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斑伽蓝菜 |
2012-07-14 17:02 |
紧那罗[女戎佛皇、浪风]
卷一 天悯苍生
那是孤禅三十三岁那年春天发生的事。公主带着随从,坐着车,去城外鹿苑礼佛,车队经过宝珠庵,山上路边女僧们种下的樱桃树正在开花,皑皑一片如同铺满白雪,公主便下令在宝珠庵中借宿,先赏过了这一季最好的樱桃花,再前往鹿苑。 而此时言倾城正在鹿苑外的作坊里,将工匠磨制好的珠子按数穿好,结成一串念珠,她拈着形形色色的珠子,琉璃绿松青金珍珠玛瑙,偶或有檀木与金银,手指在珠子上一搓,便知道平或者不平,圆或者不圆。她将不圆的拣出来,放在小盒里,不一会儿便有人来收——留作他用还是丢弃,全看珠子材质,头几日她求工长将那种名为星月的菩提残珠留给她,工长便留了,一日下工,便能集上一小盒,或能他用,或只能丢弃。 孤禅站在角落里,看公主带的仆从将皇家的用品从马车上搬下来,布置到客房里,金杯银盏,还有整块缠着丝的红玛瑙琢的小碟,末了有女官开着道引来一朵红云,她抬头望一眼,又埋下头去。 那就是公主了。帝国的金枝玉叶,粉面桃腮,婀娜窈窕,目光里藏着皇家的傲气与宫廷的煞气,她走到哪里,哪里的臣民就要弯腰俯首,有她在,牡丹花可以不开放,月亮可以不升起,因为有她在,牡丹花与月亮就不会有存在的意义,也不会有角落能够容身。 孤禅用力地埋下头去。公主那么美,就连随侍身边的女僧也美得如同明艳的石榴花,让人不敢多看。 “看过此处樱桃白花,再往鹿苑去吧。”爱祸女戎说,声音轻软娇媚,像有毒的鸟在婉转啾鸣。“多住几日,回城之前,还可尝一尝今年新产的樱桃。”她说完,女官侍婢都纷纷嬉笑起来,孤禅去看,惟见那名女僧喜怒不形,也不言语。“如此乐事,异法你也不笑,这世上又能有何事能让你感到欣喜?”爱祸女戎心中起了兴致,便伸出手指,去拨弄那女僧的下巴,她的手指上戴着玳瑁镶金的指套,金丝弯成牡丹之形,其间填满细小的金炸珠,配她一身的红,绮丽又浓烈,无端生出些让人难以喘息的压迫,只是胸前莹白的皮肤一晃,又减去几分,好歹能喘得上气。 孤禅垂着眼,听见那女僧与爱祸女戎说话,说佛悯众生,说愿见天下喜乐,爱祸女戎吃吃地笑,拉着她在宝珠庵里种了些竹,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花树,公主和女僧一边看,一边走到了庵外,站在路边上,看山上一坡雪白的樱桃花,末了在樱桃林里寻了一处平坦敞亮的地方,让侍从拿来酒器炊具,又上山打了野味,在外面布置了烤席,坐在樱桃林里作乐。杯是金杯,中间用白色缠绕红丝的玛瑙雕琢着杯碗,蜂蜜色的酒液注在杯碗中,火光一照,酒色闪闪就像琥珀,公主执着杯子,斜倚在织工华美的地毯上,听女官们说各种各样的故事,京城里有趣的事,京城里可怕的事,说鬼怪,说妖仙,红衣的女僧持着花纹华美红润如朝霞的贝类持珠,半垂着眼,念她的佛,公主斜着眼睛,桃红眼影在她的眼角跳跃,她伸了伸脚,将金线绣着凤鸟的红绸鞋抖落在忍冬花的地毯边上,他的趾甲上涂着红,描着金,白如玉,足尖一点,就点在了女僧的腿上。 “异法,来说段故事吧。”公主说,缓缓地在地毯上躺下来,她的目光在火焰中闪耀,只需要一眼,就能摄去人的心魂。 “我的故事,公主已经都听过了。”异法无天垂着眼睛,爱祸女戎的赤足压在她的腿上,像火焰之上画着一朵白莲。 “再说,我喜欢你的故事。”爱祸女戎手指一倾,杯中琥珀光泽的酒便倒在洁白的胸脯上,立刻有侍婢前来捧走酒杯,将丝织的手帕轻轻捂在她的胸口上吸走那些酒液,她支着头,玳瑁指套挑着金丝绕镶宝石的项链将她悬在半空。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无人陪伴的孩子,而皇家的女儿,从来就是孤独的。 红衣的女僧垂了垂眼皮,将手上拨着的持珠停了下来。“从前,有一个贼……”她轻轻说,声音混在火焰燃烧的声音里。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爱祸女戎打断了她。她将手抬高,将项链拉到自己面前,那上面的宝石正璀璨地反射着火光。“我皈依佛。我皈依法。却没有僧,让我心生皈依之意。” “公主。”异法无天难得轻柔地说,将持珠放下,一手捡起蹬在地上的绣鞋为她穿上。“在遇见那一位您愿意皈依的僧侣之前,所有人都如您所想。” “那异法呢?普天之下,可有僧,能得你所皈依?”爱祸女戎问,她缓缓地将项链放下,又缓缓地倾在同样忍冬花纹锦缎的靠枕上,她侧着脸,髻上金钗闪耀着又清又冽的光芒,咄咄逼人,紧迫不让。 “异法皈依我佛之日,便是自身皈依之僧。”异法无天捧住爱祸女戎的足踝,将它轻轻地放在地毯上,忍冬纹的金色光芒之间。“公主,天色已晚,便回宝珠庵歇息吧。” “往日在京中。”爱祸女戎抬了抬手,便有女官将那玛瑙杯恭敬地递于她的掌心,杯中仍然是半满的琥珀色美酒,火光在酒面上晃动,撞击,如月与星,光芒辉映。“此时有宴乐,有歌舞,夜赏牡丹,或是观灯望影,自有乐趣,也亏得你,早早地就睡下,错过多少乐事,多少好年华送给佛,送给经书,你又得到了什么?” “无尽的光明。” “无尽的光明。”爱祸女戎将嘴唇贴上玛瑙杯沿,玛瑙是西域供来的,艳丽无双,只是与火焰,与爱祸女戎的嘴唇相比,却仍然是寡淡的,极寡,极淡,无月之水。“那么,愿我此行,亦能寻得无尽的光明。” 她昂起头,将形状优美的脖子拉得更加优美一些,金银和宝石环绕其上,可那些光芒还是被胜雪的白盖在阴影之下,琥珀的酒顺着莹白光泽滑下时,甚至那一点阴影都比它们更明亮。 到了第四天,樱桃花将要谢尽,剩下最后苦苦挣扎的雪白花朵,浸染着垂死的枯黄还在风里不肯离去,孤禅站在宝珠庵前,看皇家的仪仗在山林间穿梭,仿佛雪没的森林里行出火焰的舞蹈。她数着持珠,想这几日公主在樱桃林里作乐,男装女装都穿过了,总是风华绝代,帝国里或再无人可比。她转过身,想关上宝珠庵庵门继续清修,目光一转却望见那边樱桃树下,有红衣的女子缓缓而来,她戴着笠,却不是女笠,等走近了,望见她手中光滑如玉的菩提持珠,才知那也是一位红衣的女僧。 “贫僧,恒沙普贤。”那女僧摘下笠,竖起手掌对孤禅行了一礼。“游方至此,望师太收留数日。” “请随我入内吧。”孤禅也回了一礼,将恒沙普贤引入庵内,她转过身,合上门,锁一落,便无干尘世。 皇家的行仗走走停停,林中花树,溪中艳朵,好的都看过了,美的都赏过了,爱祸女戎手一伸,便有行在车旁的女官递来一束新摘的山花,花朵妩媚,却不及爱祸女戎妩媚,异法无天坐在爱祸女戎身边,一下一下拨她的持珠,念她的佛,她的法,她的僧,爱祸女戎斜倚在锦缎铺垫的车壁上,半睁半闭着眼看异法无天念着经文,她抚着丝一般又冷又滑的花瓣,两只手指轻而柔地拈住花朵下方的茎秆,一扭,一掐,一朵花落在如玉白皙的掌中,异法无天念着她的佛,她抬起手,一掷,花朵飘飘摇摇,打着转掉在异法无天的手背上。“异法。”爱祸女戎软绵绵地开口,她顺着车壁滑下来,腿一伸一放,搭在异法无天的腿上,像一层雾光笼住一块沉红的宝石。“什么是无尽的光明?像月亮?还是像太阳?” “那是心的平静和欢喜。”异法无天将持珠轻轻地挽在手腕上,那些带着红色条纹的贝类珠串就像带着年轮的树木,一圈又一圈,将女僧圈在里面,她托起手边的花,轻轻地抚摸花瓣。“如同许久以前遇见念佛之人,如同站在竹林松风间,如同顺水,听涛声荷雨,如同夜里,画在窗上牡丹的影子。如同那日,城外花间,遇见你。” “如同那日,在城外,遇见你。”爱祸女戎笑了起来,她一手支着头,一手伸上去,三指托住异法无天的下巴,与她不同,异法无天的下巴是尖的,初荷未绽的花苞,她勾起尾端的两指,嵌着金丝的玳瑁指套轻轻地在她脸侧擦过。“异法,我皈依佛,我皈依法,截是因你,却不知你,是否确为我僧。” “公主。”异法无天缓缓闭上眼睛,她伸手,托着那朵花,悬在爱祸女戎上方,她倾过手,那朵花又飘飘摇摇地落下,掉在金线织成的腰带上,腰带上绣着血红的凤凰和火焰宝珠,螺钿的凤目异彩光华,其下宝相花开一片,爱祸女戎双手一抛,手中花束散开,纷纷扬扬落在身上。“不要去寻你的佛,也不要去觅你的僧,他们无处不在,与你不相分离。” “人世间,悲欢离合,爱恨嗔痴,哪有谁与我不相分离。”爱祸女戎的手指在异法无天的颊上挠了几下,她顺着异法无天的肩膀滑下,指尖落在腰上,一下一下拨弄凤凰的眼睛。 “总有光,与您同行。” “没有光,我亦独自而行。”爱祸女戎说,她半阖着眼,不算浓的阴影投在她的脸上,马车行进,左右晃抖,落在她腰上的花一朵一朵被抖落在身下,她挪着身体,伸手去摸异法无天的持珠,那持珠在她手上缠过许多年,只是赠给异法无天之后才被摸得又滑又润,她用指尖梳理血色的纹痕,冰冷的丝穗从她手中滑过。 马车忽然一抖,有女官在绣着金色凤凰与蓝色云彩的红帘前报说鹿苑到了,请公主下车。 异法无天向前倾过身去,伸手撩开门帘,立刻有女官前来将门帘抬住,她下了车,又伸手托着爱祸女戎的手腕,爱祸女戎提着裙边步下车来,她抬起头,看着寺门上鹿苑的门额,阳光并不强烈,四处浓荫也正好,女官们为她理过了华服,又将精工打磨的红色玛瑙佛珠在腕上细细地绕了,冰冷的石头让她感到彻寒入骨,只是过了一会儿,就不冷了,她每日戴着镯钏,黄金的,白玉的,各色宝石镶的,多种雕花坠的,也重,也冷,也是一会儿就过去了。 “异法,你说,今日我能寻见无尽的光明吗?”爱祸女戎问,她垂下手,玛瑙珠一层一层往下滑,碰出清脆的声响,她翘起手指,将落下去的数珠抓住,一颗又一颗地拨过指间。“不过,寻不见,想必也是没有关系的。”她平举着手在腰间,像要扫下那些落在腰腹的花朵一样将阔袖一甩而下,她挺着胸,如红莲花朵一般在阶上缓行,侍从们跟在后面,捧着献给佛的贡礼,她看起来就好像是偶几日进宫去见她的弟弟,姿态骄傲而矜持,气势迫人,却又刻意将温婉之气掩盖在外,有僧人将门打开,她左右转了转头,正是仲春时节,寺里栽种的花树还没有开放,叶片却正是鲜嫩的时候,寺中僧众正在各自念着经,她进了山门,顺着路走到大雄宝殿,先拜了佛祖金身,奉上礼佛的宝物,她跪在因为她的到来而换上的红缎绣金宝相花的蒲团上,昂着头望着微微闭目的大佛,烟雾缭绕里,那些一层又一层贴得厚厚的金箔就像已经生锈似的光芒喑哑,门外的阳光不说很好,却也明亮,知识高而窄的窗门里,总有阴影在空旷的宝殿中撞出回声。 无尽的光明。 到哪里,才有无尽的光明。 爱祸女戎伏下身,用额头轻轻地碰触蒲团边缘。她望着面前近黑的红色,近黑,如血,她见过许多次这种颜色的血,有的时候是她杀死的,有的时候是想要杀死她的,她的袖子上沾过血,脸,手,胸脯,都被无数的鲜血洗过,但那都是很久以前了,现在她的衣服很干净,她很干净,若她不死去,她将再也不会被这样的黑色沾污。 爱祸女戎直起身,她又在香烛的烟雾里抬头仰望阴影中的佛祖,他在望着她,垂眼,却不像望着什么,她缓慢地站起身,异法无天等在殿门前,少见地背着她的无天法戟,爱祸女戎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看过无天饮血,在这个帝国里,或许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无论是她的居所,还是大佛的栖所。 “或许我,生于此,便得不到光明吧。”爱祸女戎调笑似的说,她走在前,玛瑙佛珠上垂下来的穗坠和环绕在她臂上的纱绦一起摆动,她听见身后持珠互相碰撞的咔哒声,还有女僧轻轻的脚步声,她一向这样安静,而不安静时,便是纵火的凤凰。“每年,春夜,夏夜,秋夜,冬夜,都是好时节,有星无星,都是好时候,夜游,夜猎,夜渔,我还从来没有在夜里听过寺钟。”爱祸女戎倚在木栏上,往那边莲池望,莲池上浮着开春的嫩荷,有黄衣戴冠的僧人与黑衣的僧人站在池边论法,奇妙的语句绞缠在一起,她安静地听,异法无天安静地拨着持珠,咔哒,咔哒,水起,水落,水声响。“很有趣?”爱祸女戎问,她伸手,折下一枝苹果花。 “非是趣味,而是信仰。”异法无天回答。 “谁的信仰,谁的趣味。”爱祸女戎两只手指拈着苹果花,平平地伸到围栏之外,围栏下种着石榴,嫩红的新枝被嫩绿的新叶压得直直往下垂去,到了夏天它们会开出鲜红的花朵,而到了秋天它们则会结出甘甜的果实,她望着远山,宝珠庵外如雪的樱桃花已经看不见了,沿途而来的野花也尽数盖在山林之下,帝都不可见,惟有山峦,她缓缓松开手指,那枝苹果花晃晃悠悠从石榴的叶丛里掉下去,落在水上,一沉,一浮,漂流向远,有着红色与黄色土布衣衫发髻简单的少女挎一篮僧鞋前来还愿,眉目清秀,尽是痴狂的虔诚,爱祸女戎倚在栏上,看她的眼中如深渊映着流云的姿色。 无尽的光明。 夜里孤禅听见了风吹,她起身,看见恒沙普贤站在院子里,对月吟诵从未听过的经文,她腰背如松,手指粗糙不似女子,定然是行过许多路,历过许多坎坷,她面容静如晨荷,见人时,也并不微笑的。 “贫僧前来此处,是为寻人。”入庵时,恒沙普贤这样说,她形容端丽,连声音也稳如沉木。“许久以前,南疆有一邪教肆行,其奉异佛为主,信徒皆为僧众,其后,有一中原僧人,不惜自污清誉,进入该邪教之中,日长月久,得到信任,后将该异脉一举铲除殆尽。该僧日后回到中原,失去音信,贫僧此番前来,便是要寻他。” “大师可有线索?”孤禅问。 “无,仅遍访山寺一途。”恒沙普贤回答。“遍访山寺,或可见得其身影,如若不得,也是一种试炼吧。” 佛愆。孤禅想,她推开门,恒沙普贤转过头来望着她,她伸出手,往边上挥了挥,木质持珠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今夜起风,恐受风寒,大师还请入房休息。” “今夜起风,令贫僧忆起许多陈年往事。”恒沙普贤轻轻地转回身,她垂着眼睑,缓慢地走来,孤禅望着她,她走到旁边禅房,伸手将门推开,房中青灯暗暗闪烁,映得她的脸也发青,她转过头来,孤禅的白衣黑发藏在阴影里,眼睛周围一圈细细的光彩。“我,心中有执,此次外出游方,望得化去,方可证大道。”她慢慢地走进房里,将门关上。 爱祸女戎听见了钟声,她轻轻地起来,推开窗,望见灯光稀落的钟楼上有僧人正在击钟,她伏在窗上,看微弱的灯火中那些晃动的影子,她的红发散在雪白的胸脯上,缭乱的风卷着,挠得她发痒,她听见一点珠玑碰撞声,那是异法无天在拨着持珠,她勾着嘴唇,默默地数过几圈,有钟声规律地响起来,将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撞开。 持珠碰撞的声音忽然停了,一点细小的、坚硬之物撞上地面的声音响过。 爱祸女戎撩着头发,将身体探出窗外去,屋檐下挂着的风铃莲灯正被吹得晃动,烛光像波浪一样涌动,而在这些光芒的那一边,有轻而软的脚步声缓缓而来。 爱祸女戎睁大了眼睛。 她不知道要怎样形容那个踏着光的海浪缓步而来的白衣僧人。白银。白玉。白水精。珍珠。螺钿。白象牙。月亮。太阳。光在水上行。光在水上涌动。光在水上熠熠生辉。或者有风,有风也无可要紧,因为只有光,只有光在她的眼中闪耀。 爱祸女戎睁大了眼睛。 如同林中凉风。如同池中静莲。如同枝上繁花。如同塔上风铃。如同那一日,异法无天对她说无尽的光明。 无尽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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