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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斑伽蓝菜 2012-08-07 22:55

城府[《枭皇论战》同人 殢无伤、无衣师尹](全)

章节标题来自xq某威武的25楼,搜索关键词是“蘸一蘸”。

卷一 温柔缱绻,惊才绝艳,人生若只如初见。

    无衣师尹飞快地跪了下去,他的额头撞在铺地的青砖上,说不清是怎样一砾石擦磨的疼痛,他将身体伏低,额头紧紧按在砖面上,几根头发扎进眼睛里,他也顾不上去将它们抖出来。
    “界主,即鹿不过一介女流,与碎岛之主相见,恐于礼不和。”无衣师尹将声音放缓,他的嘴唇有些发抖,所幸的是,这一点颤抖并没有传到声音里。“碎岛之主身份高贵,即鹿既非公主,亦非地位非凡之人,她不过是无衣之妹,粗野不可入目,界主让她去见雅狄王,恐败了碎岛之主的兴致,陷慈光于不利之境。”
    无衣师尹听见一大叠纸张放在木头上的声音,他想起弭界主叫他进来时似乎正在看一本书,又似乎其实什么都没看,弭界主的脚步声一点一点远去,又一点一点近前,水蓝色的衣摆从他眼角快要看不见的位置拂过去,险些扫在他的手指上。慈光之塔崇紫,地位越是高贵,衣饰上紫色便越多越浓厚,只是到了地位最为崇高的界主,竟然一反传统,将紫色弃之不用,反而多着民间常用的蓝绿之色。无衣师尹的额头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弭界主走到他的身后,停下来,又退回来,手指垂在他的肩上。
    “无衣。”弭界主说,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温和,只是苍老之感就如同他眼角日渐明显的皱纹一般掩藏不住。“雅狄王何等任务,慈光之塔地位高贵的女性浸淫于权势斗争之中,如何入得他的眼。”他的手指点在无衣师尹的肩膀上,缓慢地绕了一步,锦绣衣摆波浪一样盖在他的手指上,无衣师尹的手指一缩,又僵硬地摁住,慢慢伏回去。“即鹿性情纯真如雪,不受世俗权利所染,自然多得雅狄王这般侠武之士青睐,比之俗艳脂粉,虽不甚貌美,却也另有一番引人注目之处。”
    无衣师尹闭着眼睛,他的手指抠着砖面,指尖磨在粗糙的表面上。他思索着有关即鹿的事,任何事,容貌,谈吐,才艺,脑中无数过往情景翻涌而来,却不知该挑出哪一样来说给弭界主听好让他打消让她去见雅狄王的想法,弭界主在他面前蹲下来,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扣住他的手肘往上翻,无衣师尹僵着背脊,额头死死地贴在地上。
    “无衣。”弭界主放开无衣师尹的手肘,转而拍了拍他的背。“行此一着,我也深感对不起你与即鹿,只可惜除了即鹿,慈光之塔再也找不出可用之人。”他顿了顿,长辈似的摸了摸无衣师尹额前的头发。“即鹿自小便与众不同,如此险着,行一次便罢,她还是养在深闺的即鹿,你还是慈光之塔的师尹,雅狄王还是纵横四界的雅狄王,与你兄妹无干。”
    “……界主,无衣认为此事尚有疑问……”
    “便如此吧,无衣你退下。”弭界主站了起来,他的袖子拂过无衣师尹的脸,冷得就像它的颜色,无衣师尹被冻得关节僵直两条手臂不住地发抖,好一会儿才直起身,看了看空无一人的书房。
    无衣师尹抬起手来摸了摸疼痛的额头,那块皮肤又冷又腻,有那么一段时间疼痛感印在那里抹不去。他站起来,从弭界主的书房出去,书房外面是慈光之塔特有的四季如春的阳光,无冬无夏,时时有花影间在竹枝树叶之间,他向着竹枝伸出手去,指尖一点,又缩回来。
    似乎是冷,又似乎热得无法形容。
    无衣师尹将手紧紧地捏起来。弭界主所决定之事大多无可更改,在即鹿被要求去见雅狄王之前,他或许还有那么一点机会劝说弭界主另择她人,只是他心中又生出一种即鹿必然是要去雅狄王见上一面的想法,他赶紧停止了深究,开始思考如果这一次能让两人相看生厌,或是不入眼不动心,界主必然会如他所言,此后即鹿仍然是即鹿,养在深闺——好吧,至少对外宣称是养在深闺——,与外人无干。思及此,无衣师尹便奔回家中,四处寻觅一番,却不见即鹿踪影。
    “小姐呢?”无衣师尹问,几个即鹿的贴身女婢垂着头恭顺地立在他面前回话。
    “小姐今日外出,晨间与少爷说过的。”
    无衣师尹一愣,想起早晨即鹿说去街市上看看簪子。说是看簪子,其实无衣师尹心中也明白她是借了事由外出游玩,即鹿幼年时曾经吵着要学剑,父母便请了剑师来教她,以求她吃了学剑的苦知难而退,谁知她竟小有成果一把倾雪剑使得比过许多习武的公子去,剑师也说他武骨难觅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惊得父母赶紧辞了剑师收了剑,将她关在院里学女红,只可惜见过了外面美妙的世界,即鹿再也静不下心安于闺阁,时刻惦记着往外跑,“出门看簪子”便成了自己与她唬弄父母的借口,如今竟然让她拿着这个借口大大方方地出门去,无衣师尹便有些后悔年少之时太过宠溺她。
    无衣师尹坐在堂屋里,让下人上了茶,一口一口的啜,屋外桃红柳绿春光一日好过一日,他却心有愤恨地盼着天上立刻泼下几阵大雨来,将这春景都打散了,让即鹿早些回来。他喝了半壶茶,在堂屋里对着脚步走了几圈,刚一坐下,即鹿便进了屋。
    即鹿的头上按着规矩戴了女笠,薄纱从头顶一直盖到脚边去,将一张脸遮得朦朦胧胧难见全貌,她几步跨进屋里,随手一翻将那女笠丢在桌上,无衣师尹端着茶杯看着她的脸,凭心而论,她的容貌比火宅佛狱的太息侯与她的副体玷芳姬差了不知道有多远,惟独一双眼睛亮得像竹叶上水滴的反光,闪得无衣师尹的脑袋一阵一阵发疼,只是那雅狄王在四魌界驰骋多年,目光纯洁如水温柔似月的女人也该见过不少,即鹿这一点水珠上的反光,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了。
    即鹿掀了女笠,几步抢上来,举起茶壶就往嘴里倒,换了平日无衣师尹大抵是要扶额,只是今天看她这样粗野的动作,心中却很是安慰,那雅狄王再是习武之人不拘小节,见着这样相貌普通动作粗野的姑娘,想必也动不了什么心念。无衣师尹这么一想便觉得有八分安心,即鹿灌完了茶一翻身死狗一样躺在椅子上时,他的心简直要安到十分去了。家里有他一人纠缠在四魌界这个错综复杂的大水桶里顺着潮流滚来滚去就够了,即鹿她一个姑娘家,早点找个靠得住的人嫁了,等自己哪天失了势或者坏了事,也不会连累她。
    无衣师尹偏过头去看了看即鹿,即鹿毫无形象地跌在椅子里,望着天花板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她的头上插着一枝新的簪子,做工十分考究,他伸手拔下来看了看,材料倒是慈光之塔姑娘家头上常见的,便又给她插回头发里。“遇见了好事?”无衣师尹问,即鹿一下把他刚刚看过的簪子拔下来塞在他的手上。
    “哥你看这个不错吧!”即鹿指着那枝簪子。“你看我那抽屉里枝枝都素,多一枝艳的也不错。”她把簪子拿回来插回头发上,手一伸拽过女笠就往后院跑。“哥我累了,你让她们把晚饭送我房里,我知道吃。”说着就转进围廊里,白衣一晃不见了。
    无衣师尹心说我给你买了定做了多少艳丽的簪子你就晃了一眼给我丢回来现在那许多还在我抽屉里放着,眼一瞥望见放过女笠的桌子上一点艳丽的桃红色,他扶着桌子探过去,从那边的凳子上捡起一枝桃花,花朵还没有干,看起来该是中午之后折的,断口参差不齐,像是无功体之人攀折而来,他研究了一会儿那枝花,叫来一名女婢递给她:“找个瓶子插起来,晚饭给小姐送进屋去,这个一起拿去。”
    无衣师尹站在桌子边上,那女婢接了花恭敬地退了,只是那一点娇嫩的颜色还令他心里忐忑。依弭界主所说,雅狄王还在碎岛,过几日才会动身来慈光之塔参加武评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即鹿竟然遇见了有意相识的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更不知道她结识的人是谁。他蹲下,将落到椅子下面的那几片花瓣拣出来,花瓣上沾了点灰,只是颜色还娇艳欲滴,他觉得脑袋抽抽地疼起来,即鹿已有了心上人,那么那杀戮碎岛来的雅狄王自然入不了她的眼——即使没有心上人,即鹿也不该看上那个不知道比自己大了多少的老年人的,无衣师尹想,即鹿自幼多得父母疼宠,双亲虽已离世,但那也是她成年之后,父爱是绝对不缺的——如此一来让她去见雅狄王,则必是敷衍而行,他该顾忌的倒不是如何让雅狄王看不上即鹿,而是如何让即鹿不激怒雅狄王,一来失了慈光之塔的颜面二来惹上麻烦让界主降罪。
    无衣师尹将那几片花瓣随手扔了,回到院子里关起房门来烧了一炉安神的香,下人来请他去用晚膳时月还未升起来,天边暗浮着一层薄薄的金色,有女婢端着饭菜茶饮和琉璃瓶里插的桃花从前面走过来,他望着那花,眼睛外面的筋又抽抽着疼了两下,于是他转过头,将目光投到围廊外面去。
    围廊外面有些昏黑,树影鬼爪似的往天上抓,枯骨间雪似的飘着不少东西,无风也落进了围廊里,无衣师尹伸手接了,灯下一看,竟然是竹花。
    他转头叫住了端桃花的女婢。“你问问小姐,今夜可还去看竹花,出来给我回话。”那女婢应了,将食饮端去即鹿的小院里。无衣师尹坐在饭桌上吃得索然无味,没有即鹿在对面毫不文雅地争抢,让他尝不出食物的滋味,他随便填了点喝着茶,端桃花的女婢过来说小姐今天乏了,不去看竹花了。
    无衣师尹眼睛外面的筋又抽抽地跳了起来。遇有竹花便去渎生暗地看殢无伤,如今她遇见了倾慕之人,竟然连视为小弟的殢无伤也不去看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让那野小子似的姑娘如此神思梦绕,无衣师尹忽然对这个夺走了即鹿芳心的男人有些好奇,至于老父嫁女儿或者妹妹最亲的人不是我了各种羡慕嫉妒恨这一类的心情,自然是没有的。
    无衣师尹吃了晚饭,回到屋里去烧了十分浓厚的一炉安神香。即鹿去见殢无伤自然是不必如此的,只是那人也只有即鹿才劝得住,换了他,不弄点安神的东西让他保持克制,说不定会惹些什么血案出来。他倒是知道渎生暗地困不住他,若不是为了即鹿,他早不在那里。无衣师尹烧了香,出来时让守在门外的女婢闻了闻袖子,女婢呛得咳嗽起来,他满意地抽回袖子,顺手折了段竹枝。
    渎生暗地离无衣师尹家后门并不远,或者说,其实那里也该算他在管着的地方,把守在那里的也都是他家的人,他拈着竹枝走进去,往上,再往下,青砖铺地的台上生着一株巨大的枯树,树下围了一圈铁栏,走近了才看见树根位置一个不大的洞穴,井似的,漆黑仿佛不见底,口上密密麻麻横着粗大的铁链,竹花落在上面像堆着浅薄的积雪,越过铁链的缝隙仔细一看却能看见底下一小块地面,同样铺着青砖。
    无衣师尹扶着铁栏探出身去往下望,他知道即鹿来看殢无伤时多是背对着井口坐在铁栏上,即鹿天不怕地不怕,对于不见根底的黑倒是有那么几分畏惧。无衣师尹奋力地将身体往井口探去,像快跌入水里的池柳,他看见井底下一片漆黑里几缕正在发光似的灰白色挪了过来。
    粗硬铁链的声音响了那么几下,有人从下面望上来。
    “即鹿呢。”殢无伤问,或者也不像在问,无衣师尹望着他,他看起来已经与即鹿的年岁相差不大,只是慈光之人成年后便不会再有太大的变化,即鹿不会老,而这个人会逐渐看起来可与她同行——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想,只是又隐约觉得不妥,至于原因却又想不出来——无衣师尹记得他将殢无伤带出剑族时这人还是少年的模样,如今也不记得将他扔在这里有多久,倒是该算算他如今是多少岁了。
    殢无伤拉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走到光线微亮的地方,手一甩,将锁在脖子上的铁链摔在面前。“即鹿呢。”他又问。
    “即鹿今日乏了,我来跟你说一声。”无衣师尹回答,他觉得这个人有趣,即鹿不来,他也不走,明明出得来,却连自己去见见即鹿也不做。
    “我与你,无话可谈。”殢无伤把脸转到一边去,却没有离开。
    “我来此,也不是与你相谈。”无衣师尹笑了起来,他将手往前送,拿出拢在袖子里的竹枝,伸到铁链的缝隙上方,手指一松,那竹枝便跌进井里。
    殢无伤伸手够住竹叶,一托,将竹枝捏在手里,竹茎滑而冷,竹叶上有些细细的绒,在无衣师尹的袖子里拢得久了,竟然沾上些安神香的味道。殢无伤顺着竹枝跌下来的方向往上望,无衣师尹的脸藏在阴影里,只一点轮廓反射着青白的月光。他向着藏在阴影中的那一部分伸出手,奋力伸尽指尖,又缩了回来。“即鹿曾言,你之目神也曾清冽明晰若竹上清露,与你相遇之时,你之眸光亦远未浑至此。”
    “与你相遇之时,竹花已令你目迷,你又如何见得我之眉目。”无衣师尹撑着铁栏翻进来,他蹲下,望着那个被自己的心困在下面的人,殢无伤看起来干净利落,可说起话来却勾连缠环,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而且你错眼了,慈光之塔从来无雪,那日飘飞之物不过是竹花。”
    “与你相遇,令我感慨良多。你一身香风如春花遍野,眉目清秀若水,只是日渐混沌,所思所行亦渐如肃野霜雪,比之即鹿百般不及。她是蓝天下翩然而至的白蝶,你却是扑向可觅之火的蛾,形虽似,神却相去甚远。”
    无衣师尹扶了扶额头,他倚着铁栏坐下来,脚一伸,晃在井边。“那是你少见多怪了,蛾也有斑斓华妍的。”
    殢无伤举起手上的竹枝,他的脸藏在竹叶的后面,遮遮掩掩。“纵是色彩斑斓华妍的蛾,觅火而来之态仍不能遮掩其痴狂疯癫。无衣师尹,足尖探于衣外便已是风情了。”
    无衣师尹笑得快要跌下井去,他拉住铁链,半倾着身体去看殢无伤的脸。“所谓风情,其人必是女子,我非女子,莫说探足于衣外,就是着短衣上街,慈光之塔再重名节,也无人言此于礼不和。”
    殢无伤的目光有那么一丝闪烁,他松开手指,竹枝落在地上,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那日你自风雪之中而来,身姿若竹挺立,似为不屈不折之人,可惜如今时日流转,你竟浑浊至此。若即鹿不曾提过你旧日里清冽纯净不染世尘,何人又能得知现在的你竟曾洁净如斯。”他屈着手指,往无衣师尹坐着的位置探了探,那竹枝上的香味已经散了,无衣师尹袖子上的香味还隐隐浮动。“那一日,你衣上也沾染此般异香,风吹不散,雪压不熄,可惜今时今日,你以不再衬得此香。”
    “殢无伤,我已说过,那日你竹花迷眼,何以见得我姿容如何。”无衣师尹扶着铁栏站起来,他望着井中之人,想说自己与即鹿熏衣之香同为一种,他如何又闻得出这许多意味,只是他常年焚香,也知此香沾在不同人的身上,便与人体气息相融,自然化出不同的气味,虽大体一致,却又生出不少相异的细节来,殢无伤生出这许多感慨,或许也非凭空。
    于是无衣师尹的心情就有那么一些糟糕,他翻出铁栏,回到家中,将衣服换下来,让下人仔仔细细洗了,又烧水沐浴,推开窗户将屋内香气散去,直到嗅不见那安神香的味道,才捂进被子里睡了一晚。
    第二日早晨无衣师尹起来时即鹿并没有在院子里练剑,他让一个女婢去看了,说是还在睡,无衣师尹有些惊异,即鹿向来起得比他更早一些,自己梳洗完毕出来总能看见她在院子里练剑。或者其实该说他俩起床的时间前后不到半刻,只是无衣师尹一身朝服正装穿起来费时费力费神,出来的时候就比即鹿晚了许多。他叫来昨日伺候即鹿卸妆的女婢问了,说她昨夜拆了发髻沐浴更衣之后并未睡下,却是坐在窗边捧着那桃花看了许久,四更都过了才睡下,却翻覆着并未睡熟,直到天色亮起来才安睡下。
    无衣师尹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早把掉下来的下巴往上推了不知道多少次,他侧着头望了望铺了一地的竹花,它们看起来是有那么一点像雪,又白又请,太阳一晒就黄得像雪融进了土里。那日殢无伤被竹花迷了眼,以为自己见着的是慈光之塔从来不会有的雪,或许也有那么几分原因。只是即鹿这样实在反常,她向来是不怎么看得上热爱吟诗作对风雅行事的书生们,也向来不怎么看得起空有一身超群武艺却不知书典的武人,眼光之高连楔子也吐槽说无衣啊你家那姑奶奶是非你不嫁了啊别看我我早已心有所系容不下她人,如今竟真的有文武双全之人与即鹿一拍即合不对一见倾心,还让即鹿倾心到连去与殢无伤说话都不顾了只盯着一枝桃花发呆发到天亮,这春思到这份上,怎么闻怎么像有阴谋的味道,也不知道到底是何人与即鹿相遇,或许是弭界主已经安排即鹿与雅狄王见面却绕过了他,又或许是外乡之人来到这里吸引了即鹿。
    说到底,还是要见一见即鹿遇见的人,在那之前,还要先见一见弭界主。
    无衣师尹认真地想了想有关他知道的雅狄王,这人武冠四界之外,身为杀戮碎岛之主,学识也该有那么一些,抛开那张几乎快能让即鹿喊爷爷的脸,倒是合适的妹夫人选,可时间不对,身份也不对,不都不对,即鹿不应该看上那么个人,他也不会让即鹿卷进四界的争斗。可如果即鹿真看上了怎么办?她个性倔强,向来只有他劝不了顺着,还没有过劝回来的。无衣师尹扶着额头进了小厅里吃早饭,才饮下几口粥便见即鹿飞一样从门外掠进来,抓了馒头转身就跑,无衣师尹那口粥差点喷一桌,才稳住即鹿又跑回来,抓了女笠又奔出去。
    她的身上,难得地穿着略微有些娇俏的素粉裙,三蓝间五色腰带系得不算漂亮,却也斑斓。
    “去哪儿!”无衣师尹喊,喊完便咳嗽起来。
    “去看簪子!”即鹿回,声还在,人早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丫头到底是着了谁的道竟然穿上了压箱底的衣服,无衣师尹拍着胸口咳了一阵,好容易喘过气来。他记得当年他家娘亲做了那身衣服,即鹿就勉为其难地试过一次,再也没有穿过,平日里也多着白、绿,连紫也少穿,今日竟然穿起了粉。他闭了闭眼睛,往常那样去巡视了两林,处理了些日常的事务,与几个前臣谈了些事,与共事的几人寒暄一阵,又各自经营着培植自己的势力,挖对方的墙脚或者把几棵小嫩萝卜连根拔出来以期带出点挂在根须上的老泥,中午用茶点凑合了一顿,下午再去见弭界主,说的还是有关即鹿与雅狄王的事。
    弭界主仍然一派悠然地翻着书本,无衣师尹跪在地上说不出话,外面竹花一片一片吹进来,落在青砖上随着屋内的气流一跳一跳地飘,弭界主抓住无衣师尹的肩膀将他拉起来,无衣师尹伏在地上不愿直起身,只是弭界主的力气竟然那么大,他坠着身体也被那只手拽起来,提得腰背挺直。
    “无衣,此事与你与即鹿无关,而与慈光之塔有关。”弭界主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尾的皱纹直拖进发际的阴影中去。“你也知晓,多年之前慈光之源便开始逐渐枯竭,比之当年,有太多事我已力不从心。此时杀戮碎岛崛起,其势力压火宅佛狱与慈光之塔,若坐视其坐大,必将慈光之塔卷入祸端。”
    “只是即鹿一介女流,如何能为慈光之塔牵制住雅狄王?”
    “女流又如何,太息侯与玷芳姬同为女流,其实力不可小视。”弭界主动了动手指,无衣师尹已经没有随时跪下去的动作,于是他将手收了回来。“慈光之塔虽重操守,却从未拒绝女流的能力。即鹿虽并不十分美貌,却另有一番令人另眼相看的灵动。无衣,慈光之塔这许多年来并未有过枯竭之事,有关慈光之源出现的异动,也仅你我二人知晓,此一着仅一次,无论雅狄王与即鹿是否有缘,一面之后,她与碎岛之主再无瓜葛,可好?”
    怕就怕此一面之后,无论谁有情谁无意,都难再无瓜葛。无衣师尹暗暗地想。即鹿是他的小妹,而慈光之塔是他的家园,弭界主行此一着,且不论是否藏有私心,慈光之源日渐枯竭却是已在发生之事,若能牵制住雅狄王,便是为慈光之塔争得喘息的时机寻找延续慈光之源的方法,若不能,便命该他们家园尽毁,而天树枯亡,也不过是弭界主一家之言。界主,你是让我在即鹿与慈光之塔之间作出选择吗?无衣师尹想,弭界主望着他,他将头埋了下去。
    “无衣,若再有他法,我也不愿为难你兄妹。”弭界主拍了拍无衣师尹的肩膀。“只是事态紧急,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以争得喘息之机。”
    无衣师尹将头更深地埋了下去。“为什么是即鹿?”他问。
    “慈光之塔知礼仪识大体的女性并不会少,只是如今,只有即鹿值得信任。”弭界主望着无衣师尹,与即鹿不同,无衣师尹眉目秀丽令人生出亲切之感,只是心里藏着什么,却无法从眼睛里看穿。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但他身为慈光之塔的师尹,或早或晚,他必然将要如此。“无衣,我只信任你。”
    无衣师尹全身颤了颤,他闭着眼睛,用力将头扎下去,顺着这道力行了礼,便退了出去。弭界主书房外的围廊里落满了竹花,还没有变色,白茫茫一片果真如雪,无衣师尹想起那日殢无伤被竹花迷了眼,以为这漫天飞舞的白便是慈光之塔从未有过的雪,他伸手接住一片,冷的,与雪那么相似,若不是并未化作一点水滴,他也要怀疑自己记得的那天,漫空飘落的究竟是竹花还是雪。

褐斑伽蓝菜 2012-08-07 22:55
卷二 万古洪荒,明媚忧伤,且惊且怒且痴狂。


    无衣师尹站在桥上,看见竹花落在河里,白茫茫的一层,像落满了冰,他望着风吹开那满河的花朵露出深黑的水面,忽然间觉得冷,冷得全身都抖起来。慈光之塔四季如春,就算偶然吹点冷风,也不该这样冷的,他想自己或许是什么时候不慎染了风寒,不然也不会如此畏冷,便回去向弭界主告了假,弭界主也不拦他,立刻准了,嘱咐他好生休养,又赐了些药材让人送到无衣师尹家里去,无衣师尹退出来,回到家里,请来大夫号了脉,让下人煎了药送到他书房里。
    无衣师尹坐在窗边上转笔,一炉香放在边上同药一起冒着热气,两种香味融在一起分不出是什么呛人的味道,无衣师尹手指一抖,毛笔掉在地上哒地响了一声,黏在笔上的余墨戳在青砖地面上,他弯教将笔捡起来顺手丢进笔洗里,把半凉的药喝了,让下人把碗连同笔洗一起拿出去洗干净。那炉香燃得已经差不多,于是他又抓了把香木扔进去让它继续烧着,背着手在书间前走来走去。架上的书是他早看过无数次的,偶尔随便抽出一本来翻翻也是乐趣,无衣师尹想不起自己刚刚在想什么想到什么地方,便抽了书出来看,这一本看不下那一本读不进,又随手插回去,在窗前坐下,看漫天竹花雪一样落下来。
    无衣师尹捂住脸。他不愿舍弃即鹿,却也不能将慈光之塔弃之不顾。就算慈光之源枯竭后四魌天树不会如弭界主所说崩毁,慈光之塔又当如何生存?慈光之塔四季如春,青山绿野茂林修竹碧水繁花,如何能够在慈光之源枯竭之后如旧?而失去了这一切,即使他不愿意舍弃即鹿,即鹿又如何能够安稳生活?
    莫非真要将希望寄托在雅狄王身上?他与即鹿交好,便能将她迎娶为杀戮碎岛之后?——杀戮碎岛向来不与外境之人通婚,他们甚至没有通婚的概念,如何保证雅狄王为了即鹿与王树殿对立冲破传统。他与即鹿交好,即使无法迎娶她回到碎岛,倘若慈光之源枯竭,慈光之塔遭逢大变,也能借此保证即鹿能够得到比寻常之人更好的生活?——雅狄王身为杀戮碎岛之主,自然懂得何时何事当不当为,在慈光之塔假意与即鹿交好,事过境迁便翻脸无情,又有何人能够保证慈光之塔变故之后他仍然能够对即鹿另眼相待?他接近即鹿的目的,甚至也可能不过是乘机接近自己以探听有关弭界主的消息而已。
    莫非弭界主之意不在让即鹿与雅狄王交好,而在于……
    无衣师尹一拳砸在书架上,几本书哗啦哗啦地掉下来扑了他一头,两个女婢从门外探头进来望了望,他一手遮住头脸一手挥了挥让她们出去。
    无衣师尹把书捡起来插回去,他的发髻被书本砸散了,几枝簪子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挽住头发想把发髻固定好,却怎么也挽不上,想想获取也不会出门去了,便把剩下的簪子也拔了,手指撩着顺了头发,在随手挽了个髻,又想想都告假了没必要再穿着朝服,便叫女婢拿了件短衣将样式华丽繁复的正装换了。
    无衣师尹拉了拉窄袖,觉得许久不曾如此轻便,又生出活动活动筋骨的想法。他去屋内取了盗骊弓,背着箭筒在院子里转了转,却想起自己已非当日斗鸡走狗的纨绔少年以此面目行于人前恐不合适,而能够与自己同行的人也不知散落在了何处,他站在门前,迟迟不知该往哪里迈步,最后转身穿过围廊院落,出了后门,穿过层层护卫走到渎生暗地那株枯树边上,倚着铁栏往下望。
    殢无伤没有在井口,也不知道在下面的哪个角落里牧他的剑,他随手搭了箭往里射了一枝,不一会儿便听见铁链拖动的声音,殢无伤往上望了望,一身白沉在井里,像浮在漆黑水面上的竹花,他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在微微发着光,只是一霎那便熄灭了,仿佛从来没有明亮过。
    “殢无伤,你的剑牧得如何?”无衣师尹问。
    “那一日,你自风雪中而来,一身青绿似如洗碧空,目光温婉坚毅,让我难以辩清虚实真假,误以为你人若目神,风雪不染,红尘不侵。”殢无伤向着无衣师尹伸出手,片刻之后又收回来。“如今碧空如旧,红尘如昔,你之目神未改,一身气息却污浊如泥。”
    无衣师尹迅速搭上箭,射向殢无伤:“你错眼了,慈光之塔从来无雪,是竹花迷了你的双眼,让你错以为是风雪。”
    殢无伤挥出一剑,箭头击在剑身上,闷响之后剑身便折作了两段,一段与竹箭跌在地上,殢无伤手一松,将另一段断剑抛下。“是,我错眼了,误把竹花当雪花,误将着绿的你与竹相比,将不染尘世之姿,牵强附会于你。”他弯下腰,将折成两段的剑捡走了。
    无衣师尹便觉无趣,他背着盗骊弓回到家里,换下这身短衣,丢给女婢说拿到外面烧了,说出来又觉得可惜,捉着衣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让她烧了。女婢抱着衣服跑走了,他关上门窗在屋里又燃了一炉安神的香,出来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昨日端桃花的女婢跑来偷偷跟他说小姐让别人送回来了,就在大门口。
    无衣师尹连忙奔出去,只看见即鹿戴着女笠迈着小碎步进来,像所有富贵人家的小姐,他来不及感慨父母若看见她如此端庄的举止该有多高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在她身后合上的大门外站着的人,门缝里只看见一头金棕色的头发,微微有点卷,衣服是寻常人家的青色,无衣师尹想了想,想这也没什么,慈光之塔虽崇紫,平时穿紫上街的人却不多,而即鹿多高的眼光,就算并非是富贵人家,也难说以后有没有与自己共事的机会,再退一步这人也不入仕途学楔子玩清高,那么让即鹿多带点嫁妆再狠狠管教起来,也是生活无忧的,而且自己家里非富非贵的人高攀了即鹿,要管教起来也比有那么点权势的人家好下手。
    无衣师尹打定了主意,便要问即鹿送她回来的那人是谁,即鹿托着女笠,也不丢给下人,也不跑,双眼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一步一步慢腾腾地挪,无衣师尹喊了几声没有应,便伸手将她拉住。
    “哥。”即鹿对着他挥了一下手,将女笠扔给边上的下人。
    “送你回来的那是?”无衣师尹问。
    即鹿动了动嘴唇,忽然娇俏地笑了起来。“我不告诉你!”她一转身,跑进了堂屋里。
    无衣师尹举着手半天没动,几个女婢偷偷地溜走了,他将手缩回来,手指在牙齿上一摁一拉,疼的,还流血,他按住手指上那点伤口,觉得即鹿的行为太反常了,她的笑容太僵硬,她的表情太做作,连她的动作她的声音都扭曲,无衣师尹不相信有什么样的爱情能够让同意个女人产生太大的变化,只是他又隐约觉得这又似乎是能够发生的,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他想自己该先爬上墙头看一看送即鹿回来的那个人长什么模样的,好让人留意他,只是过了这么些时间,那人也该走远了,只得等他下一回再送即鹿回来。而那头微卷的金棕色长发太可疑了,在他认识的人里,只有雅狄王有这样的一头头发。
    无衣师尹回到堂屋里,即鹿坐在椅子上,转着杯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脸上看起来没有什么表情,眉间却藏着一丝凝重,即鹿本来不是藏得住事的人,换了平时什么都写在脸上,不问也知道这些情绪来源为何,这一次或许是她第一次希望藏住什么,只是无衣师尹了解她,在他的面前,她什么也藏不住。
    “即鹿。”无衣师尹将手指点在她身侧的桌子上。“那就是你遇见的人?”
    即鹿手一抖,半杯茶撒在她的裙子上。无衣师尹看见她的额角别着一朵花,那朵花看起来十分漂亮,像是专门去什么园子里摘的,只是细细一看,竟是绢绸扎的,模样栩栩如生,倒是差点将他也骗了过去。即鹿望着无衣师尹,无衣师尹的表情看起来带着一点微笑,只是即鹿也了解无衣师尹,当他这样似是而非地微笑着时,她所能做的便是说出实话。“是。”即鹿回答,把脸转开了。
    “他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公子?”无衣师尹又问。
    即鹿把手指抠在茶杯上,她死死埋着头,挂在簪子上的流苏随着呼吸晃来晃去,无衣师尹数着她头上的簪子,九枝,四枝簪头简单的金簪,五枝绕着宝石花,绕花的该是她抽屉里最艳丽的了,只是比起别家姑娘平时用的簪子,或者别在她额角的绢花,又素了不少。无衣师尹伸出手,手指夹住八枝簪子一拔,剩下一枝掉下来,他迅速接了,即鹿的头发流水一样散下来,她惊诧地抬起脸,额角的绢花掉在腿上,她拈起来,拢在手里。
    无衣师尹招了招手,端桃花的女婢立刻奔了过来。“你去把我房里放梳子的抽屉里面那个缠枝莲纹的盒子拿来,再带把梳子。”女婢变转身跑去了,无衣师尹将即鹿的簪子放在桌子上,又拔了自己头上那几枝,与那四枝金簪排在一起,他的簪子是玉的,簪头比即鹿的金簪还要简单些。
    “即鹿。”无衣师尹说,手指插在她的头发里,一下一下顺开。“既然有意中人了,就要熟悉怎么打扮自己。簪子不是越多越美,花色也不是越多越琳琅,固定头发的要简单,固定住了以后,带花色的簪子再别上去,正式的场合有固定的用法,戴再多也是可以的;平时出门一枝大的配两三枝小的就够了,簪子太多花色太繁,反而令人眼花。”他将即鹿的金簪拈起来,给自己挽了个髻,四枝金簪别上后便让即鹿看了看。“平日在家,如此既可,但要去会意中人,这样便太简单不够吸引了。”
    即鹿皱着眉笑了笑,伸手去拔无衣师尹头上的簪子。“哥,你连用我的簪子都那么好看。”
    无衣师尹挡住了她的手。“是你平日里用的簪子都太素,女子看不上,男人用得也不多。”他看了看身侧,端桃花的女婢托着托盘回来,盘子里放着一把乌木梳子和那个盒子,无衣师尹捉着梳子给即鹿梳好了头发,仔细地盘起来,拔下插在头发上的金簪给她固定住,他把那只盒子拿起来,又让那女婢去拿面镜子来。“你平日的妆容,只适合在家中,若要出门,这样便是失礼了。”他打开那盒子,盒子里排着许多花样色彩各异的女子所用的簪子,无衣师尹将它们排在桌子上,竟然有二十多枝。“你以后梳妆,不可见着一枝就用,就这样排在桌子上,配好了再戴。即鹿,你也是大姑娘了,不要再像个野小子似的乱跑乱玩了。”无衣师尹拣了两枝花簪,插进即鹿的头发里,即鹿手上拈的绢花也插回额角,看起来颇有些孤单,他从端桃花的女婢手上接过镜子,递给即鹿让她看。“明天你去配点珠花,小簪该成组,一枝太萧瑟了。”
    即鹿将镜子扣在桌子上,扑上去抱住无衣师尹,额面蹭在他的胸口上。“哥,哥你把这些留给嫂子吧,我不爱这些。”
    “你好不容易有看得上的人,也早过了该嫁人的时候了,再随随便便四处乱跑总不是个事。我若娶妻自然另有安排,目前还是你更需要这些。”他拍着即鹿的背,密切地注意着她的动作,即鹿并没有抬起脸来看他,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抓起桌上的玉簪盘起头发。“今日去看看殢无伤,明日竹花就散了。”他转身,回到自己屋里。
    无衣师尹关上门,他把脸摁进手里,捂得自己快要窒息。他记得那头发的颜色和形状,送即鹿回来的人有一头与雅狄王一样的头发,金棕色,微微有一些弯曲,只是没有看过他穿便装是什么模样。无衣师尹不知道送即鹿回来的是谁,但那一头金棕色的头发看起来像极了那个从杀戮碎岛来的王者,也不知道他现在出现在慈光之塔,为的是为四界武评会做准备还是另有什么别的意图,只是现在他或许已经与即鹿相遇,或真或假地展演一段情感。即鹿并不是傻瓜,但对方太狡猾,即鹿再注意再聪明,也有破绽来让他乘虚而入。无衣师尹伸手将放在桌子上的茶具扫下地去,响动之后立刻有人来推门,他站了一会儿,把窗推开了。
    门外站着即鹿回来时关门的那个下人,他见无衣师尹从窗中探出身来,便一溜小跑奔到这边。“我无事,你们退下。”无衣师尹垂着眼睛说。“晚膳不必叫我了,让人看着小姐,她要去哪里就跟着她,不要拦。”那下人应下了,无衣师尹关上窗,绕着摔碎的茶具走了半圈,又把柜子上放着的东西都扫落在地上。他坐在桌边,两只手撑住额头,调整呼吸以图定心凝神,失败后想起那一炉安神香,于是将扫在地上的香炉捡起来,抓了把香木扔进去燃着。
    无衣师尹望着香炉上凹进去的痕迹,心想下一次要放在扫不下的地方。他闭上眼睛安静了一会儿,即鹿的事情仍然令他愤怒,他咬住手背,提醒自己此时不可妄动,他的牙齿间逐渐透出一点咸味,这个味道同安神香的气味混合发酵,他仍然愤怒,按他终于能够将愤怒的心情从做点什么转到想点什么上。
    弭界主自然是知道那雅狄王是什么时候进入慈光之塔的,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任何事都有专门的人传消息给他,刚刚自己拂了茶具,更早时候自己为即鹿梳了头发,甚至“看簪子”这话代表什么意义,恐怕他也一清二楚。而或许早在那时他就已经引导着即鹿去见了雅狄王,这个时间可以是昨日他与自己谈话说要让即鹿见雅狄王那会儿,也可以是之前自己离家即鹿出门的任何时候,而即鹿接受了他的规劝,借着安排去见了雅狄王,而自己即使在当时便猜出他的意图,也来不及阻止即鹿与雅狄王的相遇。
    无衣师尹用力揉紧自己的眼睛。那种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在一不留神的时候被人夺走、损坏的愤怒感让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有那么一刻他想叫下人来伺候他更衣去见弭界主把这件事问明白,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去,不能问,就连在脸上表露出一点情绪都是给自己和即鹿带来巨大的危险,在这个家里所谓的安全并不存在,所谓的秘密只有烂在心里的那一些,他咬着牙将脸绷住,不去想弭界主的做法让他有多愤怒,转而思考如何让即鹿从这场局里全身而退。慈光之塔最重操守,却也没有重到未出阁的女子戴着女笠走在街上与一个陌生男人说了话就算坏了名节的地步,她与雅狄王接触,只要不漏出什么风声,或者闹出点什么事来,那也就算了,就算出了点什么了不得的事,只要没多少人知道,凭他现在的权势,将来即鹿要嫁人,可以选择的夫家和可以让夫家闭嘴的方法也有的是,最重要的还是即鹿不要把风声漏了出去,至于雅狄王那一边,弭界主需要他的地方还很多,自然会想办法牵制住。
    无衣师尹忽然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他问了一句,即鹿的声音从带花窗的门外传进来。
    “哥,我没去见殢无伤。”即鹿在门外轻声说。“我怕见了他,会把什么都说出来。”
    无衣师尹猛然奔到门口,他的眼睛被自己按得有些模糊,但他仍然看得清颜色和轮廓。他活动了一下双手手指的关节,轻轻地把门打开,即鹿站在门外,盘发还是之前自己给她梳的,只是泪水把脸上的妆冲得有些花,竹花扬在她的背后,这么朦胧地一看,是有些想雪,他抽出手绢来,把即鹿脸上冲花的胭脂都擦了。“你不想去,就不必去了。”他说。
    “哥。”即鹿捏住他的手腕。“我只是在想,如果我……”
    无衣师尹立刻按住她的嘴唇。“即鹿,你不想让殢无伤知道的事,对我也不必说了。这事完了之后,你还是即鹿。”他向着即鹿眨了眨眼睛,即鹿安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无衣师尹关上门,他揉了揉眼睛,这会儿那种朦胧感已经没有了,只是眼球还在发酸发涨。他的心绪平复下来,不知是那安神的香起了作用,还是即鹿说的话让他知道了下一步该准备些什么。他望着扫在地上的碎物,觉得自己动怒可笑得很。就算弭界主让即鹿见了雅狄王,那又能如何,让她小心些,不要漏了风声,不要行错情路,她还是自己家待嫁的姑娘,高门大户,多少人家想攀也不知道怎么攀。他想通了这些,便让人来把屋里的这堆东西收走,进来的是那个端桃花的女婢,娇娇俏俏,眼睛亮得像星星,他蹲下,按住她的手,指尖一拐摸到了骨头。
    倒是省了另找他人的麻烦。他想。
    “你去抓点红花回来。”无衣师尹小声说,把她的手死死摁在碎瓷片上磨出来几道伤。“不要让别人知道。”小女婢悄悄应了,收拾了东西出去,无衣师尹理了理衣服,在香炉里加了一把香木,坐在桌边上看烟升起来。现在他倒是完全冷静下来,开始想这事收场之后要怎么办。让即鹿夫家闭嘴倒是简单,实在不行把殢无伤放出来谋个什么名胜再把即鹿嫁给她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有能耐没后台,即鹿嫁了他,两人都得住自己家里,而殢无伤是决不会说什么的,他恨不得把即鹿当女神供着。
    无衣师尹趴在桌子上,手指敲了敲那燃着的香炉,即鹿之事,到现在就算告一段落了。弭界主会怎样与她说他也猜得到,而他也没有必要欺骗她,若早点将此事完整告知,他也不会又反对又告假地折腾这么些,弭界主这么做,无非是告诉他,无论自己权势大到了什么地步,但弭界主要做什么,他仍然拦不住。
    这真有趣,他还没有想做什么,弭界主就已经如此不信任他,怕他自私不肯先于慈光作出牺牲。无衣师尹想,他忽然发现自己所愤怒的事竟然只是弭界主不信任他,不与自己商谈就作下了决定,还私自与即鹿相谈,让她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做自己那时还不知道的事。他隐约明白如果弭界主一开始便与自己商量人选,就算最终还是即鹿,他也不会愤怒这么多天,他是慈光之塔的师尹,他一家对于慈光之塔的价值之一,就是先于平民作出牺牲。或许很早的时候即鹿就已经被自己划在了“决不可让他人碰触”的那条线之外,他想,又或许,他如今能够平静下来只是因为即鹿已经接受了弭界主希望交给她做的事。
    那么现在要担心的反倒是雅狄王是否会对即鹿不利。弭界主密见即鹿或许已经让他知道了,他必然利用即鹿的特殊身份来探听慈光之塔的事,幸好平时的书信于谈话都避着她,她也漏不出什么消息去,需要担心的还是他利用即鹿来威胁自己,扰乱慈光之塔。
    无衣师尹灭了香,把窗子都推开,窗外最后的竹花正在成片地飘落,就像是在下着暴雪,他走出门去,入了渎生暗地,倚在铁栏上往下望,殢无伤站在井口,正往上望着从铁链的缝隙里飘进去的竹花。
    “即鹿呢。”殢无伤问。
    “即鹿她今后都不来了。”无衣师尹回答。“若你还想见她,就自己出来。”
    殢无伤望着无衣师尹,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竹花。“那一日她如白蝶落于我指间,今日她翩飞而去,亦如白蝶般果决。白蝶非是竹花,而你亦非竹。”他将手举高,一倾,那片竹花便又飘了下去。“你之眉目之间,隐隐有即鹿的影子,但那是多年之前。如今你浑浊难以入目,与即鹿已然不似。”
    “你想见她就出来,在他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自我安慰,自我怜惜,命中该你得不到即鹿。”
    “哈,无衣师尹,你贵为慈光之塔的师尹,竟浅薄如此。”殢无伤一甩袖子,一股寒冷的风从井底呼啸而出,吹得落下的竹花又纷纷扬起来,飘在无衣师尹身侧。“我是否得到即鹿,她仍然是即鹿。你失去那日的单纯清冽,便已不是无衣。”
    “无意冲破自我的束缚,你也不必寻找如此诸多借口。”无衣师尹将吹乱的头发顺回去。“今日之后,即鹿便不再来此。你想见她,就自己爬出来。若冲不破这已困不住你的牢笼,只能证明你不过是自身的囚徒而已。”
    “困于井间,或是画地为牢,所求不过问心无愧。你行走慈光之塔,甚或出入四净,饱览奇山异水,胜景无数,却最终困于名利,违心而行许多。困于自身的我,比之困于名利的你,岂不自由许多。”殢无伤袖子一甩,被吹起来的竹花复又落回井里,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地一地。“即鹿所择既非我,你又何必勉强,她自有追寻他人的理由,而我也不必因何人何事而改变。”
    “哈,可是那一日,却是不为何人何事而改变的你先抓住我的手,随我离开剑族。”
    “那一日我遇见的是你,而非即鹿。”
    无衣师尹猛然把头甩到一边去,井中也再没有传来殢无伤的声音,只是他仍然站在那里,像扔在井中的一块冰。无衣师尹记得殢无伤对于生活的改变无动于衷,他希望他如何生活,他便随着他的希望而改变,无论是以血牧剑,还是学习剑族以外的剑招,即使与即鹿相遇,对于生活中的各种改变,他仍然不会抗拒,只是面对改变了的即鹿,他竟然还是固执地不愿随之改变。
    “殢无伤,此事言尽于此,若你希望再见到即鹿,就自己出来。”无衣师尹望着殢无伤,殢无伤的眼睛里看不清到底有什么,甚至殢无伤本人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渎生暗地走了会儿,忽然想起今日自己身上安神香的味道淡得几乎闻不到。
    真是难得殢无伤没有出手伤人。他想,不过平日里他来这个地方也没受到过攻击,只是看守渎生暗地的人时常来报说被井中所出之剑气伤害,一时疼痛难忍,假以时日也就痊愈了。看起来殢无伤对他们兄妹都还不错,至少不会乱剑伤人,但也就是这样了,他们不会离得更远,但也不能走得更近了。
    无衣师尹慢慢腾腾地走回家里,去即鹿的小院里看了看,即鹿已经睡下了,想来是昨夜晚睡,今日想太多,又哭过一场,过于困乏了。他悄悄地退出来,回到自己的院子,端桃花的女婢端着一盒东西站在他屋门口,手上包着纱布,无衣师尹打开盒子看了看,又合上,将她挥退了。他回到屋里关上门窗,将那盒子塞进床头暗格里。桌上放着新换的香炉,他抓了把香木,把盖子打开,看见里面放着一张竹叶。
    无衣师尹将竹叶拈起来,那竹叶上下着术法,将术法解了,便读出弭界主的传讯。传讯里说明日雅狄王进入慈光之塔为四界武评会做准备,安排在他家附近的驿馆中小住,要他时刻留意着。无衣师尹将那片竹叶混在香木中投进香炉里,一起点了。
    时间抓得太好了。无衣师尹想。如此做法,不过是要他为自己的妹妹提供方便,说简单也不简单的一件事,尤其是如果雅狄王一开始就知道即鹿的身份,那弭界主此举无疑是将他们一家都置于危险的境地了。不过至少为了维持四魌界表面的平衡,雅狄王也不会在此惹出什么事端,而如果此后慈光之塔衰败碎岛强横,雅狄王若再提起受到引诱一事,弭界主当然会将他们一家推出去当替罪羊。
    要么让即鹿一举成功,要么便是为自己一家埋下祸患。无衣师尹揉了揉额头,弭界主如此安排,他能做的也只有协助即鹿了。
    无衣师尹的心里忽然升起了另一种想法,有关雅狄王,有关即鹿,有关殢无伤,又发现此局若失败,其中还有一局在等着雅狄王。他仔细地揣摩了一阵,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于弭界主,或许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重要。

褐斑伽蓝菜 2012-08-07 22:55
卷三 谁家年少,岁月静好。世上庸人常自扰。


    无衣师尹早晨醒来时听见门外有人在跑来跑去,他腹诽着家中下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撑起身体想出去看看是发生了什么事,又想起自己赖在家里的理由是忽染风寒,便又躺了下去,捂着被子随他们跑来跑去。他竖着耳朵,听见有几个下人在喊小姐,哎呀小姐,一会儿之后他的房门被踹开了,即鹿走进屋里,无衣师尹掀起眼皮来看了看。
    即鹿的衣服都素,不过好歹这件湖素的裙上还绣着芙蓉花儿,腰带还是那条三蓝间五色的,这么配上倒比昨日合适些。
    “看起来还不错。”无衣师尹坐起来,调整了一下即鹿头上的簪子,昨日新得的绢花配在几枝小簪里,倒是比配在额角上更好看些。果然是女孩子,看着再怎么不会打扮,说一说倒都是有天赋的。他想,手指点了点即鹿饿眉心:“这里可以贴点花钿的,今天就算了,明天贴上吧。如果没有,今日出去便买些。”
    “哥你说好就好了,我也不太懂这些。”即鹿吐了一下舌头。“要是我是你你是我就好了,你这么懂打扮,做女孩子,一定比我更合适更美。”
    “可惜你并不适合做男人,更不适合做师尹,最不适合做无衣师尹。”无衣师尹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我是哥哥,你是妹妹。去见你要见的人,我总是在你后面的。”
    即鹿抿了抿嘴唇。她学着无衣师尹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转身退了出去。无衣师尹缩在被子里看见她的影子落在窗上,她的动作仍然豪迈而粗鲁,只是无衣师尹已经没有庆幸的心情。无论即鹿貌美如花还是姿色平平,文静或粗野,聪明或愚陋,在一些特定的事件当中,它们统统不是需要考虑的东西,她是即鹿,无衣师尹的妹妹,她将与雅狄王产生感情,知道这一些就足够了,甚至不用去管那段感情是真是假,目的为何。想过了这一些,无衣师尹便再也躺不下去,他在床上裹着被子滚来滚去,将自己缠得像一只茧子,他在里面闷出一身的汗,想想大概如果弭界主问起来他也该找得到借口了——当然他确定弭界主其实也不会问,只是要做什么便做到最好,他将成为慈光之塔最好的师尹,当然在那之前,他要让弭界主知道,他首先会是最好的伪装者——便起了床,要下人来为自己梳妆穿衣,他望着铜镜里的人影,觉得看不清自己眼中到底有什么,他将铜镜扑下来,由着下人给他梳了头发,便到院子里看花看树焚香读书。
    无衣师尹家的院子里倒是种了不少的花树,山茶海棠牡丹芍药什么的都不缺,最多的还是竹,沿着白墙一排种过去,或是与叠山堆石配在一起,种下去的时候竹都单薄,头几年也看不出成长,只有光光的杆在稀稀拉拉地抽着枝,等上三五年,地里沉睡的笋冒出来,这才成了林,又过了这许多年生,本来种在墙边的竹往院内长了不少,配山石的竹也把山石都挡了个严实,偶尔一见深林里白花花的石影还颇有些阴寒的意味,不过无衣师尹没叫整理,也没人敢在他家的院子里动刀动斧,只能由着这些竹长得盖过了山石,盖过了花树,倒是没有再把牡丹芍药一起盖过去。
    无衣师尹躺着躺椅焚着香握了本书从早上看到下午,其间睡几次醒几回也没记明白,把清闲的日子混混噩噩地混了过去。偶尔也想一想雅狄王与即鹿,只是如今什么都已经发生,他也再想不了别的,只等着那两人弄出点什么结果来,再看怎么收拾。即鹿应该是知道对方的身份的,只是装做不知道;雅狄王也必然知道即鹿的身份,不说他的密探,就是昨日即鹿让他陪着回家来,那也该什么都知道了,只是大概雅狄王也在装着不知,只等着在自己家里来一出千里因缘什么什么的。无衣师尹便有些担心自家小妹是不是不会装惊奇,他想了很多应对,很多借口,很多打圆场的说辞,都觉得太假,到头来,还是只能看即鹿的技巧。
    但随后无衣师尹又觉得就算假到连门口趴的那条瞎狗都看得出假,这出戏也还得演下去,雅狄王需要即鹿的身份,而即鹿却并不需要雅狄王什么,这大概是她唯一能倚赖的优势了。
    无衣师尹等到晚上,白日里偶尔还飘下几朵的竹花落在他身上,他站起来,随便理了头发和衣服,到堂屋里去等即鹿,端桃花的女婢跑来说昨天那位老先生又送小姐回来了,他也不去看那究竟是不是雅狄王,只坐在屋里等着即鹿跑进来。
    即鹿初入院里的时候还保持着优雅端庄的小碎步,入了堂屋才大步迈起来,女笠一掀婶子一侧倒在椅子里,无衣师尹倒了一杯茶推给她,她手一停,绕过杯子去拿茶壶,无衣师尹手一立将她的手指挡住。“即鹿。”无衣师尹撇着眼睛望了望她。“你都有心上人了,就从现在开始学着如何在婆家生活吧。先把坏习惯改一改。”
    “哎呀我的哥,我这不是还没嫁吗。”即鹿笑嘻嘻地想越过无衣师尹的手去拿放在那边的茶壶,无衣师尹抬了抬手,将她完全拦住了。即鹿吐了吐舌头,把杯子端起来喝了茶,又倒了七杯喝了,才觉得解了渴。即鹿喝了茶,偷偷瞄着无衣师尹,无衣师尹这几天看起来总是忧心忡忡,她当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有的时候她也害怕,只是现在反倒不怎么怕了。她伸手按在无衣师尹的肩上,用力地捏了捏。“哥,你不要担心,我自己有分寸的。那个人跟我说如果我不愿意了那随时可以停止,而且我也知道,那个人不是真心的。”
    “不是真心的才好,要是动了真心,不知道要惹出来多少事。”无衣师尹回答,他昂着脑袋望着屋顶,并没有因为即鹿的话而表现出一丝轻松。雅狄王真心不真心他不在乎,只要即鹿不是真心便好。而所谓随时可以停止,恐怕也不是即鹿想就能做到。他坐了会儿,即鹿埋着脸没有说话,他偷偷望着她,她就像一颗笋那么沉默,风雨掠过也没有一点声音。他知道如果她固执地想要做什么,要么做到,要么死,相信弭界主也知道,或许雅狄王也知道了。也不知道这颗沉默的笋以后会长出什么样的竹。他想,又不太想去想以后的事。以后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只能去推测,去估计,只是当事件真实发生时,又横生出不少盘缠的细节,所有人都不会来得及去解。
    无衣师尹和即鹿首次安静地吃完了一顿饭,即鹿回房时说今日与那人也没去什么地方,没走多少路,就在几个园子里看了看花,却觉得十分疲惫,无衣师尹没怎么认真听,也没有回应,自顾自地捧着茶想东想西想来想去,即鹿便回房去,留下他一人随便做点什么。
    无衣师尹站在围廊下,看夜空里的月亮从竹枝之间投下几点光斑,以前父母还在的时候他偶尔也在这样的晚上去找楔子,或者楔子来找他,目的无非是觅一处花好月圆的地方看花看月写几首诗作点文章美其名曰风雅,不过这种事现在他是不做了,一来找不到像楔子那样把清高冷艳当饭吃的人,二来自己入仕之后经历许多,也没有心情再去行这些风雅之事,只是夜赏繁花倒是避不过去,花就种在围廊边,廊下挂着灯笼,再是昏暗的光也照得亮近在咫尺的花朵,每晚走来走去,不想看也得将那些被灯光映红的花朵看得分明。
    无衣师尹忽然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竹花。竹花并不是竹子的花,竹子抽穗扬花,就像稻谷的抽穗扬花一样无声无息,几乎没有痕迹,开花结实之后便成片死去。而竹花飘扬之后竹林青绿如旧不见黄萎,竹花大而轻薄,纷扬如雪,自然不是竹的花,只是竹花是什么植物的花,无衣师尹也说不上来,他随手将那片竹花抛出去,埋头喝完了杯里的茶。
    无衣师尹在围廊里走了一圈,夜赏牡丹什么的他入仕前后也已经做过不少,早没了再看的兴致,他看着偶尔掉在牡丹花丛里的竹花,心想今夜竟然还有竹花,那是不是该去看看殢无伤。殢无伤这个人倒是很有趣,只是说话太喜欢扯些有的没的或者奇奇怪怪的东西,心里没事的时候与他说说话倒也是乐趣,心里有事的时候与他说话就难免让人生出些火气。他犹豫着点了炉安神香,燃到一半时他推门出去,还是去了渎生暗地。
    渎生暗地的青砖上铺着点竹花,看起来比家里的多些,无衣师尹猜那大概是因为渎生暗地里没什么树,竹花落下去之后就亮在青砖上,明明白白让人看见。他伏在铁栏上往下望,殢无伤果然站在那里,往上望着飘竹花的夜空。
    “你还在等即鹿?”无衣师尹问,殢无伤的眼睛动了动,目光从他的脸擦的领口,又停在脖子的位置。
    “即鹿不来,竹花还在,她来或是不来,与竹花无关,也与我无关。”殢无伤手一翻,一股风从无衣师尹的颈肩处绕下去,一片竹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被夹进风里,落在殢无伤的手上。“竹花从来如雪,即鹿也从来如雪,只有你,由雪中而来,却沾染驳杂色彩,时光荏苒,风雨如晦,早已觉不出冰雪的颜色,也洗不出最初的形态,只余无形的混沌染污你的灵魂。你作出温和可亲的表象,只能让你的内心更加浑浊不堪。”
    “看来我今日确实不该来这里。”无衣师尹叹了口气,只是这样他也仍然伏在铁栏上没有离开。
    殢无伤望着伏在铁栏上的无衣师尹,他的衣袖垂在井口随着风抖来抖去就像那些挂在枝上的竹叶,他知道那些布料之间应该是萦绕着一些香气的,与即鹿所用的相同,就像他手中竹花上沾着的那一些,只是毕竟还是不同,袖子里的味道又冷又生,而那片竹花贴着他的脖子,香味倒更深一些,又更温一些。他托着那片竹花,不想扔掉,又不知该不该这样收进袖里,便只能托在手上,手心饿温度烫得竹花边缘开始发黄起卷,却不能用寒冰的气息去拢住那一点白,那点温软的香味又弱又淡,寒气一驱就散去了。
    无衣师尹望着殢无伤托着竹花站在井里,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看着竹花,心中想的必然是即鹿,他捉起掉在身边的竹花,一片一片地从铁链之间扔下去,殢无伤托着那片竹花,看着无衣师尹扔下来的那些像蝴蝶一样飘来飘去,竹花的后面无衣师尹的脸就像他们初次遇见时那样又远又模糊,他忽然想不起自己记得的无衣师尹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现在的这个模样,无衣师尹丢了一阵,他够得到的地方已经没有竹花了,于是他停下了这种无聊至极的玩乐。
    “我也知道你对即鹿倾心不移,只是此时,我希望你在她的身边,而不是自困于井底。”无衣师尹说,他翻进铁栏里,扶着铁链将手往下伸,他想他或许应该劝说殢无伤像离开剑族时那样抓住自己的手离开渎生暗地,只是他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见殢无伤在自己袖子的下方,时而被挡住,他的眼中寒光闪烁,像敲击在冰层上的剑光。那日带他离开剑族,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这样一伸手,那时的少年就捏住他的手指随他一起下了山,甚至带他到渎生暗地,他也是并没有开口劝说够他的,他希望殢无伤做什么,从不需要开口劝说,只是这一次他隐约觉得自己不应该仍然抱着如此的希望,却还是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你希望我此时在即鹿身边吗?”殢无伤问。
    “是。”无衣师尹回答。
    殢无伤蹲下,将那条铁链握住,青黑钢铁握在手里冷得像冰,他抓着那锁链,一转身沉默地走了。
    无衣师尹叹了口气,他收回手,撑着铁栏翻出去,渎生暗地里落的竹花已经开始变黄,他手一挥,将青砖上的竹花都吹了出去。他回到家里,展转一夜没有睡着,第二日起来时眼中浮着红,眼下一片青黑,倒的确有些病中的样子,下人伺候着他梳发整装,他到小厅里,看见即鹿正坐在桌边吃饭。
    即鹿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就是簪子已经换了,没有变的之后那枝绢花,无衣师尹坐在她对面,支着脑袋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东西,倒是真的有点大家闺秀笑不露齿的模样,他想这大概是他看过的即鹿最端庄的吃相了,只是这样的端庄却是因为一段虚假的情缘而装出来的,他一想就觉得不太高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不高兴而吃不下什么东西,他匆匆地喝了几口粥,回到院子里将昨日懒散生活又重复了一遍,只是今日竟真的有了那么点抱病告假的感觉,他半睡半醒地在院子里混了大半日,快傍晚的时候那个为即鹿关门的下人跑来说弭界主的使者来说雅狄王半个时辰后就到这里,他连忙起了身,让下人将便服换掉,随手盘着的髻也换成了平日入朝时的盘发。
    无衣师尹在堂屋中坐了没有半刻就有下人来报说雅狄王来了,他立刻迎出去,入门来的之后雅狄王一人,说是带着随从不方便,在慈光之塔也没那必要,便一个人来了。无衣师尹将他请上座,客客气气地聊了一刻钟,端桃花的女婢跑进来说小姐回来了,见着雅狄王时叫了一声退了一步,随即与师尹说了几句话,无衣师尹还没来得及装模作样地说什么自家下人不懂规矩的话,即鹿便从外面大步跑进来,随手把女笠一掀扔给端桃花的女婢。
    “哥我跟你说……”即鹿对着无衣师尹喊,还没喊完一句便住了嘴往后退了一步。“……槐生……怎么是你……”
    后退一步有加分。无衣师尹想,他瞥了瞥雅狄王,雅狄王也惊得差点站起来,手一摆将一杯茶扫在桌上,眼睛却平静得很,像是早就知道即鹿会这样出现。
    即鹿忽然转身,拉着端桃花的女婢跑了,无衣师尹一口茶喷回杯子里,差点咳起来。装了这么久的淑女,就这样穿了帮,换了别的事或许还能痛快地笑一场,现在却让人哭也哭不出来了。
    雅狄王转过头,仔细地看了看无衣师尹。“真想不到,即鹿姑娘竟然是师尹的妹妹。”
    “让您见笑了,没想到你们已经认识了。”无衣师尹客套地回答,他们不痛不痒地说了会儿话,无衣师尹便摆了酒席招待他,即鹿也在桌上,埋着头小口小口地吃饭吃菜,偶尔抬起脸来看看他又看看雅狄王,无衣师尹与雅狄王喝着酒说着话,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即鹿。”无衣师尹将一杯酒推给她。“既然你与雅狄王已经熟识,就过来敬王一杯。”
    即鹿便端起杯子,扭扭捏捏地敬了雅狄王一杯,一仰头豪迈地饮了下去。无衣师尹扶了扶额头,雅狄王却轻轻笑了起来。
    “前几日与即鹿姑娘相遇,实在令人难忘。”雅狄王望着即鹿,声音温柔地说:“只是想不到即鹿姑娘竟然是慈光师尹之妹。即鹿姑娘毫无豪门小姐的娇气,反而有一种巾帼英雄的豪爽,如今与师尹一见,竟如此风华年少,即鹿姑娘与无衣师尹,果然是慈光之塔隐藏的宝藏。”
    “你少来,漂亮话谁都会说,也不见你……”即鹿瞄了一眼无衣师尹,立刻把脑袋垂了下去。“对不起。”
    雅狄王笑了起来,无衣师尹按住嘴唇咳了几声,即鹿的脸又埋得更低了些,无衣师尹先道了歉,又东拉西扯地话题转开,一顿饭吃完,又陪着他乘着月光赏了牡丹,即鹿落在后面,看见无衣师尹向她甩了甩手,她立刻放慢脚步越掉越远,最后一转身跑了。
    无衣师尹送走了雅狄王,便来找即鹿,即鹿坐在他的书房外面,见他过来,猛然扑进他怀里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她抹了抹眼泪,又对着他微笑。“哥,我还是要把这事做下去,总有原因和理由的,不会无缘无故。”她说完,把哭花的妆擦了,又跑回自己的小院子里。
    就算你想结束,这事儿到现在也打不住。无衣师尹想,他推开书房的门,进去转了一圈,却想不起要做什么,便出来,叫下人备了茶,一个人站在廊下喝了大半夜,五更时才回房睡下。第二日起来时即鹿已经出门去了,安排下去的人回报说雅狄王也不知去向,无衣师尹懒散地穿了便装松松地挽了头发,仍然闷在家里看书看花焚香喝茶,做一点病中之人该做的,心中想些什么却不让人发现,他闲到下午,最终还是让下人把笔墨纸砚拿出来,随手画了松竹牡丹什么的,画完又烧掉,即鹿回来时他正画着竹,她站在边上看了一阵,说好,只是再好,无衣师尹画完后,还是将它卷起来烧掉了。
    即鹿望着无衣师尹欲言又止,无衣师尹也不去想她要说什么,用过晚膳之后即鹿便回房去,无衣师尹望着她的背影,也不知道该问她些什么好,还是放着不管好。他也回了屋,披着厚衣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书,忽然想起自己称病在家也有几日了,弭界主虽然准了他的假,但工作也一件一件地派了下来。既然已经接受了即鹿与雅狄王的事,那么也该回去了。无衣师尹想,便放下书灭了烛早早睡了,第二日早起穿上朝服梳了正式的盘发,要回去处理放下的事。
    只是即鹿却不像往常那样早起,最近几日她一直起得晚,也不知道是不是夜里思考太多,睡得迟了。无衣师尹用了早膳,先去见了弭界主,弭界主也不在提即鹿的事,只吩咐他说既然痊愈就与往日这般来做事,这一届的武评会在慈光之塔举行,本来是要由他全权负责的,可惜他病了,也不宜太过操劳,还是只负责招待雅狄王那一块,必要时可以把两林的事也放一放。
    无衣师尹当然听出了弭界主话外之音,他把手上的事理了理,能推的都推了,空出了不少的时间来处理雅狄王的事,弭界主这里的消息也交了一些给他,他一条一条地看,雅狄王果然是一个人入的慈光之塔——当然,秘密潜入的是写在另外一张纸上的——没有带侍卫,也没有带下人。侍卫倒是不必带,他纵横武评会许多年,若能被刺杀,早就没有即鹿这回事了;而下人则是驿馆中本就备着的,训练有素,知礼仪懂分寸,反倒让不少参会者无法信任,反而要带上自己的人。这雅狄王谁也不带,当真是豪气干云,神勇无匹,任谁听了这事都要忖度一下得有多厉害才能这般妄为一样行事。
    即鹿要做的事,恐怕更不容易了。无衣师尹想。当然这事要容易了,就该怀疑这个雅狄王是假的。只是以前觉得即鹿若失败,后面还有殢无伤的,只是他现在也不清楚殢无伤会不会真的愿意为即鹿报仇报怨。即鹿若无事,自然是用不到他,只是即鹿若出了事,也不知能不能打动他,或者再加上自己,能不能说动他。他一人要杀雅狄王是不行,但火宅佛狱的前王杀上诗意天城惹得五龙齐鸣萧条数百年,如今也是被杀戮碎岛压着打的份,若能联合咒世公太息侯,或许也能再多走几路,再加上自己,如果能联合诗意天城——诗意天城倒是不好说,他们就像自己的种族似的见首不见尾,三界乱成一团的时候不见出面,只在有人来犯时才显出点神威来。不过这倒也不难拉拢,上一次的武评会上,雅狄王削掉了天尊皇胤的一缕头发,如果天尊皇胤并没有出全力,那么这就算杀戮碎岛在向诗意天城挑衅;而如果天尊皇胤已经尽了全力,那么诗意天城必然不会放任雅狄王继续增强力量。
    而这一些准备,其实也并没有十全的把握杀死雅狄王。无衣师尹望着香炉没有说话,香炉里燃的是他平时常用的安神香,茶也是他饮惯的茶,他拿起杯子晃了晃,饮下了杯中的茶,又继续看了点弭界主给过来的消息,这些消息并没有多少,他看完便放进香炉里烧了,香灰与茶水搅在一起,叫来下人拿去倒了,便回到家去,将所要谋划之事再细细地想了一遍,即鹿不久就回到家里,女笠一掀,照样翻坐在椅子上。
    “你今日心情不错?”无衣师尹递给她一杯茶,她接了,一口灌下去,手一翻又让端桃花的女婢给她满上。无衣师尹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发髻,看见又多了几朵前日里不曾见过的绢花,一样是光彩夺目,一样是栩栩如生,只是那种娇艳的姿态,与即鹿又不相衬了。
    “今日雅狄王邀我游湖,就去了。”即鹿解了渴,便开始把头上的珠翠绢花往下拔。“这时候又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游什么湖,还不是吹了一天的冷风。”
    “即鹿,你又复萌了。”无衣师尹把她扔在桌上的簪子捡起来,插回她头上。“明日就是武评会,雅狄王今日还邀你去游湖,真是好兴致。”
    “他似乎笃定自己绝不会输。”即鹿抬起手来,把无衣师尹插回她头上的簪子又拔下来,她瞄见无衣师尹的脸,又悻悻地把花簪都戴回头上。“哥,我在外面装淑女太辛苦了,回家你也不让我放松放松。”
    “即鹿,你做事还是不够小心,所以我说你也不适合做男人。”无衣师尹摇了摇头,拉住她的肩膀,将她拖起来调整了一下坐姿。“自参加武评会以来,他就未尝败绩,自然也是有那份信心的。”
    “哥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一个一个都好象话里有话似的。”即鹿叹了口气。她仿着那些大家闺秀的模样坐在椅子上,把袖上的纱卷下来盖住手,又将裙摆放下去把脚尖遮住。“明天是武评会,哥,你说我该不该关心他的胜负?还是我该和他说点别的?”
    “即鹿,若是我参加了武评会,你会比较关心什么?”无衣师尹问。
    “哥你?”即鹿蹦起来,又坐回去把衣装理好。“你的话,我当然是更关心你受伤没受伤,输赢什么的,难道你输了就不是我哥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哥,谁要伤了你,我找谁拼命去。”
    “那这一次,你就把雅狄王换到我这个位置来,关心关心他是否受伤吧。”无衣师衙内笑了笑,他弯下身体,用力地抱住了即鹿,脸侧的短发擦在一起。“即鹿,我只希望你这一次莫要做错事。虽然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我的即鹿,但慈光之塔并不只有一个即鹿,也并不只有一个无衣。反倒是殢无伤找不出第二个。”
    即鹿转了转眼睛。“哥你想说什么?”她问。
    而无衣师尹并没有作出回答。

褐斑伽蓝菜 2012-08-07 22:55
卷四 云淡风轻,宠辱不惊,却道弦断有谁听。


    无衣师尹望着即鹿头上的簪子,武评会开始的时候她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他搜肠刮肚也想不起自己的妹妹什么时候这么注重容貌过,从碧霞希的珠花到珊瑚的步摇都用了,若是平时这些东西都该还在自己抽屉中那个盒子里。无衣师尹觉得自己或许应该生出点什么感慨,即鹿最美丽的时候,身处一场阴谋之中,看见的都是各怀心思纬度就不可能爱她不可能给他幸福未来的人,而以后她或许再也不会有如此美貌的时候了,将要与她共度一生的人或许永远也看不到、无法想象她竟然也有这么美丽的时候。只是如今他却无法这样感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即鹿的头上不再出现那些他给她的漂亮簪子,也没了雅狄王送给她的美丽绢花,甚至连梳过的复杂的髻也没再挽了,只梳着那些最简单最方便的,但簪子却都不是他记得的那些,即鹿用过白玉,用过黄金,用过素银,也用过朱砂,就是从来没用过珍珠,而如今竟然忽然戴了枝珍珠的花簪,一戴四天,也不见换。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妙,便在饭后将她拦下,拉到院中一处隐秘的位置。
    “即鹿,你跟我说。”无衣师尹斟酌了一下用词,发现他现在完全无法去想那些更委婉更隐晦更暗示性的说法。“你跟我说,你与雅狄王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并无。”即鹿摇了摇头。“不过是不用再像前段时间那么装作名门小姐笑不露齿行不露脚而已。”
    “我觉得你近日变化不小,与我的妹妹即鹿只有七分相似。”无衣师尹微笑着摸了摸即鹿的头发。“即鹿,你对雅狄王真心吗?雅狄王对你,又是否真心?”
    即鹿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你想到哪儿去了,他长什么样儿啊我能对他真心?我什么身份啊他能对我真心?我们就不是能真心相对的那种人,就算他动了真心,我也不会动,哥你都说了,不动真心才好。”
    “我倒不担心他动不动真心。”无衣师尹摇了摇头。“他动了真心又能有什么用,他两只脚还让王树殿给拽着,不管他动了多少心动了什么新,跟岛外的女人都没戏。我只怕你动真心。”
    即鹿把头甩到一边去,无衣师尹这才发现她竟然把耳洞也穿了,一对槐花似的小耳坠挂在耳垂上,她一转头就晃来晃去亮得刺眼。真是不妙啊。无衣师尹想,他一只手搭到即鹿的肩上,即鹿一抖,他便把手放了。“即鹿,动不动真心虽在你,但此影响却不止在你我。你做了何事都是我的即鹿,但你做了这事,我却无法护你周全。”
    即鹿左右看了看,她没有看见有别人,便转回头来,死死盯着无衣师尹。“哥你说,其实在你心中,你喜欢我多一点,还是想慈光之塔的时候多一些?”
    “你让我怎么回答?”无衣师尹微微垂着眼睑,也望向即鹿。“你是我的责任,慈光之塔也是我的责任。我只有一个即鹿,也只有一个慈光之塔。我是你的兄长无衣,我也是慈光之塔的无衣师尹。你无事,我便无事。而无论谁有事,慈光之塔只能无事。”
    “那还不是什么都没说。”即鹿把脸别开,然后转身要跑,无衣师尹伸出手去拽住她的手腕。
    “即鹿,你知道吗,当我成为慈光之塔的师尹,心中就不能有什么东西比慈光之塔更重要。”无衣师尹说,即鹿看见他的脸上带着一个微笑,很漂亮,与他平日里的表情一样。“无论是你,是我自己,是我的父母子女,还是弭界主本人,都不能比慈光之塔在我心中所占更多。若有一物,能与慈光之塔分踞,那便是我失职了。”
    即鹿眨了眨眼睛,她后退了两步,无衣师尹的手捏得紧,两只手便这样拉出了一条弧,她看了看无衣师尹抓着自己手腕的手,那只手颜色苍白,像那些藏在竹林里晃眼看去吓人一跳的石头,这只手指甲修得光滑齐整皮肤没有血色,手心里并不冷,却像死者的最后一口呼吸那样又腥又凉。她摔开他的手,一扭头跑了出去。
    真是糟糕啊。无衣师尹暗暗地想,即鹿那一下摔得他的整条手臂都有些疼,他揉了揉肩,找个地方坐了坐,心想还好早就让人买好了红花,不然等即鹿真弄出祸事来再去买,可就要闹得满城风雨了。他随手抓了石子,去丢竹林里那些晃来晃去的嫩叶子,也不知道接下去该不该做点什么。即鹿向来是不好管,现在她身上藏着那么大一个秘密,也不便管,管太多,跟那些所谓侠女似的离开家去,他又不能放着不管。她怎么就不能让我省心些。无衣师尹想,随手将石子一丢,一不小心忘了多卸几分力,便有几杆竹倒下来,支在其他竹上,无衣师尹站起来,走了走,叫来下人把那几杆倒竹弄走了。
    无衣师尹在家里走了走,觉得心里闷着的事没处说,实在撑得人难受,难怪即鹿说跟殢无伤见了面自己就会把什么都说出来,如果也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听他说话还不会把他说的任何事说给别人听,偶尔还能回应那么一两句,那他也会将自己知道的事全都说出来。他捏着廊外伸进来的竹枝,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会儿,便叫来了下人,让他去旁边雅狄王住的驿馆里递张帖子请他到家中来夜赏牡丹,然后又叫来端桃花的女婢,同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她点点头跑走了,无衣师尹叫住她,赏了她一只金镯子。
    无衣师尹便张罗着明日宴请的事,即鹿躲了他一阵,红着眼睛回来,坐在边上看他捏着张帖子勾勾划划地定宴请所用的器物和食物、酒品,她越凑越近,无衣师尹便将那帖子递在两人中间,一一给即鹿讲了,即鹿自己记下,无衣师尹便叫人端来一碟糯米丸子配了桂花糖水,让即鹿蘸着吃。
    即鹿拈着签子戳了糯米丸子,蘸着丸子吃了,无衣师尹又给她叫了一碟,即鹿吃到一半将那签子放下了。“哥,你今天怎么……我是说,今天你和我好象都有点奇怪……”她把手指按在签子上,指甲掐着那上面镶的珍珠,无衣师尹将茶水端起来,十分缓慢地将那杯茶沿着杯沿转了一圈,然后将那杯中之物饮了下去。
    “即鹿,明日我宴请雅狄王在那边园子里夜赏牡丹。”无衣师尹说,即鹿手指一勾,将那颗珍珠抠了下来。“你必须来,做点简单的打扮。”
    “哥你不说我也会去。”即鹿丢了签子,两只手指拈起一只糯米丸子蘸着糖水。“哥我跟你说个事儿,你要做什么,这个跟我说就行了,我自己知道要怎么办,但是你不要在我没有问你的时候跟我说要我做什么,我又不笨。”
    “你是不笨,但你做事向来不够小心。”无衣师尹将那珍珠捉起来,和签子一起放在小盒子里。“那好,我以后就不说你,你自己摸好分寸。丸子不要再裹糖水了,再裹就散了。”
    “啊哦!”即鹿立刻将丸子拈起来,整一个塞进嘴里吞掉了。无衣师尹捉起手绢,将她嘴边的糖水擦了。
    “明日可不能这样了,你也是能嫁的姑娘,这么下去,除了殢无伤我也找不出谁还敢要你。”无衣师尹笑了起来,他将剩下的丸子与即鹿分着吃了,与她说了会儿花钿和衣装,即鹿兴趣缺缺地听了应了,匆匆了回了房。
    第二日无衣师尹去见了弭界主,看了新递上来的消息,便回家去准备了一番,连着即鹿也被他来过来学怎么持家,即鹿很快没了兴趣,说了几次无衣师尹也不放她走,她也只能跟着,学酒席怎么定,席桌怎么摆,若要在外面,那周围要怎么布置,即鹿看着挂在院里的灯笼,连说了几句难看,无衣师尹看看天色,将她打发去更衣打扮,那边又将定下的几样陈设换了,到了掌灯时分雅狄王便来赴宴,无衣师尹在堂屋里候着,引他入了园,上了座,在对边上女婢说去叫小姐,那女婢飞快地跑了,雅狄王坐在灯下,灯光并不算亮,看得也朦胧,无衣师尹坐在他一边,脸色隐没了大半,那些暗处的牡丹花似的,看不真切,又更觉神秘莫测想要看清。
    “灯下赏牡丹,果然如观美人般令人心神飞驰,思绪翩然。”雅狄王看无衣师尹看久了,便将视线移开,去看那些牡丹。“观之不明,望之不透,方显出秀美与神秘。”他向着一朵灯下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牡丹伸出手去,却看见那边廊桥上四名提灯笼的女婢引着即鹿过来,灯光闪烁,倒是比这边还明亮些,即鹿随着女婢过来,向他们行了礼,绕到为她留的位置坐下。
    无衣师尹仔细地瞥了即鹿,又将头扭过去。即鹿化了浓妆,一套点翠头面用得有那么一些别扭,花钿贴得太复杂,被额发挡去了大半,反倒不好了。他瞄见雅狄王喝着酒赏着花,眼睛却直往即鹿那边扫,他与他喝酒说话,即鹿适时地敬上几杯,不久三人似乎都有了些醉意,无衣师尹支着额头藏着脸,心想即鹿平日里酒喝得少,也该有那么一丝醉了,而雅狄王却该是清明的,为何连他眼里也沉着醉意,这要装,也装得太像、太难装了。他没有想出所以然来,便猜想这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有那么一些醉,所以看什么都有醉意。
    雅狄王靠在椅子上,对无衣师尹的牡丹园子大为赞赏。花好,月好,树好,林好,灯好,石好,酒菜也好。夸完这些他忽然摇了摇头,向着即鹿伸出手去。“即鹿,纬度是你。”他指尖飞快地一掠,即鹿躲闪不及,一指唇脂便抹在了雅狄王的手指上。“惟独是你,即鹿,今日你虽美艳,但你素衣素钗的模样,才是最好的。”他将抹在手指上的唇脂擦在酒杯上,一仰头饮了下去。
    无衣师尹只听见雅狄王将酒杯放在桌子上的声音,边上女婢要来添酒,无衣师尹将她拦下了。“王,你醉了。”无衣师尹说。“去上点醒酒茶来。”
    雅狄王左右转了转头,他望着即鹿,手支住下巴,另一只手指在酒杯口上打转。“我自然,是醉了。”
    无衣师尹猛然间站了起来,又立刻坐了下去,即鹿抬头看向他,雅狄王也抬头顺着即鹿的视线看向他,许多下人提着灯笼候在边上,无衣师尹手一挥将他们赶下去。“王醉了,你们去备些醒酒茶吧。”他轻轻说,于是提着灯笼的下人们又退了出去,亮在围廊口和花窗外面的灯次第熄灭了,院子里又暗成一片暧昧的暖红,好象所有的光都顺着那些或环竹或临水的长廊流泻一空,牡丹还是牡丹,夜还是夜,灯照不明,火燃不清。
    雅狄王看着无衣师尹,深紫衣袖在暖光之下偏偏暗成黑色,又泛着点血液的光泽,与同在暖红灯光里的即鹿无一丝相似。他倒了酒,敬了即鹿一杯。“即鹿姑娘,刚才我酒意冲头,一时失言,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他抬起眼皮,望了望即鹿,即鹿望着无衣师尹,无衣师尹向着她点了点头,于是她接受了雅狄王的敬酒,无衣师尹又另外扯了些有关春花秋月牡丹芍药的话题,这顿饭才算吃了下去。
    雅狄王回驿馆后无衣师尹看了看站在灯下的即鹿,心想那老头倒没说错,这个即鹿是不如平日的好。他对着自己的妹妹笑了笑,伸手去拍她的肩膀。“你回去休息吧,今日的事,就不要再去想它了。”
    即鹿站在他面前,瞪着眼睛把那套点翠头面拔下来扔了一地,抹着眼泪转身跑了。无衣师尹看着一地的簪环,心想她喝点酒瞪着别人的时候还算是眼波幽怨有那么一些风情,只是你的情人说你不好,你跟我生什么气呀,我是你哥又不是你情人。他将一枝簪子捡起来,那上面一串珍珠流苏几块碧霞希已经掉了,不知道滚到了什么地方,他便将下人叫来,让他们把这套头面拾掇拾掇,找个好手艺的师傅另外做点什么。他在廊下站了会儿,看下人们将盘碗桌椅收拾了。这一回宴请雅狄王,本来也有试他的意思,这老狐狸狡猾得很,如今也看不出真假来,反倒试出即鹿陷入了九分。无衣师尹撑着额头,眼角瞄见下人们拿着东西走了,便随手摔了道掌气,那牡丹花都打散了,花瓣掉得到处都是,他也不去看,径直穿过围廊出了后门,往渎生暗地去。
    殢无伤并没有在井口站着,竹花不开即鹿不来,他自然也不会在井口等着。无衣师尹此时也不想叫他,来这里也不过是图一时的清净,就背对着井口在铁栏上坐下了,吹了大半夜的风,醉意一点一点地随着夜风散去了,他便又思考起其他的事来。如今弭界主的美人计算是赔了美人折了计,只是他无衣师尹以后大概就得时时小心处处留意了。弭界主那里自然不好交代,以后雅狄王那边也追究起来,自己也得尽快想好方子,以应对将来可能会发生之事。只是如今最让他担心的却是即鹿,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那是一定要得到的,此次让她动了真心,虽然她自己也心知肚明那不过是做戏,是一场关于慈光之塔的豪赌,只是她动了心,这事就得变了。
    无衣师尹猛然按住铁栏跳了下去,他感到井中一股寒气冲在他背上,他扶住铁栏往下一望,看见殢无伤站在井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无衣……”他听见殢无伤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他理都不理,转身往回,也不去管无衣后面还有什么,奔回家中把端桃花的女婢抓来问了,说小姐回了屋,已经睡下了。无衣师尹拎着她到即鹿房外看了看,见她果然睡了,这才松了口气,出了院门,又赏了那女婢一对金钗。
    第二日无衣师尹便对弭界主说了昨日宴请雅狄王的事,说雅狄王的反应,说即鹿的表情,说他也不能清楚地判断雅狄王究竟入套没入套,但即鹿却把自己套牢了。
    弭界主一手支着桌子一手捂着额,垂着头在书房里站了半刻钟,无衣师尹站在旁边看着,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弭界主缓慢地转过头来,向着他摆了摆手。“罢了,你现在管着即鹿,不要再让她去见雅狄王了。此事到此为止,以后也不要让她出门去了,等雅狄王回了杀戮碎岛,我给她指一个好夫婿,让她安了家,好好过日子。我造的孽,也算有所补偿了。”
    无衣师尹望着弭界主,觉得他的表情太真,说辞又太假,只是弭界主说到的事,向来也会做到,于是他行了礼,退出去,奔回家里去看着自己的妹妹。无衣师尹回到家里,不动声色地增加了护院的人手,又增加了巡院的次数,他叫来下人问了,说小姐今日没有出门去,有没有像往日那样梳妆打扮,只挽了最简单的髻在家中走动,时而在什么地方站着或坐着发一阵呆,端桃花的女婢引着无衣师尹穿过围廊从花窗里往院中望,即鹿坐在石上,穿着平日里习惯的素色衣裙,头上戴着那枝新的珍珠簪子,那对槐花似的小耳坠也挂在她的耳朵上,院子里的牡丹花昨日就让他迁怒似的打散了,剩点花苞,她一只手按在花苞上,手指一下一下去抠闭紧的花瓣。他悄悄与端桃花的女婢说看好小姐,装作没事似的走开,在即鹿的院墙和自家外院墙上写了阵,有人想越墙而过时,他便能立刻知道。
    晚饭时即鹿坐在桌边,埋着头沉默地吃东西,今日之前她还学着深闺小姐那样小口小口细细地吃,如今又恢复平日里狼吞虎咽似的模样。无衣师尹看着她,觉得自己吃不下,就随便喝了点汤,即鹿吃完,筷子一丢走了,无衣师尹见她转过了围廊,便也离了席。“今夜当心,多围点人手在小姐院子外面。”他对端桃花的女婢说,那女婢应了,他便回到书房里,点了一炉提神醒脑的香,随手翻了几本书看。
    无衣师尹在书房里坐到四更时便有些困顿,四周安静如水,他支了头,合了合眼,一合眼便趴在桌上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却感到那阵法有那么一丝颤动,他猛然跳起来,给即鹿关门的下人跑进来说小姐伤了人,往院外跑了。
    无衣师尹顾不上问伤了谁,跟着那下人奔出去,看见一道白影从花间掠过,端桃花的女婢在廊内追着喊小姐,几队护院前前后后地往前拥,他丢开那下人,从水上踏过去,即鹿见了他,拉住竹枝借了力退开。
    “即鹿。”无衣师尹沉着脸说。“回去。”
    即鹿挂在竹枝上,见那端桃花的女婢与护院们拥在无衣师尹的身侧,她垂下眼,落了地,往前走了几步,无衣师尹手扣在袖里,暗暗地运了力,即鹿走了不过五六尺,便如他所料往后一跨一个马步扎稳了,从背后拖出倾雪剑一挥,漫天的大雪抖落下来,迷得人睁不开眼睛,无衣师尹迎着剑风冲进这慈光之塔从未有过之物里,对着将要窜上墙去的即鹿就是一掌,即鹿中了那掌跌下来,却在竹中白石上一踏,借着力反倒冲上墙头去。
    无衣师尹站在院中看见她的衣服被风吹得花一样散开,猎猎地响,她一双眼睛红得快要放出火来,护院们拥在他的背后不知道该不该近前,端桃花的女婢小跑着上前劝她,她忽然又使了个剑招,几道剑气藏在风雪里,擦着无衣师尹的脸划过去,却有一道直扎进端桃花那女婢的心窝里,端桃花的女婢一口血喷出来,往后面倾下去,无衣师尹手中夹着东西接住她,她一口血还没喷完,又呛出一大滩来,倒在无衣师尹身上前就断了气。
    无衣师尹将她放在地上,即鹿的剑气在她心口的衣服上撕了条破口,里面几道乌黑的东西,无衣师尹勾开那布料一看,竟有一个槐叶的标记。无衣师尹站起来,环视了院中拥着的人,他摘了片竹叶,下了术法抛出去,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原来我家里竟有杀戮碎岛的细作。”他用一种听起来与平常无异的声音说,他甩了甩手,将指尖沾的血摔掉。“一会儿弭界主会派人来,你们先站在这里,等会儿把这家里的婢子也叫来,就先不要回家了。”他丢下话,带着一身的血在堂屋里坐了,有下人送茶来,他把人赶开了,自己到屋里拿了茶具茶叶,将就煮了一壶。
    只是来的并不只是弭界主派来的人,连弭界主本人也来了,无衣师尹见了他便站起来要行礼,他扶住无衣师尹,让他坐回去,又在桌子那边的椅子上坐了。
    “我让即鹿跑了。”无衣师尹小声说,他拉了拉前襟,一股发咸的腥臭味道飘出来,染得到处都是。
    “无妨。让她去吧。等她回来,我还是给她指一桩好姻缘。”弭界主用手支着头,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
    “那无衣在这里先谢过界主了。”无衣师尹跪下,给弭界主磕了三个头。弭界主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没有看他,他回到椅子上,也支着头等了一阵,弭界主带来的人说有七人身上有杀戮碎岛的标记,五男两女,其中一个女的就是被即鹿杀死的那个,其他六人都嚼了毒,现在死了四个,另外两个还没死,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弭界主便让人把细作带走了,又安慰了无衣师尹几句,给了他几天的时间好好休息,便带着人走了。
    无衣师尹下了令,今日之事就说是抓细作,不许提即鹿,也不许提细作是什么地方来的。他把衣服脱下来,让下人拿去烧了,又沐浴更衣捂在被子里睡了一觉,醒来便在家中走了走,也不知怎么的见着牡丹就心烦,便让人来把牡丹移走了,又把与牡丹相似的芍药也移了,又移走了山茶杜鹃红梅海棠,最后余下竹,他也让把多余的砍了,有几杆配着石,有几排绕着墙就够了。
    无衣师尹在家里待到晚上,平日里即鹿在时还有人与他说说,今日即鹿也走了,家中再无一人可以说话。他便去了渎生暗地,殢无伤照例没在井口,他也不喊他,伏在铁栏上等奇观似的等着,夜风吹得他的头发四处飘开,铁链吸取着他的温暖,他伏的手脚发冰,便想喝酒,于是回到家中提了两坛酒出来,翻进铁栏,坐在井口上喝酒吹风,他望着井上的枯树,觉得他与自己前几年、前几月、甚至前几日见到的模样都不同。怎么会不同呢,它都死了多久了,死树又不会再长。无衣师尹想着,一坛酒便都喝了下去。他望着树晃了晃酒坛,坛子从他指间滚了下去,先砸在他的腿上,他翘起脚尖想勾住绳子,那坛子在他腿上一溜,斜着掉进井里,哗啦一声响。
    无衣师尹的目光好一会儿才从自己翘起的脚尖上挪开,他扶住铁栏,探头往井中一望,井中一点冰似的白,被挡在树和影子里,是殢无伤,也不知道是酒坛掉下去时出来的,还是早就站在那里。无衣师尹沉默地望着他,他也一言不发,无衣师尹忽然将另一坛酒提起来向下晃了晃。“喝吗?”他问,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象在笑似的。
    殢无伤低下头去,看了看摔在面前的碎瓷片,他抬起头来,对着无衣师尹哼了一声。“往日的你一身清爽,人虽污损,形却高洁,如今的你……”
    “闭嘴。”无衣师尹在上面说,他将手又往下伸了伸,摇晃着手上的坛子。“喝,还是不喝。”他望着殢无伤抬了抬下巴,殢无伤没有说话,他摇了会儿坛子,便将它提上来,拍开泥封,就着坛子一仰头灌下去大半坛。“好啦,我都喝了一半了,你也不必担心里面有毒,就是有毒,我也死在你前面。”他再将酒坛往下递去,殢无伤仍然没有接,也没有说话,他扶住井口的铁链,整个人几乎挂在井口上,只是他递出去的酒仍然无法让殢无伤伸手去接住。
    无衣师尹将坛子收了回去,左右看了看,突然将腰带解下来,腰带一解腰封便也松了,领口随之散开,他将腰带系在酒坛的绳子上,扶着铁链将酒坛从铁链的缝隙里放下去。“喂,喝吧,陈了十三年的竹叶桂花酿,除了这一坛,你也找不到多的了。”他奋力地往井下探,腰带一端拈在他的指尖上,绷得直直的。“嗯……没有一坛了,只有半坛,这半坛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他伏在铁链上,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掉下,铁链摇来晃去,他指尖一颤,腰带从手指尖上滑了下去,又是哗啦一声响。
    无衣师尹眨了眨眼睛,他支起身体,靠着铁栏坐了一会儿,枯树的影子投在他的胸口上,又扭曲又诡异,他把手指插到头发里,一顺,几缕头发就落下来挂在他的脸上,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斜侧着倚在井口。“喂,没有了,最后半坛竹叶桂花酿,没有了。”
    殢无伤低头望了望地上的碎瓷片,无衣石印的腰带丢在一边,深深浅浅几段紫色,也不知是酒染的,还是阴影的变化,一地的酒泼在青砖上,月光一拢,树影一晃,也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只有一点香味充在酒气里,在井中蒸腾。“此酒香气清幽若早春云色,含芳匿华,散漫遍野。你一身血腥难掩,此时你将它取出,却又投损于此,实在……”他抬起头,看见无衣师尹侧在井边上一动不动,袖子衣摆都拖进井里,腰封也不知被弄到了什么地方,领子敞了一片也没有去遮,让影子一盖,也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只知道白得像雪。他连忙把头埋了下去。
    无衣师尹迷迷糊糊地觉得有点凉,睁眼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竟然睡在渎生暗地里,他坐起来,领子被什么东西压着,随着他的动作一拽就破了。无衣师尹望着敞开的领子和里面沾了泥土的里衣,想了一阵没想起自己腰带扔去了什么地方,腰封倒是还在,卷在手上当枕头呢。他看见地上钉着一枝不知道是什么武器的残件,上面挂着几丝紫线,心想就是这个东西拉着他的领子了。
    无衣师尹整好衣装,找不到腰带,只得把腰封先围上。他扶着铁栏翻出去,摸到一手的露水,又冷又湿。真是奇怪,明明睡在这么潮冷的地方,身上却是干的,也不觉得冷。他想,趁着人少捏住领子奔回家里,赶紧换了衣服,灌下了一碗醒酒的汤。

褐斑伽蓝菜 2012-08-07 22:56
卷五 淡然潇洒,高贵优雅,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衣师尹倒了一杯茶推到面前。“回来了就下来。”他说,即鹿站在墙头上没下来,他也不催,自顾自地喝茶看书,即鹿在那里站了两刻钟,还是跳了下来,却没有喝无衣师尹倒的那杯茶。“你要没地方住,就回你院子里住着。有地方住,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去。”无衣师尹又说,即鹿站在院子里看来看去,他也没有理她。
    “这院子里本来有牡丹的。”即鹿说,在白石上坐下来。“哥你把牡丹和芍药都弄走了?山茶和海棠呢?”
    无衣师尹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地仔细看了看即鹿。即鹿看起来与出走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她仍然戴着那枝珍珠的簪子,只是头发有些乱,她看起来被照顾地不错,皮肤白皙细腻,脸色红润,眼睛和之前一样亮,可惜眼睑已经垂下来,不似少女,倒像是少妇了。“都移了。”无衣师尹回答,他也把眼睑垂了下去。
    “真是可惜,它们都在这里长了多少年了。”即鹿望着无衣师尹放在桌上的杯子,茶水看起来没有什么古怪,无衣师尹也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于是她将那杯茶饮了下去。
    “长得再久,不能留还是不能留。”无衣师尹斜着眼睛望了望即鹿的肚子,即鹿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然后伸手摸了摸。
    “这不行,哥,这是我和槐生的。”即鹿垂着眼,微微笑着望着自己的肚子,那个位置并没有明显的变化,那是当然,不过两个月的时间,那个孩子并不会长得很大,不会让人看见,正是除掉的好时候。
    “即使与你有了孩子,他也还是一个人回了杀戮碎岛。”无衣师尹哼了一声。“无法带你回去,给你名分,即鹿,这样的男人并不是值得托付的对象。你把孩子弄掉,找个好人家嫁了,我这里……”
    “不是的,哥。”即鹿摇了摇头。“槐生他想带我回碎岛,我是背着他跑回来的。他说他要带我回去,无论谁反对,他也要护着我,与我在一起。可是哥,我知道,如果他带我回去了,王树殿一定会处处刁难他,你也说过,他两只脚都让王树殿拽着,若我同他回去了,就是在困住他的枷锁上增加重量。我不能这么做,我回来,生下他的孩子,等他安抚好王树殿,再来接我们,这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哥你说过无论我做了什么我都是你的小妹。”
    “即鹿啊,你还是太天真。”无衣师尹也摇了摇头。“你还是住原来住的地方吧,下人们都换了,你也不用担心,不过最近也少出来,让人见着了,你一个没嫁的姑娘,还不让人给逼死。”他顿了顿,把头转到一边去。“你杀的那个人,端桃花的那个,我给你处理掉了。你以后不要杀人了,即使发现了碎岛的细作,也不要……”
    “不是的,哥,她不是槐生的细作!碎岛不会让地位低下的女人来做事的,她——”即鹿望着无衣师尹冷冷瞥来的眼睛,她动了动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无衣师尹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注视过她。
    “你以为细作的地位很高吗?”无衣师尹笑了起来。“被发现是死,回到家乡也难逃一死。背叛是死,不背叛也难逃一死。对了即鹿,你也该知道,对于背叛者,无论哪一方最终获胜,都不会给他什么好下场。”
    即鹿把头埋了下去,她捂着肚子,深深地吸气吐气,似乎在忍着不哭出来。“哥我知道,不用你来提醒我又不笨。”她转过身,从围廊下转了出去。无衣师尹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她说的话跟探子报回来的倒是对得上,只是雅狄王那老狐狸太会演,是真是假,他也完全猜不出来可。他抬起手来捂住额头,觉得这两个月以来的思考都像是在逃避,他总是希望雅狄王不要碰即鹿,但雅狄王显然并非坐怀不乱的那种人。他又希望即鹿即使被碰过了也不要怀上,可惜即鹿的身体并非意志所能操控。那么现在只能希望她一时想通,把孩子弄掉了,只是不能劝,谁知道她会不会再离家出走,弭界主这段时间正在清理杀戮碎岛来的探子,其中有好些是雅狄王留下来照顾即鹿的,与他们在一起,说不定会被一起清理掉。这也是个不错的结果,但她是即鹿,不是与他无关的某个女人。
    无衣师尹站起来,去卧房里将暗格中的红花取出来,仔仔细细地熬了一份,晚饭时间同饭菜茶饮一起让女婢端进去,端出来时那一碗汤药并没有动过,无衣师尹也不问,仍然每晚熬了放在托盘里与食水一起送进即鹿的院子里,即鹿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再饮红花怕是要伤了她的身子,无衣师尹这才停止了每晚给她熬红花。
    无衣师尹走在路上,实在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劝即鹿。他已经几个月没有去见他,她也囿在那个小院子里不出来见人,只时常让女婢来找他要点东西,针线,或者柔软的绸料,无衣师尹自然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心中不想给,却也亲自去寻了,让女婢带给她。他站在院外,从花窗里看见即鹿做了许多婴儿的小衣服,他仔细挑了送进去的点心果品也毫不顾忌地吃下去,心中松了口气,又起了点别的想法,就到厨房里去亲自给她做了点粥,自己拿到即鹿的小院子里。
    即鹿见了他,看起来似乎也是有那么一点高兴的,她一边吃粥一边说小的时候自己生病时无衣师尹就把那些补身的干果细细碾成末,熬一碗浓稠的甜粥来给她吃。无衣师尹听着她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肚子,即鹿顺着他的目光望着自己的肚子,两只手护住了那个隆起的部分。“哥,我知道你不想我生下这个孩子,但槐生知道他有了一个流着自己血液的孩子的时候,他那么高兴,他说他们那里的人都是树生,男女不行交合之事,父子以时间而定,父子同出一树,真实的关系其实应该是兄弟才对,因为他们同出一源,而不是血脉相传。哥,我要为他生下这个孩子,他要叫剑之初,倾雪之剑,混沌之初。”
    “那你为什么不想一想我。”无衣师尹支着下巴望着她那张似乎沉浸在幸福中的脸。“你的事,已经不止是你的事。还好现在除了弭界主和我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孩子是雅狄王的,不然我们一家都会成为慈光之塔的叛徒。他们只知道你怀了孩子,四处传你生活不检点,有一些人因此提出我连家中一个女人都管不住,自然也管不好两林。这个理由的确让人无法反驳。”
    “那哥你辞了位,我们另找一处清净的地方生活去。”即鹿撇了撇嘴。
    “你真傻,如果我辞了位,要怎么让你生活下去。我辞了位,从什么地方去找买衣食的钱,去什么地方找能住的屋子,祖产也是要修葺的,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一劳永逸。即鹿,你已经给我添了太多的麻烦,而且他还会给我添更多麻烦。”无衣师尹撑着额头,斜着眼睛去瞥窗外的竹影。“我也不知能撑到哪一天,慈光之塔本就分为几个派系,之前互相牵制着大家都谨慎而行,如今你出了这事,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我,好象把我挤出去了,慈光之塔就能和平兴旺似的。”
    “我真是不明白,你们算计槐生就算了,为什么连同为慈光之塔的人,你们也要算计。”
    “你要明白了,就不是即鹿了。”无衣师尹笑着摸了摸即鹿的头。“但你要做好准备,如果你要生下这个孩子,那么所有的人都会攻击你,漫骂你,在某个时候,我也可能放弃你。这一切你得自己扛下来,我是慈光之塔的师尹,我并不能事事都顾着你。”他望着即鹿,她抱着肚子,埋着头没有说话,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即鹿,你有秘密,就烂在心里不要说出来,在这个家里,细作远非只有那一方之人。”即鹿惊异地抬起头来,看见无衣师尹拖着衣袖慢慢走了。
    无衣师尹走在路上,听见无数的人在窃窃私语。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大抵都跟即鹿有关。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很明确的传言传进他的耳朵里,只是弭界主交给他的折子里有许多本都在指桑骂槐地说即鹿的事,说他家中之人道德败坏,说这表明他并没有管教好家人的能力,连管教家人的能力都没有,那么执教两林也绝对是不合适的。倒还真是让人不知道如何辩驳。无衣师尹想,弭界主再支持他,若其他人对他不满,倒也并不是弭界主一人就能够决定他的去留。他明显地感到最近手上的工作比以往少了很多,一些重要的事被从他手中抽给了别人,连两林的事务也开始大量地移交给他人,弭界主也不时地向他暗示有许多人渴望得到他手中的权力,取代他的地位,要他在适当的时候作出适当的选择。无衣师尹当然知道该做什么,他默默地望着河边的烟柳,当时决定让即鹿去见雅狄王,也是这般如海的春色,只是当时决定是弭界主下的,而如今却要自己来亲手了结它。
    若不是因为他是界主,他与慈光之源一体而成,倒也别想让他放弃即鹿。无衣师尹对自己说,他伏在渎生暗地的铁栏上,手上勾着一只酒坛晃来晃去,慈光之塔里流言四起,连家中也不时听见外面有人在高声喧哗着说即鹿的事,总有人互相指责似的站在街口讥讽那道墙里保护着的女人,声音传到即鹿住的小院子里,不时有女婢来说小姐今天又哭了,小姐今天什么都没吃,小姐今天心情不好不让我们进门。如果这种心情的变化能让她的身体产生反应,将那孩子杀死,那就好了,这样就可以让她站在众人面前,说自己并没有怀上孩子,也没有与男人通奸,这几个月闭门不出只是因为身染恶疾。
    哈,如果以为这样就能止住流言,让他的道路回到以往的轨迹,那么不是他太天真,而是他太蠢。无衣师尹想,他望着井中的那一点冰白色,殢无伤,即鹿遇见雅狄王之后这个人就再也没有等到过她,只是偶尔自己来看看他,也不过是图着渎生暗地的清净,也不与他说话。殢无伤一开始还主动开口说话,选在也不说了,他来,他就安静地站在井口,偶尔往上望一望,他不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站在井口,偶尔往上望一望,等着即鹿再来看他。
    无人敢于闯入的渎生暗地,现在竟然成了慈光之塔中唯一让他感到安宁的地方。无衣师尹晃着酒坛,殢无伤在下面沉默地站着,他捏住酒坛往下一递。“喝吗,十五年的女儿红。”
    “借酒浇愁,我不屑为之。”殢无伤回答,前几次无衣师尹同他说话,却嫌他说太都,如今甚少同他交谈,偶尔说几句,也还是简单的几个字就结束了。
    无衣师尹笑了笑,伏在铁栏上将那坛酒喝完,随手一抛将酒坛丢弃在随便哪个地方,转身出了渎生暗地,外面的声音嘈杂细微,嗡嗡嗡嗡地响着,无以师尹不想听,偏偏又钻进耳朵里,他仔细地分辨着说的是什么,又听不分明。他回到家里,看见几个女婢在即鹿住的院子外面拍着门喊小姐小姐让我们进去吧你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身子会受不住的,院子外面似乎有两个婆子在互相讥讽对方的女儿行为不检点,可一字一句都在暗讽他管不住家里的女人让小妹出门去偷汉子,他攀上墙头,看见两个打扮得很穷困的婆娘叉腰挥手地指着对方叫骂,听的人都知道这是在拿即鹿的事来刺人呢,却让人说不出什么话,无衣师尹跳下来,心想他们是怎么找到嘴巴这么脏的女人来他家院子外面骂街的,又觉得拍着门劝即鹿的女婢们也十分烦人,便走上去将她们端着的一只托盘托起来,走到墙边,猛然抛出去,乒乒乓乓地一阵响,那两个婆子咒骂着跑了,他又回到即鹿的小院门口,把惊得瞠目结舌的女婢挥开,一脚踹倒了院门,径直走进去,又踹开了即鹿房间的雕花木门。
    即鹿捂着头缩在床上的角落里,肚子已经十分大,看起来似乎很快就要生产,几个女婢跟在他后面悄悄进来,把东西放在桌上,退出去之前无衣师尹叫她们去请个稳婆过来在家里住着,转头将即鹿拖出来,坐在床沿上将她抱在怀里。即鹿满脸都是泪水,她抬眼看了看无衣师尹,一只手护着肚子,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哥,你看起来真糟糕。”她说,一边说一边又流出眼泪来,无衣师尹听见刚才那两个被他泼走的婆子又在那里跳着脚叫骂,心想她们还真是尽职尽责不骂到吃饭不回去领钱啊。
    “你才知道我看起来糟糕啊。”无衣师尹拍着她的背,就像即鹿很小的时候生病,他也这样坐在她的床边,一下一下拍抚她,安慰她。“你从来都不是个会体谅别人的,你回来的时候说你要顾及雅狄王,我以为你也会抽个空想想我,谁知道到头来你也只学会了如何体谅雅狄王。你是不是以为我的地位很稳固,没有人可以赶我下台?”
    “我又怎么知道他们会这么对你。我不过是个女人,他们为什么要怎么对我,难道非要我死了,他们才会停止吗。”
    “哈,所以我说你太天真不够资格当男人。”无衣师尹瞥着即鹿的肚子,心想自己如果那时候再狠点,拍得她无法去见雅狄王,那多好,这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死了一个你,对我又有什么影响呢,你又不是无衣师尹,你不过是即鹿,死一个即鹿,能带给他们什么好处?倒了无衣师尹,才是他们想要的。”他摸了摸即鹿的脸,又想如果她回来的时候自己能再狠一点,将她肚子里的孩子弄掉,那就好了,让弭界主为她指了婚,赶紧嫁出去,现在出了任何事,也都与他无关了。
    “哥。”即鹿摇了摇他的手臂。“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是。”无衣师尹回答。“只是杀了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用处。即鹿,我真后悔,当初没有打得你走不出门。这样你就不会怀上雅狄王的孩子,也不会给我惹来这么多的事。”
    “呵,哥,明明是你跟弭界主计划的事,却要我来承担这个后果吗。”
    “别忘了,即鹿,是你自己同意了去见雅狄王。我多少次提醒你不要行错了情路,到头来,你还是忘了个一干二净。”无衣师尹摸着她的头发,抬头去看窗外的竹枝。“不过,现在杀了你,也不过是脏了我的手,除此之外,给我带不来任何东西。你可以活着,但那个孩子必须死。”
    “哥你真可怕。”即鹿推着无衣师尹,在他怀里挣动,无衣师尹紧紧得箍着她,就好象要将她闷死似的。“哥你以前对我那么好,为什么现在又对我动了杀心。你以前那么喜欢我,现在又那么恨我。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了,哥,所以你告诉我,你以前对我那么好,那么喜欢我,难道都是假的,其实你的心里,还是恨我的。”
    无衣师尹笑了起来。“即鹿,为什么你还是这么愚蠢。你想事情总是只看一面,为什么不多想一想呢。”他将即鹿抱起来,放到桌边的椅子上,桌上放着即鹿喜欢的食物,它们看起来与平常无异,只是她扶着桌面,不敢去吃。“吃吧,没下毒。我再恨你,也是不能杀你的。”无衣师尹拍了拍她的肩膀,退了出去。
    无衣师尹请来的稳婆在他家中住了几日,那婆子倒是知道不多嘴不多问,只是去看即鹿的时候难免也露出鄙夷的神色。即鹿缩在无衣师尹的怀里,不说话,也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脸,无衣师尹拍着她的背,等探视完了又将她抱到桌边上,让她吃一些东西。即鹿一边吃一边默默地流着眼泪,无衣师尹捉起手绢擦了擦她的脸。“都快生了,就不要这么哭了。”他说,即鹿点了点头,用手把眼泪揉了,又埋下头去,将无衣师尹送来的食物吃掉了。
    即鹿生产的时候是个中午,无衣师尹才端起碗要吃饭,便有女婢跑来说小姐快生了,他又把碗筷放下,跟着跑出去。即鹿的小院里进进出出都是人,水一盆一盆端进去,又一盆一盆泼出来,无衣师尹站在门口听即鹿在里面撕心裂肺地哭,抬起手来将耳朵捂住,他等了不少时候,有人奔来说小姐生了,是个小少爷,他连忙奔进门去,看见稳婆正在包一个婴儿。
    “孩子给我看看。”无衣师尹说,不等稳婆递来便将孩子抱过去,孩子皱着一张脸正在哭泣,皮肤褐红,小腿蹬来蹬去倒是很有力,一个女婢端着盆水要出去倒掉,无衣师尹手一翻,将婴儿摁进水盆里,那女婢惊得忘了动,低头一看婴儿的口鼻都被压进了水了,她眨了眨眼睛,惊声尖叫着丢掉水盆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无衣师尹甩了甩头,几个下人拥进来将那女婢拖走了。
    房间里忽然很安静,只有婴孩呛咳着哭泣的声音,女婢们站在屋里不知所措,倒是那稳婆十分镇定,或许已经有不少养不起孩子的人家在她面前将孩子溺毙了。无衣师尹向着她点了点头,她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哥你刚才做了什么?”即鹿撑起身子虚弱地问,无衣师尹背对着她没有回答,她突然推开女婢,扑下床冲到无衣师尹正面,看见掉在地上的水盆,还有丢在地上那块本来用来包孩子的湿透的布料。“哥!”她扑住无衣师尹的腿。“哥你把孩子还给我!那是我的孩子!我和槐生的,你不能杀死他!”她伸手去夺那个婴儿,无衣师尹捂着孩子,往后退开了。
    “不行,逆鹿,这孩子必须死。”无衣师尹回答,几个女婢吓得或站或跌坐在地,不知道该去拦即鹿,还是该把孩子护下来。
    “哥!哥你不要这么残忍,他那么小,他是你的外甥!你不该这么对他的,做舅舅的难道不该最喜欢外甥吗!”即鹿抬头望着无衣师尹,她看见无衣师尹的袖子将婴儿拢着,她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他蹬动手脚时无衣师尹的袖子该有的翻动,她眨了眨眼睛,突然爆冲起来,一只手抠住无衣师尹的肩膀一只手去拉他的手臂,她咬着无衣师尹的的手腕,牙齿一闭几乎啃下一块肉来,无衣师尹的袖子让她撕下半截,她一手抓着孩子的腿,一手抠向无衣师尹的眼睛,无衣师尹连忙闭了眼往后一躲,即鹿的指甲挖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切在他手腕上的牙齿拉扯着他的肌肉和骨头,他手一松,即鹿便将手中的婴儿抢了过去。
    无衣师尹捂着手腕望着即鹿,即鹿披头散发地抱着孩子缩在床角,双眼发红像一头雌虎,他将那几个女婢赶出去,跨上床要将孩子夺过来,即鹿运起一掌,将他从床上拍了下去。无衣师尹稳住身体,他胸口的布料结了一层冰,倒是没有即鹿以前那些招数那么厉害。他摸了摸疼痛的脸,觉得自己耗在这里没有什么意义,要杀死那个孩子,他能选的方法远不止现在这一种。
    “即鹿。”无衣师尹说,他把即鹿撕掉半截的那只袖子扯了下来。“你好自为之,不要逼我连你一起杀。”他理了理争夺中弄乱的头发,走了出去,继续吃他那顿被打断的午饭。
    第二日慈光之塔已将即鹿产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如果说前些日子都还只是窃窃私语,那么现在倒都指名点姓地说无衣师尹的妹妹即鹿在外面偷汉子生了野种,连他自己的名字也被拿来取笑一番,更是有人将即鹿在外面怎么与人过日子说得绘声绘色就像亲眼见着了似的。无衣师尹走在路上,见着他的人都窃笑着绕开,更有些姑娘被她们的母亲尖叫着赶进屋里,探半截脑袋出来看,他装着没听见没看见,等着弭界主召见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在低声传着即鹿的事,一边说一边窃笑一边嘲讽他无衣师尹管不好自己的妹妹,还管不好自己,妹妹在外面偷人,他本人不知道是想占哪家的姑娘给抓了一脸花,就这种人,也配执教两林。
    无衣师尹咬着杯子,心想我配不配执教两林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配了你们就能配吗,他的心情十分烦躁,捏得那杯子吱吱地响,见完了弭界主出来便回到家里燃了炉安神的香,有女婢跑来跟他说小姐今日把送东西进去的人都拍了出来,院子里也冷得像冰,现在也没有人敢进去。无衣师尹喝着茶,挥了挥手让她下去。“她不吃就别送了。”他转着杯子,手指按在凹凸的印花上,心想外面的人让自己不顺心就算了,毕竟是外人,可为什么连即鹿都要给他找这么多麻烦。他在院子里转了转,院子外面闹哄哄地在吵些什么,他也不去听了,反正不是骂即鹿就是在嘲讽他,他找了点药来,把脸上的伤口抹了,又回去继续燃安神的香,他的手上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连两林的事务也交出去了许多。他倚在窗边,看墙边的竹子被风吹得摇来晃去,即鹿那边不断有惊叫声传来,大概仍然有人在试图送东西给她。不听话的下人,吃点苦也是应该。他又喝了些茶,院子外面的哄笑声还隐隐约约地传出来,他坐了会儿,穿过后门去了渎生暗地,坐在台阶上吹了阵风,渎生暗地里只有风声,吹得他头脑发凉,他坐到天快黑了才回到家里,也不想吃东西,就泡了壶茶,坐在围廊里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完茶又喝了点酒,晚上倒还安静,也没有人在外面叫骂,他站起来,到即鹿的小院去看了看,上回他踹开的门是早就修好了,只是没有关,里面枯竹垂在一边,看来是冻死的。他又转回去,看见厨房外面一道白影闪过。
    果然还是要出来找东西吃的,毕竟她不能饿着婴儿。无衣师尹想,他跟到厨房里,看见即鹿蹲在火边上咳嗽,案板上一些青菜切得粗粗细细,无衣师尹走上去,把切坏的青菜扫掉了。
    “哥。”即鹿紧紧抱着孩子,缩在角落里望着他。
    “你又切不好菜,为什么非要吃这个。”无衣师尹打了两个蛋,调匀了蒸了一碗,又转身另外切了菜,开始煮一锅菜粥。即鹿坐在桌边看着那碗蒸蛋,不敢动勺子。“不敢吃就自己回去,你也看见我什么都没放。”他又切了一点肉,炒了一碟肉丝放在桌上。
    “哥,我不敢吃你做的东西。”即鹿说,眼泪滴在桌上,无衣师尹抹了她的眼泪,另取了一支勺子拉力将那碗蒸蛋吃下去一半。
    “连赌一把都不敢,你现在这样又能做什么,怕就饿死自己,不怕就毒死自己,你死了对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孩子都生了,慈光之塔也到处都在传你的事,你这时候死了,只能让他们更高兴。”他把煮开的粥盛出来,一碗米饭,一碗汤,他托着那碗汤吹了吹,一口一口地喝掉了。“好了,信不信我随你,有毒没毒我也吃了,随便你吃不吃。”他把勺子和锅碗洗了放好,转身走了。他听见即鹿在后面小声地哭,忍着不回头去看,一路走出了后门,又折回来,提了一坛酒。
    渎生暗地里安静依旧,他坐在台阶上将那坛酒喝完了,才又伏在铁栏上,看殢无伤站在井中,他没有说话,殢无伤也没有说话,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会儿,无衣师尹又翻进铁栏,坐在井口上。“即鹿前几日诞下一子,起名剑之初。”无衣师尹说,殢无伤望着他仍然没有说话,于是他又继续说下去:“如今她未婚产子一事在慈光之塔传得沸沸扬扬,令她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殢无伤,你此时仍然不愿踏出渎生暗地吗。”
    “即鹿的选择,在于她自己,外人不可干涉。你以为我在她身边,她就会高兴吗。”
    “往日即鹿前来与你交谈,你心中亦会欣喜。如今她身陷流言之中,身边无一人可信,此时你仍不肯在她身边,即鹿多年以来对你的关心,算是白费了。”
    “她连你也不相信,自然事出有因,此因不解,她将永困于流言与痛苦之中。你让我去她身边,不过解她一时困苦,长久而往,却是另一剂毒,令她痛苦不得解脱。你要救她,需要的并不是我。”
    无衣师尹闭上眼睛,风吹得他的头发勒在脸上,他觉得有那么一些冷,只是不想动,在这个慈光之塔,也没有哪个地方能够像渎生暗地这样安宁。“殢无伤,即鹿现在已经成了我的拖累,我希望你能帮我安抚她。我不能因为她而停滞不前,我有当行之路,你和即鹿都不能踏足,更不能跟上来。”
    “哈,说到底,你如此关心即鹿,也不过是因为她拖累了你。你当行之路,为何不能让人踏足让人同行。你如此自私,肮脏浑浊,你行路不顺,却不懂得自省,只推脱于他人之手,你之混沌,实在令我侧目。”
    无衣师尹侧着头望了望井中之人,他不肯去即鹿身边,这件事已经确认过多次,这次再问,也确实是他多此一举了。他想不出话来反驳,也不想再说什么话,坐在井口又吹了一会儿风,殢无伤站在下面望着他,他瞥见了,却不想去理。而渎生暗地再是安宁平静,也终归不是久留之地,无衣师尹无话再谈,也吹得冷了,便起身,翻出铁栏,离开了渎生暗地。

褐斑伽蓝菜 2012-08-07 22:56
卷六 黯然销魂,清冷出尘,一生一代一双人。


    无衣师尹从渎生暗地里回来,将风吹乱的头发拆了,重新挽起来。天还没亮,他也睡不着,便在围廊下坐着,等着时辰到了让下人们给他更衣梳发去见弭界主。即鹿的小院子里伸出许多的竹,大都是枯黄的模样,他也不叫人去换,偶尔有女人或者小孩的哭声传出来,他也没有去理,小院外面的竹已经长得很高,走近一看阴森森的,即鹿或者剑之初的哭声一传,就跟在闹鬼似的,大半的下人都不敢过来,那小院周围越长越荒,好象无衣师尹宅子里凭空多出来一块野地似的,无衣师尹站在边上,偶尔看见里面钻出来一个小孩,在林子里玩一阵,又被即鹿叫回去。剑之初很瘦,像每日都在挨饿,无衣师尹知道那是因为即鹿害怕送进去的食物里下了那些让人在很长的时间里缓慢死去的毒,不敢让他多吃。何必呢,无衣师尹想,也不去告诉她那些食物是安全的,她愿意怀疑,那让她怀疑好了,反正自己说了她也不会信。
    其实这样养着他们母子也没什么不好。无衣师尹拈着廊外伸来的竹叶,一下一下顺着上面的纹路。这几年坊间的流言已经非常少,毕竟他不作回应,即鹿也不上街,那么流言传过几年,有了新的话题,就会被遗忘了,倒是剑之初的存在或许又会激起一阵新的风波,或者把这件已经被忘记了的事带出水面来继续起浪。无衣师尹想了半天,决定还是不让他出门上学。诗书礼仪什么的,他自己就能教,武艺基础即鹿已经给他打牢了,等他入了门,家中各种武籍能让他学上一辈子。如果他坚持要出门去,那也得等他有能力为自己挣回点功绩,一来挽回点即鹿的名声,二来他在弭界主那里见了不少本子,说的都是几年前说了无数遍的内容,不过影响力却大不如当年,如今两林才刚刚又交到他的手上,弭界主也有意开始用他,剑之初的出现无疑会让几年前的事情重演,失权失势,流言缠身,这样的事,有一次就够了。
    无衣师尹等到平日里该起床梳洗的时候,换了朝服,让下人们给他盘了头发,去见了弭界主,出来的时候听见几人在讨论某个重臣家独女的婚事,说着说着有人话锋一转说那姑娘与无衣师尹不是年岁相当相貌相配一对正好,立刻有人哄笑着反驳说哎哟那家人可邪门得很妹妹在外面偷人哥哥在外面占姑娘那小姐嫁过去可别让这一家伤风败俗的带坏了事,又有人添油加醋地怀疑与即鹿生下孩子的并非外人而就是他无衣师尹本人,一群人笑了一阵,才又转到那位小姐的婚事上。
    无衣师尹扶着额头,心想多老的笑话了怎么还在津津乐道,他走在街上,街上已经没有人像当初那样掩着脸笑了,也没有姑娘见了自己绕着弯走,他去平时里卖蒸糕点心的铺子买了点栗子饼,油纸包着带回家里去,绕进院子,果然看见剑之初在那里,只是没有像往常那样练剑,蹲在廊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走上去,看见一队举着不知道是小渣子的蚂蚁正在他脚边跑来跑去。
    “喜欢蚂蚁?”无衣师尹问,剑之初点了点头,无衣师尹把栗子饼拿出来,饼给了剑之初,纸包里的点心屑抖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有另一队蚂蚁奔出来将它们往巢里搬。“蚂蚁搬完了东西,你就继续练剑吧。”无衣师尹说,剑之初点了点头,于是他将茶具搬出来,自己在廊下煮茶喝。他看着剑之初吃得一脸的饼屑,又将自己的点心掰下来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打多让蚂蚁搬一会儿的主意,觉得这孩子真是又聪明又可爱,唯一可惜的是,他的父亲是雅狄王。剑之初什么都好,只是他的父亲并不是明媒正娶与即鹿成婚的那个人,这就让他的什么都好变得不值一提了。无衣师尹将目光收回来,看见他练剑用的那枝木剑,木剑是即鹿削的,又轻又破又扭曲,他放下杯子奔到库房里,将短剑拿出来挑了挑,拣了把长度与那木剑差不多的,带出去放在剑之初的木剑旁边。
    无衣师尹望着剑之初,剑之初的眼睛里闪着那种武者面对着一把上好的武器时那样的光芒,他热切地望着无衣师尹拿来的剑,却不去握它。“娘亲说,舅舅是坏人,舅舅要杀我,舅舅给的东西都不能要。”他捧着点心,眼睛闪亮亮地望着无衣师尹,无衣师尹笑了起来。
    “即鹿以前还不许你吃我给你的东西,说我会毒死你。你都吃了多少年了,可有哪里不舒服?”无衣师尹抽出绢帕来,将孩子脸上的饼皮渣子擦掉,剑之初一个劲儿地摇头,于是他撩出头发,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那舅舅给的剑,为什么不能要,舅舅再坏,能害你吗?初儿,你的母亲即鹿受外面的流言所困,不敢相信他人,这本是由她自己的错误而起,但你没必要……”
    “娘亲没有错。”剑之初把小嘴噘起来,两边腮帮子鼓得像嘴里塞了栗子。“娘亲只是不能嫁给父亲,娘亲没有错。”
    “嗯,即鹿没有错,她只是不能嫁给你的父亲而已。”无衣师尹摸了摸剑之初的头顶。“所以你要努力练剑,让你的爹亲知道你,知道你的娘亲,这样他就能来接你们,让外面的人知道你的母亲没有选错,而她也不会一直哭了。”剑之初点了点头,自己倒了一杯无衣师尹煮的茶喝了,再吃几个栗子饼,抓起无衣师尹给的短剑开始练习,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只是名家打造的剑比即鹿自己削的木剑重了许多,压得剑之初的手臂直往下垂,带得身姿也不对,无衣师尹折了竹枝,纠正了剑之初的动作,让他练习好了怎么支撑这把剑再学新的。
    无衣师尹望着认真练习的剑之初,觉得自己应该在即鹿回来的那天就让弭界主给即鹿指了婚,逼着她嫁了,将这个孩子当作是早产,这样他便能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他,只可惜当时他只想着让即鹿弄掉这个孩子,忘记了可以将他换给别人做儿子,他有那么多好地方想带他去看,有那么多好东西想让他去拿,有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让他在慈光之塔立于不败之地的学识和武艺想教给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只因为他的父亲是雅狄王。而有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剑之初练了剑,无衣师尹便带他去厨房里给他开小灶,即鹿害怕送进去的食物下着毒,从来不敢给他多吃,无衣师尹便变着法儿地给他做东西吃,吃饱了带着他走一走,等身上闻不出食物的味道了,才放他回即鹿的小院里去。无衣师尹站在外面,听见即鹿从一开始的呵斥转为询问,觉得时间或许真的可以带走一切,等它将雅狄王也带走了,那么或许他也可以带着剑之初四处游历,或者让他去秀士林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学。
    剑之初在宅子里跑跳久了,便想出门去,他攀在墙头上,看外面街道上不少的孩子在追逐玩乐,无衣师尹将他拎下来,告诉他现在还不是让他出去的时候,他有些不快,无衣师尹便找了些玩具来哄着他自己去玩去练剑,然后去两林里处理了事务,回家时剑之初的衣服有些脏,问了问说是练剑时候摔的,有把那几个容易摔的动作演给他看了看。无衣师尹按着他拍了灰,用手卡了卡他的身寸,记下来想给他裁几件新衣,又带着他去厨房里给他做银鱼煎蛋,两个蛋还没打下去就听见下人跑来说门口围了群人说小姐生的小少爷打了他们家的少爷小姐,无衣师尹瞥了眼剑之初,剑之初把脸埋了下去。
    “是他们先骂娘亲是贱货,说我是野种的。”剑之初小声说,无衣师尹洗了手,牵着他到大门口去。
    “也好,初儿,现在也该是让你知道忍一时之气的时候了。”无衣师尹说,让下人拿了凳子来,将剑之初交给他抱了,藏在墙头上看,他打开门,看见外面围着许多家丁和仆妇,都是慈光之塔几个不得了的人物家里的,一群人见了他便冲上来拽着他的袖子又哭又号又闹又骂又吵要他把那淫妇交出来沉湖,再把小野种交出来打死了扔出去喂狗,无衣师尹任他们抓扯推搡了一阵,估摸着大概也吓着剑之初了,便挥开人群说了些道歉和责任由无衣师尹一手承担的话,将被打了的少爷小姐叫出来给他们磕了头,一众家丁仆妇们围在他周围进不得退不了,早间听说要嫁女儿的那重臣前来解了他的围,跟他说了几句暗话讨了不少好处,便也走了。无衣师尹抬起头来,看见剑之初趴在墙头上捂着嘴哭得一脸花。
    大概这样便足够了。无衣师尹想,捉起袖子抹了抹额头上撞出来的血,把扯歪的盘发拆了,簪子扔在堂屋里,随手抽了条发带来将头发捆了,牵着剑之初到厨房去继续做他的银鱼煎蛋,又烧了冬瓜丸子汤给剑之初加餐,坐在桌旁一边看他吃饭一边告戒他一定要忍,剑之初一边哭一边吃一边点头,无衣师尹安慰了他一会儿,让他回去睡觉,又叫来下人让他把剑之初的身寸记下,去挑几匹好料子来给他做几身新衣。只是第二日无衣师尹回来,又有一群人围在门口叫骂即鹿和剑之初,见他回来便围上来抓扯,他一边挡着仆妇们的手一边想怎么那小家伙什么都没听进去啊,传了消息给弭界主,不一会儿这家的主人便奔来将仆妇和家丁们赶回去,又跟他客套了一阵,无衣师尹倒是知道第二日总免不了要再让些东西出去,与他说了那么一会儿,进了院子将门一关,看见剑之初站在围廊里探头望着他。
    “你过来。”无衣师尹把撕破的外衣脱下来扔给女婢让她去补起来,又把扯歪的盘发拆了,拣了枝簪子来另挽了发髻。他招了招手,剑之初有些迟疑,磨蹭了会儿还是跑过来,他垂下手,摸了摸他的头。“我昨日不是告诉过你,从今以后他们说你什么都要忍着吗,又不是没有让你报仇的时候。”
    “我又没有做错。”剑之初别着头,一脸的不乐意。“他们骂我,骂娘亲,娘亲又没有做错,我也没有错,为什么要我忍。”
    无衣师尹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心中十分烦躁,忍不住就想教训这个雅狄王弄出来的孩子,他动了动手指,抓起来,又放回去,指甲卡进肉里,却到底没忍住,一掌拍在剑之初的胸口上,剑之初喊也没来得及喊便弹进竹林里,带倒几丛竹撞在墙上又摔下来,无衣师尹走上去抓住他的手腕,指头按在脉上,探出他没伤着筋骨和内脏,便将他拎起来,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我早说过让你忍,你却不听,你忍不住就不要出门去了,在家里练好剑,就回去陪你娘亲。”
    剑之初咬着嘴唇看着无衣师尹将他身上的灰拍了,转身就走,他小声叫了两句舅舅,无衣师尹没有理他,他捏着袖子将眼泪一抹,吸着鼻子从他身边跑了。无衣师尹也不去追,自己到渎生暗地里坐了会儿,心想即鹿和她的孩子怎么尽给自己惹些大麻烦回来,难道跟雅狄王扯上了关系,就得像碎岛一样让他头疼吗,他扶着额头,觉得背后一阵又一阵地发冷,似有风雪呼啸,他也没回头去看,吹冷了便回家去,即鹿正等在他书房外面,见他回来了,便跟着他进了屋。
    “我不明白。”即鹿轻声说。“其实,你对剑之初就跟其他舅舅对外甥那么好,有的时候还要好,只是为什么现在又动手打他。”
    “他那脾气,不学着忍,以后不知要铸成什么大错。”无衣师尹说,即鹿的脸又瘦又尖,眼下青黑难掩,她穿着一身白,据说是雅狄王喜欢她这样的打扮,只是现在看起来真跟鬼似的。无衣师尹也看不下去,便将桌上那盘绿豆糕推过去,又给她倒了杯茶。“你也不要和我争什么他错没错你错没错,说了能算的并不是你我,更不是他,你不能改变慈光之塔,那就只能忍着。”
    “哈,我早该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连我都能动手去打呢。”即鹿笑了一声,她也没有吃无衣师尹推来的点心,便退出去,快三更的时候有下人来报说小姐带着小少爷从后门走了,无衣师尹将他们挥下去,捂在被子里翻到起床时间,见过弭界主之后去了两林,回来时看见几个下人在堂屋里走来走去,见他进了门便围上来跪着哭诉,说小姐和小少爷在外面给人砸得满身是血要拉去沉湖,家里人护着勉强没让人拖走,却怎么也领不回来,无衣师尹没答话,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让他们这么死了或许才是最好的。无衣师尹啜着茶水想,他喝完了茶,点了几个家丁女婢带着出去,让识路的领着到那儿去。即鹿抱着剑之初缩在角落里,一身灰尘泥土血污,他认得护在外面的人是弭界主头几年安插在家里的,大概也有保护即鹿的意图,便从他们身边穿进去,将即鹿和剑之初一起抱出来,有人在外面喊要他管教管教家里的贱人该沉湖沉湖,无衣师尹抱着即鹿和剑之初一言不发跑出人群去快速往家里赶,不知道什么人怎么追上来往即鹿眼前塞了只剥了皮的死猫,即鹿眨了眨眼睛,忽然惊叫挣扎起来,将剑之初摁在怀里,胡乱挥着一只手抓散了无衣师尹的头发,一个女婢奔来抖着手要将那死猫拎走,即鹿一口叼住那只手,头一甩扯下来半块皮肉。
    无衣师尹空出一只手来将即鹿的嘴捏开,即鹿又抓又踢弄得他一身灰尘脸上纵横几道血印子,剑之初被摔在地上,他赶紧要下人去把他抱起来先走,手指摁在即鹿的颌关节上一捏将那女婢解救出来,再将那死猫扔了,抱着即鹿跟上去奔回家里。
    即鹿一到家便扯着剑之初要躲进小院里,无衣师尹一手拽着剑之初,一手切昏了她,丢给女婢们带去清洗,剑之初吓得一声也吭不出来,埋着脑袋用手指去抹碰出来的鼻血,无衣师尹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将冷了的茶水倒在他额头上,又捂着他的额头,另一只手拍在手背上,拍了几下之后终于止住了血,无衣师尹便让人烧了热水放在廊下,将他抱去洗了个澡。“今日的事你就赶快忘记吧,也不要去追究什么对错,有些事也追究不清,你只记着忍一时风浪,日后总有讨回来的时机。”
    剑之初抹着脸上的水没有说话,无衣师尹把他抱起来擦干了,换了前几日新做好的衣服,又让下人做了点点心给他吃,剑之初吃了几个点心,跳下桌端起盘子往后院里跑了,无衣师尹也不追他,自己换了衣服洗了头发,到书房里焚着安神的香坐了一下午,有女婢在门外探头探脑,不敢进来,却又似乎有事要报,无衣师尹当然知道这是要说即鹿的事,便没理,随她在外面坐立难安地等着。即鹿如今该是不敢出门去了,也好,她本来也没出门去现眼的必要。倒是剑之初,头几日自己告诉他的事,他是一点也没听进去的,或者他其实听进去了,但更愿意相信即鹿,这也正常,剑之初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从小最亲近的就只有即鹿,当然更听得进她的话。这样的剑之初,也不知道长大之后会不会倾向慈光之塔以外的地方,尤其是当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雅狄王之后,说不定会整个倒向杀戮碎岛。无衣师尹把手指插进头发里,一拉,那些将干未干的发丝就绞在他的手指上,拉得皮肤生生地疼。看来一开始选择即鹿就是个错误,本来就不该让她去的,她太天真,也太任性,并没有认真地理解过对她而言慈光之塔该摆在什么位置,这也是他的错,从小就太宠爱她,让她忘记了自己身为师尹之妹的责任,而即使自己已经对她说过那么多次,她也还是忘了个干净。这样的即鹿也不能说就很有错,慈光之塔的女人在学识和眼界上其实也不比杀戮碎岛的女人好到哪里去,虽然也有很能干、眼界开阔胜似男人的,可惜在这么一点时间里,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可以代替她了。
    无衣师尹出了书房,先听那女婢说小姐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哭,连小少爷也不让进门去,无衣师尹嗯了一声,随便将她打发了。院子外面又有人在拿即鹿的事互相叫骂,这回又带上了剑之初,无衣师尹倚在廊下,不想去听,也不想再去管剑之初会不会再跑出去跟人打架,渎生暗地虽然清净,毕竟不是久留之地,他又想起秀士林不远的地方有片安静的林子倒是能够开块地方出来长住,次日便同弭界主说了,弭界主准得很爽快,于是他遣了人,将地方收拾出来,过了几日整理妥当了,便将家中一些必须之物收拾了一下,带去那边竹林里安顿下来,又想了想给那林子起了个名字,叫流光晚榭。
    当天晚上无衣师尹回到家里,看见门口仍然堵着人,吵闹着要找即鹿和剑之初,他立刻折了个方向,到了渎生暗地里去找殢无伤,殢无伤仍然没在井口,他站了会儿便要走,此时却瞥见井中移过来一点白,该是殢无伤了。“今日我要离开这个家。”无衣师尹说,他扶着铁栏,抬头望了望那株枯树,枯树的枝杈上长了霉点和青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下来。“即鹿与剑之初如今已成我之负累,我无法带着他们,亦无法弃之不顾,但终有一日,我必须将他们丢下。”
    “此日早已来临。多年以前你选择为了慈光之塔而将即鹿推入无间,便不再有另择他路的机会。”无衣师尹听见殢无伤的声音从井中传上来,他昂着头,不想去看井中之人。“是你的选择让即鹿无路可行,你现在又要让她无地容身吗。”
    “我是慈光之塔的师尹,除了慈光之塔的未来,无一物不可舍。”
    “依你之言,若有一日,慈光之塔须以你之性命换得一日安宁,你肯舍弃自己吗?”
    “当然会。”无衣师尹回答,殢无伤没有说话,只是无衣师尹却觉得身上似乎有那么一些冷了,于是拉了拉领子。“我早已说过,我有当行之路,你和即鹿都不能跟上来。”他埋下头,看见殢无伤正在望着他,他想他或许该劝他上来保护即鹿,或许还有剑之初,只是这几年他也劝了太多次,殢无伤也拒绝了太多次,现在要开口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以用来劝了。“你或许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无妨,我本来就希望你和即鹿永远不要懂得这些。”他动了动手指,将手心从冰冷的铁栏上挪开,殢无伤在下面望着他,他把头转开,顺着这个防线放开栏杆离开,回了流光晚榭。
    流光晚榭的风里只有竹叶碰撞的声音,无衣师尹听着这些声音,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在这个地方没有弭界主,没有即鹿,没有剑之初,没有殢无伤,只有安静柔和的慈光之塔在他的周围,他燃了一炉香,坐在小几边上支着脑袋,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看。他自然知道这些安静只是一时的,他在什么地方,各种各样的阴谋与麻烦就会追到什么地方,不过一时的安静也总比不得安宁要好些,至少那些恶言不会追着他到这个靠近两林的地方来。
    无衣师尹在流光晚榭住了几个月,每一日皆有下人来报即鹿与剑之初的情况,说小姐躲在小院子里不出来,也不让人进去,只得让小少爷将食物送入,又将碗碟带出来;而小少爷的日也很不好过,院墙外面的嘲笑声和叫骂声时常引得他跳出门去与人争斗,回来时弄一身伤不说,还招来不少家丁仆妇堵门,头几日手臂上还断了根骨头。无衣师尹交代下要他们做的事,让他们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再来问该不该安慰小姐或者该不该让家丁去帮小少爷这样的蠢事。
    就像时间的流动也停止了似的。无衣师尹捧着茶杯想,两林之中近日安好,未发生社呢们难以收拾的事,也没有其他的事务交到手上,即鹿和剑之初的事放在很远的地方,不去想的话,也不会总是绕在心上烦着,虽然也知道放在那里不管,这事也不会随着时间而消失,有一天它总会爆发出来,只是在那之前,他已经不想再去纠结那些已经让他厌烦的事,也不想再去想放在家里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以及会给自己惹来什么事。他铺开一张纸,画松画竹,画完了卷一卷烧掉,又再画,岁月静好,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不曾有过一个叫即鹿的妹妹,慈光之塔也不曾有个外敌叫杀戮碎岛。
    无衣师尹在流光晚榭待到第二年竹花开放的那些日子,想起自己或许该去看看即鹿和剑之初,还有殢无伤,他们的情况由下人带过来,每天都有,只是他从来没有回去看过。他想总有一天他会无法逃避,只是也没有想过那一天接着便到来了,有女婢跑来说今晨发现小姐在屋内上吊死了,小少爷缩在自己床上不肯下来,无衣师尹望着她,她的脸上不见悲喜,想来也是让流言漫骂给折磨透了,如今终于得到解脱。
    无衣师尹灭了香,去向弭界主告了假,回到家里去料理即鹿的丧事。即鹿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明显的勒痕,人也很瘦,比起以前简直不能看,无衣师尹到她的小院里去找了找,把雅狄王送的东西找出来,打开看了看,里面多是绢花和珍珠发簪,还有一支手镯,看起来该是成对的,另一支大概在雅狄王那里,无衣师尹带着盒子出来,将绢花和珍珠发簪别在即鹿的头上,剑之初躲在角落里,他把他拉出来,将那镯子塞在他手上。
    “这是你母亲的东西,留着吧,以后会有用的。”无衣师尹说,剑之初接了那镯子,捧着看了一阵。
    “用来让我的父亲与我相认吗?”剑之初问,无衣师尹没有回答他,拎着他出来换了衣服,为即鹿守灵,无衣师尹坐在廊下,想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该告诉殢无伤,只是想归想,他又不愿动,剑之初跪在屋里,不说话,也不哭,他看着他跪了几个时辰没有动,走上去一看果然是睡着了,便抱回屋里让他睡一觉,自己去厨房里做了点素食来,等剑之初醒了便让他吃了点,又去即鹿灵前守着,守了三天就该出殡,只是即鹿坏了事,也不能葬在家族的墓地里,按慈光之塔的规矩,也只能烧了散掉,无衣师尹也没了什么与传统争斗一番的想法,便叫人备了柴火找了个地方,将即鹿的尸体放上去,牵着剑之初,要他去点火将她烧了。
    剑之初举着火把,拉着无衣师尹的袖子不肯上前,无衣师尹催了几句,他便把火把扔了,蹲在地上抱着脸哭了起来。无衣师尹看着剑之初的头顶,又看了看放在前面的柴堆,觉得虽然即鹿被放在里面,但让一个孩子去烧掉自己的母亲确实太残忍了。他拍了拍剑之初的头,让他到一边去坐会儿,自己把火把捡起来,点了柴火,等着火焰将它们烧尽。无衣师尹站在火边,被热浪烤得有些出汗,他听不见剑之初的声音,便转头看了看,殢无伤站在他的背后,手中墨剑映着火焰的红光。
    无衣师尹又转了转头,看见剑之初缩在树下,已经睡着了。
    “那是即鹿之子,你要好好看看他吗?”无衣师尹问,他把头偏向剑之初,殢无伤也将脸转过去看了看,剑之初抱着自己,将脸藏于手臂之下,阴影一盖便什么也看不清了。殢无伤摇了摇头。
    “即鹿是即鹿,他是他,即鹿与我有关,而他与我无关。”
    “哈,这个与你有关的女人,生前行错情路,你不劝止;受人欺凌,你不阻止。她死后,唯一遗存之子,你也不好好看上一眼。”无衣师尹闭了闭眼睛,他转身倒了一杯酒,递到殢无伤的手上。“去给她敬一杯酒,送她一程吧。”
    殢无伤接了杯子,看了看里面的液体,那酒的颜色该是冷的,只是被火光一掩,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颜色了。他端着杯子,抬头看了看冲天而起的大火,那气味很怪,又臭又焦,却似乎夹着一丝甜,无衣师尹将手伸过来,将杯子连同他的手一起捏住。
    “连这都不会吗?”无衣师尹问,捉着他的手将腕子一扭,一拉,酒撒在地上,很快就浸进泥土里。殢无伤动了动手指,无衣师尹捏得用力,指尖按得他的关节发疼,忽然那杯子竟然裂了开去,被无衣师尹捏着收在两人手中,几枚碎瓷片从他的手指间掉下去,更多的被无衣师尹捏在他的掌中,他看见血从两人的手指上掉下去,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抱歉,我失态了。”无衣师尹将手指松开,他手上的血掉在殢无伤的手背上,顺着皮肤滑到手指尖,殢无伤看着那点血,他尝过自己的血是什么味道,微咸发苦,他抬起手来,将那点血按在嘴唇上,手指一抹,一点为味道从嘴唇缝隙里渗进来印在舌尖上,那味道也是咸的,微微发着苦,却似有似无地带着一些安神香的味道,他喜欢安神香的味道,只是如今他也想不起,那是因为即鹿身上带着这个味道,还是因为无衣师尹身上带着这个味道。
    无衣师尹背对着他,将扎在手指上的碎瓷片摘出来扔在地上,他的手上不断有血落下来,红得发黑,一开始还用手去捂,后来就不再去管了。他站在前面,看火将整个柴堆烧得噼啪作响,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卷着火舌往上升,将那个对某几人来说十分美好的女人烧成灰,留下一个孩子,还有根本不美好的自己。他理了理袖子,抬起手抹掉额头上的汗,转身又看了看殢无伤。
    “你现在从渎生暗地里出来,又有什么用。即鹿已逝,你打算做什么,去向何处?”无衣师尹问。
    “即鹿选择一死,纵然是我,亦不可干涉。”殢无伤动了动手腕,昏黄焰光在墨剑剑身上一闪。“神兵未成,觅一处聚天地灵气的地方,继续锤炼神兵。”
    “那也是时候给你无咎剑招了。”无衣师尹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一本老旧的册子,一甩,甩进殢无伤手中:“聚集天地灵气的地方自然有,路观图就在后面。无咎剑招配合神兵,可令你纵横四界,无人可挡。”
    殢无伤接了书,拿在手里掂了掂。“如此强悍之招,为何你不习成去对付雅狄王,却要即鹿一介女流去作出牺牲。”
    “若我能练,自然会如此而行。”无衣师尹将头偏到一边去。“我有当行之路,并不是武艺强横就能做到的。此招成后,我会联合火宅佛狱、诗意天城诛杀雅狄王,以绝慈光之危。你可以凭此试出此招威力。”
    “说到底,你不过以此招换得我的武力。”殢无伤将那本册子甩了甩,收起来。“雅狄王纵横四界无人可敌,你又如何确定你的安排一定能杀雅狄王?”
    “当日我也会在。”无衣师尹转头看了看剑之初,剑之初睡得很熟,于是他将头转回来。“无咎剑招天下无敌,若你败于他人之手,随时可以来杀我。”他抬起手,在自己心口点了点:“若担心无法回来,可在此留下剑气,剑败之时取我性命,无论你是否存活,决不让你孤单赴死。”
    殢无伤抬起手来,在无衣师尹指着的地方一抹。“好,此招若败,我便回来杀掉你,在那之前,我便保你性命无虞。”他的手指顺着无衣师尹的衣服滑下来,一点血痕擦在深紫色的锦缎上。“无衣师尹,杀雅狄王,到底是为即鹿,还是为你。”
    无衣师尹笑了起来。“自然是为我。”他回答。
    殢无伤嗯了一声,他转过身,慢慢地走了,无衣师尹回头守着那团火,等着它燃尽,熄灭成灰。


《城府》 FIN

白忽悠 2012-08-07 23:43
无论什么文,每次看你起的章节名字我都感动的泪流满面Q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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