苏垂在脸上。
    “玉织翔会开心吗?”爱祸女戎问。“金银无法打动他,我无法动摇他,那么赐他美丽而纯粹的事物,他会开心吗?”
    “他会开心,但不是你所期待的开心。”异法无天摇了摇头。“僧人的欢喜,在于得大彻悟,得大慈悲,得大圆满,得大智慧,在于现世安稳,在于世人喜乐,公主所赐,虽有世间繁荣之相,对僧人所愿,却又微小了。”
    “那我让他看风调雨顺,家国永安,他会开心吗?”
    “会。”
    “那我,是不能让他开心了。”爱祸女戎摇了摇头。“天子非天,行不了天行之事,而我,连天子都不是。我给不了那些能让他开心的东西,也给不了承诺,连天蚩也给不了。”她举着佛珠,另一只手顺着凉而滑的流苏攀上去,指尖轻轻地触摸那些已经十分光滑的木珠,它们散着一些清香,若不是有木纹,便会被当作打磨光滑的石头。爱祸女戎入宫去见了天蚩极业,说鹿苑中的礼佛大典,说玉织翔带回的佛宝,说玉织翔,天蚩极业看着她拨动佛珠的手,忽然笑起来。
    “姐姐,要我为你赐婚吗?”天蚩极业问。“你要嫁给谁,我都可以赐。”
    “不必了,只有玉织翔,得到陛下的赐婚不会高兴,不会开心,不会感到幸运,若他不能开心,我又怎么会开心呢。”爱祸女戎摇头,她侧在榻上,伸手去摸天蚩极业的脸,生下天蚩极业的那个女人很早就死了,生下她的那个女人也很早就死了,他们两人被送到那个被称作母后的女人宫里时,一个七岁,刚刚被指了婚,一个不满五岁,正是淘气,爱祸女戎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行走,小心翼翼地说话,小心翼翼地吃饭,小心翼翼地喝水,连睡觉都小心翼翼,她中过毒,被屋上落下的瓦片砸破过额角,他也中过毒,落过水,坠过马,在猎场中独自一人面对过猛虎,爱祸女戎杀第一个人时才十三岁,天蚩极业要更早一些,等到他即位登基,她也记不清阻拦在面前的有多少人,有多少人被她明里暗里杀死,也记不得有多少毒下在她的食物里,有多少刺客闯入过她的宫室。她望着天蚩极业的脸,想他怎么突然就长得这么高大,又怎么突然就做了皇帝,还突然说要为自己赐婚,她环住天蚩极业的脖子,拉着他靠在自己胸前,一只手摸着他的头发,一只手摸着他的背,像很久以前为了能够在杀机重重的皇室中活下来那样相依为命。
    爱祸女戎在宫中,陪着天蚩极业游玩了几日,春山日暖,有牡丹,有桃杏,船行在湖上,还没有长高的荷叶擦着船舷过去,爱祸女戎伸出手,手指点在茸茸的叶面上,挠得指腹微微发痒,如同她的心,她望着离水面并不远的荷叶,想鹿苑中的荷叶这时已经有多高,到了夏天,鹿苑的荷花与这里的荷花会不会有一样的形状与颜色,鹿苑中不知能不能泛舟,那些大而生满荷的水池中,若能有一只窄窄的小舟,让她在叶中行,在炎夏之中,或也是一种清凉与隐而不宣的热切。
    爱祸女戎回到自己的居府时,那张玉织翔随手画给她看的莲与贝叶棕已经装裱好送到公主的府宅里,爱祸女戎将它展开,脱下玳瑁指套去摸,最好的材料与最好的工匠让她感到十分满意,又觉得不够好,不够绝妙,她望了望四周,不舍得挂起来,便又卷了,将它放在床边小几的抽屉里。她望着门外,在以往,这个时候该有歌舞,该有丝竹,再不济,夜赏繁花也该是有的,只是今日却没有,自她去过鹿苑,从皇宫里回来,这些就没有了,公主的府宅里安安静静,连下人行走的脚步声都放得很轻。
    这个时候,玉织翔应该在做什么呢?爱祸女戎想,她慢慢地走出门去,有女婢提着灯笼来引路,她将她挥下去,独自一人走在暗沉的回廊里,时而有路过的下人停下来向她行礼,等她走过再继续前行,她慢慢地行到佛堂,风吹过竹林时会发出沙沙的响动,恍惚间让她想起软甲和兵刃相摩擦的声音,她划着嘴唇,微微地发笑,这样的声音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太多太多次,在她的耳中也出现过太多太多次,她害怕过,害怕过刀光,害怕过风声,害怕过鲜血溅上裙角的颜色与温度,但现在,这些已经不能让她畏惧。她慢慢地走到佛堂里,异法无天正跪在蒲团上读经书,佛陀的塑像垂目望着她,无天法戟就放在身边随手可触的地方,爱祸女戎慢慢地进去,绕着异法无天走了几圈,她抬头望着那尊立在面前的佛像,它比鹿苑的小很多,也矮很多,但它仍然十分高大,立在她的面前,像一面高而陡峭的绝壁,她必须攀过悬崖,再纵身而下,才能看到那一边的玉织翔。
    “僧人在晚上,都是这样读经的吗?”爱祸女戎问,她在异法无天身旁坐下,背靠着她的肩膀,在佛堂四周点着许多蜡烛,用银铸的莲花烛屏遮挡着,将莲的影子画在地上。
    “若是佛皇,此刻,该是在译经的。”异法无天回答。“而其他人,武僧该在练武,沙弥们学习静心沉思,而修为如我的僧侣们,此时应该正如我一般,在经书中寻找自己的大智慧。”
    “那玉织翔也曾与你一样,在经书中寻找自己的大智慧了。”爱祸女戎轻轻地说,她将绕在手腕上的佛珠解下来,盘成几圈,按在胸口,那些珠子上沾着属于她的温度,但这些温度来源于玉织翔,来源于玉织翔给他的光明,这些光明如此温暖,让她抚触着这些发凉的木珠时仍然感觉到灼热。
    “佛陀的大智慧是无法窥探全面的,佛皇译经,也是寻求智慧、将这智慧带给众人的方式。”异法无天将无天法戟挪到一边,爱祸女戎侧了侧身,顺着她的胸膛滑下来,将身体靠在她的腿上。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所面对的敌人,是充满智慧的佛陀?”爱祸女戎抬起手来,触摸异法无天的脸。“玉织翔的心中只有佛陀,只有佛陀能让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而我,他看着我时,眼睛并不在我身上,他看的是佛,想的也是佛,他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只与佛有关,而我,想要他看着我,想要他的心中有我,竟然那么难。”爱祸女戎的指尖软软地触在异法无天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抚动,像是亲吻。“我恨佛陀,异法,我曾经爱过他,因为他把你带到我的身边,但现在,我恨他,我恨他将玉织翔带到我的身边,却又不让我得到他,我恨他,给我光明,却让这光明,不属于我。”
    异法无天将经书推远,然后回手盖住了爱祸女戎的眼睛,一点湿润沾在她的手心里,顺着皮肤之间的缝隙滑下去。“公主,佛是讲求缘分的。”她轻轻说,爱祸女戎笑了笑,摸着她的脸和耳朵把手滑到她的脑后,抱住脖子将她拉得垂下身,异法无天挪开盖着她眼睛的手撑在她脸侧,她微微撑起身,额头碰在她的额头上。
    “那我和玉织翔,算有缘,还是算无缘?我和你,算无缘,还是算有缘?”爱祸女戎问,她捧着异法无天的脸,将嘴唇触在她的额心里,异法无天撑着地面,头发和袖子拢着她,罩着她,将烛光染成红色,暗而暧昧,环佩撞在一起,叮当,叮当,皮肤软而温地贴着皮肤,香味从爱祸女戎的胸口散出来,像一滴墨在水中浸化而开,谁拆散了谁的头发,簪钗金梳掉了一地,爱祸女戎的绸衣如牡丹一般开在地上,像叠着金,像压着玉,像燃着火,手指与手指交叠,嘴唇贴着嘴唇,爱祸女戎听见风语,听见呢喃,听见梵音咒唱,听见无天法戟撞在地上金戈交鸣,她垂着眼,看见异法无天的红发,看见莲花烛屏后面透过来的暖光和花影,看见佛陀,看见佛陀正垂着眼,看他的信徒受到恶魔引诱。
    我得到了她,我也会得到他。爱祸女戎想,对着垂目的佛陀微笑。
    我要得到他。
    我能得到他。
    我会得到他。

    玉织翔侧过头,望了望画在花格窗上石榴的影子。有风,将塔檐和屋檐上的风铃吹得一同响动。他提着笔,想继续抄贝叶经上写着的文字,风声和铃声扰乱着他的思绪,他一迟疑,笔尖墨色滴在纸上,顺着纤维染成花的形状。他叹了口气,将笔放下,披上厚衣到门外去,爱祸女戎赐他的牡丹种在他僧舍的门前,几朵花苞,几朵半开的花,几朵开到极盛的花,风吹着石榴的软枝摇晃,牡丹也摇晃,叶片在风中拍打,发出啪啪的声音,花瓣在风中颤抖,翩翩地舞一阵,便吹落下来,掉在廊下。
    玉织翔伸出手,将一片吹落的花瓣接住。它又轻又软又凉,深红如血,却没有温度,风吹过他的发丝,吹过他的脸,吹过他的手腕,带着他腕上玛瑙红珠的金流苏一丝又一丝飘散,风吹过他的手掌,带着他掌中的花瓣,落到照不见光的黑暗之中。

judithdory 2013-02-07 18:16
可以看见,而不能触碰,甜蜜却又绝望的,感觉长公主对佛皇是这样的感情。
重要的是得到本身还是得到的那个人呢?

“她必须攀过悬崖,再纵身而下,才能看到那一边的玉织翔”

很喜欢这一句呢。

褐斑伽蓝菜 2013-02-13 20:55
大家情人节快乐。



卷五 畜生受病


    夏天到来时,派往南疆的使者终于快马加鞭地回到了京城,不大的先遣马队带回了南疆的扶桑花,还有一些种子和果实,与使者同归的还有南疆巧手的匠人,在后面的队伍中行进。爱祸女戎倚在湖边的游廊里,看传令的宫人跪在几步台阶下面读天蚩极业的赏赐,多少扶桑花,多少金银,多少远方来的香料与宝石,象牙与白玉,爱祸女戎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拨着手上的白檀佛珠,看下人们将种在精致的瓷盆里的花树与宝物搬下去,那宫人传了令,将写着赐物的卷轴卷起来,双手托着举上去,爱祸女戎的下人接了那卷轴,打了赏,将那宫人送走了。
    “去天竺的人,情况怎么样了?”爱祸女戎问,有女官回答她说队伍已经进入沙漠,她将手插到装宝石的匣子里,一捞,捞起一把大大小小、五光十色的宝石块来,还有一张描金的笺子,上面写着字,说姐姐你可以用这些做一条金镶宝石的腰带,她摸着上面的字笑起来,叫来下人让他寻最好的工匠来,挑里面最好的石头,给天蚩极业打几枚戒指。
    “它们什么时候会开呢?”爱祸女戎又问,她伸手去摸那些从南疆更南的地方来的花朵,它们将色彩包裹在花苞里,爱祸女戎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些花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有多大。
    “再过半个月,就可以看到花朵。在南疆,那里的人喜欢把扶桑花种成一片林,公主,如果可能,请将它们种在地上。”异法无天说,爱祸女戎偏头看了看她,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异法无天的头发和衣裙都是火一样的色彩,要说像什么的颜色,或是石榴,又或是京城里也有的那些大红色的扶桑花。
    “那就誊个院子来,建一个亭子,要有水池,有草地,把扶桑花种在里面,让它们生长成林。”爱祸女戎懒散地说,往后一躺靠在异法无天身上,接令的女官匆匆地往后退下去,她又将人招了回来。“院子里,要有用土堆出来的小山丘,草地要鹿苑里那样的,有草,有花,花要有黄色和白色还有紫色,很多颜色,还要有石榴花,不要小路了,可以在小山丘之间走。去吧,找师傅做了烫样,再来给我看看。”她看着那女官又急急地退了下去,转过身,去看游廊那一边的荷花,湖中的荷花华美而艳丽,白的红的,她随手扇着风,满心里都是鹿苑里那些荷花的颜色与形状。
    这个时候,玉织翔在干什么呢?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着我?她摸着手腕上的白檀佛珠,悄悄地去瞥异法无天,异法无天垂着眼,安静地拨着那串执珠,湖风吹着湖边的树木,树叶沙沙地一响,将珠玑碰撞的声音都盖了过去。

    入夜之时,宫中又派来宫人,提了只封着皇家内院膳房封条的竹盒,封条上盖着天蚩极业的私印,那宫人说是今日天蚩极业的使者去鹿苑安排盂兰盆会的事宜,天蚩极业吩咐他带回来的,爱祸女戎心中起了些忐忑,她接下竹盒,放在小几上,小心翼翼地揭了封条,将盖子打开,竹盒里面放着许多莲蓬,该是鹿苑里那些水池中的荷花结的嫩莲蓬,她吃吃地笑起来,将红绢的手帕展开,坐在屋中将莲子剥出来放在手帕上,又让人备了车,亲自捧了一小捧莲子,到宫里去见天蚩极业。
    “也不知道鹿苑的荷花,究竟是什么样子。”爱祸女戎轻轻说,尖着手指将一颗莲子分成两瓣,抽掉莲心,半粒含在口中,半粒递到天蚩极业手里,天蚩极业拈着那瓣生莲子,一边吃,一边将递上来关于盂兰盆会的安排展开摊在灯下读,那卷轴是玉织翔亲自写的,爱祸女戎只一眼认出了那字,眼睛便移不开。
    “巨大而清香,高过人头。”天蚩极业向着边上女婢挥了挥手,那女婢得了令,连忙奔了下去,天蚩极业将那卷卷轴卷起来,一只手递到爱祸女戎面前。“姐姐,后天盂兰盆会,我要去鹿苑参会。”
    “哦?你是想看一看玉织翔长得何般模样吗?”爱祸女戎接了那卷卷轴,缓缓地展开,卷轴上写着一些按礼法当写的话,还有邀陛下与长公主同往,她摸着提到自己的那几个字,想玉织翔写这几个字时在想什么,是什么姿势,有什么表情,那女婢跑回来说赐给公主的荷花已经让人送去了公主府,她注视着那些文字,并没有注意去听。
    “那是当然,能让姐姐如此迷恋,我自然想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天蚩极业拈着手帕中的莲子,慢慢地嚼。“姐姐国色天香,是宫中最宝贵的珍宝,若不是出众之人,姐姐自然也该是看不上的。不过,我离京两日,京城里需要人坐镇,我去鹿苑,姐姐就要留下了。”
    “我要见他,也不急于一时,礼佛的借口,只要想,何时都找得到。”爱祸女戎将卷轴又卷起来,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你去吧,我为你,守着京城。”她一手抱着那卷卷轴,一手去摸天蚩极业的脸,天蚩极业笑起来,说爱祸女戎的手像小时候那么暖,又问她什么时候能看扶桑开花,爱祸女戎一边掰着莲子,一边与他说笑,说想造的新园,说想要那园中有流水声和雨声,爱祸女戎坐在天蚩极业的身边,双目望着灯光照不到的暗处,天蚩极业也望着那暗处,仿佛在那些幽深神秘的地方,有什么花朵在生长开放。

    “异法,我能奢求,他到底还是想过我吗?”爱祸女戎问,她将卷轴展开,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上面的字,玉织翔写长公主,不写爱祸,不写女戎,只是这天下,除了天蚩极业,又有谁敢直呼公主名讳呢。
    异法无天拨着持珠,并没有回答她。
    “哈,原来,我如此卑微的愿望,也不过是奢求。”爱祸女戎往后退了退,靠在异法无天背上,门外有举行盂兰盆会的宫人在持着灯行游,灯光蛇一样蜿蜒游走,她默默地看,默默地想在鹿苑中是不是也有人这样持着灯行游。她握着那卷书信,闭上眼睛去想往年的盂兰盆会是什么情景,只是那时候,她并不知道玉织翔,那时候的盂兰盆会更像是玩耍,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
    “异法,你怕鬼吗?”爱祸女戎颠了颠,带着异法无天一起晃了几下。
    “世上本就是无鬼的。”异法无天回答。
    “那祖先呢?祖先若为归人,则成鬼。我有许多祖先,说起来,暴君也不少,不知若为鬼,是否为厉鬼。”
    “公主,异法抛却六亲遁入空门,早已不存先祖。”
    “那异法是不会看见鬼了。”爱祸女戎放软腰身,将身体整个压在异法无天的背上,异法无天的头发绕着她的手,她拈住一缕抬起来,在脸上触了触。“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鬼,鬼,妖,魔,都没有看见过。鬼为归人,逝者为归人,但归来的人,也绝不会前来寻我,要寻我的人,却是回不来的。异法,这世上,你我身边,该是活人远比死人更可怕。”
    “公主,生前也无法战胜你的人,确实是无法在死后回来寻你的。”异法无天拨着持珠,手指按在无天法戟上,门外窗外的光河正在流动,越来越长,越来越远,像不可追的时光,她注视着那些光,想它们随时可以变成火,但光的河流很快就流尽了,在黑夜中熄灭,异法无天松了松关节,但立刻又将无天法戟紧紧地握了起来。
    “你害怕吗,那些黑夜里看不见的危险?”爱祸女戎问,伸手将异法无天的手指拂开。
    “我的心中没有畏惧。”
    “我也不怕,生死,黑暗或者光明。”爱祸女戎按了按嘴唇,白檀佛珠擦过她的胸口,又凉,又香。“但是现在,我害怕。我怕玉织翔不会爱我。我怕无尽的光明与佛陀的智慧让我得不到他。我希望有无尽的黑暗遮盖光明。我希望所有的光明都能烟消云散。我希望再也没有什么无尽的光明。异法,其实你也曾经这么想过,对吗。”爱祸女戎问,她仔细去听,异法无天拨着持珠,没有说话。

    夏末时,那些从南疆来的扶桑树开出了十分巨大的花朵,爱祸女戎坐在花树下面观赏,看湖风将宽而薄的花瓣卷起来,头几日她遣人送了白银錾花的茶具到鹿苑去,今日有僧人前来送了玉织翔的回信,感谢她的供奉与虔诚之心,爱祸女戎抚摸着那张纸,信上称她公主,语气谦逊而平和,她的心里感到一种早已有所预感的失落,还有一种早已习惯的怨怒,她将信叠起来,放到镶嵌象牙的沉香木盒子里,异法无天望着她,她拉着她的手,让她为自己念一段经文。

    初秋时爱祸女戎赐了桂花。仲秋的时候爱祸女戎赐了宫中种养的菊。秋末赐茶赐茶具,入了冬又赐新藕与取暖的炉具,赐香,赐熏球,赐新开的梅花,东西赐到鹿苑,过几日便有眉目温和慈悲的僧人送来玉织翔的信件,爱祸女戎看过,收起来,放在镶嵌象牙的沉香木盒子里。鹿苑派人送来了几筐石榴,女官仔细洗净剥出来放在果盘中,爱祸女戎舍不得吃,又舍不得不吃,坐在小几边上借着火看,恨不能把这些晶莹的石榴籽变成永不腐朽的宝石。
    “我爱他。”爱祸女戎说,异法无天跪在佛堂里念诵经文的声音与木鱼声还有拨动持珠的声音响在一起。
    “我也恨他。”爱祸女戎说,她坐在砖地上,伸手去摸无天法戟,手指擦在刃口上,火焰灼烧似的一过,血珠便顺着皮肤流出来,她将手指叼在唇齿之间,用力咬着,用力去笑。“我恨他。异法。我恨他。我恨他。”

    宝珠庵的樱桃送进公主的府宅里的时候,爱祸女戎为南疆那些扶桑花修的院子正有青芽生长,院中有石砌的池塘,工匠们雕磨出光滑的莲瓣,像鹿苑的石台,池边间杂无数花朵的草地正在招引着蜂蝶,爱祸女戎赤脚站在草地上,想要寻回那时站在鹿苑草地上的欢愉,四周一片葱绿,院外高树的树荫遮盖着这个小小的院子,有人在院外欢笑,不久之后会有牡丹盛开,而现在在她的府宅中正盛开着桃花,桃花没有香味,但春日里什么都是芬芳的,什么都缤纷而绚丽。
    “如果我向玉织翔发出邀请,请他谷雨时到京城来观赏牡丹花,你说他会愿意前来吗?”爱祸女戎问,她拈着樱桃,在玛瑙杯中洗过,才含入口舌之中。樱桃的味道微酸,酸中的甜又令她迷醉,令她想起初见玉织翔,那样如同光、如同雷电、如同洪钟一般撞在心中的甜蜜与痛楚。那些雨,那些阳光,那些白雪一样的樱桃花,还有石榴,比樱桃更甜,比樱桃更令她痛苦,令人着魔,让她想起爱,让她想起爱时,又涌动起无边的恨。
    “公主,你若发出邀请,佛皇会应邀前来。”异法无天回答。
    “但前来的人,不会是玉织翔。我只想邀请玉织翔。”爱祸女戎垂下眼。“既然如此,那来的是谁,都已经没有意义了。”爱祸女戎握着她的手站起来,令女官去拿笔墨,她忽然闻到一点奇怪的香味,眼前五彩斑斓,都是闪烁的光,她拉着异法无天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听见有人在喊她,金黄色的阳光灿烂地在开着花的草地上跳跃,它们撞在她的眼睛里,撞在她的皮肤上,她摊开手,看见手心里落满了光。
    爱祸女戎醒来时看见并不明亮的天色,异法无天持着无天法戟守在她身边,她慢慢地坐起来,立刻有女官前来扶着她喂她喝水,她握着杯子,将她挥下去,留下异法无天说话。
    “清洗樱桃的水里,有人下了鸩羽。”异法无天说,爱祸女戎点了点头,将玛瑙杯放在床头上。
    “这事,你们注意着就行,我大概知道是谁做的,结果如何,陛下自会追究,就不用告诉我了。”爱祸女戎摸了摸脸,她向着妆匣指了指,异法无天从里面拿出镜子,移近了烛火,让她看清自己的脸,爱祸女戎望着镜中的面容,伸手去摸眼尾和唇角,她的面容依然红润,知识许久未曾尝到的痛苦让她恐惧,害怕死去,害怕马上死去,害怕得不到玉织翔就死去,害怕自己死后被玉织翔忘记。“这是什么时候了?”爱祸女戎问,她转头去看,房中花瓶里插着几枝牡丹,她随手将镜子递出去,放在异法无天的手上。“原来,已经过了清明吗。”
    “此事牵涉甚广,公主,府中仆侍大部分也换人了。”异法无天将镜子放回妆匣里,按了按她肩旁的被子。
    “换就换吧,陛下素来与我亲厚,不会害我。”爱祸女戎轻轻说,她抬起手,看了看绕在手腕上的白檀佛珠,珠子仍然光滑而温润,异法无天不再多说什么,持着无天法戟守在她身旁,天蚩极业每日里都赐下点什么,药材,或是膳食,爱祸女戎尝几口就不再下咽,说腹中难受,拖到天气渐渐转热,才梳洗打扮去宫里见了天蚩极业,书偶像去鹿苑避暑养身。
    “也好,姐姐你先避开,把公主府空出来,我好把这事彻查明白。”天蚩极业点头,他的手上戴着爱祸女戎为他做的戒指,随着动作透出光和色彩来,在太阳下面引人注目。“鹿苑在山林中,也比京城凉爽,姐姐如果放心,可以住到夏末。”
    “我只是不放心你。我住在宫外,每日小心,春天竟也中了毒,你一个人在宫里,我不在京城,你饮水进食都千万小心些。”爱祸女戎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支小小的银簪递给他,簪头用银丝绞着花,碰到一点毒都能变成黑色。
    “我这边,姐姐你尽可以放心。”天蚩极业将那支小银簪收进袖里,写了手谕调卫队去准备与公主的出行,爱祸女戎回到府宅里,将玉织翔画的画写的书信都拿出来,摊在地毯上看,一页一页上,说的都是好听而无情的话,叫的都是恭敬而冰冷的长公主,她轻轻地去摸,轻轻地将那些纸或者绢帛贴在脸上。
    对玉织翔而言,她永远都不是爱祸女戎,从来都只能是长公主。就好像对她而言,玉织翔从来都只能是九界佛皇。
    “拿火来。”爱祸女戎说,立刻有女婢匆匆地点了蜡烛捧进来,爱祸女戎接了蜡烛,又令她去搬来了炭盆,她拈着玉织翔写来的书信,一页一页在烛火上点燃了,丢在炭盆里烧,烧干净了,又令人端着盆子,将里面的灰烬倒在湖里,随水流散,天蚩极业派人送来书信说户部的靖沧浪正在休旬假,这几日也在鹿苑里与故友论禅,如果有什么需要,爱祸女戎随时可以差遣他去办。爱祸女戎收好了信,备好东西,乘着车到鹿苑去,车队路过宝珠庵时,樱桃林已经长得很茂密,有农人正在林间劳作,爱祸女戎握着异法无天的手,说明年春天要再来看樱桃花,要再在最美好的春光里穿过有花盛开的密林,而此时林中树木的叶片已经盖满了树冠,只有一些光斑从林中透下来,爱祸女戎闭着眼睛,不去看,不去听,手指拨着白檀佛珠,渐渐跟上异法无天拨动持珠的节奏,像海浪,像钟声,缓慢而悠长地回荡。

    皇家的车队到达鹿苑时已经是第二日下午,玉织翔带着僧众来迎,靖沧浪接到传令也来迎,女官们像去年那样布置了公主的居室,侍候着她住下,爱祸女戎站在经堂外,听僧人们诵经,站在楼阁上,看靖沧浪与黑衣的僧人站在一起,异法无天告诉她那名黄衣戴冠的僧人已经与一名带发修行的弟子出寺云游,爱祸女戎站在玉织翔的僧舍前,听那名她送来管照牡丹花的匠人说去年盂兰盆会前玉织翔就搬到了下面普通僧众的僧舍里,再也没有回药园来住过。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爱祸女戎问,异法无天便引她去,草地上仍然盛开着花,石榴树上也挂着鲜红的花朵,曾经惦念过形状与颜色的荷花从她的脸侧掠过,她伸手去折,花茎上的细刺扎进她的手指,一碰就疼起来,她捏住那茎秆,用力将花朵摘下来,拿着去见玉织翔,玉织翔的僧舍在鹿苑僧侣们居住的院中,守院的武僧将她拦在外面,另遣了沙弥去请佛皇出门相见,玉织翔很快跟着沙弥出来,站在院门内向她行礼。
    爱祸女戎望着他,心里涌起爱意与恨意。九界佛皇永远不可能爱她,而她的心中,除了玉织翔,却谁也不爱。“佛皇,你愿做我的光明吗?”她问,将声音放得又轻又甜,像在祈求。
    “贫僧愿解公主之惑。”玉织翔回答。
    爱祸女戎轻轻地笑了起来,她抚摸过手上的荷花,在每一片花瓣上触过,然后将它递给玉织翔,茎秆从手中脱开,拉扯着刺在皮肤里的细刺,让她感到疼痛,如她心中的疼痛一般,难以忍受,难以忽视,难以抗拒,难以压抑。“今夜,佛皇,我会到经堂找你,爱祸女戎望佛皇一解心中执迷,为我觅得无尽的光明。”她行过礼,带着异法无天走开,回到居室里,吩咐女婢去熬一碗甜汤。她重新梳了妆,换了华贵而精美的头面,对着镜子点染面容,她抚摸镜中的脸,那张脸娇美如牡丹,如桃李,如春风里所有被赞美过的花。再没有人比她更美丽。再没有人比她更尊荣。再没有人如她一般,再没有皇家的女儿如她一般,在皇权之后坐拥江山。
    她权势滔天。她无所不能。她富有天下。只一物,她求而不得。
    爱祸女戎端玛瑙琢的碗,慢慢的走到经堂里,有木鱼声与诵经声,不知来处,像水一样漫开。玉织翔的白衣在烛光昏暗的屋里亮得像是阳光下的湖水,爱祸女戎扶着门跨入高高的门槛,她抬头去看,佛陀的面容又高又远,隐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什么穿过黑暗而来。
    爱祸女戎轻轻地跪了下来,玉织翔望着她,双手合十,她放下手中的玛瑙碗,抬起手来,手心合在玉织翔手掌外,玉织翔的手背微凉微温,按在她的手心里,压得她隐隐作痛。
    “这碗里,煮的是鸩羽。”爱祸女戎说,将嘴唇贴在玉织翔的手指上。“佛皇,爱祸女戎心中有执迷,请佛皇开解。”
    “公主之执,贫僧无能,开解不得,还请公主恕罪。”玉织翔将手沉下来,从爱祸女戎双手之间落下,他捧起碗,安静地啜饮了鸩毒,又将碗放在身侧,爱祸女戎注视着他,他的动作,他的面容,放在膝盖上的手,安静而慈悲的眼神,有血从他唇角落下来,她扑上去,将他抱住,往怀里带,按着他的头将脸贴在胸口上,玉织翔的脸还是温热的,但很快就会冷了。
    “佛皇,熄灭的光明,是不是仍然是光明?”爱祸女戎问。
    “是。”玉织翔回答。
    “那我抱着你,是不是抱着光明?”爱祸女戎又问。
    她听见隐约的声音,有人在问对你而言神风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抬手去摸玉织翔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木鱼声和诵经声骤然停了下来,玉织翔慢慢地往前倾,脸滑在她的皮肤上,她埋下头,用嘴唇触了触他的额头。


紧那罗·FIN


紧那罗这个名字,来自于中原佛教的一名护法神。

白忽悠 2013-02-13 22:06
情人节快乐=v=

judithdory 2013-02-26 23:19
比想象中的篇幅要短,但是看完之后又觉的这的确是长公主会选择的结尾。
女戎爱的高傲又卑微,那些绵长的思念很好的诠释了红尘中的执念和愁怨。
感觉戎哥爱的既是光明本身,虽然说希望有无尽的黑暗让光明烟消云散,但是吸引她的正是 “如同林中凉风。如同池中静莲。如同枝上繁花。如同塔上风铃。” 的佛皇吧。

文章真是美的太逆天了,让我想到了源氏物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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