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斑伽蓝菜 |
2012-08-08 20:01 |
浮光[衡岛元别、棘岛玄觉](全)
卷一 白练
棘岛玄觉睁开眼睛,其实这并没有什么用,他的眼睛早已看不见任何东西。很久以前它们清晰地将这个碎岛的颜色和形状记录在他的脑中,它们璀璨生辉,在他失去目觉之后出现在他的梦里,只是,他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已经醒了还是仍然在梦中,睁开眼睛不能驱除黑暗,也不能让他记得的那些从他的意识里消失。 一只手从他的额角摸过来,指尖先点在发际,再一点一点盖住他的额头,往下,盖住他的眼睛,于是他把眼睛闭起来,睫毛扫在那手心里,熟悉的、被抚摩的感觉。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棘岛玄觉问。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奇怪,喉咙也十分疼痛,只是抬不起手去摸。 “寅时一刻,太宫,你总算醒了。”那人轻轻地说,这声音夹在连绵不绝的哭嚎声里听起来有点奇怪,甚至听不真切,棘岛玄觉很久没有听过如此清晰的百鬼夜唱,衡岛元别跟在自己身边越久,那些声音就越模糊飘渺,他相信衡岛元别放下仇恨的那天不久就会到来,只是为何现在这哭嚎声突然清晰起来,当他想要思考时,高热和头晕阻止了他。 “太宫,膳房刚刚送了点粥来,你看是先喝药还是先吃点东西?”那人将他扶起来,温柔地撩开扑到他脸上的头发,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于是一张柔软的棉布卷轻轻靠上来将那些水珠吸掉了。 “元别,大夫有没有交代药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棘岛玄觉问。 “是饭后吃,但太宫你高热不退……” “那就先吃点东西吧。”棘岛玄觉伸出手去,一只熟悉的手接住了他的手,放在锦缎被面上。 “是,太宫。”那人回答,回身去取了放在桌子上的粥,缓慢地喂给他。粥的温度有些凉,衡岛元别通常会将碗捧在手上吹到合适的温度,许多年以来一直如此,无论是粥、茶水还是偶尔端上来的那些羹状的点心。只是棘岛玄觉无法想太多,高热和晕眩撕扯着他,百鬼哭嚎干扰着他,他勉强吃完了粥,将已经凉透的药喝下去,他的意识时清时晦,被放回床榻上时他拉住了那人的手腕。 “元别,卯时叫醒我。”棘岛玄觉说,一只手托住他的手腕,于是他放开了手中的肢体,让他将自己的手塞进被子里,掖好。 “是,太宫。”那人回答,恭顺如常,于是棘岛玄觉又恍惚地睡着了。 棘岛玄觉醒来时感到手指上一点异于往常的热度,他动了动指节,那几个关节十分酸软,就好象他许久都不曾休息。他集中精神想要听见外面的声音,任何声音,人声,鸟虫鸣叫,甚至是风声,但没有任何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哭嚎传进来。 元别,你又压制不住心中恨意了吗。棘岛玄觉模模糊糊地想,眩晕和高热折磨着他,他动了动手腕,将它从原本的位置移开,一点阴凉印在他的皮肤上。 原来是太阳的光照在他的手背上,这个时候,早就该过了卯时了。而衡岛元别竟然没有叫醒他,在以往,无论戢武王是否召见,衡岛元别都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帮助他更衣洗漱,然后为他梳头。 棘岛玄觉很难想起衡岛元别为自己梳头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恍惚记得应该是一缕一缕分开,仔细梳顺,然后再拢在一起,该捆起来的捆起来塞进摄论太宫的帽子里,该挑出来的挑出来,再仔细将因为捆扎而弄乱的那些梳好,压住里层的短发。棘岛玄觉很喜欢衡岛元别给他梳头时那种小心和细致,衡岛元别的动作总是比别人的更轻一些,梳齿压在头皮上的时候并不会让他觉得疼,而拉动的过程更是仔细地拿捏过力度,通常而言一个人给自己梳头的时候也不会这么小心,而衡岛元别就会换不同的梳子将头发分开梳理。 棘岛玄觉略微有些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耳边的头发,那里的头发显得有些乱,应该是睡眠中的翻动造成的,他的手指触到一点异常的、不像是睡袍布料的织物,顺着脖子摸下来,发现那竟是卷在皮肤上的一段纱布。 原来咽喉的疼痛和声音嘶哑竟然是这个造成的。棘岛玄觉神识不清地想,手指顺着纱布缠过的位置滑动,他摸到脖子中央时一点疼痛将他的意识从昏沉里拉了出来,那似乎是极痛苦的,有很淡的腥味从纱布下面传上来,一点粘稠的温热染在他的手指上。 这是怎么回事?棘岛玄觉想,他把那指间按在舌头上,尝到一点铁锈的咸味。 棘岛玄觉撑起身体,他将背靠上床头,借助这点力量让酸软的手臂将自己撑起来,他伸出手去摸那些放在床头位置的衣服,通常衡岛元别在自己就寝之后会将它们拿去清理干净然后再放回来,它们一尘不染,就好象从来没有穿出去过,而衡岛元别的脚步也极轻,分明是脱了鞋履只穿着袜子走进屋来,放好东西之后又安静地出去。很久以前衡岛元别要求这个工作的时候还会穿着鞋子进屋,后来他发现自己的脚步声会将棘岛玄觉从睡眠中吵醒,便脱掉鞋子,悄悄地进来,再悄悄地出去。棘岛玄觉曾经说过这些事不需要他亲自去做,衡岛元别只是听,到了晚上仍然为他掖好棉被,把衣服拿出去清理干净了,再悄悄地进屋来将它们放好,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十分轻微的脚步声从自己床边走过去,一点布料摩擦之后又出去,刻意放轻动作关上门,之后他才能睡去。他模糊感到自己好象很久没有好好睡过,又好象已经睡了很久,只是,脖子上这条伤口是从哪里来的? 而棘岛玄觉伸出手去,并没有摸到应该放在那个地方的衣服。衡岛元别一向不会将任何东西随便放,这是他们在长久的磨合之中养成的习惯,而这一回,他竟然没有遵循这个习惯将衣服放回来,也没有遵循那些习惯叫他起床。 “元别。”棘岛玄觉喊,有人应了一声。 “何事,太宫。”衡岛元别问,声音被鬼怪哭嚎挟着,语气温和得有些突兀。 “今晨,为何没有前来叫我?”棘岛玄觉问,他听见衡岛元别的眼皮在轻轻颤动。 “王有使者前来说今日不必召太宫上殿,要元别不要惊扰太宫睡眠。”衡岛元别回答,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更何况,元别晨间入太宫居室,并未惊醒太宫,元别便知今日太宫身体十分不适,不宜外出。” “是吗,哈。”棘岛玄觉收起用在手臂上的力,让自己缓慢地滑下去。“元别,戢武王有多久没召见我了?” “太宫忘记了,太宫前些日子身体不适,险些在王面前昏倒,之后便高烧不退,王体恤太宫操劳,派遣太医前来诊视,并吩咐众人好好照顾太宫。”一双手伸来托住他的身体,将他的头发理顺了,被子拉上来掖在脖子下方。“王吩咐太宫在听思台安心养病,待痊愈后再议事不迟,太宫得王树殿信赖,切不可有任何闪失。” “是吗。”棘岛玄觉侧着头,他听见一点轻微的脚步声,有人从外面将门关上,吱呀一响。“元别,你过来。” “太宫?”衡岛元别跨上前一步,棘岛玄觉向着他伸出手去,什么都没有摸到。“太宫。”衡岛元别的声音有些远,只是那声音本来就夹杂在鬼哭声里,远或者近,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元别方才去了听思台外,身上满是尘土,太宫不适,还是不要摸了。” “原来如此。”棘岛玄觉将手收了回去。“听思台外面如何了?” “听思台外绿柳成荫,今年柳叶比之去年更绿更长,却轻薄了些,想来是光照不足雨水偏多之故,不过太宫不必太挂心,今年虽光照不足,但并未影响到谷物结穗。”棘岛玄觉听见一声布料与漆木摩擦的声音,想来应该是衡岛元别拉过凳子坐下了。“只是今年靳杜鹃开得十分稀疏,不如前几年那般如火如荼。倒是紫薇值得期待。” “外物如何美,若无心欣赏,也无法明了其美在何处。”棘岛玄觉说,他听见衡岛元别轻轻的笑声。 “太宫心中挂念政务,自然无心欣赏,待太宫痊愈,说不定又是另一番感想了。”衡岛元别回答,他的心跳声十分平稳,只是百鬼夜唱之声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停息。 “那元别呢,有心欣赏吗?”棘岛玄觉问,衡岛元别的声音安静而飘渺,混在鬼怪哭嚎里,没来由地让他想起那根最后的稻草。 “太宫如今不适,元别自然无心欣赏,待太宫痊愈,元别自然有心与太宫一起欣赏。”棘岛玄觉感到一只手按在棉被的边缘,那只手应该是属于衡岛元别的,他动了动手臂,那只手立刻顺着棉被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元别。”棘岛玄觉闭上眼睛。“你放肆了。” “太宫,元别知道了。”衡岛元别放开了手,但很快又将手压到他的肩膀位置,将锦被拉了拉,他感到衡岛元别的手指拂过他脖子上那段被包裹着的部分,衡岛元别的手指十分轻柔,只是它们从这一边的动脉位置环到那一边,一不小心就要被掐死的姿势。“太宫,这个伤口会让说话困难吗?”衡岛元别问。 “并不会。”棘岛玄觉回答,衡岛元别的手指贴着那段纱布滑动,它轻轻按在伤口上,有些麻,但并不会疼。 “会疼吗?”衡岛元别又问,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滑到棘岛玄觉脖子的另一边,又探到耳后将那里那些被揉乱的头发理出来,顺在枕边。 “并不会。”棘岛玄觉回答。 “那就好,太宫让元别担心了。”衡岛元别似乎是稍微埋了一下头,棘岛玄觉感到一些头发和羽毛的触感扫在自己的额头上,以前他曾经摸过衡岛元别的脸,那些头发和羽毛拂过手指的感觉与拂过额头的感觉一点也不像,羽毛更揉,头发更扎,他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衡岛元别的脸,只是压在身上的锦被那么重,竟然沉得他抬不起手来。 “太宫,等会儿元别叫人来换掉这些纱布吧。”衡岛元别轻轻地说,擦在额头上的那些被头发和羽毛拂过的感觉一下消失了。 棘岛玄觉应了一声,他感到一点柔软的棉布贴在他的额头上,将汗水吸掉了。“这是怎么弄的。”他突然问,衡岛元别的手顿了那么一下。 “元别不知。”衡岛元别回答。“太宫并无交代,也没有别人提起。元别不敢擅自派人调查,只能等太宫亲自告知。” “是吗。”棘岛玄觉把脸转到一边,衡岛元别捉着那块棉布从他的额头移到脖子,又探进领子里,擦了擦锁骨以上的位置。 “太宫,今日元别在听思台,看见林中水草丰美柳兰满布,春日里便是满目紫云美丽非常,我们春季去林中吧。”衡岛元别说,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又或者是因为离得远了,混在鬼哭声里,棘岛玄觉仔细去听,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 “……柳木如今……不少……” “……山下农家开垦的稻田……谷穗……” “……园中花树……新移入……” “……太宫……一起去……” “……太宫……” “……太宫……” 棘岛玄觉模模糊糊地感到衡岛元别似乎离开了这个房间,又似乎隐约听见他的声音夹在百鬼哭嚎中一点一点远去,在意识被撕扯一空之前,他也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答应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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