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 浮光[衡岛元别、棘岛玄觉](全) --]

=天都武鑒= -> 玄冥收河 -> 浮光[衡岛元别、棘岛玄觉](全) [打印本页] 登录 -> 注册 -> 回复主题 -> 发表主题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1

浮光[衡岛元别、棘岛玄觉](全)

卷一 白练

    棘岛玄觉睁开眼睛,其实这并没有什么用,他的眼睛早已看不见任何东西。很久以前它们清晰地将这个碎岛的颜色和形状记录在他的脑中,它们璀璨生辉,在他失去目觉之后出现在他的梦里,只是,他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已经醒了还是仍然在梦中,睁开眼睛不能驱除黑暗,也不能让他记得的那些从他的意识里消失。
    一只手从他的额角摸过来,指尖先点在发际,再一点一点盖住他的额头,往下,盖住他的眼睛,于是他把眼睛闭起来,睫毛扫在那手心里,熟悉的、被抚摩的感觉。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棘岛玄觉问。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奇怪,喉咙也十分疼痛,只是抬不起手去摸。
    “寅时一刻,太宫,你总算醒了。”那人轻轻地说,这声音夹在连绵不绝的哭嚎声里听起来有点奇怪,甚至听不真切,棘岛玄觉很久没有听过如此清晰的百鬼夜唱,衡岛元别跟在自己身边越久,那些声音就越模糊飘渺,他相信衡岛元别放下仇恨的那天不久就会到来,只是为何现在这哭嚎声突然清晰起来,当他想要思考时,高热和头晕阻止了他。
    “太宫,膳房刚刚送了点粥来,你看是先喝药还是先吃点东西?”那人将他扶起来,温柔地撩开扑到他脸上的头发,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于是一张柔软的棉布卷轻轻靠上来将那些水珠吸掉了。
    “元别,大夫有没有交代药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棘岛玄觉问。
    “是饭后吃,但太宫你高热不退……”
    “那就先吃点东西吧。”棘岛玄觉伸出手去,一只熟悉的手接住了他的手,放在锦缎被面上。
    “是,太宫。”那人回答,回身去取了放在桌子上的粥,缓慢地喂给他。粥的温度有些凉,衡岛元别通常会将碗捧在手上吹到合适的温度,许多年以来一直如此,无论是粥、茶水还是偶尔端上来的那些羹状的点心。只是棘岛玄觉无法想太多,高热和晕眩撕扯着他,百鬼哭嚎干扰着他,他勉强吃完了粥,将已经凉透的药喝下去,他的意识时清时晦,被放回床榻上时他拉住了那人的手腕。
    “元别,卯时叫醒我。”棘岛玄觉说,一只手托住他的手腕,于是他放开了手中的肢体,让他将自己的手塞进被子里,掖好。
    “是,太宫。”那人回答,恭顺如常,于是棘岛玄觉又恍惚地睡着了。
    棘岛玄觉醒来时感到手指上一点异于往常的热度,他动了动指节,那几个关节十分酸软,就好象他许久都不曾休息。他集中精神想要听见外面的声音,任何声音,人声,鸟虫鸣叫,甚至是风声,但没有任何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哭嚎传进来。
    元别,你又压制不住心中恨意了吗。棘岛玄觉模模糊糊地想,眩晕和高热折磨着他,他动了动手腕,将它从原本的位置移开,一点阴凉印在他的皮肤上。
    原来是太阳的光照在他的手背上,这个时候,早就该过了卯时了。而衡岛元别竟然没有叫醒他,在以往,无论戢武王是否召见,衡岛元别都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帮助他更衣洗漱,然后为他梳头。
    棘岛玄觉很难想起衡岛元别为自己梳头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恍惚记得应该是一缕一缕分开,仔细梳顺,然后再拢在一起,该捆起来的捆起来塞进摄论太宫的帽子里,该挑出来的挑出来,再仔细将因为捆扎而弄乱的那些梳好,压住里层的短发。棘岛玄觉很喜欢衡岛元别给他梳头时那种小心和细致,衡岛元别的动作总是比别人的更轻一些,梳齿压在头皮上的时候并不会让他觉得疼,而拉动的过程更是仔细地拿捏过力度,通常而言一个人给自己梳头的时候也不会这么小心,而衡岛元别就会换不同的梳子将头发分开梳理。
    棘岛玄觉略微有些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耳边的头发,那里的头发显得有些乱,应该是睡眠中的翻动造成的,他的手指触到一点异常的、不像是睡袍布料的织物,顺着脖子摸下来,发现那竟是卷在皮肤上的一段纱布。
    原来咽喉的疼痛和声音嘶哑竟然是这个造成的。棘岛玄觉神识不清地想,手指顺着纱布缠过的位置滑动,他摸到脖子中央时一点疼痛将他的意识从昏沉里拉了出来,那似乎是极痛苦的,有很淡的腥味从纱布下面传上来,一点粘稠的温热染在他的手指上。
    这是怎么回事?棘岛玄觉想,他把那指间按在舌头上,尝到一点铁锈的咸味。
    棘岛玄觉撑起身体,他将背靠上床头,借助这点力量让酸软的手臂将自己撑起来,他伸出手去摸那些放在床头位置的衣服,通常衡岛元别在自己就寝之后会将它们拿去清理干净然后再放回来,它们一尘不染,就好象从来没有穿出去过,而衡岛元别的脚步也极轻,分明是脱了鞋履只穿着袜子走进屋来,放好东西之后又安静地出去。很久以前衡岛元别要求这个工作的时候还会穿着鞋子进屋,后来他发现自己的脚步声会将棘岛玄觉从睡眠中吵醒,便脱掉鞋子,悄悄地进来,再悄悄地出去。棘岛玄觉曾经说过这些事不需要他亲自去做,衡岛元别只是听,到了晚上仍然为他掖好棉被,把衣服拿出去清理干净了,再悄悄地进屋来将它们放好,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十分轻微的脚步声从自己床边走过去,一点布料摩擦之后又出去,刻意放轻动作关上门,之后他才能睡去。他模糊感到自己好象很久没有好好睡过,又好象已经睡了很久,只是,脖子上这条伤口是从哪里来的?
    而棘岛玄觉伸出手去,并没有摸到应该放在那个地方的衣服。衡岛元别一向不会将任何东西随便放,这是他们在长久的磨合之中养成的习惯,而这一回,他竟然没有遵循这个习惯将衣服放回来,也没有遵循那些习惯叫他起床。
    “元别。”棘岛玄觉喊,有人应了一声。
    “何事,太宫。”衡岛元别问,声音被鬼怪哭嚎挟着,语气温和得有些突兀。
    “今晨,为何没有前来叫我?”棘岛玄觉问,他听见衡岛元别的眼皮在轻轻颤动。
    “王有使者前来说今日不必召太宫上殿,要元别不要惊扰太宫睡眠。”衡岛元别回答,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更何况,元别晨间入太宫居室,并未惊醒太宫,元别便知今日太宫身体十分不适,不宜外出。”
    “是吗,哈。”棘岛玄觉收起用在手臂上的力,让自己缓慢地滑下去。“元别,戢武王有多久没召见我了?”
    “太宫忘记了,太宫前些日子身体不适,险些在王面前昏倒,之后便高烧不退,王体恤太宫操劳,派遣太医前来诊视,并吩咐众人好好照顾太宫。”一双手伸来托住他的身体,将他的头发理顺了,被子拉上来掖在脖子下方。“王吩咐太宫在听思台安心养病,待痊愈后再议事不迟,太宫得王树殿信赖,切不可有任何闪失。”
    “是吗。”棘岛玄觉侧着头,他听见一点轻微的脚步声,有人从外面将门关上,吱呀一响。“元别,你过来。”
    “太宫?”衡岛元别跨上前一步,棘岛玄觉向着他伸出手去,什么都没有摸到。“太宫。”衡岛元别的声音有些远,只是那声音本来就夹杂在鬼哭声里,远或者近,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元别方才去了听思台外,身上满是尘土,太宫不适,还是不要摸了。”
    “原来如此。”棘岛玄觉将手收了回去。“听思台外面如何了?”
    “听思台外绿柳成荫,今年柳叶比之去年更绿更长,却轻薄了些,想来是光照不足雨水偏多之故,不过太宫不必太挂心,今年虽光照不足,但并未影响到谷物结穗。”棘岛玄觉听见一声布料与漆木摩擦的声音,想来应该是衡岛元别拉过凳子坐下了。“只是今年靳杜鹃开得十分稀疏,不如前几年那般如火如荼。倒是紫薇值得期待。”
    “外物如何美,若无心欣赏,也无法明了其美在何处。”棘岛玄觉说,他听见衡岛元别轻轻的笑声。
    “太宫心中挂念政务,自然无心欣赏,待太宫痊愈,说不定又是另一番感想了。”衡岛元别回答,他的心跳声十分平稳,只是百鬼夜唱之声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停息。
    “那元别呢,有心欣赏吗?”棘岛玄觉问,衡岛元别的声音安静而飘渺,混在鬼怪哭嚎里,没来由地让他想起那根最后的稻草。
    “太宫如今不适,元别自然无心欣赏,待太宫痊愈,元别自然有心与太宫一起欣赏。”棘岛玄觉感到一只手按在棉被的边缘,那只手应该是属于衡岛元别的,他动了动手臂,那只手立刻顺着棉被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元别。”棘岛玄觉闭上眼睛。“你放肆了。”
    “太宫,元别知道了。”衡岛元别放开了手,但很快又将手压到他的肩膀位置,将锦被拉了拉,他感到衡岛元别的手指拂过他脖子上那段被包裹着的部分,衡岛元别的手指十分轻柔,只是它们从这一边的动脉位置环到那一边,一不小心就要被掐死的姿势。“太宫,这个伤口会让说话困难吗?”衡岛元别问。
    “并不会。”棘岛玄觉回答,衡岛元别的手指贴着那段纱布滑动,它轻轻按在伤口上,有些麻,但并不会疼。
    “会疼吗?”衡岛元别又问,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滑到棘岛玄觉脖子的另一边,又探到耳后将那里那些被揉乱的头发理出来,顺在枕边。
    “并不会。”棘岛玄觉回答。
    “那就好,太宫让元别担心了。”衡岛元别似乎是稍微埋了一下头,棘岛玄觉感到一些头发和羽毛的触感扫在自己的额头上,以前他曾经摸过衡岛元别的脸,那些头发和羽毛拂过手指的感觉与拂过额头的感觉一点也不像,羽毛更揉,头发更扎,他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衡岛元别的脸,只是压在身上的锦被那么重,竟然沉得他抬不起手来。
    “太宫,等会儿元别叫人来换掉这些纱布吧。”衡岛元别轻轻地说,擦在额头上的那些被头发和羽毛拂过的感觉一下消失了。
    棘岛玄觉应了一声,他感到一点柔软的棉布贴在他的额头上,将汗水吸掉了。“这是怎么弄的。”他突然问,衡岛元别的手顿了那么一下。
    “元别不知。”衡岛元别回答。“太宫并无交代,也没有别人提起。元别不敢擅自派人调查,只能等太宫亲自告知。”
    “是吗。”棘岛玄觉把脸转到一边,衡岛元别捉着那块棉布从他的额头移到脖子,又探进领子里,擦了擦锁骨以上的位置。
    “太宫,今日元别在听思台,看见林中水草丰美柳兰满布,春日里便是满目紫云美丽非常,我们春季去林中吧。”衡岛元别说,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又或者是因为离得远了,混在鬼哭声里,棘岛玄觉仔细去听,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
    “……柳木如今……不少……”
    “……山下农家开垦的稻田……谷穗……”
    “……园中花树……新移入……”
    “……太宫……一起去……”
    “……太宫……”
    “……太宫……”
    棘岛玄觉模模糊糊地感到衡岛元别似乎离开了这个房间,又似乎隐约听见他的声音夹在百鬼哭嚎中一点一点远去,在意识被撕扯一空之前,他也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答应了什么事。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1
卷二 朱华


    棘岛玄觉摸了一下拢在手腕位置的袖子,这件衣服的料子很新,摸上去又挺又滑,只是不够柔软,袖口上的绣花也十分陌生,衡岛元别站在他的身边,拉着肩膀位置一下一下地抚着垂下的袖子,他捂了一下耳朵,衡岛元别立刻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太宫,你耳觉不适吗?”衡岛元别问,他抬起手来,拇指按在棘岛玄觉脸侧耳前的穴位上揉了揉。
    “元别,这是怎么回事。”棘岛玄觉问,他举起手,将袖子前的绣花在衡岛元别的眼前晃了晃。
    “太宫,这是今日王的使者送来的,说是要换朝服,先让太宫试试样式。”衡岛元别托住棘岛玄觉的手掌,拇指按着他的指关节,棘岛玄觉感到那只手的袖子被拉直理顺,似乎还往后面拂了拂,他把手按在肩头上,顺着手臂往下摸,这身朝服的样式与先前那身十分相似,只是少了些装饰物,袖子上的织纹换了一种形式,绣花也是,衡岛元别整理好那身衣服,又转头换着梳子按照棘岛玄觉习惯的方式梳理了他的头发,将新的冠冕戴在他的头上固定住,那似乎有点松,于是衡岛元别将一只手指别进帽子的沿口,折了折那个位置的布料。
    “太宫,你觉得还合适吗?”衡岛元别问,他扶着棘岛玄觉站起来,转到他的身后去理了理那些压在身体下面的衣料,它们微微有些起皱,衡岛元别蹲下,拉了拉那衣服的下摆,又整理了里面的裤腿,把鞋帮理起来。棘岛玄觉熟悉这种被仔细地照顾打理的感觉,至于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想不起来了。他带着衡岛元别回来的时候并没有给他安排过什么工作,什么时候衡岛元别开始做这些照顾起居的事,然后被任命为伴食尚论,他也记不得了。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但他记得自己怎样在衡岛杀了那么多人,却真的不记得带衡岛元别回来是什么时候,怎样教导他处理一些事务。衡岛元别现在处理任何交到他手上的事都很顺手,就好象他天生就是做这些的,如果不仔细去回忆,棘岛玄觉偶尔也会以为不需要教导,衡岛元别就能做好他要做的任何事。
    “王怎么会突然想要更换朝服?”棘岛玄觉问,衡岛元别整理着前摆的手顿了一下。
    “元别不知。”衡岛元别回答,他伸手把因为整理下摆而拉得有些错位的腰带重新理平,腰带上系着表示身份和功绩的璎珞,衡岛元别将它们整理到一个不显眼但又能够一眼望见的位置,把穗子理好。
    “碎岛已经近千年没有换过朝服的样式了。”棘岛玄觉缓慢地说,他伸出手去,摸了摸系在腰上的璎珞,它们有新有旧,一部分流传自自己的祖先,一部分则是自己争夺而来,最后一块竟然是衡岛屠杀而得来的,他摸到那一块,拎起来,仔细地描绘着上面的刻痕。这些痕迹很新,边缘棱角分明,并不是曾经被手指抚摩过很多年的那一块。
    元别最终,还是换掉了吗。棘岛玄觉暗暗地想。也罢,那东西跟摩诃堑般咒桥头那两尊石像一样都是衡岛的伤痕,元别不愿意看见它们,那是当然的。
    棘岛玄觉忽然向着衡岛元别伸出手去,衡岛元别迅速放下另一串璎珞避开了。“元别,前几日,你我可曾去过摩诃堑?”棘岛玄觉问,他向衡岛元别伸手,像往常那样,那只手被接住了。
    “并无,太宫如何有此一问?”衡岛元别托着棘岛玄觉的手,把里层袖子上的绣花拉出来,又盖上外层的袖子,他的手指按在棘岛玄觉手腕经脉纠集之处,指尖冷得不像这个时候该有的温度。
    “是吗,我记得我带你去摩诃堑。”棘岛玄觉伸出另一只手往前触到衡岛元别的领子,衡岛元别立刻握住了那只手。
    “太宫想去摩诃堑?”衡岛元别问。
    “并不是。”棘岛玄觉回答,把手从衡岛元别的手里拉出来。
    “或许是太宫想去摩诃堑,所以梦见与元别同去了。”衡岛元别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他双手挑起棘岛玄觉颊边的头发,手指插在发丝之间顺下来,让它们自然地落在胸前。“太宫,新的朝服,或许冠冕和鞋大了些,需要元别记下来交给王的使者吗?”
    “就这样吧。”棘岛玄觉回答,他抬手摸了摸新的冠冕,它似乎与原来的差别并不大,杀戮碎岛的冠服样式从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固定下来了,要改也的确不会进行太大的更改。衡岛元别研了墨,将新朝服的缺陷记录下来,棘岛玄觉仔细听着毛笔在纸面上滑动的声音,只是这些声音还没有传到他耳中就已经被吞没了。棘岛玄觉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那些细微的声音,有时甚至是别人的脚步声,百鬼夜唱的声音不停地充塞着他的耳觉,在这些凄厉的哭喊声里,任何声音都变得渺小,几不可闻。
    衡岛元别扶着棘岛玄觉的手,在他肩膀上用力让他坐在椅子里。“太宫,元别先去将此物交于王的使者,若太宫今日感觉稍微好些了,便出去走走好吗?太医说若太宫感觉好些了便可稍作运动回复气力。”
    “按照太医说的做吧。”棘岛玄觉抬起手来将压在头上的冠冕取下,它立刻被接走了,听起来似乎放在桌子上。衡岛元别出去的脚步声只有前两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鬼哭之声如此洪亮,棘岛玄觉用力捂住耳朵。
    元别,你又心生恨意了吗?棘岛玄觉想。我不在朝堂之上,你与伐命太丞起冲突了吗?还是戢武王为难你了?棘岛玄觉闭上眼睛用力地捂住耳朵,百鬼夜唱之声连绵不绝地侵袭着他,他手向前伸,摸到半旧的桌子和上面摆着的纸,桌子擦得很干净,棘岛玄觉记得只要是自己会接触到的东西,衡岛元别都会让仆女仔细地清洁,纸也放得很整齐,棘岛玄觉隐约记得自己曾经教导他书本纸张要仔细地叠好放平,衡岛元别这样做了,许多年,从不松懈。
    说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的两个人,毕竟还是互相影响了。棘岛玄觉扶着桌子站起来,他听不见窗外的风声虫鸣,甚至连门外的脚步声也听不见,无边的黑暗里只有衡岛元别一人来去。棘岛玄觉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的耳觉遭到破坏,那么便无法听见站在外面的还是不是当初在听思台的那些人。
    棘岛玄觉伸出一只手向前,像所有目不能视的人那般想要找一个可以确定自己位置的东西,他的指尖触着了微微发凉的木门,再倾身向前想将它推开时便跌到了地上。

    棘岛玄觉睁开眼睛,他的背上都是汗,高热让他的眼睛发涨,于是他又闭上了。他听见鬼怪哭嚎声萦绕连绵,便抬起手来揉了揉耳前脸侧的穴位,他的脸上热得发烫,手指却是冰凉的,按在皮肤上让他稍微有那么一点清醒,只是他的神识依然昏沉,半明半晦地沉在黑暗里。
    有人将他扶了起来,柔软的枕垫塞在床板与他的背之间,他听见瓷勺与碗沿的敲击声,衡岛元别搅动汤药的时候偶尔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只是更轻,更多的时候,只有药汁在碗中被带动的声音。
    “元别?”棘岛玄觉问,他听见模糊的一点应答声,只是分辨不清来人回答的是什么,也分辨不出回答的是谁的声音,那人捏着棉布擦了他额头上的汗,便将碗中的药汁喂给他。药汁有些凉,味道也有些焦,棘岛玄觉缓慢地咽下去,咽喉有些抗拒,他偶尔也生病,这个时候衡岛元别便会看着仆从按照方子上写的时间熬好药,趁着热度未散送过来,吹到合适的温度,再递到他手中,现在这碗药闻起来熬过了头,放凉了也显得十分苦涩,显然不是衡岛元别看着熬的。棘岛玄觉没来由地想让这个人将这碗药倒了,把衡岛元别叫来守着重新熬一碗。
    看来是让元别给宠坏了。棘岛玄觉想,把喂来的药喝下去。那人收拾了碗和勺子,又擦了他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抽了塞在他背后的枕垫,扶着他躺下,把被边掖上。棘岛玄觉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它的边缘有一点湿,应该是吸了汗,而此前有一点血渗出来的地方却没有干硬的触感,想来是已经换过了。
    棘岛玄觉把手掌整个贴在脖子上,他听不太清周围都有些什么声音,只是门外有人在奔跑,厚重的脚步声隔着门和百鬼哭嚎也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抬起另一只手,把脸遮住。
    到底是被留下一命,只是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棘岛玄觉想,那些哭嚎声让他听不见更多的东西,无法通过风和动物的鸣叫声来分辨昼夜,无法通过门外的说话声来判断现在听思台里都是什么人,但还好他分辨得出绣在锦缎被面上的刺绣和床沿的雕花,这让他得知现在他还被安置在听思台里,而有一些人正在奉命看顾着他。
    至少还被留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而没有被扔到什么其他的地方去。棘岛玄觉模模糊糊地想,他感到咽喉位置的伤口有些疼,应该是被汗水浸泡造成的,只是这点疼痛无法维持他的清醒,他昏昏欲睡,甚至也不明白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他用了点力按在纱布上,只是这个动作让他咳嗽了起来,他用力把脖子伸直,想缓解咽喉位置的不适,这个动作拉扯到了那个伤口,他感到那个位置火烧一样疼了起来,那些疼痛将他的神识从昏沉中拉了回来。
    现在他被关在听思台,受到仔细地照顾。棘岛玄觉努力集中精神思考,鬼怪的哭声惊扰着他,分散着他的思维。衡岛元别偶尔会在自己身边停留那么一段时间,但他清醒的时候并不多,无法判断他停留了多久,而其他时候在他身边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他现在听不见太多的东西,百鬼夜唱干扰着他,让所有声音都变得细微,让他无法通过声音去进行判断。
    现在必须知道外面的是谁,到底有些什么人在听思台里。棘岛玄觉想,他尝试着让气流通过声带带出一点声音,这个过程让他感到疼痛,也不知道是那个伤口已经深入了咽喉还是高热不退让他的喉咙干涩难受,他又咳了几声,将呼吸理顺,然后侧过头,脸向着门外喊了一声元别。
    棘岛玄觉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1
卷三 红鸢


    棘岛玄觉感到有人托起了他的手。“太宫,夏至未至,天气倒日渐炎热了,元别让人把窗户推开好吗?”衡岛元别的声音似乎十分轻微地响了起来,棘岛玄觉听不太真切,但他立刻感到一丝风吹到他的脸上,看来是真有人推开了窗子。
    棘岛玄觉记得其实在不那么久之前自己还是看得见一点光的,他并非天生盲目,而是逐渐失去了视物的能力,只是并不彻底,在天光很好的时候他便能看见一点微弱的光明,只是这些微弱的光明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暗,什么时候完全看不见,倒是忘记了。
    棘岛玄觉记得自己的目觉刚刚开始消退的时候,只是逐渐看不见颜色,后来则发展到在暗处看不见物体的形状,再后来颜色和形状都离他远去,到了收养衡岛元别的时候便只能勉强分辨出白天或者晚上,虽不妨碍行动,但多少有些遗憾,碎岛风光或许不如慈光之塔绮丽,倒还有几处美丽的地方。最遗憾的大概便是看不见衡岛元别现在长什么模样,当年在衡岛那孩子十三岁,虽然已经不天真,但还算美好,可惜这段记忆并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往事。
    棘岛玄觉把手探到衡岛元别的手掌边缘,捏住,他感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衡岛元别的手动了动,险些要从他手指间挣出去,但最终他保持着这个被自己抓着手掌的姿势,并没有将手抽走。“元别,若那日在衡岛……”
    “太宫。”衡岛元别伸过一只手来探了探他的额头。“太宫,你身上热度又起,怕是衣衫汗湿了,元别叫人来为你更衣吧。”他把棘岛玄觉的手塞回被里,转身走出门去,不一会儿有人来为他擦拭身体,更换了缠住伤口的纱布和背心湿透的里衣,衡岛元别始终不发一言,脚步声也被百鬼哭嚎掩盖了过去,让他听不见他到底在不在这个地方。
    安顿好之后棘岛玄觉听见门被关了起来,微弱的风还流在这个房间里,窗户应该还开着,只是现在他已经看不见照射在眼睛上的那一点光。他感觉到房间里除了了自己没有任何人在,衡岛元别要么是和仆从一起走了,要么根本就没有再来。或许是不想听自己再提当年衡岛之事吧。棘岛玄觉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棘岛玄觉记得当年在衡岛,衡岛元别跟他的的父亲和他的几个兄弟一起跪在已经斩断的的玉珠树前,他宣读雅狄王的旨意时,只有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接着一旁的武士便挥刀斩下了他父亲的头,血点子甩在他的脸上,他撇过头去一望,斩下来的刀拖在他颈项上,只切了一半,按照规矩,这便不能补第二刀了。棘岛玄觉记得他倒下去时眼睛还微微发着亮,还没有死透的孩子侧着脸看见自己的兄弟被人斩下头颅,接着是他的族人们,到他离开时,这个头还连在身体上的孩子流了许多血,眼神已经灰败下去,棘岛玄觉蹲下来,将他的眼皮合上,他的手上沾了血,一抹便是一片发暗的红。
    后来这些死去的人的躯体被拿去铸成雕像立在婆罗堑的般咒桥头,等到戢武王在衡岛玉珠树前立碑慰灵时,似乎已经没有人记得当年这里发生过什么,幸存的岛民纷纷老化,很快就再不会有衡岛族民存在,棘岛玄觉并没有踏上衡岛的土地,却听见有人来报说玉珠树生出了新芽,而苍老的岛民里,竟然出现了十二、三岁的少年。
    棘岛玄觉记得他花了十分漫长的时间去说服戢武王留下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等到终于被允许带那名少年回听思台时,据说他已经是十四、五岁的模样,棘岛玄觉伸出手去摸到他的脸,那张脸带着典型的衡岛特征,如果能够顺利长大,那么他的模样会十分漂亮。只是他的手指在少年耳后摸到了一点伤疤,顺着那点痕迹摸过去,从脖子的这一边横到那一边,藏在头发下面,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孩子就是当年被刀刃拖过颈项而没有立刻死去的那一个,很多年前他躺在血和沙地里,他亲手合上他的眼睛,而现在,那个孩子竟然就站在自己面前,只是自己再也无法看见他的模样。
    棘岛玄觉抬起手摸了摸脖子,缠在纱布下的那个伤口愈合得如何了他也不知道,衡岛元别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关于这个伤口的任何事。他摸着纱布找到伤口的一端,顺着切口摸过去,摸到另一端,这个伤口并不十分长,但已经深到足够要人性命,与当年拖在衡岛元别脖子上的伤口十分相似,他摸着缠在外面的纱布,觉得这个伤口或许与那日拖在衡岛元别脖子上那一刀有关,那一刀没有让他死去,他便要自己活着,只是为什么,棘岛玄觉却想不明白。
    棘岛玄觉也不记得自己脖子上的这道伤口是怎么来的,他知道衡岛元别习武,却没听说过他拿刀剑,又或者这是衡岛元别放任别人切的,但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还能活着,并没有几个高手能够造成这个伤口,它很大,很长,却并不会要人性命,偶然的情况下它确实会发生,但棘岛玄觉并不认为它来自于偶然。
    棘岛玄觉听见了很重的脚步声,它们呈现一种规则的复数,从开着的窗边缓慢跑过去,棘岛玄觉知道这是守卫的队伍在巡逻,他曾经听过很多次,但这一次又略有不同,它们听起来比平时那些巡逻的脚步声更轻,棘岛玄觉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它们被盖在百鬼哭嚎声里的缘故,但衡岛元别有理由隐藏它们,他并没有跟他说过自己的耳朵里,现在尽是百鬼夜唱的声音。
    棘岛玄觉把手指抠进纱布里,他的指甲刮在皮肤上十分疼,大概是刮掉了几道皮肤,他揭起来一层,又往里抠到下一层,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太宫,你这是在做什么。”衡岛元别将另一只手探进他的手心和纱布之间,衡岛元别的力度非常轻,只是卡进手心和纱布之间时却并没有迟疑,甚至压得自己的脖子有那么一点发疼,衡岛元别托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从纱布里抽出来,他的指腹擦过已经长长的指甲,又擦过棘岛玄觉的脖子,有两三个地方在沙沙地疼,棘岛玄觉的咽喉位置滑了那么一下,他很快感觉到有湿热的东西捂上来,又很快离开了。
    “是元别疏忽了,忘记了让仆妇来给太宫修剪指甲。”衡岛元别托着棘岛玄觉的手,往外面移到床沿位置,棘岛玄觉感到他的另一只手点在纱布上,一点一点将因为被撩起来而卷下去的纱布理好,让它们贴在皮肤上,棘岛玄觉将另一只手伸出来,捏住了衡岛元别的手腕。
    “元别,碎岛近日可有何事发生?”棘岛玄觉问,他的手指按着衡岛元别手腕上血脉纠集的位置,衡岛元别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缓慢速度,将手腕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并无。”衡岛元别回答,他抓着棘岛玄觉的手塞回被里。“只是听说王派遣的使者找到了剑之初。”
    “是吗,看来碎岛将来又有一场风波。”棘岛玄觉闭上眼睛,衡岛元别的手立刻触了上来,轻轻按在他的眼皮上,衡岛元别的手指很凉,让他双眼的高热肿胀感得以缓解。“此事不宜拖延,元别,立刻替我更衣,我要面见戢武王。”
    衡岛元别的手掌盖到棘岛玄觉的眼皮上,制止了他起身的动作。“太宫,你忘记了,王他正在闭关当中不可打扰,所有的消息现在都停留在王树殿。”
    “是吗……”棘岛玄觉睁开眼睛,以前他这么做的时候,衡岛元别便会将盖在他眼皮上的手掌挪开,只是这一次,他感到自己的睫毛刮在什么东西上,而捂在双眼位置缓解他的眩晕感的那一片发凉的触感也并没有消失。
    “太宫,当年雅狄王在慈光之塔……”
    “元别,不该问的,不要多问。”棘岛玄觉转了转头,他的眼皮擦在衡岛元别的手上,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因为握刀或者握剑而生出的茧或者硬皮,于是他确定自己脖子上这一道伤口确实并不是衡岛元别亲自弄出来的,只是与他有没有关系,却还需要一点时间去证实。
    “是,太宫,元别知道了。”衡岛元别轻轻地说,棘岛玄觉想起以前他这么说的时候声音都是从下面传上来,在那之前他可以听见羽饰和头发拂过空气的声音,他能够想象出衡岛元别怎样弯腰埋头用恭敬的语气对自己说出这句话,而现在他的语气还是恭顺的,只是他已经听不见羽饰和头发擦在空气里的声音。
    棘岛玄觉闭上眼睛,他感到衡岛元别的手缓慢地从自己的脸上移走了。
    棘岛玄觉安静地躺了一会儿,衡岛元别的手从他脸上移走之后残留在皮肤上的冰凉感很快被烧灼感吞噬一空,他的意识变得模糊,百鬼夜唱之声忽远忽近地漂浮在他的耳朵里,他一点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见,他感到自己的手被衡岛元别握着,一点清凉贴在手腕上随着血液的流动传上来,只是这一点温度也很快被淹没了。
    棘岛玄觉感到微微发凉的皮肤贴到自己的额头上,有头发扫过他的脸侧,他的眼皮颤了颤,最终没有睁开。他感到衡岛元别的额头离开了自己的额,几只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将汗湿的部分撩开,托着他手掌的手也放开了,一会儿之后一张湿冷的棉巾盖到了他的额头上。
    棘岛玄觉没有听见衡岛元别离开时应该有的木门开关的声音,他安静地躺了一会儿,一只手将他的手掌托起来,放在另一只盖着丝绸的手上,那只手应该是女人的,地位卑贱的仆妇在为地位高贵的人服务的时候不能直接接触到皮肤,便会用丝绸或者棉布之类的织物将卑贱者的皮肤裹起来,防止两者的皮肤互相接触。棘岛玄觉感到自己的指甲被一点一点磨到习惯的长度,之后又用温热的水擦拭掉落在手指皮肤上的碎屑。棘岛玄觉熟悉这种感觉,之前衡岛元别叫来仆妇为他整理指甲的时候便是这样的过程,只是那时他能听见衡岛元别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还有他提醒仆妇适时住手的声音,他记得很早以前自己的指甲会被修剪得更短,似乎是在衡岛元别到他身边之后才留长了那么一些。
    “因为元别不想看到太宫的手指上有被磨白的伤痕。”他记得衡岛元别这样笑着说。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1
卷四 苏芳


    棘岛玄觉并不确定衡岛元别什么时间会在自己身边,大多数时候他从混沌里清醒过来时房间里空无一人,他的耳中只有百鬼夜唱之声,有的时候他能感受到有一点微弱的风从他的脸上发间拂过去,或者很微弱的阳光落在他的身边,窗子被推开时他偶尔能听见很微弱的士兵巡逻经过的声音,通常在听思台这些声音是不会出现的,但从他第一次醒来之后他便能听见这些声音,它们应该是按照一定的规律进行的,棘岛玄觉手指颤抖着伸到褥子下面摸到木质的床栏,将指甲掐到刷在木板上的漆面里,缓慢地拉出一条痕迹,他伸手摸了摸那条痕迹,又将指甲卡进去划了划,划破漆面,露出里面的灰膏,他抠掉刷在灰膏上的大漆,将它们藏在被褥下面,又在灰膏之上划了几道痕迹记录下巡逻的队伍经过的次数。这些动作让他感到头晕目眩,手指压在褥子下面抖个不停,他紧紧闭着眼睛将手指从褥子下面抽出来,在床单的里面擦了擦指甲缝里的灰膏碎屑,他听见外面有队伍跑过的声音,便将手伸到褥子下面,又划下一道痕迹。
    棘岛玄觉把手抽回来,放在平时睡眠时会放着的位置,他感到咽喉的位置灼痛难忍,口舌也干燥异常,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身体的其他部位上,他感觉到被子压在身上的重量,里衣贴在皮肤上的纹理,头发挂在耳边的感觉,他的意识一点一点模糊了,他用力地将指甲压在手心里,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一丝清醒,他感觉不到疼痛,也不知道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力气将指甲掐进肌肉里还是因为眩晕让皮肤的感觉迟钝,他渐渐地陷入了昏沉,在意识完全远离之前,他感到一只手伸进棉被里将他的手腕握住了。
    “太宫,你为何这样做?”衡岛元别将棘岛玄觉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他将手指卡进棘岛玄觉的指缝里,一点一点将抠在手心里的指甲抚开。“是脖子或者身体里还有什么地方在疼吗?”
    “元别,现在离我上次醒过来,有多少时间了?”棘岛玄觉问,他感到衡岛元别用一只手指托着自己三只手指的指腹轻轻地往上抬起,在他的手指快要滑落下去的时候再放下来,他的指腹按在衡岛元别的手指上,接触的地方有一些汗,他集中精力感受了一点时间,才分辨清楚这些汗是因为自己正在发着热。
    “大约是九个时辰。”衡岛元别回答,他轻柔地捏着棘岛玄觉的手指尖,将那些手指伸展开,又蜷起来。
    “原来也没过多少时候。”棘岛玄觉把手摊开,衡岛元别两只手捏住他的手掌两边,拇指以下的部分在他的皮肤上揉来揉去,他动了动指节,衡岛元别捏住了他的手指。“元别,你放肆了。”
    “是,太宫,元别知道了。”衡岛元别捏着棘岛玄觉的手腕,他微微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将手指探到棘岛玄觉的脖子根部试了试皮肤上的温度。“太宫,今日元别从听思台外回来,看见外面花园里的络石已经开花了。”他轻轻地说,“花朵十分美丽,雪似的,比去年要繁茂一些,可能是因为今年水分充足吧。”
    “是吗……”棘岛玄觉闭上眼睛,他感到刚刚被掀开的被角又盖到了身上,而衡岛元别的手指则移到他的额头一侧,用一种他已经十分熟悉的力度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太阳穴。
    “太宫,你疲倦了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动了动嘴唇,按压在两边太阳穴上的手指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舒适,因为高热而发着涨的眼睛也稍微缓和了一些,他反手抓住衡岛元别的手腕,拇指压在脉搏跳动的感觉最剧烈的地方。
    “元别,听思台的卫兵是多久巡逻一次?”棘岛玄觉问。
    “元别不清楚。”衡岛元别回答。“这些士兵是太丞在调配,负责巡视王宫与碎岛各处的安全。”
    “太丞如何有权力……把军队……派进听思台……”棘岛玄觉颤抖着把手抬起来盖在双眼上揉了揉,衡岛元别立刻转换了手指按在他脸上的方式,将食指蜷起来,拇指擦在他的眼皮上,一起慢慢地揉动,棘岛玄觉将盖在眼睛上的手挪开,放在头侧。
    “太宫有所不知,王闭关之后不久,魔王子闯入王宫掳走王后,长老商议之后不得已采取的行动,卫队的一切调动都由太丞亲自指挥,每天进行更改以防止闯入者利用空隙继续侵入碎岛内部。”衡岛元别回答,他的气息吹在棘岛玄觉的头发上,棘岛玄觉偏了偏头,避免那些温热的气息吹在额头上。
    “是吗……也就是说,这段时间你跟太丞的部队进行过接触了。”棘岛玄觉睁开眼睛,他看不见衡岛元别的脸,但他感觉到衡岛元别的手指颤了那么一下,压在自己手臂两边的重物带着一点犹豫地往外面挪了挪,他拖着昏沉的大脑想象了一下作出这个动作的衡岛元别是怎样的姿势,衡岛元别的两只手都按在他的脸上,一般来讲,他面前的就该是衡岛元别的脸了。
    棘岛玄觉动了动放在枕侧的手,他虚弱地抬起手来,向着衡岛元别的脸应该在的位置伸过去,衡岛元别立刻躲开了。
    “太宫,你有什么吩咐?”衡岛元别问,他抓住棘岛玄觉的手腕,托着他的手肘温柔地按回被子里。
    “……我不在,太丞没有为难你吗?”棘岛玄觉问。
    “如果我说并无,太宫也不会相信吧。”衡岛元别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笑意。“太宫你曾经说,欢喜的心情无法从仇恨中获得,只是元别现在,仍然无法做到这一点。”
    “是吗……无妨,你能将此事说出来,便表明你的心开始有所触动了。”棘岛玄觉闭上眼睛,他感到衡岛元别的手指按到他的头发里,将因为流汗而凝在一起的发丝一点一点顺开,衡岛元别的手指与他所熟悉的一样温和柔软,只是与以前一样,它们并不能让他感到太多安心。
    “太宫……”衡岛元别的声音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奇怪,只是他的声音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太宫所言为何,元别听不懂啊。”他似乎是微笑着的,棘岛玄觉向着他转了转脸,衡岛元别将手伸到他脖子下方,将压在下面的头发拉出来,放在枕边。“太宫,听思台的络石还不是最好的时候,待再过两日,才是最好的,太宫若好些了,便与元别一同去看吧。”
    “……是吗,那便去吧。”棘岛玄觉动了动脖子,缠在脖子上的纱布仍然裹得十分紧,稍为弯曲便卡进皮肉里。他想起衡岛元别说自己这一回醒来与上一回之间只过了九个时辰,那么从这个纱布的情况来看,衡岛元别应该没有骗自己。他集中精神想闻一闻用在脖子上的是什么药,但他很快就昏沉了起来,在完全睡过去之前,他感到衡岛元别将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
    棘岛玄觉意识昏沉地躺在床上醒醒睡睡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听见一点士兵巡逻的声音,细听又不像,他听见许多人声混杂在一起,说着各种各样的话,却又听不明白都在说些什么。他按着床板想将自己撑起来,却挪不动手臂,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身体能够轻微挪动,只是这些动作却让他感到全身酸痛,头也更加地昏沉眩晕,他躺了一会儿平复紊乱的呼吸,试着动了动手指关节,那些关节像被夹住了似的拗得发疼,他用力地活动手指关节,让它们一点一点屈起来,又伸直,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托了起来,有人撬开他的牙齿将一勺又苦又焦的液体喂进来。
    棘岛玄觉意识到有人在喂自己喝药,这些药的焦糊味道将药材本身应该呈现的味道都压了过去,恐怕是熬的时间有些长,这表明除了那一次的药,这一回也不是衡岛元别守着熬的,衡岛元别平时在听思台做的事也不是很多,无非是些与膳房有关的事、书房里的事,还有一些简单的、收取递上来的折子念给他听再将回好的折子分类整理该发回的发回该上递的上递,以及为他更衣这一类的事,现在自然是没有与政务相关的事让他去做的,也不需要为他更衣,如果没有特别的要求,他甚至没有必要出听思台去。而他现在即使免去了那么多的事务,却似乎并不像平时那般时刻留在自己身边,也没有将时间花在做那些他应该正在做的事上。
    如果真如他所说是在议事之时晕倒,倒也罢了,只是脖子上这伤口的由来却始终没有印象,而听思台什么时候开始有太丞的军队进行巡逻也没有来通报,甚至长老那边竟然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棘岛玄觉猜想自己可能抓到了点头绪,只是眩晕和高热让他难以深入思考下去。他记下那人喂来了几勺汤药,推测了一下药物的分量,它们应该与平时药物的分量相差不大,只是熬太久让药汁显得少了些。棘岛玄觉把舌头抵在上颌,试图从混杂着焦糊味道的苦味里分辨出所采用的药物都是些什么,但他失败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熬太久破坏了一些药材特别的味道还是焦糊味道太重将它们完全掩盖了,甚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久的昏迷和高热让他已经难以分辨药物的味道。
    喂药的人将最后一勺汤药喂进棘岛玄觉的口中,棘岛玄觉感到自己吞下之后那人便粗糙地擦拭了沾在皮肤上的药汁离开了,门开盍的声音比他前几次听到的更低一些,也不知道是因为耳中百鬼夜唱之声太过强烈还是刻意放轻了动作,他微微探出舌头舔舐残留在嘴唇上的苦味希望能够借此来保存一分清醒让他多一点能够思考的时间,但那一点苦味很快抵抗不住眩晕和高热带来的乏力与疲惫感,他模糊地将正在思考着的问题再次理了理,只是几乎在同时,他的意识逐渐地离他远去。
    棘岛玄觉猛然睁开眼睛,他的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百鬼哭嚎之声在高高低低地回响。他动了动手指,它们现在有一点力气,可以抓一抓压在身下的床单,他仔细地听了听,没有人经过的声音,但有一点微风吹在他的颊边。他没有感觉到屋中别人的气息,于是将手伸到褥子下面摸了摸被揭掉大漆的床栏。
    那一小片木头上,并没有被刻划过的痕迹。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2
卷五 里柳


    棘岛玄觉把手往褥子里面探,他没有摸到被自己抠下来的大漆的碎屑,看起来应该是有人将他挪了个地方,但摸在手掌下的床板如此熟悉,分明是他睡了许多年的那一张,那些岁月的痕迹,如何能够骗得过他。他把手抽出来一些,摸在应该被自己抠出痕迹的床栏上,那里的确是没有一点损伤的,但那的确是自己抠过的那一张床,磨损的漆面印在他的手指上十分熟悉,那个位置也并没有被临时更换过。
    到底衡岛元别是用了什么办法来将这些东西换掉了却又骗过了他的触觉,他猜想衡岛元别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他耳觉已毁,但他的触觉却是丝毫无损的,无法听,却还是能够触摸的。
    棘岛玄觉将手从被子里抽出来,他的手臂在不停地发抖,但比起上一回已经好了太多,他用了点力,总算可以举过头顶,把枕上散乱的头发撩开,摸到雕着花镶嵌着珠母花片的床板。床板上的雕花和珠母花片是他极熟悉的,连多年使用中弄出来的裂痕也是一样的,他把手指收回来,放在枕头两侧歇了歇,它们抖得厉害,关节也酸痛难忍,手臂举高的动作拉扯着他的胸膛让他的呼吸受到阻碍,他喘了一会儿,将手收回被子里。
    那么现在自己应该还是在听思台,自己的房间里。棘岛玄觉想,他的意识有一点模糊,全身发着虚汗,他想抬手抹一抹掉在眼角的汗珠,却怎么也无法将手从棉被里抽出来,于是他动了动脖子,在头发上蹭掉了那些让他眼角刺痛的汗水。
    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棘岛玄觉暗暗地想,他感到听思台里气氛异常,似乎总夹着隐约的血腥味,这种隐约的味道还跟军队里那种杀伐的味道不同,虽只相差了一字,但杀戮的味道却更接近他现在闻到的血腥。他想起当年发生在衡岛的屠杀,那种熏得人几乎要晕倒的腥臭味跟这很像,但现在这种味道要淡得多,淡得他几乎要以为是脖子上的伤痕散发出来的味道。这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高热不退造成的嗅觉的迟钝,但棘岛玄觉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元别,你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事呢。棘岛玄觉想,他伸出手去,没有摸到平时应该放在那里的衣服,他支着床将自己撑起来,汗水顺着他的脸侧往下面滑,他按住床栏侧过身想把腿放下来找一找应该搁在床边的鞋子,一只手伸到他下巴的位置,指尖一滑抹掉汇在那里的汗珠。
    “太宫,你要去哪里?”衡岛元别问,他扶着棘岛玄觉的背,让他靠在床头,棘岛玄觉感到他捏住了自己的脚踝,然后放在床下的鞋子被套在了他的脚上。
    “元别,”棘岛玄觉侧靠在床头,他感到刚才勉强的动作让他的眩晕加剧了,而未消退的高热也持续地折磨着他。“你现在在做什么?”
    “膳房在准备午膳,元别刚才正在检视购入的菜品。”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感到一件厚而柔软,也不太重的衣物披到了自己肩上。
    “这样吗……”棘岛玄觉喃喃地说,虚弱让他往后面倒下去,衡岛元别立刻接住了他。
    “太宫?”衡岛元别拉了拉从他肩头滑下去的衣物。“太宫,你若不适,还是躺下吧,有事吩咐元别即可。”
    “……无妨……”棘岛玄觉回答,他按着衡岛元别的肩头站起来,又腿软地坐了回去。
    “太宫!”衡岛元别立刻抢上去扶住他的肩膀,一只手托住他的腿将他撩回床上。“太宫,太医说你现在身体虚弱急需休息调养,你还是……”
    “无妨……”棘岛玄觉伸手抓住了衡岛元别的领子。“元别,最近几日,王树殿可有消息传来?”
    “并无,太宫想到何事?”
    “是吗……没有消息……”棘岛玄觉躺在床上,衡岛元别的手托着他的身体送到中央,将那件软而厚的衣物推到一边去,重新又给他盖上棉被。“元别,你去打探一下,我脖子上的伤……”
    “是那日与太丞发生争执,太丞对着太宫拔剑而造成的。”衡岛元别立刻回答,棘岛玄觉听见木料咚地一响,应该是衡岛元别跪下了。“太宫恕罪,元别私下派人去查了。”
    “果真如此?”
    “据元别得知的情况,确实如此。”
    “是吗……原来如此……”棘岛玄觉费力地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它摸起来似乎的确是剑造成的,但是不对,如果是这样,那么王树殿如何能够允许什岛广诛的队伍继续巡视王宫与听思台?“元别,你为何如此轻易就容许太丞之人进入听思台?”
    “太宫……太宫,你是不是忘记了,前几日长老前来商谈说王闭关之后魔王子闯入王宫一事令人担忧,想让太丞增派军队进行巡逻,也算赎罪,望太宫准许,太宫当日许可了,才让他们进入听思台的。”衡岛元别的声音从稍微靠下的位置传上来,听起来似乎隐含担忧。“……太宫,你……你是不是真的忘记了?”
    “一时未想起。”棘岛玄觉回答,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准许过什岛广诛的人进入听思台,只是如果脖子上这道伤口的确是什岛广诛伤的,那么不得到自己的首肯,衡岛元别必定不会轻易允许什岛广诛的人进来,衡岛元别或许不那么聪明,只是回想起来,对于自己,他倒的确想得太过细致了。“元别,你起来吧,以后不可私自查探此事。”棘岛玄觉说,他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只是衡岛元别显然是站起来了,他的声音从侧上方传了过来。
    “太宫,元别有一事十分担忧……”衡岛元别说,他的声音十分轻,几乎要被百鬼夜唱之声掩盖过去。“前日你问过元别为何自己会如此高热不退,后来问过元别长老近日可有什么举动,今日又问元别如何允许太丞的人进入听思台,太宫你……”
    “……元别,此事我也心生疑惑,待高热退去再追查无妨。”棘岛玄觉向着声音的方向伸出手去,衡岛元别立刻接住了他的手。
    “太宫,元别即刻撤查近日采购的菜品和药材由何人经手,来自何处……所用器具全部更换,制作过程元别也亲自监督……”衡岛元别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掌,抓得甚至有些疼了。
    “你也怀疑是药材和菜品出的问题?”棘岛玄觉问,衡岛元别两只拇指按在他的手心里,一下一下滑动。
    “是,此外所听思台内所用器皿和下仆也很值得怀疑……”衡岛元别顿了顿,棘岛玄觉熟悉他说话的方式,通常这个时候,便是他说出自己推测之时。“元别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你既不知,就不要说了。”棘岛玄觉动了动手指,衡岛元别立刻紧紧地将那只手握住。
    “是,太宫。”衡岛元别似乎是埋了一下头,棘岛玄觉感觉自己的手上被绒软的羽毛拂了那么一下,有些痒。“太宫你……近日可觉得好些了?元别探过你的额头,是没前几日那么热了,但身体……”
    “……无妨……久不见日光,总是有些虚弱。”棘岛玄觉回答,他闭了一下眼睛,把头转向衡岛元别的方向:“元别,你现在无事,带我出去走走。”
    “……是,太宫”棘岛玄觉感到自己的手背上又被柔软的羽毛拂了一下,他听不见衡岛元别的心跳与眼皮颤动的声音,也分辨不出他的迟疑到底代表着什么,他听见衡岛元别开关箱子和柜子、抽屉的声音,然后他被扶起来,衡岛元别拉着他的手穿到一件略显厚重的衣服里,棘岛玄觉摸了摸袖口的绣花,那是一件自己的旧衣服,它摸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藏在袖口内侧的被缝补过的线头仍然藏在那个地方,穿太久磨得发软的内衬也仍然是它上一次摸起来的感觉。
    至少现在可以确定他还在听思台,或者说,至少这个屋子里的陈设是直接从听思台拿过来的。棘岛玄觉暗暗地想,衡岛元别蹲在他身边将衣服理好,捆上腰带,他听见一点玉石互相碰撞的声音,想来是衡岛元别将那些挂在腰上的璎珞环佩一类的拿在手上,但最终这些东西并没有挂在他的腰上,棘岛玄觉猜想大概是因为没有穿朝服,便可以不挂那东西吧。棘岛玄觉认为自己能够理解衡岛元别的心情,那些东西里有一块跟他本人有关,任谁看了也不会高兴,即使已经换掉了。
    棘岛玄觉伸出手去,碰了一下衡岛元别的头发,衡岛元别迅速撇开了,一点发丝缠在他的手指上。“元别?”棘岛玄觉问,他维持着手伸在半空的姿势,通常这个时候衡岛元别会配合他的动作将额头贴上来让他摸一摸,就像刚刚把他从衡岛带回来那时一样,而衡岛元别伸手托住他的手掌,将他从床沿上扶起来。
    “何事,太宫?”衡岛元别问,他扶着棘岛玄觉在凳子上坐下,转身拿起放在抽屉里的梳子。梳子依旧是大小两把,衡岛元别仔细地抓着他的头发梳顺了,又取来丝带将它们捆扎起来,棘岛玄觉摸了摸放在肩上的那几缕,它们略微有些发腻,衡岛元别捏住它们,将它们从棘岛玄觉的手中抽走了。“太医说近日太宫虚弱不宜沐浴,元别昨日已为太宫擦过头发,待热度下去了再沐浴吧。”
    “便如此吧。”棘岛玄觉放下手撑住凳子边缘,坐直的姿势让他感到腰背酸痛,而眩晕和高热加重了这些症状,他的手臂微微发着抖,衡岛元别将捆好的头发再理顺放在他背上,托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慢慢地往外面走。
    “太宫,你还好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感到衡岛元别一只手托着自己的手肘一只手扶住自己的腰,支撑着自己的重量,他动了动肩膀,衡岛元别的衣服摩擦在他的外衣上,一点蹭动传递到他的皮肤。
    “我无妨。”棘岛玄觉回答,他默默地数了数门外台阶的级数,步石上那些细微的凹坑和石块之间的缝隙隔着鞋子印在脚底上的感觉十分熟悉,这是他走过无数次的道路,看起来他并没有被移到其他地方去。只是为何明明刻在床板上的痕迹会不见了?“元别,你初来时,才比我肩膀高一点,如今已经与我一般高矮。”
    “多得太宫照顾栽培,才有如今的元别。”衡岛元别的肩膀微微沉了一下,棘岛玄觉熟悉他这个动作,在表示谦卑时他会以一种尽量少移动手臂的方式弯腰埋头,一开始棘岛玄觉时常被他这个动作带得停止走动,只是现在经过长久的互相磨合,两人之间已经不需要等待或者事前的提醒。也不知道是谁影响谁比较多。
    棘岛玄决嗯了一声,迎面吹来的风里夹了一丝香味,衡岛元别托住他的手肘往前探,一小片丝绸一样又凉又滑的东西贴到了他的手指上。“是今年开的络石?”
    “是,太宫。”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双手摸了摸那些芬芳的花朵,它们爬在墙边开了一架,摸起来就像弃云峰的云气一样冷。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2
卷六 萌黄


    棘岛玄觉记得这些络石的形状,它们就像那种刻在木窗棂上或者绣在袖口下摆边的万字回纹,不过花瓣倒是五个,它们很长,捏上去像捏着橘子的皮一样软而滑,香味很轻闻久了却让人发闷,衡岛元别扶着他在络石架边上走了会儿,棘岛玄觉出了许多汗,衡岛元别捉着棉布一下一下给他擦了,看了看日头,便劝他回去,棘岛玄觉捏着他的手,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忽然转过头。
    “符应呢?”棘岛玄觉问。
    “太宫你忘记了,小姐说她去采药,未定归期。”衡岛元别回答。“元别已派人外出查探,相信不久就能将小姐找回来。”
    “何日的事,为何我不知?”
    “太宫……你……”衡岛元别托着他手臂的手很轻微地沉了一下,他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问:“太宫,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小姐走前来向你辞行,是你亲自整理的她随身之物,而她临行之前交给你一张单子,说要你帮她留意所记药材……那单子就放在你桌上,谁也没动过。”
    棘岛玄觉微微侧过头,将耳朵朝向衡岛元别的方向,除了百鬼夜唱,他什么都没有听见。棘岛玄觉握着衡岛元别的手腕,脉搏规律而平稳地撞在他的皮肤上,让他无法分辨究竟是衡岛元别所言属实还是他已经学会了隐藏情绪。“元别,你去把那封书信拿来。”棘岛玄觉说,衡岛元别扶着他在廊下坐下,很快跑走了,又很快跑回来,他递给棘岛玄觉一封信,又将信从信封里拆出来送到他手上,信是用一种吸水后会产生变形的纸写的,棘岛玄觉摸着那些字迹,它们的确是符应女的笔迹,用的纸也是平日里留书信用的纸,棘岛玄觉一时有些疑惑,既然符应女是安全的,那么听思台现在也不会危险,只是总让他感到慌乱,他闭着眼睛想了想最近几天的事,何时被什岛广诛所伤,不记得;何时在议事时昏倒,不记得;符应女留书说去采药,不记得;王树殿来商议允许什岛广诛的军队进入听思台,不记得;甚至连王树殿之事也是听衡岛元别说的,并不记得自己真的经历过。
    棘岛玄觉捏着那张信纸,纸上的内容能够让衡岛元别说的得到一点印证,只是一部分记忆的丧失让他感到一点慌乱,衡岛元别说的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倒也罢了,而如果是假的,那么在这似乎也并不太久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是必须要知道的事。
    棘岛玄觉闭了闭眼睛,高热和持续的眩晕让他难受,阳光照在身上烘起的温度也让他感到不适,他把符应女写的单子装起来,让衡岛元别另外誊抄一份,交给听思台里负责购入药材的人要他注意这些,衡岛元别应了,把信收起来揣进袖袋里。
    衡岛元别拉了拉棘岛玄觉的手指。“太宫,日光燮人,你还是回屋去吧。”衡岛元别轻轻说,他的声音比棘岛玄觉的耳朵稍微矮上那么一些,棘岛玄觉便知道他应该是蹲在自己面前的,他伸出手去,摸到衡岛元别的衣服,手臂一转抓住他的肩膀,用了点力将自己拉起来,又立刻坐了回去,腰一软就往后面仰,衡岛元别扑似的环住他的腰,将他拉起来。
    “太宫!”衡岛元别喊。“太宫!你无事吗?”
    “无事,头晕而已。”棘岛玄觉回答,他的额头上立刻贴上了一只手。
    “昨日的温度,明明已经下来了。”
    “晒了太阳,难免烫手。”
    棘岛玄觉感到衡岛元别的身体微微地挪动,像往自己这方倾下来,他向后面躲了躲,一只手按到他的肩膀上。
    接着便是一点羽丝拂过脸颊额角的微痒,温热的气息吹在他的耳朵上,一下,一下。
    棘岛玄觉忽然意识到衡岛元别正在用一种极其轻微的声音对自己说什么,只是这一点微弱的声音淹没在百鬼夜唱里,一点也没传达到他的耳中。
    棘岛玄觉伸出手去,他立刻被衡岛元别扶着手肘缓慢地拉了起来,衡岛元别搀着他回了屋里,屋中已经没有早些时候那种十分轻微的、只有棘岛玄觉才嗅出来的潮湿味道,衡岛元别扶着他坐在床沿,将他的鞋脱下来放在床下,棘岛玄觉摸着床床单,它摸起来微微有些硬涩,织花也和出去前的那一张不同,应该是趁着这点时间已经换过了,衡岛元别将出去前披在他肩上的衣服解下来放在床头,托着他的背将他放下,又拉起被子来盖上,头发顺出来放在枕边,棘岛玄觉摸了摸被子,被面也是换过的,与床单一套都是听思台早就有的东西,从气味上来分辨连里面充的棉絮和下面垫的褥子也是新换的,铺上来之前放在太阳底下晒过。
    棘岛玄觉忽然有些怀念衡岛元别才来的时候,那时他带着刚刚到他肩头高的少年在听思台里走,引他去自己安排给他的房间,那个房间里陈设十分简单,只有床铺和桌柜,头几日晒过的褥子和棉絮统在成套的被面床单里,一整个屋子都浮着一层十分淡的晒过的棉花才有的气味,就好象阳光和空气都有了香味似的,衡岛元别安静地站在他的身边,就好象一株阴影里的植物。
    棘岛玄觉伸出手去,拉住了衡岛元别的衣服。
    “什么事,太宫?”衡岛元别蹲下来,托着他的手。
    “你才到听思台之时,并不知道我双目已盲。”棘岛玄觉说,衡岛元别一下一下摸着他的手指甲。
    “太宫平时行动与常人无异,换了何人都不会知道太宫双目……”衡岛元别顿了顿,他两只手将棘岛玄觉的手托住,拢在一起。“太宫为何提起此事?”
    “只是想起你初入听思台之时而已。”棘岛玄觉闭上眼睛,因为高热而起的眼球酸涨感终于缓解了些。“那时你已读过书,懂得礼仪,在听思台里也增长不少学识,只是后来我希望你参与文部尚论一职的选拔,你却拒绝了。”
    衡岛元别没有说话,他用拇指一下一下顺着棘岛玄觉手腕上的经脉,偶尔在他手心里一点。“太宫。”衡岛元别轻轻说。“元别无意文部尚论一职,也不想离开听思台。”
    “是吗,你愿留下也好,让你单独处世,必定与伐命太丞起冲突,届时我还能否保下你一命,还未可知。”棘岛玄觉便屈起手指,衡岛元别的拇指按在他的手心里,这一下也顿住了。“既然你能准许伐命太丞的军队进入听思台,而没有与领兵之人起冲突,想来也开始懂得处世之道了。”
    “太宫……那是因为他们得到了你的许可。”衡岛元别轻轻说,棘岛玄觉感到他的气息拂在自己的皮肤上,一时想不出他到底用了什么样的姿势蹲在自己床前,又离自己有多近。“若想擅入听思台,元别无论如何也是要将他们拦在外面的。”
    棘岛玄觉向着他侧了一下头,当年衡岛元别被他带在身边,是没有人知道他便是当年的衡岛大公子的,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他脖子后面那道伤疤被什岛广诛看见,认了出来,便要杀,他不知道当时衡岛元别被抓着胳膊拎出去是什么样子,不过倒是没听见什么声音,似乎衡岛元别早就知道自己总有面对这样局面的一天。反倒是我放不下了吧。棘岛玄觉想,第一次听见百鬼夜唱也是那个时候,后来追出去将衡岛元别拽回来,又向戢武王求情,又作了许多保证才保下那个少年,只是现在为什么充耳都是鬼哭之声,他却有些不明白了。
    棘岛玄觉感到一只微微发凉的手盖到了自己的额头上,早些时候在外面时衡岛元别也这样探过自己的温度,那时候晒着太阳,是觉得脸上有些烫,现在仍然是那么烫,但贴在别人手上,总会有些不同吧。棘岛玄觉闭着眼睛,衡岛元别探过他额头的温度,将额前的头发给他顺下去,忽然又碰了碰他的眉毛,棘岛玄觉安静地躺着,衡岛元别便顺着他眉毛的方向抚了抚,指甲尖轻轻划在皮肤上,似乎是在将它们按照生长的方向抚顺,衡岛元别没有说话,连动作也轻巧得似乎是羽丝在撩动,棘岛玄觉猜想衡岛元别以为自己睡着了,事实上,他也的确昏昏欲睡,那些被触摸的感觉也一点一点地在变得浅淡,让他分辨不轻衡岛元别的动作是真的轻如羽触,还是只是因为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而变得不那么明显。
    棘岛玄觉醒来时已不记得如何入睡,只是他感觉到屋里有人,便没有睁开眼睛,他仔细地听,没有听见脚步声,却听见抽屉开合的声音,他分辨不出这到底是谁,便安静地等着那人是要出去还是要做什么,只是那人搬了凳子,坐在他床边,一句话也不说,棘岛玄觉估摸着这人大概是衡岛元别,只是最终没有开口同他说话。
    棘岛玄觉认真地想了想为什么自己会不记得那么多的事,通常而言,那些事他是不可能忘记的,什岛广诛与自己争论时拔剑伤了自己的脖子,若是平时早已是朝政中一桩风浪,即使戢武王已经闭关,王树殿也必不会放过他,而衡岛元别,对他来说不查探或许才是最好的,面对自己的时候衡岛元别或许真的很容易被看穿,但他却无法听清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棘岛玄觉不确定衡岛元别在自己耳觉之外会做出什么事,他时而通透,时而驽钝,许多话语也不知道是假意还是真心,不让他知道任何事或许才是最好的,保住他的性命,也保住碎岛的安宁。
    而他却记得魔王子闯进王宫里,掳走王后寒烟翠、惊扰公主禳命女一事,这意外地让王树殿的行为变得可以推测,什岛广诛握有兵权,碎岛出现这等大事,自然是要令他重兵把守婆罗堑并重新安排碎岛各地的巡查的,如果真如衡岛元别所说是自己允许了他们的进入,那么为保安全这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总有那么一点不清晰,为什么他会和什岛广诛起冲突,又是为了什么事起了冲突?或者为什么王树殿在他们起冲突之后,没有借机夺取什岛广诛的军权,碎岛军队在派系上并不明显,并不需要进行大规模的清洗便可以将所有军队握在手里。
    这个问题,即使经过查探,衡岛元别也并不清楚吧。棘岛玄觉想,他转过头去,喊了一声衡岛元别,坐在床边的人将他扶起来靠在床头,棘岛玄觉这才发现那并不是衡岛元别,那人喂过来一勺汤药,这碗汤药的味道比前几碗好了不少,糊味并不那么明显,只是仍然充塞着一股熬太久的混沌的苦味让他分辨不清到底都有些什么药材在里面。他喝了药,躺在床上听见那人离开时门与框碰撞的声音,窗户应该还开着,一点风旋在他的耳边。
    棘岛玄觉闭了闭眼睛,想接着思考有关那些自己遗忘的事,只是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咽喉位置因为吞咽而稍显疼痛的感觉也渐渐消退。
    棘岛玄觉忽然意识到在院中,络石花下衡岛元别对他说的那些他并没有听见的话,或许是在悄悄告诉他不要喝别人喂过来的汤药。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2
卷七 浅葱


    棘岛玄觉闻到了络石的香味,他转了转头,脸颊蹭到一片冰凉滑软的东西,他伸手摸了摸,摸到络石的长花瓣。
    棘岛玄觉把那片花瓣托起来,它立刻从他的指尖上滑了下去,于是他顺着花瓣往下摸,摸到一串结着花朵的短藤,短藤扎在丝带里放在枕头边上,一小束跟他的头发缠在一起。棘岛玄觉把那一小束花藤捞过来,排在胸口位置一朵花一朵花地摸。
    如果元别在络石架下说的真的是不要喝药,那么或许应该先试试。棘岛玄觉想,对于衡岛元别的事,棘岛玄觉十分清楚,他或许对摄论太宫和整个碎岛都并不怀有好意,但对棘岛玄觉却是真心实意地在关心。棘岛玄觉相信他能够听得分明的那一部分衡岛元别,只是他听不分明的那一部分却要多得多。
    棘岛玄觉把那一小束络石花拢在手心里,他想起衡岛元别才到听思台的时候这一架花已经是这个样子,甚至在他还小、还没有继承摄论太宫一职时这花便已经是这个模样,不过每隔几年便会进行修剪,衡岛元别来那年也是在开花之后进行修剪,那孩子站在墙边看仆从将满满一架花修剪到刚过小腿的几茬老桩,他听见衡岛元别剧烈的心跳声和眼皮的颤动声,百鬼夜唱飘渺而清晰,便下令听思台十年内不要再对花木进行重剪,又拉着他的手带他去弃云峰观云听风,回来时衡岛元别直接回房休息了,只是半夜里他在房内听见孩子蹲在剪掉一半的络石花架边偷偷地哭。
    灭族之痛,想来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抹平的。
    只是后来听思台的花木停止重剪七年后倒是衡岛元别自己提出要对一些长荒的花木进行修剪。他说是一些花木过于繁茂枝条伸在路上撩着人的头发,或者一些长太长的枝条稀疏花朵也不密缺乏美感,棘岛玄觉先前有些犹豫,只是衡岛元别看似无意地提了两三次,他便让人按着季节恢复了。
    “元别也仔细想过了,寻常花木并不比得诞人之树,修剪反倒是对它们的爱护,而放任其生长则是错误了。”衡岛元别那时这样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笑意,少年时的清脆已经变得温和沉缓,只是离稳重还有那么一些距离,他的心跳平静,眼皮颤动声规律,棘岛玄觉没觉出他心里不一的想法,便又恢复了隔年重剪的规矩。
    棘岛玄觉捏住那束络石,把手指往丝带捆住的部分扣,他只摸到光滑的嫩藤条,一些过于柔嫩的部分被挤坏了,汁水染在他的手指上。看来那里面并没有藏着什么,而络石花的气味也很寻常,只是放得这么近,也不知道是不是用来掩盖其他的什么味道。棘岛玄觉相信自己的嗅觉还在发挥着它的作用,只是耳觉的微恙又让他无法完全相信嗅觉所能探知到的信息。他相信自己的触觉,因为这些是真实的、可以摸得到的,但嗅觉就不同了,在高热和眩晕的时候,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真的没有嗅到不寻常的气味,还是因为不适而无法分辨出这些气味,尤其是他的枕边放着这么一束香味浓烈的络石。
    棘岛玄觉勾着这束花,把它推到床下去,他并没有听见花朵落在地上的声音,也没有听见其他的什么声音,以往会听见的军队巡逻声也没有听见,他将手举到鼻子前嗅了嗅,手指上都是络石枝干的气味,于是他将它们擦了擦。
    棘岛玄觉现在嗅不到络石花的味道,只是他也不确定是这个味道已经淡到不会对他产生干扰还是因为闻太久而习惯了这种味道的存在,他闭着眼睛想了想有关自己昏倒之前,或者说,被什岛广诛伤着脖子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忽然听见有人将门推开了。
    棘岛玄觉没有听见脚步声,只是当来人在床前蹲下时,熟悉的气息让他感觉到进来的是衡岛元别,他应该是看见自己闭着眼睛便将鞋脱在门外了。棘岛玄觉不知道衡岛元别在干什么,想要干什么,便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衡岛元别似乎在他床边蹲了那么一会儿,他的头发传来了一点压感,一点清淡的香味又从脸侧传了过来。棘岛玄觉猜想是衡岛元别将那束络石花又捡了起来,衡岛元别似乎在他床前蹲了那么一会儿,棘岛玄觉感到他在屋里悄悄地走动,一些轻微的、物品碰撞摩擦的声音响来响去,棘岛玄觉已经听不分明衡岛元别动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只是一来这个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值得偷偷寻找的东西,二来衡岛元别在听思台那么多年,如果想要在这个屋子里翻找什么,他有的是机会,不用等到现在、自己还在屋内时动手去找。
    那便是在收拾东西了。棘岛玄觉默默地想,他伸手去摸了摸放在脸边的络石花,它们已经从藤上掐了下来,一朵一朵地摆在头发上,衡岛元别或许是看见他的动作,便叫了一声太宫。
    “元别。”棘岛玄觉向他伸出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是未时。”衡岛元别接住他的手,时间推了那么一下,棘岛玄觉想他应该是从桌子那边跑过来的。“太宫,你现在要不要吃点东西?午膳时元别见你未醒,便让膳房留了些食物。”
    “那便吃些吧。”棘岛玄觉撑着床板将自己支起来,衡岛元别扶着他,将放在边上的软垫捞过来垫在他的背后,又去取来厚衣披在他的肩上,他吩咐守在门口的仆从去膳房取来食物,将柜子里放着的床上使用的小桌拿出来,放到棘岛玄觉身边。
    棘岛玄觉摸了摸小桌的边缘,小桌已经有些旧,边角处已经磨掉大漆露出一点木头,他把掉在身边的络石花捡起来,一朵一朵放在桌子上。
    “元别,这花是谁带进来的。”棘岛玄觉问。
    “是元别带进来的。”衡岛元别回答,他伸手将挂在棘岛玄觉头发上的那一些花朵摘下来,也放在桌子上。“元别早些时候觉得房内潮气大了些,味道不太好,便摘了点络石花放在太宫枕边,好歹掩盖一下气味。”
    “如此吗。”棘岛玄觉自言自语,他按着桌上的花,将它们排好又推乱,仆从在外面说东西送来了,衡岛元别便出门去,试了送来的食物,隔了一会儿才端着托盘进来,放在小桌上。
    棘岛玄觉举起双手抖了抖袖子,衡岛元别按着平时养成的习惯将碗筷递到他手上,又捉起备用的筷子将菜品夹给棘岛玄觉,棘岛玄觉断断续续吃下半碗便不再动筷,衡岛元别也不劝,撤了托盘将小桌拿到门外去,让仆从清掉上面压着的花再送回来。
    衡岛元别拉过凳子坐在棘岛玄觉的床边,和他说了一会儿话,说外面靳杜鹃的花苞少有地只开了春末长出来的一茬,也不知道秋天能不能长一些,紫薇的花蕾也鼓得很大概很快就要开了,还有一些其他的花草,只是最近魔王子闯入王宫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也没有几人有心思去看那些不诞人的花树了。
    棘岛玄觉靠在床头上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他微微合着眼睛,不太连贯地想着前段时间发生的事,他记得戢武王托火宅佛狱寻找禳命女,然后为了让她平安回到碎岛取了火宅的王女寒烟翠——王树殿非常反对这门联姻,只是戢武王勉强说服了他们,同意他迎娶这位不受欢迎的王女,不过好在她没把火宅的习惯带到碎岛来,做王后就乖乖守在后宫里,跟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王后似的,如果她能一直这么乖,那也没必要跟火宅搞太僵——后来似乎有人送来了雅狄王的遗书,自己与什岛广诛也是基于此起的冲突——或者说冲突一直在,只是这一次让针对的双方都有些剑拔弩张,王倒是想得周全,不过在朝堂上跟伐命太丞冲突起来——
    棘岛玄觉闭了闭眼睛,衡岛元别那时候顶着伐命太丞的压力,恐怕也是很紧张的,只是最终他还是做了临时缓解冲突一事。衡岛元别这个人,即使伪装得再好,面对刺激时他还是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失控。他的确太简单了,棘岛玄觉甚至想过如果不带他回听思台,而将他留在衡岛,派遣有学识的人进行教导,让他困守在岛上,永远不给他报仇的机会,永远不给他报仇的能力,那么即使他心中怨恨,却始终是安全的。只是如果不带他出衡岛,那么或许也不会生出这些感慨吧。
    “……若最近的晴好天气持续到入秋之前……太宫?”衡岛元别轻轻地敲了敲床板,棘岛玄觉转了转头,将耳朵朝向他这一边。“太宫可是在思考他事?”
    “自从你从来到听思台,碎岛也发生了不少事。”棘岛玄觉说,他感到衡岛元别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指。
    “是,这已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了。”
    “你年少时,偶尔会对我说,看到戢武王和碎岛军队时,你的心中还会有恨意涌起。”棘岛玄觉把身体转向衡岛元别,他伸出手去,摸到衡岛元别胸前的衣料,顺着布料的纹理往上,摸到领子之前衡岛元别握住了那只手。“到了今时今日,你的心中还藏着仇恨吗。”
    “已经没有了。”衡岛元别回答,他捏着棘岛玄觉的手,维持着一个支撑的姿势,棘岛玄觉的眼睛对着他,即使不可视物,那双因为高热而闪闪发光的眼睛仍然能够在一些时候令人惊动。“太宫,衡岛之事过去百年,元别早已不记得各种细节,徒有轮廓的仇恨维持不了太长的时间,而且久远之事,与元别早已无关,将此仇恨放在心上,反倒是庸人自扰了。”
    “若你真能放下,那便最好。”棘岛玄觉将手抽回来放在身边。“元别,你在我身边应当如何,自也明了。”
    “是,太宫,元别知道。”衡岛元别握着他的一只手,听起来似乎心不在焉,他的手指微微发凉,指尖有些粗糙,像是平时做事时蹭出来的,棘岛玄觉捏住他一只手指,用指腹擦了擦一侧生茧的位置。那个位置的硬茧显然不是习武造成的,更像是拨弦而来。
    “元别,自从你来了听思台,回衡岛的次数便寥寥可数。”棘岛玄觉说,衡岛之人擅弹船琴,衡岛元别出身衡岛,想来应该也是会的,只不知道少年遭遇劫难,之后又沉睡百年,到了现在他还记不记得船琴的指法,也不知道衡岛之上是否还有琴谱流传。
    “衡岛之人需要回归玉珠树时,元别也会回到衡岛,一尽大公子的义务。”衡岛元别握着棘岛玄觉的手,顺着手背上的经脉一下一下地揉。“毕竟那事已经过了百年,衡岛之人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他捏着棘岛玄觉的手,有那么一刻一言不发。“太宫,元别该去膳房查验购入之物了……”他将棘岛玄觉的手放回被子里,将凳子挪开,棘岛玄觉没有听见脚步声,只是一会儿之后衡岛元别才转回来,拉着那件厚重衣服的领子,小心地裹在他身上。“太宫,元别去膳房了,酉时前会按照太医的吩咐送一碗药来。”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小姐的书信放在书房里,元别会注意她需要之物。”
    棘岛玄觉点了一下头。“你去吧。”他轻轻说,一会儿之后听见衡岛元别关门的声音。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2
卷八 若竹


    棘岛玄觉在床上坐了会儿,他摸摸额头,摸不出自己现在是不是还在发热,只是前几回还出点汗,现在是连汗都不出了,但眩晕感还折磨着他,他的眼睛也酸涩发涨,想来应该是还烧着的。
    棘岛玄觉把衡岛元别披在自己身上的厚衣解下来,随手扔在床尾,他躺下,把被子拉着盖好,棉被边缘勒了一下缠着纱布的伤口,骤然疼得他脑中空白,他这才想起其实自己脖子上是有那么一个还没有愈合的伤口的。
    棘岛玄觉摸了一下裹着纱布的脖子,他昂起头,将手指伸到纱布里,一层一层剥开,摸到下面的皮肤,皮肤上沾着一点粘粘的东西,应该是裹在纱布下面的药,他缓慢地将手指往里伸,摸到压在伤口上方的一叠捣成膏状的药草。
    棘岛玄觉深吸了一口气,他一只手拉扯着纱布,另一只手贴着皮肤探到药膏下面,被挤压的伤口立刻将疼痛传递到他的身体上,激得他的双手不停发抖,他摸到伤口的下缘,疼得没有力气再往上摸,血腥味和草药的苦味从拉开的纱布里窜出来,难闻得刺鼻,他忍着疼,摸了摸伤口下缘,血顺着他的手指流在胸膛上,他立刻将手指抽了出来。
    棘岛玄觉躺在床上喘了会儿气,因为拉扯而松开的纱布绞在他的脖子上,它们不再紧贴着皮肤,但这让他难受,就好象身上有什么东西立刻就要掉下去。他闻到刺鼻的血味,还有刺鼻的草药味,一点粘稠的液体从脖子滑到锁骨,他抬起手来,将刚刚摸过伤口的手指含在口中,上面沾着的东西又苦又腥,血味化开之后逐渐显露出药的味道,他隐约辨认出那是一些常用的止血和治疗伤口的药材,还有两样少见的辅材,这些都是碎岛常用的治疗材料,这个伤口虽然又大又深,但用这个方法还是稳妥的。
    棘岛玄觉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把绷带抽紧,原来的结打开重新捆起来,他捏着袖子擦了额头和胸口,也不知道擦的是血还是汗。元别看到大概会吓一跳吧。他心想,思考着安抚的话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只是很快房门打开的声音传了过来,然后是一声很模糊的尖叫,有人跑进屋里,七手八脚地将他捞起来,解开纱布换了药擦干净身上和脸上那些粘粘的液体,重新把伤口捆起来放回床上,这一番折腾让棘岛玄觉感到头痛欲裂,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听不清在这里的都有谁,只是他知道衡岛元别并不在这些人里,或者他在,却没有出声,也没有来帮他换掉被拉松抹掉的纱布和药。
    棘岛玄觉躺在床上,他脖子上的伤口捆得有些紧,这影响着他的呼吸,纱布被解开时他隐约感到那里正在随着呼吸而漏着风,他想这大概是因为那道伤口切开了气管,想到这里时便有那么一些疑惑,这么重的伤,王树殿按道理是不会让什岛广诛再握有军权的,他们甚至会先杀掉他,再向戢武王进行说明,但现在他们竟然允许什岛广诛继续控制着碎岛的军队,而且还准许他动用军队在碎岛王宫和重臣府邸巡逻走动。
    是什岛广诛已经取代了戢武王吗?那么他又怎么会留下衡岛元别?又或者是衡岛元别已经与什岛广诸联手倾覆了戢武王的统治——这不可能,什岛广诛做这些并不需要衡岛元别,即使要见长老,也并不需要元别引路,他可以直接进入王树殿,甚至包围那里,逼迫长老承认自己的身份。棘岛玄觉忽然发现自己被扶了起来,一只带药味的温热的瓷勺碰在他的嘴唇边缘,他喝下这一勺药,忽然想起衡岛元别似乎提醒过他暂时先不要吃任何人送来的汤药。
    棘岛玄觉支着身体躺下,将头转向内侧,送药的人劝说了一阵,棘岛玄觉闭着眼睛侧躺着,一言不发,也不动,那人便离开了。棘岛玄觉听见门合上的声音,翻过身体平躺着,继续思考有关什岛广诛的问题,他听见窗外有队伍巡逻而过的声音,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试图在床板上刻下划痕来记住巡逻的规律,于是他将手伸到褥子下面,摸到床栏,那里竟然有一些浅浅的刻痕,大漆已经剥掉了,露出里面的灰膏,棘岛玄觉的手指有些发抖,他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伸手再往里摸,摸到上一回剥下来的漆皮压在褥子下面,他又将手抽回去,摸了摸床栏上那些浅浅的、有几条还交叉在一起的刻痕。
    是想用这种伎俩来迷惑我吗。棘岛玄觉暗暗地想,他数了数刻痕的数量,不记得他刻下的有多少次,便另起了一行,重新记下了,然后将手抽出来,平卧着休息了一会儿,他脖子上的疼痛已经渐渐地平复,高热和眩晕又重新主导他的知觉,他昏昏欲睡,眼睛涨得难受,经历过一番折腾又疲惫不堪,便掖好被子想睡一会儿。
    棘岛玄觉忽然被惊醒了,他听见有房门忽然被推开撞在带窗上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自己先醒的,还是那声响惊醒了他,有人从门外奔进来,扑在自己床边捉着自己的紧紧捏着,他转过头去,一只手摸在他的脖子上。
    “太宫,我听说你刚刚抠开了伤口。”衡岛元别放轻的声音隐约传到他耳中,被鬼哭声层层裹住。“太宫,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无事……一时不小心……”棘岛玄觉回答,伤口位置的压迫和说话时的疼痛让他皱紧眉。“你刚才去哪儿了?”
    “太丞的军队前来交换出入的印信,稍微发生了一些争执。”衡岛元别回答,他一只手捏着棘岛玄觉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划过他脖子上的伤口,衡岛元别的手法很奇特,按着那个位置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棘岛玄觉向着他转过脸,伸手抓住那只手,睁开眼睛朝向应该是衡岛元别的眼睛的方向。
    “你还是与太丞起冲突了。为何如此不小心?”棘岛玄觉问。
    “一点小事,已经说通了。”衡岛元别回答,他握着棘岛玄觉的手,指尖一点一点按在他的指腹上,粗糙的皮肤擦在神经集中的位置,又痒又酥。
    “即使说通,到底留下芥蒂。”棘岛玄觉摇了摇头,衡岛元别没有说话,只是握着他的手,拇指按在手腕血管纠集的位置磨蹭,棘岛玄觉习惯他这样的动作,通常在正在进行思考的时候衡岛元别偶尔会这样擦着他的手腕。“元别,你有心事。”
    “是,太宫。”衡岛元别回答,他沉默地揉着棘岛玄觉的手腕,棘岛玄觉听不见他的心跳声,也猜不到他的姿势与动作,他伸出手去,横着一摸摸到衡岛元别的手臂,往上攀到他的肩膀,用力地一按,衡岛元别笑了起来。“太宫,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棘岛玄觉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回太宫问起弹奏船琴一事,元别自然是愿意的。但元别离开衡岛太久,技艺早已荒疏了,练是能再练,只是听思台里没有适合船琴演奏的曲谱,因此元别想等太宫痊愈了,回衡岛去找寻过去的曲谱,待熟练之后再奏给太宫听。”
    “便如此吧,元别,不必勉强自己。”棘岛玄觉将手收回来,衡岛元别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将一串络石放到棘岛玄觉手中,花的香味十分淡,一不注意就闻不到了。
    “早晨摘的,放在水里去过味。”衡岛元别说,又拿了一些放在棘岛玄觉的手上。“上一回直接就放到太宫屋里,是元别考虑不周,络石闻久了便闷,泡一泡就好了。”
    “花朵生长不易,下回不要折了。”棘岛玄觉说,他将那些络石串捏作一把,解下捆头发的丝带来扎了,放在枕头边上,动作间纱布压着脖子上那道伤口,他便伸手去摸,衡岛元别支着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拉开了。“元别,我无事,不要如此敏感。”棘岛玄觉动了动手腕,衡岛元别仍旧捏着,没有要放的意思,于是棘岛玄觉动了动腿,示意衡岛元别按在了他的腿上,衡岛元别将按着他的腿那只手让开,却没有松开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
    “太宫……抱歉……”棘岛玄觉听见鞋底踏在床前踏板上的声音,知道衡岛元别大概是已经跪上床沿了。他有一些惊异,衡岛元别几乎是从来不逾矩的,即使自己说过他只需要对戢武王屈膝,他也遵从着那些明里或者暗里的规矩,对任何需要的人低头折腰屈膝,这让他在王树殿长老面前走得十分顺,他们喜欢这种恭顺而崇敬的态度;而什岛广诛那边则也因为他的礼数周全而找不到太多问题来刁难他,让自己也少花些心思去为他周旋伐命太丞。不得不说,衡岛元别可以是一件有利的工具,他的身份,他的恭顺,他偶尔表露出的才智都能够在一些时候让他在与伐命太丞的交锋里得到一些应变,只是他的心中还藏有仇恨,它们随时可以成为碎岛的蛀虫,吃空王树,戢武王提防着这一点,他也必须守着他,随时确保他找不到下口的机会。
    “太宫……今日晨间,你为何会突然抠开伤口?”衡岛元别问,他这才放开他的手,让他可以摸一摸缠在伤口之上的纱布。棘岛玄觉知道衡岛元别正在密切地注视着自己的脖子,生怕晚了一瞬就会让自己又把伤口抠开。“是不是药让你不舒服了?”
    “我并没有想这么做。”棘岛玄觉说,他把手放下来,以免那个年轻人再窜过来。“或许是纱布松了吧。”
    “可他们说你手上沾着血。”
    “睡眠之中,当然有可能沾到血。”棘岛玄觉回答,他闭起眼睛,衡岛元别立刻伸手过来揉了揉他眼睛两边的穴位。“元别,你跟我说实话,这个伤口有多深。”
    “太宫为何问这个?”衡岛元别空出一只手撩开落在他额头上的短发。“太医说切破了气管,有一条血管险险滑过,幸好没有被伤到。”
    “原来如此。”棘岛玄觉睁开眼睛。“如此重的伤,王树殿竟然没有治什岛广诛的罪,我倒惊奇了。”
    “长老们有自己的考量吧,太宫不必挂心。”他听见衡岛元别笑了笑,衡岛元别这个人不笑的时候倒似乎不多,只是这笑也未必就是真心的。
    “等太宫痊愈了,再询问长老吧?”衡岛元别询问,棘岛玄觉偏过头去,用一种似乎是在看的姿势对着衡岛元别的脸。
    “元别,你放肆了。”
    “是,太宫。”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能够想象他弓着背低头的姿势,只是现在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什么了。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3
卷九 千草


    棘岛玄觉伸出手,摸到床边衡岛元别的衣服。自从上次他尝药时不慎压开了脖子上的伤口,衡岛元别就抽了许多时间来腻在他的房间里,棘岛玄觉一醒来便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一伸手就摸到那身衣服,或者被皮肤纹理十分熟悉的手接住,衡岛元别有的时候会在床边睡着,偶尔是坐在床沿靠在床头的姿势,大多数时候则坐在床阶上两只手垫在脸下趴在自己肩膀旁边,棘岛玄觉一侧手就摸到短而顺的头发和绒软的羽饰。
    衡岛元别捉住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双手手心托着,缓慢地往下拉,最后放到床边上。“太宫,有何事吩咐?”他问。
    “无事。”棘岛玄觉回答,衡岛元别守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听不见士兵巡逻的声音,也没有人再进屋里,甚至连送药来的都没有,他记得自己醒来了四、五次,只是问起是衡岛元别总说他睡着的时间十分短暂,从最初入眠到这一次醒来,或许也不到五个时辰。如果真的只有五个时辰,那么听思台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而如果并不像衡岛元别所说的这么短暂,那么听思台甚至是碎岛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毕竟魔王子闯入王宫不过是太息公与什岛广诛一战的时间,而慈光之塔的人来到碎岛,也并不需要花费太长的时间。“元别。”棘岛玄觉将脸转向衡岛元别:“你有事,便自己去做,不必在这里花费太多的时间。”
    “是,太宫。”衡岛元别低头回答,他并没有站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此时无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不愿离开,棘岛玄觉安静地等着,衡岛元别就那样静静地坐了一阵,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又将他因为睡眠而压到背后的头发顺出来,放在边上,早些时候拿过来的过了一道水的络石花放在离床有那么一些距离的地方,香味传到这里就几乎已经没有了。衡岛元别最后掖好被子,转身要离开,却突然折回来,将手压在他的胸口上,他的气息吹在棘岛玄觉的脸上,又麻又痒。
    棘岛玄觉有些发愣,他并没有听见衡岛元别说了什么,鬼怪哭嚎声将他的声音盖得严严实实,就像上一回在络石花架旁边,只是他知道衡岛元别一定对他说了什么,他说话的节奏和轻重与吹在他脸上的气流都能够对应起来,平时衡岛元别说话时他便偶尔感觉到那些气流拂过自己的脸、手指、耳朵或者脖子,只是那些时候他听见这个年轻人说各种不同的事,说听思台的花草,说今日长老们的谈话,说什岛广诛的动作,说戢武王的神色,这样悄悄说话的情况也有过,只是太少了,棘岛玄觉已经记不起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事衡岛元别要同自己悄悄说话,只记得他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肩膀上,额前短发和羽饰挠着他的额角,他的气息吹在自己的脸上,一阵一阵发烫。
    棘岛玄觉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他感觉不到这间屋子里除了自己还有谁,也没有听见巡逻的士兵路过的声音,他的身边并没有空气流动,大概是已经把窗子关上了,他摸了摸额头,感觉不出自己是不是还在发热,只是已经没有出汗了。
    棘岛玄觉撑着床板将自己支起来,将背抵在床头,他的手臂不自觉的发着抖,只是似乎比前几次稍微有了那么点力气,他撑住床沿,将腿放下来左右踩了踩,鞋放在平时放着的位置,于是他扶着床坐在床阶上,摸索着将鞋套在脚上。棘岛玄觉抠着踩到鞋帮里去的布缘,用力想将它拉出来,他的指甲卡在线缝里,一拉就疼,于是他只能将鞋脱出来,重新再穿一次。棘岛玄觉靠在床边上,摸着鞋帮想平时是怎么穿进去的,平时给他整理衣装的事都是衡岛元别在做,他记得每天早晨自己起床前衡岛元别便已经起来穿戴整齐,下人通报的时候他正是从床上坐起之时,他按着平时的习惯将脚往床沿下一放,衡岛元别便顺势过来给他穿好鞋袜,在下人端来的水里洗了手擦干之后再帮自己穿好衣服。摄论太宫的衣服是很久以前就流传下来的样式,比起许多改过的已经算是简单了许多,只是那上边各种饰物实在太多,衡岛元别整理时便花了点时间。
    棘岛玄觉记得衡岛元别整理袖子上那些东西时需要花费一些时间,然后才会来梳理他的头发,即使是试穿新的朝服这个顺序也并没有变。他想起衡岛元别要来这个工作之前,那个为自己穿衣的人并不是这样的习惯,因此衡岛元别才开始做这些时他总是很早起来,以免穿衣的时间太长耽误了与王议事的时间。至于后来怎样互相习惯互相磨合了,倒真的完全记不起来。棘岛玄觉记得自己以前并没有随时伸手摸到什么东西的习惯,他虽目盲,但耳觉和触觉都十分敏锐,并不需要他人的搀扶或者指引,就是偶尔需要点细小的东西时麻烦点,必须要别人递到手上;衡岛元别似乎也没有低头说话的习惯,他在衡岛时身份尊贵,即使巨变衡岛岛民也仍然尊他为大公子,恭敬有加,实在不像是能向着他人低头的。只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会习惯在走路之前先伸手让等在身边的人接住,以及什么时候开始衡岛元别会在需要的场合——甚至是只有自己与他两人的场合或屈膝或折腰或低头,倒真的是一点也记不得了。这些习惯就好象本来就存在,只是他知道它们一开始是不存在的,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在他们与别人接触的过程中产生了这些习惯,这些习惯也影响着他们,持续到今日,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教导了衡岛元别,还是衡岛元别让自己屈服了。
    棘岛玄觉把鞋穿好,鞋带系上,他的手指有些无力,拉了几遍还是觉得松,只好这样站起来,摸到平时放着衣服的地方,上回出去时穿在身上那身便服还在,于是他摸索着拎着领子辩出了正反,穿上后随便将腰封捆了,又拉开抽屉将丝带摸出来捆上头发。房间里的一切他都十分熟悉,凳子上的旧痕迹,抽屉拉环上的裂纹,倒是抽屉里面的东西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去碰过了,因为着装时总有衡岛元别吩咐侍从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托盘上排成几排,用的时候顺手拿了又顺手放回去,即使侍从不在也是衡岛元别自己拿出来用了再收拣回去,完全不会让他亲自去摸这些东西。
    棘岛玄觉想起有那么一段时间衡岛元别十分喜欢玩自己的手,他捏着手指的根部关节,拇指指尖一下一下去摸自己的指腹,说他的手指上今天似乎多了点痕迹,皮肤的纹路,或者做事时磨出来的一点糙印,衡岛元别的动作一开始是极温柔的,后来越来越用力,甚至按得他关节发疼似乎手指就要这么让他掰断过去,最后有一天他又温柔下来,用手指轻轻地去蹭他的指腹,那时候已经不是拇指指尖,而换到了食指的中间关节,棘岛玄觉知道那时他正在学习拨弦,指尖指侧让丝弦刮得起了血泡。而如今那些起过血泡的地方硬得跟石头似的,衡岛元别伸手扶他时,便将那些位置仔细地藏起来。
    棘岛玄觉大致地穿好衣服梳顺了头,这身衣服挂在他身上让他觉得稍微有那么一些重,而捆起来的头发拉扯着他的头皮让他在眩晕之余又多了些恶心感,他扶着柜子摸到带窗的门,窗子果然关着,他听不见外面有没有谁经过,也不愿意现在推开,便又顺着那些雕花辨认出平时开合进出的那一扇,抠住窗上的木格花拉开,一点风吹在他的脸上,他扶住门边的柱子蹲下来,捂着嘴干呕了一阵,他听见有人在询问他的情况,还有人跑来跑去忙碌着,有人将手抓在他的袖子上,却没有扶他起来,也没有拉,四周都是奔来跑去不知道在忙什么的人,踏起的灰尘扑进他的鼻子里,又生又腥,忽然有脚步声急急地从人群里奔过来,直冲到他面前停下。
    是衡岛元别,棘岛玄觉熟悉他的声音,也熟悉他握住自己手的位置,他甚至很习惯衡岛元别偶尔表现出的一点小小的不敬,比如他一把抓住自己的手,将自己拖起来。
    “太宫,你有事尽可吩咐元别,为何这般不顾病体?”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垫在自己与倚靠着的门柱之间,阻隔开那件冷硬的东西。
    “只是想去一趟弃云峰。”棘岛玄觉正了正身体,他的腰腿十分酸软,只动了那么一动,又倒了回去。
    “太宫想去,吩咐元别准备即可。”衡岛元别扶着棘岛玄觉到屋里坐下,他离开了一会儿,或许是跟门外的侍从交代了几句,又折回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张棉巾敷在棘岛玄觉的额头和脖子上吸掉那些汗水,棘岛玄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又出了汗,只是高热不退,出点汗或许才是好的吧。衡岛元别擦了他头颈位置的汗,又拆了他随手捆起来的头发,棘岛玄觉听见抽屉开合的声音,知道是衡岛元别将放在里面的梳子拿了出来。
    衡岛元别按着平时里的习惯给他梳了头发,不同的是这一回他将棘岛玄觉的头发都梳到了后面,短发依然压在长发下面,抽了丝带不松不紧地捆作一束放在背后,这个重量拉扯得棘岛玄觉的眩晕更加严重,只是他沉默着,没有告诉衡岛元别。衡岛元别整理他的衣服并没有花上太多的时间,只解了腰封又重新捆起来,再仔细地抚平衣服上的折纹痕迹,他跪下来,托着棘岛玄觉的脚踝,棘岛玄觉没有穿袜子,衡岛元别的动作似乎是停了那么一下,棘岛玄觉猜想他应该是想询问自己是否要将袜子穿上。
    但最终衡岛元别什么都没有说,他将棘岛玄觉自己捆上的鞋带松下来,手指尖顺着鞋带的位置擦过他的皮肤,棘岛玄觉的脚踝被那点略微粗糙偶尔坚硬的手指挠得发痒,心里又觉得衡岛元别这么做似乎是有那么一点不规矩的,只是他仍然一言不发,等着衡岛元别将捆在皮肤上的鞋带松下来。
    衡岛元别将鞋带解下来,捆上去之前先缠了圈棉巾在棘岛玄觉脚踝上,棘岛玄觉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知道他是扯了什么东西来卷着自己脚踝上被带子磨着的地方,他撑着桌子,懒得去问,衡岛元别自然也没有说明,衡岛元别捏着他的脚为他穿鞋的动作与平时并无差异,这莫名地让棘岛玄觉有那么一点安心,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衡岛元别的头发,忽然有人跑进了屋里。棘岛玄觉听见那人对衡岛元别说轿子准备好了。
    “太宫。”衡岛元别将捆得略微有些松的鞋带打上了结,棘岛玄觉注意到当他的脚被放下时,那条鞋带箍着卷在踝上的棉巾,而脚上的皮肤竟然并不觉得松,当然也不会紧。“太宫,元别备了轿,太宫若想去弃云峰,此时即可。”他托着棘岛玄觉的手,以平常习惯的方式将他扶了起来。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3
卷十 群青


    棘岛玄觉把手盖到眼睛上,晃动让他感到眩晕加剧,而捆扎在一起的头发则扯得他的头皮微微发疼,通常而言这个重量是不会让他感到难受的,衡岛元别也绝不会让头发拉扯他的皮肤,衡岛元别总是很小心,尤其是在接触自己时,腰封捆得松紧合适,鞋带也不会太紧,甚至还记得在自己脚踝外面裹上一圈棉巾以免磨伤皮肤,棘岛玄觉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将这些事交给他做,衡岛元别在听思台里一开始是没有任何工作的,只是后来怎么发展到成为自己的伴食尚论,这个过程早就忘记了。
    棘岛玄觉靠在轿子里半睡半醒,晃动和行走时发出来的声音都逐渐模糊,忽然一点风吹在他的脸上,衡岛元别捉起他的手。
    “太宫,弃云峰到了。”衡岛元别轻轻地说,棘岛玄觉没有动,于是他托着他的手,十分轻微地晃了晃。“太宫?”
    棘岛玄觉掀了掀眼皮。
    “太宫,元别还以为你睡着了。”衡岛元别托着他的手肘将他的身体扶正,棘岛玄觉感到自己似乎压在衡岛元别的手上, 他动了动,撑着凳子将自己的腰支起来。“太宫若不适,今日便先回听思台吧?”衡岛元别问。
    “无妨,既然来了,就留一会儿吧。”棘岛玄觉回答,他感到衡岛元别两只手都托住自己的手肘,扣着那个关节将自己拉起来,他的脚步有点浮,只是衡岛元别抓着他的手肘,换了只手挽着他的腰,动作连贯地将他从轿子里托出来,放到地上。棘岛玄觉微微地有些愣,只是衡岛元别很快将环在他腰上的手挪开,像平时那般盖在他的手背上,引着他往弃云峰断崖边走,棘岛玄觉听见风声从前方升起来,脚下的道路也是平时到这里时踩惯的凹凸,衡岛元别一言未发,只是还没走到平时他站立的位置,衡岛元别便停了下来。
    “太宫,就到这里吧。”衡岛元别说,他一只手紧紧扣着棘岛玄觉的手肘,另一只手托着他的手心,因为拨弦而起的硬茧照例藏了起来。“元别不能让你置于险境。”
    “你有顾虑,我自然明白。便如此吧。”棘岛玄觉动了动手,他无法将手肘从衡岛元别的手指中抽出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久病虚弱还是衡岛元别另用了什么法子。
    “元别不比太宫,面对目临而来的危险,自然是不敢近前。”衡岛元别托着棘岛玄觉的手,在靠近断崖的地方站定,棘岛玄觉面对着风来的方向,想了想衡岛元别现在正以什么姿势站在自己身边。
    他应该是在自己左侧偏后的位置,微微弯着腰,手前伸托着自己的手,通常他站定不动时,这个姿势便会被保持一段不短的时间,只是此时又有不同,弃云峰的风从来没有从这个方向吹来过。
    棘岛玄觉伸出手摸到衡岛元别的肩膀,又滑到他背后,风刮在他的手背上,一阵一阵发疼。“哈,现在竟然需要你来为我挡风了吗。”棘岛玄觉轻轻说,衡岛元别将他的手拉回来,放在避风处。
    “太宫此时本就身体不适,再吹风恐加重病情,还是等稍为好转再来吧?”
    “无妨,既然来了就留一会儿。”棘岛玄觉拉住衡岛元别的手,衡岛元别便停在那里,等着棘岛玄觉什么时候回去。棘岛玄觉站在风里,听不见多少声音,往日站在这个地方,除了风声还有树木摇摆枝叶碰擦发出的声音回荡在耳中,偶尔会有人声,都是自己熟悉的人,衡岛元别,跟来的护卫,或者一直在周围徘徊不去的那一些,棘岛玄觉习惯他们的声音,也知道他们心中所怀的目的,只是现在他的耳中只有风声和百鬼哭嚎之声,他甚至听不见近在身边的衡岛元别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如此一来,倒像是与世隔绝了。棘岛玄觉想。无论他是躺在屋里还是坐在院中,甚至站在弃云峰,对他而言这一切都是没有差别的,他听不出身边待着的是谁,听不出是否是自己熟悉的人、值得信赖的人,也听不出到底有多少人正在监视着自己,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衡岛元别,只是衡岛元别这个人,现在也不是自己能够完全信任的。
    “太宫。”衡岛元别轻轻地说,他的声音从离棘岛玄觉不远的位置传来,棘岛玄觉想象了一下他与自己的姿势,这个看起来很亲密的动作让他感到有那么一些不安,只是现在衡岛元别支撑着他站立的这个动作。“元别听说上一次你拒绝吃药。”
    棘岛玄觉愣了愣,衡岛元别偷偷地抠了抠他的手心。“此药入口有异常之感。”棘岛玄觉回答。“若非煎熬时间过久,或许是放置时间太长吧。”
    “原来如此,还是元别疏忽了,以为交代过就可以让下人去做。”衡岛元别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有那么一些轻松,甚至可以说有那么一些愉快。“元别早间清查过近日听思台食物的来源,倒是未发现异状,不知太宫未服药是否会影响伤势复原。”
    “暂无。”棘岛玄觉简单地回答,他扶了一下额头,风卷着头发拍在他的脸上,拉扯感让他感到眩晕加剧,他闭上眼睛希望缓解一下眼睛的酸涨感,便这样倒了下去。
    棘岛玄觉醒来时四周的气流十分平静,他动了动,发现自己似乎躺在一张躺椅里,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椅背上,衣服已经换过,似乎是新的,丝绸略微有些刮擦感,一张柔软的绒毯盖在自己身上,有人正在擦着自己的头发,力道很轻,他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摸起来似乎并没有在发着热,只是棘岛玄觉也不清楚这是因为热度已经褪下去还是因为自己感觉不出自己体温的异常。
    “太宫,你醒了?”衡岛元别问,他把手背在棘岛玄觉的额头上贴了贴,棘岛玄觉感到一点微凉,猜想自己的热度或许是一直没有褪下来。
    “在弃云峰……”
    “太宫昏倒了。”衡岛元别回答。“元别猜想是因为太宫久未进食,或者是昨日早间压开伤口流血造成。”他拉了拉盖在棘岛玄觉身上的绒毯,将棘岛玄觉的肩膀盖住,又擦了擦那个位置的头发。“元别已吩咐膳房准备易吞咽的食物,太宫,今日多少吃一点吧?”
    棘岛玄觉摸了摸裹在脖子上的纱布,它们摸起来也像是新换的。他感到有些奇怪,一时也弄不明白什岛广诛的那一剑若伤到了气管会不会也伤到声带,只是自己说话衡岛元别是能听见的,想来也不会影响到日后与人交流,但呼吸时气流通过那个伤口位置竟然并没有让他感到特别的痛楚,这倒让人有那么一些奇异的不安,他稍微按了按那个位置,伤口揪揪得疼起来,从外面疼到里面,这一口呼吸也带上了痛楚,棘岛玄觉微微地有那么一点安心,又觉得这一点安心稍微有些奇怪,衡岛元别安静地将他的头发捉作一束,仍然那么温柔仔细地擦着,这一点细微的拉扯让他感到昏昏欲睡,他闭上眼睛,缓慢地沉入梦里,半睡半醒时他感到衡岛元别将自己抱起来,似乎穿过几道门,上了台阶,又下了台阶,再放到床上,他想跟衡岛元别说不用这样,扶他回去便可以,只是嘴唇动了那么几下,却发不出声音,他听见衡岛元别身后有士兵巡逻而过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被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没有完全擦干的头发顺在床边,通常而言衡岛元别会守在这里继续擦那些头发,只是这一回他离开了,回来时带着一点发出甜香味的东西,他将自己扶起来,腰后塞了几个垫子,靠在床头上。
    棘岛玄觉昏昏沉沉地吃了一点东西,他记得那应该是银耳羹一类,只是并没有吃多少,衡岛元别将他放下去,又仔细地擦了他的嘴角和脸,掖了被子,拿着碗出去了。棘岛玄觉记着在衡岛元别怀里听见的巡逻声,想要伸手到床栏位置去刻下这个痕迹,他动了动手指,关节竟然僵得一点也挪不动了。
    棘岛玄觉奋力地想要动一动,他将牙齿用力咬合在一起,希望牙龈上的压迫感能够让自己保持一丝清醒,但他失败了,他陷入昏沉的睡眠里,再醒来时有人守在他的身边,他摸到熟悉的衣料和手,顺着人体的曲线摸上去,衡岛元别应该坐在他的床头,背靠在床板上,他的腿上放着摸起来还有些润的头发,它们被包裹在一条吸水的布料里,衡岛元别按住了他的手。
    “太宫,你总算醒了。”衡岛元别说,他的声音初响起来时有那么一些沙哑,说到后面这种感觉便消失了。“你睡了九个时辰,又高烧不褪,元别很担心。”他顿了顿,将手心放在棘岛玄觉的额头上捂了会儿。“太宫,弃云峰或者其他风大又冷的地方,在好转之前,请不要再去了。”
    “那便不去了。”棘岛玄觉回答,衡岛元别的手捂着他的眼睛,让他感到眼球的酸涨感难得地得到了缓解,他将手从衡岛元别的手里抽出来,按在他的另一只手背上。
    “太宫,你眼睛不适吗?”衡岛元别问,他挪了挪手,将手心拢在棘岛玄觉的眼睛上,棘岛玄觉并未回答,只将手心贴在他的手背上,他很快感到头发上传来一点拉扯感,该是衡岛元别将裹着头发的布料解下来,正在用手顺着那些将干的头发。
    或许直到现在衡岛元别真的并未欺骗过他,没有隐瞒任何事,也没有做过任何平日里就处理着的事情以外的事,只是现在棘岛玄觉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信任他。若他只是元别,那么或许他也是值得信任的,但棘岛玄觉其实也并不十分敢全然信任衡岛元别,或者该说,摄论太宫并不敢信任任何人,无论这个人是不是衡岛元别。
    棘岛玄觉放开衡岛元别的手,他睁开眼睛,将头偏向衡岛元别的方向。“王出关没?”他问。
    “王还未出关,按照祭祀时间,他出关之时应该在四日后。”衡岛元别回答。
    “元别。”棘岛玄觉撑着床坐起来,他的手臂和腰都在发着抖,衡岛元别倾身向前扶着他,他推了推,并没有将衡岛元别支撑着他的手推开。“元别,四日后,王出关之时,我要见到他。”
    “但太宫伤情时好时坏,不知四日后是否能够恢复……”
    “元别。”棘岛玄觉抓住衡岛元别的手腕,指甲抠进他的皮肤里,衡岛元别的脉搏撞击在他的手指上,它摸起来与平时说着无须隐瞒的话时一样平稳宁静。
    “四日后,王出关之时,我要见到王。”
    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叹息似的吐出一口气。
    “是,太宫,元别会准备好一切。”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3
卷十一 朽叶


    棘岛玄觉伸出手,摸到衡岛元别的腿,衡岛元别停下诵读最近几日积在书桌上的折子,将手盖在棘岛玄觉的手背上。
    “太宫有何事吩咐?”
    “还有几日?”棘岛玄觉问,自从重伤以来,他的饮食变得十分不规律,无法通过腹中感受来判断时日,而从自己拒绝服药、衡岛元别也对仆从表现出对于此事的放任态度之后,便再没有谁盯着时间送药过来,当然也无法以此来判断时间了。
    “太宫少安毋躁,此时并未过去一日。”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似乎被叠成一叠的纸拍了一下,然后被子被拉了拉,盖过他的肩膀。“太宫最近几日睡眠总是短暂,是否因为太过操心王的事?”衡岛元别问。
    “或许,最近几日总是心神不宁。”棘岛玄觉回答,他将手指伸到放在自己手指边的折子里,衡岛元别立刻将它展开,捉着他的手,引导着他的手指放在写过字的位置。棘岛玄觉摸到熟悉的、墨汁在纸面上干涸的痕迹,他摸了会儿,知道衡岛元别的确照着那上面写的在读,又摸到最后递折子的人盖下印章的位置,印泥的触感与过去并没有区别,印章的线条和缺损也并没有产生什么变化。
    至少现在这本折子,的确是那个人写来的,而衡岛元别也没有将这张折子里的内容进行扭曲。
    “太宫也不要太过操心了,王之事,有王树殿长老在进行,而碎岛与火宅佛狱和慈光之塔的问题也有太丞在着手处理。”衡岛元别将手拢在棘岛玄觉的手背上,棘岛玄觉将手抽了回去,于是衡岛元别拉了拉被子,将那只手盖住,接着念那张折子,念完后便换了一张,开始念另外一件事。
    棘岛玄觉侧着上半身躺在被子里,衡岛元别念折子的声音他十分熟悉,很久以前这些折子堆在他的书房里,他一张一张地拿过来,摊开,用手指去摸写在上面的字句,这些写折子的纸与他和符应使用的、吸水之后会产生褶皱的纸不同,它们又挺又厚,墨汁泼在上面引不起一点褶皱,只是写过字的部分与没有写过的部分毕竟是不同的,仔细触摸便能辨认出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通过触摸来辨认内容并不需要花费他太多的时间,只是后来有一天衡岛元别跟着他走进书房,已经习过字的少年不知怎么的打开一张折子,将上面的内容念出来,念完之后便将折子放在桌子上,一言不发。
    棘岛玄觉记得自己将手放在那张折子上,从第一个字摸到最后一个字,它们与衡岛元别念出来的内容是一样的,并没有经过任何的更改或者曲读,于是他将那张折子递给衡岛元别,要他将上面的内容再读一遍。
    棘岛玄觉记得衡岛元别再读这些句子时比初次阅读熟练不少,只是速度时常太快,棘岛玄觉偶尔用手指敲着桌子要他读慢一些,衡岛元别便放慢速度,只是很快又提了上去,于是他便再次敲着桌子告诉他应该读慢一些。棘岛玄觉记得衡岛元别第一天读完这些折子时喉咙已经有那么一些哑涩,只是第二天他走进书房时衡岛元别又跟了进来,等他落座,然后翻开帖子开始读,句读准确,句子连贯,只是速度又放得过慢了,棘岛玄觉让他读快一些之后,他的速度又变得过快,后来调整过许多次之后衡岛元别读折子还是保持在一个略慢的速度上,只是棘岛玄觉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略微缓慢的速度,不再提醒他稍微读快一些。
    棘岛玄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现在如果他说许多话,那么这个位置便会从外面疼到里面,他猜想自己的声带或许还是受到了那么一些损伤,只是并不十分严重,缓慢地说几句话还不成问题,只是如果想要在朝堂上表达自己的意愿,或者与什岛广诛争论,那么便不现实了,或许需要衡岛元别来替他说话,但要信任衡岛元别,现在却让他顾虑重重,只是对他来说,这或许是唯一的选择了。
    棘岛玄觉用力闭起眼睛,又睁开,重复几次之后他安静地抠住自己的肩膀,衡岛元别念折子的声音逐渐模糊起来,他的指甲卡进肉里希望尽可能地延长自己清醒的时间,但他很快昏沉下去,在彻底陷入睡眠之前衡岛元别的声音停了下来,一只手伸到被子里,将自己的手指从肩膀上抚开,托着背放平,以一种自然而松缓的姿势将手臂放在自己身侧,然后将被子拉了起来。棘岛玄觉动了动眼皮希望这些细小的动作能够让自己保持一份清明,衡岛元别的手盖了上来,手心里暖得让他失去了强迫自己维持意识的力气。
    “太宫,不要勉强自己。”他听见衡岛元别说,他又听见衡岛元别接下去说了些什么,只是百鬼夜唱之声将它们盖了过去,在他陷入昏沉之前,再没有听清衡岛元别说的任何一句话。
    棘岛玄觉并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是他醒来时衡岛元别还在,他的一边耳朵被盖在衡岛元别的手掌和袖子下面,另一边耳朵被堆起来的被子微微挡住,他听见门微弱地响了一声,一会儿之后一点什么东西碰在桌子上的声音轻轻响起来,差不多相同的时间之后门又微弱地响了一声。
    棘岛玄觉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被子里,他听见一点纸张响动的声音,似乎是衡岛元别拿起折子看过,又放下去,这些轻微的声音响过几次之后衡岛元别站了起来,似乎是在屋里走了那么一会儿,他逐渐闻到一点很淡的、带着热度的香味,衡岛元别再在原来的位置坐下时,这些香味更浓了一些,像是切碎的菜叶和瘦肉混在米里煮的粥的气味。
    衡岛元别的手指落在了棘岛玄觉的眼睫上,棘岛玄觉忍耐着保持睡眠的姿势,他感觉到那只手指缓慢地滑过自己的眼睫,就好象在数有多少根睫毛似的,衡岛元别的手心是热得有那么一些发烫的,只是那温度传到指尖又变得有些凉,刷在睫毛尖上跟风吹过一样发着痒,棘岛玄觉犹豫着该不该睁开眼睛,衡岛元别忽然将手指往下一拐,点到他的嘴唇上,拇指别扭地屈着,用柔软的那一侧擦过微微有些干燥起壳的皮肤。
    棘岛玄觉睁开了眼睛。
    “太宫,你醒了。”衡岛元别说,语气平静如常。“太宫你的嘴唇干得要开裂了,喝一点水好吗?”他问,手指又在他的嘴唇上擦了那么一下。
    仅仅是如此吗?“……好吧。”棘岛玄觉回答,于是衡岛元别将他扶起来,放在靠床头放着的靠垫上,一会儿之后他回来,喂给棘岛玄觉一杯茶水,茶水是温的,味道很淡,棘岛玄觉想了好一会儿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衡岛元别有意为之还是仅仅是因为换了一个人泡茶所以泡出与平时不一样的味道。通常而言,送到他书房或者卧室里的茶都是衡岛元别亲自分好了茶叶,嘱咐仆从泡到第三开再送进来的,喝过之后只续一次水,而自从他受伤倒下之后,似乎还没有喝过衡岛元别准备茶叶时那个味道的茶。
    多少有些不习惯。棘岛玄觉摸了摸嘴唇,衡岛元别又离开倒了一杯茶来,扶着他让他喝下去,棘岛玄觉猜想大概是刚刚自己摸嘴唇的动作让他以为自己想再喝点水,不过,在喝下一杯之后,他确实感到自己口中有些干涩。
    “太宫,是否要再喝点水?”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摇了摇头,于是他又问:“膳房做了点粥,太宫,现在要吃点东西吗?”棘岛玄觉又摇了摇头,于是衡岛元别将被子拉起来盖在他的肩膀上,把茶杯放下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棘岛玄觉问,他抬起手来摸了摸额头,摸到一点薄薄的汗,只是从前几天到现在出了这么多汗,他的体温却似乎并没有降下去过。
    “寅时一刻。”衡岛元别回答,他将一只手从棘岛玄觉背后穿过去,拉住时不时往下滑的被子。“太宫,需要再睡一会儿吗?”
    “不必,若睡下,便不知道下次醒来是什么时候了。”棘岛玄觉把落在额头上的短发往一侧撩过去,一张柔软的棉巾立刻贴上来吸走了他额上的汗水。
    “那么太宫要继续看折子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点了一下头。
    “元别,你今夜没有回去睡觉吗?”棘岛玄觉突然问,他听见纸张扇动的声音,应该是衡岛元别将一张折子放在了腿上。
   “元别已经休息过了。”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听见他念折子的声音,速度跟语调都与平时无异,只是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太对,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了转头,额角的头发蹭到了什么,他伸手一摸,摸到衡岛元别的胸口。
    棘岛玄觉默默地把手收了回来,衡岛元别动了动肩膀,将自己往后挪了挪,棘岛玄觉按住他抓着被子的那只手。
    “元别,按平时习惯即可。”他安静地说。
    “啊,是元别逾越了。”衡岛元别便将他的身体托起来,拉着被子裹到背后,再放在枕垫上,读折子的声音再响起来时,方向已经换成了一个稍微偏下方的角度,棘岛玄觉动了动手腕,他的手被整个拢在温暖的被子里,也摸不到衡岛元别现在在哪个位置。
    衡岛元别语气平稳地读了四、五张折子,棘岛玄觉裹在被子里一时清醒一时昏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听进去多少,衡岛元别似乎察觉到他的状态,读完一张之后便扶着他的肩膀,将散在背后的头发都顺到一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扯了条丝带来捆上放在那侧胸前。
    “太宫,你现在还好吗?”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问,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衡岛元别自然是知道自己到底好还是不好的,只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便是知道不知道都问一声,他回答了,衡岛元别便配合着自己的回答各有应对,好或不好,其实都是说给别人听的,知道的人自然知道自己好还是不好。
    或许,真是让元别给宠坏了。棘岛玄觉心中暗暗地想,衡岛元别等不到他的回答,便起身将他放回床上,被子边角仔细地掖好,棘岛玄觉拉住了他的领子。“无妨,你继续。”他小声说。
    衡岛元别应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读那些折子,只捉了张棉巾仔细擦了棘岛玄觉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棘岛玄觉闭了闭眼睛,撑着床面将自己支起来,衡岛元别按住他的肩膀。
    “太宫,”棘岛玄觉听见他说,混杂在百鬼夜唱之声里,模模糊糊的总算能听到一点。“元别查过药材的来源了,与平时所采用药材的来源和经手人是一致的,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
    衡岛元别顿了顿,棘岛玄觉把脸转向他:“如此,你的结论是?”
    “元别会再追查是否是听思台内之人所为。”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感到温热的气息吐在自己脸上,便将脸转了过去。
    听思台内,又有多少不能信任的人。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4
卷十二 琥珀


    棘岛玄觉一手压在衡岛元别正念着的那张折子上。“元别。”他轻轻说,声音里带着一点沙哑。“先停下吧,出去走走。”
    “也好,总是躺在屋里,对伤口痊愈也不好。”衡岛元别放下手里的折子,将棘岛玄觉从床上扶起来,他顺着棘岛玄觉坐起来的方向将放在旁边的衣服拉起来给他穿上,又蹲下给他穿了鞋,棘岛玄觉等着他洗完手擦干回来,再把睡乱的头发仔细梳好,仔细地一束捆了顺在一侧胸前。棘岛玄觉摸了一下放在胸前的头发,捆着头发的丝带很松,一拉就往下面滑,只是即使如此也郑重其事地把两端藏在攒丝银发圈里,他实在不习惯这种过于悠闲过于懒散的装扮,只是如果要认真地把衣服穿好,却是浪费时间了。
    衡岛元别托着棘岛玄觉的手让他站起来,棘岛玄觉的身体依然往他这一边靠着,因为伤口而造成的眩晕和高热令棘岛玄觉十分虚弱,这也并不是改善食物或者服用药物能够改变的,只有脖子上那个伤口开始痊愈并且愈合到一个相当的程度,棘岛玄觉才能像以前那样有足够的体力支撑自己的活动。
    而那个伤口似乎并没有在愈合。棘岛玄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十分奇怪,他自己触着那个位置时便感到疼痛,而衡岛元别的手指扫过那个伤口时却只有酥痒,他知道衡岛元别的动作放得很轻,只是他的动作放得跟衡岛元别一样轻时,也还是会压伤那条伤口。到底还是不如元别小心吧。
    衡岛元别扶着棘岛玄觉出了门,门外空气微微有些凉,应该是晚上,他留意着行走的方向,是早走惯的,路也是平时一遍一遍踏过的,以前也是这样跟衡岛元别一起按着这条路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听他说近日又开了什么花,或者近日的雪压了多厚。
    棘岛玄觉抬起头来,脸上碰着了一点柔软光滑凉爽的东西,他抬起手摸了摸,是紫薇的花穗。
    “前几日络石也开到头了,不过紫薇竟然还没有开盛。”衡岛元别说,棘岛玄觉将那枝花拂开,让衡岛元别扶着继续在路上走,小路上的凹坑和磕脚的砖缝都是他十分熟悉的,连灌木的高度与乔木的枝条位置他都十分清楚,他仍然在听思台内,身处熟悉的环境总是令人安心,而衡岛元别也仍然在他的身边,虽然或许有些事疑点重重,但此时衡岛元别并没有显露出更多的端倪,棘岛玄觉只能选择相信他,除了他,现在听思台里也没有什么人能够这样接近自己,与自己如此默契。
    棘岛玄觉默默地让衡岛元别扶着在花园里走了走,他没有听见什么声音,连树木被风吹动时发出的沙沙声也被掩盖在百鬼哭嚎里若隐若现,衡岛元别也没有说话,默默地扶着他走在稍微靠后的位置,棘岛玄觉感到他扶着自己的那只手在轻微地前后错动,想了想,应该是伸长了另一只手臂在撩开遮挡在前面容易抽在脸上的树木枝叶,以前他并不需要衡岛元别这么做就能避开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将前面的阻拦物弄开,棘岛玄觉也知道,只是那时他更注意去听哪里有障碍物,时常忘记衡岛元别正在撩开脸边的树枝,自然也没有特别注意到因为这些动作而造成的手掌错动,只是现在他耳觉受损,为了弥补无法听真切的缺陷触觉变得更加灵敏,让衡岛元别的动作显得明显了。
    衡岛元别忽然停下脚步,拉着他的手转了个方向往回。“太宫,我们回去吧?”衡岛元别问,动作却没有迟疑,棘岛玄觉略微站了那么一会儿,也由着他扶着自己往回,他捏了一把衡岛元别的手臂,衡岛元别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夜风寒凉,太宫,我们还是回去吧。”衡岛元别轻轻说,棘岛玄觉点了一下头,原路回去,又在平日住着的独院里吃了点东西,衡岛元别默默地守着他,他一伸手,就会被一双温柔的手接住。
    “元别。”棘岛玄觉拉住衡岛元别的手。“明天你把折子理了,需要上呈戢武王的念给我听,不需要的你自己批了,让人发回去。”
    “此事于理不合,太宫。”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的声音从微微偏下的方向传过来,想来是他已经跪下了。“下面报上来的事,事无巨细,都是需要太宫你定夺的,元别的想法只是一家之言,难免偏颇,太宫熟悉此间干系,更能平衡彼此。”
    “元别,朝堂之事你也经历不少,该是让你一展才华的时候了。我领你来听思台,并不是为了让你一辈子跟在我的身边。”
    棘岛玄觉忽然听见一片沉默的风声迅速地穿过百鬼夜唱响在他的耳中,刮得他头脑生疼,他伸出手去,衡岛元别两只手拉住了他。
    “太宫。”衡岛元别缓慢地说,他的手指压在棘岛玄觉手背上,卡在骨节的缝隙里,抠得他发疼。“太宫,元别留在听思台,为的却正是一辈子跟在你身边。”
    棘岛玄觉迅速地将手从衡岛元别的手里抽出来,衡岛元别的指甲刮在他的皮肤上,挠得他火辣辣地疼,他顾不得摸一摸手背上的伤口,只往前平伸了手要去摸衡岛元别的脸,衡岛元别截住那只手,用力地拉下来。
    “太宫,元别这么说,只是想让你明白元别想做的只是你的伴食尚论,元别曾经或许有过进入朝堂的愿望,不过现在元别已经不想了。”衡岛元别拽着棘岛玄觉的手,他按住他的肘部关节,也不用力,棘岛玄觉缓慢地将手臂折起来,衡岛元别的手指按在他的肘部,随着他的动作移动。
    “元别,若有一日你想要离开,太宫不拦你。”棘岛玄觉说,衡岛元别的手滑到他的手肘下方,将他扶了起来。
    “此事,元别自然明白。”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隐约觉得他似乎是在笑着的,只是又听不分明,他顺着衡岛元别用力的方向站起来,像往日那样让衡岛元别扶着他回去,衡岛元别的动作与平时无异,安静而又熟练地扶着他进门,上床,解开鞋带将他的脚托出来,仆从依照平时的惯例端了水进来,衡岛元别试了水,便捉着棘岛玄觉的脚踝将他的双脚浸到热水里。
    “元别。”棘岛玄觉斜靠在床头上,他半闭着眼睛,发丝就那么散在脸侧。“我早说过此事不必你亲自去做。”
    “是,太宫,元别知道了。”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这么对他说过许多次,只是每次他这么回答了,就会敷衍过去,下一回棘岛玄觉休息时,他仍然会让仆从把热水端来,亲自给他洗了脚擦干,趁着热水的温度还没有散去时盖上棉被,再洗手,回来清理棘岛玄觉穿了一天的朝服,棘岛玄觉已经习惯了这种细致的照顾,一开始衡岛元别这么做时他挺直腰背正襟危坐好象正在等待戢武王坐上他的王位议事,后来热水的温度顺着血管涌到身体里的温暖感让他不自觉地放松、困倦,最后他便这样侧靠在床头上,等着衡岛元别完成这件事。
    棘岛玄觉时常觉得衡岛元别那双应该演奏船琴的手来做这些下仆做的事是一种侮辱和折损,只是衡岛元别的坚持让他难以拒绝,每一次他跟衡岛元别说不必心中都十分坚定,只是衡岛元别不声不响地按照他自己的方法做时又让他难以拒绝。也不知道是谁在磨合谁,也不知道是谁在屈就谁。
    衡岛元别将棘岛玄觉的脚从热水里捞出来,用棉巾裹住擦干,然后翻上床去,拉过被子盖起来,他按照平时的做法去外面洗了手,再回来时棘岛玄觉已经将外衣脱下放在床边,他顺好棘岛玄觉的头发,将被子给他掖好。
    “王什么时候出关?”棘岛玄觉问,衡岛元别洗过的手有些凉冷,有意无意靠近他的脸时那上面的凉意让他清醒了几分。
    “还有两日。”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听见他拉过凳子在自己床前坐下。
    “你先回去休息吧,此事不必急燥。”棘岛玄觉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向着他挥了挥,衡岛元别抓住那只手,又给他塞回去。
    “是,太宫。”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听见他翻动折子的声音,想来是不打算按照他说的去做。棘岛玄觉已经十分习惯他这样的态度,衡岛元别在一些事上十分坚持,简直到了固执的地步,只是那不过是一些小事,棘岛玄觉不认为那值得自己在意,便随他去了。
    棘岛玄觉闭上眼睛,他的意识很快就模糊起来,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一开始他感到睡意吞噬了他,让他安稳地躺在黑暗里,接着他感到自己的咽喉位置正在发疼,连呼吸都拉扯着伤口,肺里灼热难忍,像一连串的小火苗正在烧灼着那些让他能够呼吸的肌肉,他昂着头,不知道下一刻自己的脖子是不是就要从伤口的位置断开,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却又不真切,那似乎是衡岛元别的声音,又似乎不是,他感到有人托着自己的背将自己抬起来,他的头仰在后面,拉得脖子发疼。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太宫!”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在叫他,声音有那么一点异常,只是那仍然是衡岛元别的声音,夹在百鬼夜唱之声里,十分像隔着无法逾越的时间。“太宫!你支持住,太医马上就到了,小姐也很快就回来了,太宫!”
    棘岛玄觉用力地睁开眼睛,他的眼眶发疼,眼球干热涩涨,他看不见一点东西,无论是光,还是黑暗,他伸手出去,不知道摸在什么东西上,不像人的皮肤,也不像衣服,什么都不像,什么都摸不出来。
    我无事,元别,我无事。棘岛玄觉说,他分不太清现在自己是已经醒来正在被无数人想着各自的办法救护还是仍然在梦里经历着虚幻的生死,他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也听不见别人回答了什么,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胸腔里疼得几乎要停止呼吸,咽喉四处漏着风,有腥粘的液体从某几个灌进风的位置渗进来,接着便是让他几乎要呕吐的苦味,他的脖子被不松不紧地勒住,一点一点裹起来,有人拉着他的头发,他听见刀刃切在一大把琴弦上的声音,水盆被踢翻在地,有人摔倒,又人将桌子和凳子都挪开,他往后仰着头,努力保持着微弱的呼吸,苦味和腥味随着气流的扯动被拉进肺里,又被高热烧出来,有人按住他的手脚,将脖子上的伤口又捆紧了些。
    棘岛玄觉精疲力尽,他手脚酸软地躺在床上,任人摆布,有人在大呼小叫些什么,他实在听不清,有人压得他手臂发疼,他也没有力气去推开,最后这些喧嚣像它们出现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他躺在床上,昏沉地听见百鬼夜唱,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听见这些声音,只是他的神觉让他听见了太多的声音,但这样延续下来的却也只有它们。棘岛玄觉曾经以为自己知道它们在哭什么,现在却想不明白它们到底要的是什么了。衡岛元别还好好的,衡岛也还好好的,玉珠树也发了新芽可以继续成长,它们到底还要什么呢?
    棘岛玄觉缓慢地将手伸到被子外面,他感到自己的手指正在剧烈地发着抖。“元别?”他询问,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有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指和手腕。
    “我在,太宫。”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4
卷十三 藕荷


    棘岛玄觉紧紧握住衡岛元别的手指,他睁着眼睛,朝着衡岛元别的方向,他所能见的只有一片黑暗,而以前从没有哪一次,让他如此地渴望看见衡岛元别的脸。
    “元别……是你吗……”棘岛玄觉问,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他感到那双手的拇指交替着擦在自己的手腕上,是衡岛元别惯用的安慰人的方式。
    “是我,太宫,我在呢。”衡岛元别的声音从百鬼夜唱的那一边传过来,听起来又远又渺小,他挣扎着要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衡岛元别压住了他的肩膀。“太宫,此时不宜移动,你还是就这么躺着吧。”他听见衡岛元别这么说,一点头发掉在他的脸上,吹在耳边的气息也熟悉得让他安心,他眨了眨眼睛,一双手捂在他的眼皮上。“太宫,太宫你休息一会儿吧,元别在这里陪着你。”那双手的主人说,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跟在身边从少年长成青年,从未离开过。
    棘岛玄绝闭上了眼睛,在他熟睡之前,盖在眼皮上和握在手心里的温暖一直传到他的意识深处。
    棘岛玄觉醒来时衡岛元别不在身边,他仔细地听了听,听见门外有极轻的说话声,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一点风绕在他的脸侧,他猜想房间的窗应该是开着的,不然也不会听见外面谁的说话声。
    棘岛玄觉动了动手指,他感到十分疲惫,关节也酸痛难忍,就好象自己被整个拆散过,又按照该是的样子拼起来,他的咽喉已经不那么疼,只是又涩又干,他的眼皮很重,几乎一点也睁不开,他动了动嘴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棘岛玄觉用力地把眼皮挤起来,又松开,他尝试着做了几次深呼吸,再开口时却仍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而这时门发出了被推开的声音,有人进来将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又离开,带上了门,棘岛玄觉很快闻到药物的苦涩味道,有人将手伸进被子里,拇指按进他的手心,他感觉到一点坚硬的东西擦在自己的皮肤上,觉得十分熟悉,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太宫,你醒了吗?”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用一种沙哑而轻柔的声音问,他这才想起按在手心里那点坚硬的东西应该是琴弦擦在衡岛元别的手指上挂出来的硬皮,他动了动嘴唇,同时捏住了衡岛元别的手指。
    “太宫,你醒了?”衡岛元别的语气一下欢快起来,他将棘岛玄觉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握在手里,棘岛玄觉又动了动手指,指甲刮在他的手上,他将棘岛玄觉扶起来,塞了靠垫在他的背与床头之间,将放在桌子上的药拿过来。
    “太宫,你现在能喝药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努力地压了压下巴,也不知道衡岛元别是不是能察觉,他感到衡岛元别抠住他的颌关节扳开嘴,将一勺药送进他的口中,药的味道很淡,也尝不出温度,只是这样喂了他便努力吞下去,他猜测这一碗药并没有多少,衡岛元别喂了几勺就没有再喂,擦干净他的嘴和脸,又将他放了回去。
    棘岛玄觉昏昏沉沉地想起早先衡岛元别暗示过暂时不要喝药的事,又想起今天这碗药的味道与往日都不同,想来应该是衡岛元别亲自看着熬的,而既然是他亲自喂的应该也没有什么错处,他感到喝下去的药暖暖地拢在腹部,手脚都温起来,一不小心就又睡了过去。
    棘岛玄觉再醒来时感觉到衡岛元别坐在他的床边,他并不确定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当他感觉到衡岛元别在的时候他便真的在那里,他不在时他就不会感觉到他的存在。棘岛玄觉伸出手去摸到衡岛元别的腿,衡岛元别立刻捂住了他的手。
    “太宫,我在呢。”衡岛元别说,拉了拉被子将棘岛玄觉露在外面的肩膀盖起来。
    “元别……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棘岛玄觉问,他的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一说话就涩涩地疼。“王他……”
    “王前日就出关了。”衡岛元别回答。“太宫,你昏迷了五日。”
    “是吗……元别……我要去见王。”棘岛玄觉捏住他的手指,他动了动,用了点力将自己的手指抽出来,一只手托着他的手,棘岛玄觉感觉到他的身体侧动了一下,转回来后他的手被托了起来,然后衡岛元别将他的手指按在一张纸上。
    “太宫,王有手谕,说在你养好伤之前,切不可急于走动,事务移交王树殿和文部尚论处,待太宫痊愈后再行议事。”衡岛元别捉着他的手指放在墨迹的边缘,棘岛玄觉摸着那些字,辨认出纸上的内容和戢武王的印鉴。内容的确是衡岛元别所说那般,字迹和印鉴也属于戢武王,纸也是王书写手谕时专用的纸,压着属于王树的暗花。
    “倒是我拖累碎岛了……”棘岛玄觉将手缩回去,衡岛元别捏住他的指尖拉回来,拢在两手当中。
    “不是的,太宫,王只是希望你养好伤,待你痊愈之后,国事还要交托于你。”衡岛元别轻轻地说,他的手指擦在棘岛玄觉的手掌根部和手腕位置,一下一下地摩擦,擦得棘岛玄觉的皮肤一阵一阵发热。
    “是吗。元别,你拿纸笔来。”棘岛玄觉说,他撑了撑床板,没有力气将自己撑起来,衡岛元别叫来候在外面的侍从要他去书房里拿纸笔来,转头将放在柜子里的小桌拿出来,扶着棘岛玄觉坐好,将小桌放在床边。
    “太宫,你要上书给王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没有作出回答,他摸到小桌的边缘,现在他确定自己所在的地方从来没有变过,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听不见什岛广诛所遣军队巡逻时的脚步声。
    “元别,王现在在什么地方?”棘岛玄觉问。
    “元别不知,王之事,自然是我等不可过问的。”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听见重物放在小桌上的声音,接着是粘粘腻腻的摩擦声,棘岛玄觉侧在床头,等着衡岛元别将墨研好,毛笔递到自己手中。
    “太丞如今如何了?”棘岛玄觉握着笔问,衡岛元别引着他的手,将笔尖落在纸上。
    “听说是被王下了狱,最近几日,太丞派的人也不来了,倒是文部尚论的人多了不少。”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愣了愣,又觉得自己不该吃惊。衡岛元别跟在自己身边这么久,早就知道听思台有各色人等在探听着各种消息,前几日突然从花园里折回来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衡岛元别或许太天真,但他并不蠢,他背后的无衣师尹更是难以应付,只是为何蛰伏到现在,他却是看不懂了。
    “元别,不该说的话不要说出来。”棘岛玄觉抬起头来,眼睛朝向衡岛元别的方向。衡岛元别现在的反应让他感到很奇怪,就好象那一层薄薄的纱终于揭开似的,以往朦胧的东西,现在摊在自己面前,每一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当然对于他来讲,看这个词或许并不准确。
    “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说与不说自然也没有特别的意义了。”衡岛元别轻轻地说,棘岛玄觉手一顿,衡岛元别便将笔从他手里接过来,蘸了墨,又递在他手上。
    “太丞下了狱,你很欢喜吗。”棘岛玄觉问,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太宫,你曾经说,欢喜的心情无法从仇恨中获得。”衡岛元别捏住棘岛玄觉的手腕,棘岛玄觉停下写字的动作,衡岛元别便将那只手抬高,将笔从他手上拿走了。“元别至今无法明白”
    “太丞下了狱,让你感到欢喜。”棘岛玄觉说,他的手腕握在衡岛元别的手心里,一阵一阵发烫。“还有什么事能让你如此欢喜?”
    “太宫,你想多了。元别的欢喜向来比这更简单。”衡岛元别将笔又蘸好墨,递到他的手上,棘岛玄觉捏着笔,将剩下的内容写完,吹干之后交给了他。
    “此信,即刻转交戢武王,不得拖延。”棘岛玄觉说,衡岛元别领了令,唤来侍从将小桌和笔墨撤下,将棘岛玄觉放回被子里,又按照平时做的那样给他掖好被子,便转身出去了。
    棘岛玄觉躺在床上,听见衡岛元别离开时门与框的碰撞声,他闭着眼睛,喉咙位置的疼痛让他感到难受的同时也维持着一丝清明。他想衡岛元别今天与往常似乎不太一样,以往即使是真心的欢喜或者真心的憎恶他都隐藏在心里,只透出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来,而今日竟然是全然欢喜的,也没有掩盖,却不像仅仅是因为什岛广诛下了狱一事。衡岛元别在听思台里或许显得思虑幼稚,但他的个性却是极端的,若无真正有价值的事发生,他不该如此毫不掩饰地欢喜。
    那么是什岛广诛已经被拉下马了?或者再往前一步,什岛广诛已经死了?棘岛玄觉想,什岛广诛这个人,虽然不值得信任,但他能打,倒也是守护碎岛的一个屏障,如今如果真的没有了,武部尚论要顶上稍嫌稚嫩脆弱,只是,什岛广诛是戢武王一手提拔之人,戢武王应该不会如此轻易便杀死他。
    棘岛玄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个伤口摸起来很疼,以几次裂开的感觉来看也不是小伤口,但毕竟自己还活着,若要压下事态,也是可能的。
    如此,衡岛元别的欢喜便无可持续了。棘岛玄觉想,他摸着自己的脖子,忽然打了个冷战。
    如衡岛元别所言,戢武王闭关已久,近日出关,却未得见。一切都是听来的。一切都并非他亲自听来的。一切都转述于他人之口。
    衡岛元别的欢喜如此嚣张,没有掩饰,没有隐藏。
    棘岛玄觉用力地将自己从床上撑起来,他将背抵在床头,歇了一会儿让酸痛难忍的手臂恢复一点力气,他侧靠住床头,将脚放下踩了踩踩到鞋子便穿进去。他扶着床站起来,一点一点在房间里蹭着走,他的腿软得几乎要跪下去,而回想前几日衡岛元别扶着他时,却并不会这么不适。
    自己正在衰弱,而元别则得到长足的成长。他的身后,还有无衣师尹的影响。
    棘岛玄觉捂住自己的脖子。衡岛元别到如今做过什么,他十分清楚,只余下昏迷的这段时间。无衣师尹该给他说过许多办法,给过他许多能够使用的东西,而这些,他从来没有带回听思台。只是不知现在是否还来得及,在能够阻止他的时候阻止他。
    棘岛玄觉摸索着走到平时放着他的朝服的地方,他记得前些时候衡岛元别说碎岛王庭更换了朝服的样式,只是如今新的朝服还没有做下来,依然将旧的留下了。
    他伸出手,并没有摸到一直挂在那里的朝服。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4
卷十四 莺茶


    棘岛玄觉没有找到他的朝服,通常而言衡岛元别会将它们挂在架子上,季节交替时便换上当季的,头一季的两套拿去完全清洗晾晒干,按着线缝仔细叠好了与香木和防虫蛀的药草包一起放在柜子里,搁在阴凉干燥的地方,等下次要穿时再拿出来。棘岛玄觉记得衡岛元别这样将那些衣服收拾起来之后手指上会沾染一点药草和香木的气味,它们就好象清晨的草叶,露水晒干之后那一点若有若无的青草香就消失了。棘岛玄觉按照衡岛元别告诉他的时间推算了一下,现在还不到换朝服的时候,而且衡岛元别的手指上也没有沾染过那种木香与药草香夹杂混合的味道,当然也可以是他昏迷的时候就换掉了香味早已消散,但时间并不对,碎岛虽然并不十分炎热,但夏天该有的温度还落在阳光能晒到的地方。
    棘岛玄觉摸索着拉开衣柜和抽屉,他没有摸到自己的朝服,便找了身衣服穿上,他记得那上面的花纹,衡岛元别帮他穿衣的时候会告诉他今日选择的便服的颜色和绣样,一开始他并没有很仔细地听过,后来才注意到随着衡岛元别心情的不同,形容同一件衣服的词语是不会一样的,他不清楚衡岛元别是不是知道这一点,只是他摸着衣袖上那些刺绣,再寻找时想起他用过的那些词语,就能从许多衣服里摸出自己想穿的那一件。
    棘岛玄觉靠着柜子将衣服穿上,行走和穿衣让他出了一身的汗,他很惊讶自己竟然会虚弱到这个程度,不久以前即使染上风寒也仅仅是喝杯热水睡一觉醒来时便能痊愈。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个伤口给他带来的影响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它无缘无故地裂开,让他睡了四、五天,这四五天里他或许在生死边缘徘徊了许多次,只是他根本不知道当时是什么状况,现在他醒了,这个伤口又继续伤害着他,让他高烧不退身体酸软乏力动一动就出一身的汗,如果不让它尽快好起来,棘岛玄觉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去,或许是它下一次裂开的时候,又或许,就是下一刻了。
    棘岛玄觉扶着柜子站起来,摸到雕花的门推开,他感到阳光的温度泼在自己身上,晒得他皮肤发烫,身体里却还是冷的,有人扶住了他,让他走到阴凉的地方。
    ……大人太让太在哪里你快去吧来怎么尚论大太宫你快去叫尚论来了宫你椅大人有什子来里你快去下太宫尚论么事吗人回屋宫大人到这里来么坐下太宫尚论么事吗人呢出拿椅大人有什子来里你快去吧来怎叫尚论尚论大太宫你快去叫尚论来了宫你回屋宫坐下太回屋宫坐下太宫尚论么事吗人呢出拿椅大人有什子来里你快去下太宫尚论么事吗人呢出拿椅大人有什子来里你快去吧来怎么尚坐下太宫尚论么事吗人呢出拿椅大人有什子来里你快去下太宫尚论么事……
    棘岛玄觉捂住耳朵,他的身边有无数的声音在纷乱不堪地响来响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不知道说给谁听,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鬼哭声裹在里面,呜呜咽咽地像是在笑,他感到头昏目眩,几乎马上又要倒下去,他拽住门框,甩了甩脑袋想要保持清醒,有人将手触在他的脸上,那一刻,所有的人声都平息下去,只有鬼哭远远近近地飘来荡去。
    “太宫,你重伤未愈,怎么出来了?”衡岛元别的手指在他的脸上擦过,那手指冰冰的,冻得他一抖。棘岛玄觉没有说话,衡岛元别摸出张棉巾来,一点一点沾掉他脸上的汗水。“太宫,我们回屋里,好吗?”他问,棘岛玄觉一把抓住他的手。
    “元别,你老实告诉我,王现在怎样了?”他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而轻微,喉咙因此疼痛起来,一点血味在咽喉深处荡开,他咽了几口,将那点血腥味压下去。
    衡岛元别托着他的手臂将他往上抬了抬,他坐在门槛上,没有配合他。“太宫,我们先进屋好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没有说话,于是他又问:“太宫,我们先进屋好吗?”
    “元别。”棘岛玄觉紧紧拉住他。“你跟我说实话。”
    棘岛玄觉等了那么一小会儿,他忽然感到衡岛元别似乎很轻易地将自己的手挣开了,下一瞬间有人将手弯到他膝盖下面和背后将他抱了起来,腾空的眩晕感和猛然移动的眩晕感叠在一起,让他几乎要吐出来,他动了动手想要捂住嘴,发现衡岛元别竟然将他的手捏住了。
    “元别。”棘岛玄觉皱着眉,作出一个瞪视的动作。“你这是在做什么。”
    “太宫,我们进屋说,好吗?”衡岛元别微微埋下头来,气息吹在他的额头上,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衡岛元别的气息拂过的地方热得难受,但那些古怪的温度很快就散去了,衡岛元别将他抱进屋放在床上,转身将门关起来,接着又传来窗被关上的声音。
    棘岛玄觉将自己撑起来靠在床头上,衡岛元别过来托住他的脚踝,将鞋子哩下来放在床下,有人进了屋,一会儿过后又出去了,衡岛元别的手伸过来脱掉他的外衣时一点湿气撞在他的皮肤上,他抓住了那只手。
    “元别,王怎样了?”他问,衡岛元别停下手里的动作,捂住了他的手背。
    “王去苦境了。”他凑在棘岛玄觉耳边轻轻地说。“王说要去确认无衣师尹所说是否属实,说要亲自去确认那个慈光之塔的惊叹是不是前王与慈光之女的儿子。”
    “王是这么说的?”棘岛玄觉问,他放开衡岛元别的手,于是衡岛元别将他的腰带解开,拉着领子往外一拂将那件衣服褪了下去。
    “长老如此答复。”衡岛元别回答。“信已送交文部尚论,据他所说已转呈于王,只是并不知道王是否阅读。”
    “是吗,如此说来,王此去苦境,目的恐并不简单。”棘岛玄觉闭上眼睛,他抬起手按住额头,衡岛元别的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一下一下拉动,几束短发掉在他的脸上。
    “太宫,”衡岛元别将他从床头托起来,另一只手将另一边的头发也理了理。“元别有一事要说。”
    “何事?”
    “前几日太宫的伤口突然裂开,太医施救之时太宫的头发卷缠入纱布之间,一时慌乱无法清开,便将它们剪掉了。”衡岛元别拉住他的手往右,让他摸了摸剪短的头发,它们垂在脸侧,断得很整齐,摸起来应该刚刚到肩膀的位置。
    “即是需要,剪掉无妨。”棘岛玄觉回答,将手抽回来。“过一段时日,它自会长回来。”
    “但如此一来,元别就无法将太宫的发如同往日一般梳起来。”衡岛元别也摸了摸那段短发。“这一边的头发无法藏进冠冕里,那一边的也无法同这一边一样留在外面。”
     棘岛玄觉抬起双手摸了摸两边脸侧的头发。“那把这一边的也剪掉吧。”他捉着长发的那一边向衡岛元别晃了晃,他立刻感到衡岛元别的手将那缕发丝托住了。
    “若能留,元别也想留下的。”衡岛元别悄声说,他手上的发丝不知怎的一点一点滑下来,凉凉地扫在棘岛玄觉的脸上,棘岛玄觉感到自己咽喉忽然疼痛难忍,他捂住受伤的位置,衡岛元别的手也轻轻地覆了上来。
    “太宫,伤口很疼吗?要不要叫太医来?”衡岛元别问,他扶着棘岛玄觉的肩膀让他躺下,一只手臂垫在他的脑后将脖子稍微抬起一点。
    “……不必……”棘岛玄觉摆了摆手,他将脖子往后面抬了抬,衡岛元别一只手指轻轻点在伤口周围的纱布上,那感觉很奇怪,就好象有人在隔着时间和空间在触摸自己的血肉,而更奇怪的是,随着衡岛元别的动作,他脖子上那阵疼痛一点一点平复了。
    棘岛玄觉感到疑惑,他摸着缠在脖子上的纱布,那里没有那种陌生的、粘稠的湿滑感,也没有嗅到血或者药草的气味,只是他仍然难受,那些疼痛侵袭过之后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好象前几日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时一样酸软无力,他伸手按住衡岛元别的前臂,那只手就像被风吹着的竹枝一样发着抖。
    元别!他声嘶力竭地喊。元别!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耳中只有百鬼夜哭之声。
    “太宫有何事吩咐?”衡岛元别回答,他听见他的声音穿过哭嚎映在他的耳中。
    元别,你老实跟我说,这个伤口是不是已经无药可医?
    他没有听见衡岛元别的回答。
    若如此,不要去找符应。他轻轻说,将眼睛闭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抱住,贴在脸上的布料那边传来说不清是强烈还是微弱的热度。
    “太宫,太宫不要多想,元别会让你活着,元别会让你活着。”他听见衡岛元别用一种特别的,牵缠连绵在一起的鼻音不断重复着说,后来它们模糊成语音不明的呢喃,棘岛玄觉听着听着就困倦,他动了动脖子,将脸靠在衡岛元别的臂弯里,这个姿势让他觉得十分别扭,只是又推不开,这或许并不是因为衡岛元别有多强大,只是因为他已经那么虚弱,他还小的时候曾经臆想过自己死去的话会发生什么,只是在那些即将发生的事里,并没有衡岛元别。
    棘岛玄觉动了动手臂,他四肢的肌肉酸痛难忍,只是他仍然抬起手臂来放在衡岛元别的背上,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他们现在相依为命的感觉,好象碎岛已经抛弃了他,也抛弃了衡岛元别。
    不过或许这个感觉并不准确,因为很久以前碎岛已经抛弃了衡岛,衡岛元别在这个地方,仅仅是因为自己无法忘记过去的鲜血。他终究只是一个曾经被抛弃,以后也会被抛弃的人。
    棘岛玄觉轻轻地拍了拍衡岛元别的背,这个动作让他感到疲惫而吃力,他要花许多的力气和许多的时间让自己的手从衡岛元别的背上抬起来,而衡岛元别模糊的话语一点一点消磨着他的意识,他渐渐没有力气去抬起手臂,也没有力气去动一下手指,衡岛元别的身体温暖得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他的手从他的背上滑下来摔在床上时他稍微清醒了那么一小会儿,而很快他又被温暖和温柔呢喃着的话语包裹住,溺水似的往下沉,他想他或许已经没有再醒来的那一天了,如果这就是死亡,或许死亡也并不是一件那么痛苦的事。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4
卷十五 伽罗


    棘岛玄觉睁开眼睛,他的眼前一片混沌,分不清是醒着还是仍然在梦中,只是他的手腕上缠着一圈不那么明显的温暖,这让他明白自己应该已经醒了。其实很久或者不那么久以前他并不存在这种分不清是醒还是睡的情况,那时他听见万物之声,夜晚有鸣和蝙蝠扇动翅膀的声音,清晨时这些声音会有一小段时间的沉寂,不久又闹起来,带着风声和人声,白天则有各种嘈杂的声音,人的心跳呼吸混杂在一起,不知道该说有活力还是该说瞎折腾,到了傍晚时又会逐渐安静,在一年中的某些日子傍晚后会很热闹,比如上元节。
    棘岛玄觉记得自己最后一个上元节是衡岛元别拉去的,多久前去的都忘记了,只记得那时衡岛元别的个子不高,稍微抬抬手就能摸到他的头顶。他记得衡岛元别拉着他在街道上走,没有多少人撞在他身上,那孩子一边走一边说路边挂着的灯,卖小吃的摊子和卖小玩意儿的摊子,衡岛元别把各种小东西放在他的手上让他摸一摸,又买一些吃食,只是最后他们都没有吃。衡岛元别平时并不喜欢说话,离开自己一点距离之后便很少听到他开口,只是他拉着自己的手走在街上时总是说个不停,就好象这些东西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需要他一一形容来听。棘岛玄觉倒是见过衡岛元别说的大多数东西,在目觉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逛过很多次上元夜市,看过很多灯与焰火,有的时候陪着符应,有的时候不过一时兴起自己走走,最多的倒是很久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一手牵着自己一手牵着符应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走,看灯看焰火吃小吃,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上元夜市了,那一次之后衡岛元别也再没有去过。
    棘岛玄觉记得那次回来的路上衡岛元别忽然说起衡岛之事,说当年衡岛的上元夜市与今日所见差别并不是很多,说船琴和海风混在一起的声音听起来就好象是海鸟鸣叫,他说,他就应,最后衡岛元别忽然说下一会太宫去衡岛过上元节吧,元别带你去海边听船琴,话音才落便是一片寂静,衡岛元别捏着他手腕的手收紧又放松下来,棘岛玄觉把另一只手贴到他的手背上,衡岛元别的手背是冷的,就好象那只手手心里的温暖从来传不到背面去。
    棘岛玄觉其实并不很想知道衡岛在以前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状态,或者该说,棘岛玄觉有兴趣知道,摄论太宫却不知道最好。当时天时错乱玉珠树吸收王树之气一事到底如何发生其实也没有人知道,雅狄王虽是王树所生,却不是王树本身,而玉珠树吸收王气也与衡岛居民无关,摄论太宫所为,不过是王的一个命令,为此付出关心和了解反而会成为负累,不如按照当时的判断行事,什么都不要知道。
    只是棘岛玄觉以前并不十分相信这个四魌界总还有因果循环这一类的事,现在或许也不能不信了。
    棘岛玄觉悄悄地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个伤口摸起来一点也不疼,这让他不知道它是已经开始愈合还是仍然没有一点起色,他记得上一次裂开之前它摸起来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一只手盖到了他的手背上。
    “太宫。”衡岛元别的声音听起来有那么一点远,只是棘岛玄觉知道他离得很近,说话时呼吸会吹在他耳边的头发上。“太医说最好不要去碰那里。”
    “这个伤口怎样了?”棘岛玄觉问,这一次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太医说好好调养,过段时间它就会痊愈。”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转过头去,仔细地听了听衡岛元别那一边传来的声音。
    他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有百鬼夜唱在不断响起。
    棘岛玄觉动了动手指,他记得自己睡着之前拍着衡岛元别的背,他忽然觉得那一刻自己和衡岛元别都有那么一点荒唐,拥抱,肢体交叠,或者温柔的安抚什么的似乎都已经不合适,只是那一刻这么做又似乎合情合理,他记得衡岛元别最后似乎用手一下一下顺着自己的头发,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头皮被轻微拉扯的感觉让他安心,他想那大概是因为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每天早晨醒来后衡岛元别为他梳头时的节奏和力度让他感到熟悉,就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睡一觉醒来后衡岛元别会将手伸过来托住他的手掌将他扶起来,帮他穿衣梳头,同他一起到议事厅去。
    “元别。”棘岛玄觉问。“你不是说要给我把头发理一理。”
    “是,太宫。”衡岛元别一只手托着棘岛玄觉的手肘一只手伸到他的背后将他扶起来,棘岛玄觉配合着他的动作将被子掀开,靠着床头,衡岛元别照例先拿来件厚衣服让他披上,然后托住他的脚,给他穿上鞋。“太宫现在若觉得腰背酸痛就再休息一会儿吧,这几日无须出门,也可以以后再理的。”
    “无妨。”棘岛玄觉摆了摆手,他听见有人推开门进来又出去,衡岛元别托起他的手时一点潮意蒸在他的手心里。“王那边有回音了吗?”
    “文部尚论还没有回音,王树殿也没有得到消息。”衡岛元别扶着棘岛玄觉在桌边坐下,拢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梳顺了披在背后。“王树殿有消息说王在苦境找到了一名名叫‘剑之初’的人,来自慈光之塔,只是暂时还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无衣师尹所说的前王与慈光之女的私生子。”
    “王要亲自确认此人身份?”棘岛玄觉又问,衡岛元别捏着他的头发,这样拉扯着让他感到有那么一点眩晕,梳齿立着插进头发里,将脸侧的一部分挑出来,它们掉在他的肩上,棘岛玄觉摸了摸挑在肩上的那些,它们很长,平时是捆在后面的。
    “元别不知,只是王树殿长老猜测或许如此。”棘岛玄觉手中的头发被抽了出去,一把齿更密的梳子梳过那束头发之后,他听见两声金属碰撞的声音,还有与那时一样的刀刃切在一把琴弦上似的声音。
    棘岛玄觉的眼皮不引人注意地跳了跳,这一次他听见了头发被剪刀剪断的声音与刀切断琴弦的声音有什么区别,只是它们那么相似,让他想起在衡岛上自己身边的人一刀砍在一张船琴上,琴弦嘣地断了,弹向两边,琴身破成几片,碎木被丢进火中,刻在共鸣腔上的诗句和流传的故事被烧成灰,从那之后碎岛上再也没有听人提起过船琴这一样乐器。
    “太宫,剪下的头发要留下吗?”衡岛元别问,捉着他的手将手指触在那一缕断发上,棘岛玄觉摸了摸衡岛元别手中的头发,摇了摇头。
    “扔掉吧。”
    “是,太宫。”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听见几声金属撞击的声音,一些断发掉到他的手上,衡岛元别剪过一边之后用梳子梳好,又剪了另一边,他放下剪刀,将掉在棘岛玄觉衣服上的头发拍掉了。
    棘岛玄觉摸了摸剪过的头发,它们并不是很短,可以顺到耳后去,穿朝服的时候也可以塞进冠里,看起来与以前并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平日却容易吹到脸上。棘岛玄觉不太喜欢这种偶尔会扎在皮肤上的短发,只是若让它一边长一边短,倒也有碍观瞻就是了。
    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拉动抽屉的声音,还有一些金属物品的磕碰声,听起来应该是将剪刀梳子一类的收拾起来放回抽屉里,有人进屋来将掉在地上的断发扫走,衡岛元别将他扶起来,拍掉衣服上的头发,又将外衣解下来,让他靠着床头坐下之后将衣服拿给进来打扫的人要他拿去洗干净,有人在门口小声喊尚论大人,衡岛元别应了声,将他脚上的鞋脱下来放在床下,拉着被子给他盖上后才出去同那人说话。
    “太宫,膳房做了点食物,你看是不是吃一点?”衡岛元别问。
    棘岛玄觉撑着床板坐起来,他立刻感到衡岛元别将靠枕塞到他的背后。“我现在不想吃。”
    “前几日太医诊视之后留了新的药方,现在正差人熬着,太医说是须先进食再服药。”衡岛元别握着他的手,拇指一遍一遍擦着他的手腕。
    棘岛玄觉闭起眼睛。他想起自己睡着前曾经问衡岛元别自己的伤口是不是已经无药可医,一觉之后又感到状况可能没自己想的那么糟糕,他仔细地思考,猜想是刚刚从因为伤口裂开而导致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对于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而产生的本能的恐惧,通常而言,这些恐惧无法左右他的行为,只是在那一瞬间,他的理智似乎已经无法压服这一段时间以来堆积的恐惧。
    或许还真是被元别惯坏了。棘岛玄觉想。
    “太宫,先吃一点东西,然后服药好吗?”衡岛元别放轻声音询问,棘岛玄觉揉了揉眼侧的皮肤,立刻有一双手按到他的穴位上,力度合适地按揉起来。“太医说太宫的伤口虽然愈合缓慢,但确实是在好转,并不需要太担心。”
    棘岛玄觉皱了皱眉。这感觉有些奇怪,他记得衡岛元别自我催眠似的呢喃说会让自己活下来,那听起来就好象人在垂死时的一种自我安慰,那种奇怪的语调和重叠反覆的话语让他感到自己睡着了就不会再醒过来,只是当他醒来时,这一切都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脖子上的伤口似乎并没有再裂开,自己也没有在那一瞬间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话,衡岛元别并没有拥抱自己告诉自己会活下来,一切都好象并没有发生,他受了伤,醒来后按照太医的嘱咐进食,然后服药,疲惫的时候衡岛元别将被子拉起来,守在旁边等自己睡着了之后再去做那些平时要做的事,醒来后,他就在身边。
    只是如果衡岛元别说自己的头发是在太医重新包裹伤口的过程中剪掉的,那么伤口裂开也该真实发生过,或许他的伤口的确裂开了,在重新包裹起来的过程中头发被剪掉了那么一些,只是衡岛元别的安慰和呢喃却又并没有真实发生,毕竟,他现在听不见白天与黑夜的区别,分辨不清自己是醒着的还是仍然在梦中。
    “那便按太医说的做吧。”棘岛玄觉回答,衡岛元别转头去让等在门外的人将食物送进来,陪着棘岛玄觉吃了,又将送来的汤药喂给他,衡岛元别的动作与平时无异,让他猜不出他所记得的那些事是否真的发生过。
    又或者,在那些事情发生过之后,自己与衡岛元别都已经死去了,只是他不记得。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4
卷十六 紫苑


    棘岛玄觉睁开眼睛,四周十分安静,似乎连百鬼夜唱之声都平息了不少,他仔细地听,没有人从门外走过,也没有人在窗外说话,甚至连夏天应该有的偶尔吵闹得让人无法顺利入睡的蝉鸣声都没有听见。
    充耳只余百鬼夜唱。
    甚至连百鬼夜唱的声音都已经减弱了。
    棘岛玄觉动了动手指,他抓住床单,又松开,睡着前还能够轻松完成的动作现在却令他感到困难重重,他的手指关节酸痛难忍,动一动就发抖抽搐,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坐起来,只是酸软的腰背让他又倒回去,柔软的棉垫撞得他的肺发疼,他咳嗽起来,几乎要吐出血,他脖子上那道伤口疼痛难忍,他伸手摸了摸,摸到黏糊糊的东西。
    是血吗?他想,将沾着那东西的手指塞进嘴里,他的舌头发苦,也不知道是手上的血液沾上了药物还是因为他的身体不适而让他的舌头上覆盖了一层苦味。血的味道尝起来并不新鲜,那似乎是已经浸出来有那么一段时间,半凝结在纱布上的。
    棘岛玄觉把手指抠在纱布边缘,纱布平伏地贴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无法将手指探到皮肤与纱布之间,他将手收回来,塞到脖子后面去找那个固定纱布的结,眩晕让他的神智逐渐抽离,他摸到那个结,拉扯了半天却无法将它解开,也无法弄清要如何将它解开,他将手抽回来,放在额头上摸了摸,他并没有出汗,只是手指似乎冷得一阵一阵发抖。
    棘岛玄觉忽然意识到他的伤口虽然似乎仍然在流着血,却似乎一点也不疼,他将手指压上去,没有感到一点疼痛,也没有摸到新渗出来的血迹,他有那么一点怀疑自己是真的醒了还是仍然在梦中,这些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眩晕和或许存在的高热让他又陷入了沉睡,再醒来时衡岛元别就在他的身边。
    “你刚刚在什么地方。”棘岛玄觉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奇怪,它们似乎快要被淹没在百鬼哭嚎声里,连自己也听不清楚,这似乎是脖子上那个伤口造成的,只是又似乎另有一些原因。
    “去向长老打听了一下王的去向。”衡岛元别回答,他一只手托住棘岛玄觉的手腕,另一只手将压在他脖子下面的头发拉出来,那些头发仍然捆成一束放在一边的肩膀上。“长老说王已经决定好回碎岛的时间了。”
    “王此去苦境竟然许久未归,想来是已经有所动作了。”棘岛玄觉把手伸到被子外面,衡岛元别扶着他那条手臂和肩膀将他扶起来,照例是在让他的背靠上床头前给他披上厚衣,又垫上靠垫。棘岛玄觉感到自己的手臂挪动的时候已经不再酸痛,被衡岛元别拉扯着的时候也没有难受的感觉,这很奇怪,他现在还在发着高烧,眩晕与眼球的涨痛也仍然在折磨着他,这个状况持续了很多天,或许已经超过了一个月,上一次醒来时他的关节还又酸又痛,而这一次竟然仅仅是那么一点点疲惫感,他记得很久以前自己曾经在战场上受伤,那之后养伤时发烧一旬,类似的酸痛感消失时就好象是一杯热水变冷似的一点一点消退,并不是睡一觉醒来就完全消失。
    棘岛玄觉有些不明白到底现在的自己是醒着的,还是上一回醒来才是醒着的,他记得用手去按伤口时并没有感到疼痛,于是他悄悄屈起脖子压迫纱布下面的伤口,烧灼一般的疼痛立刻沿着他的脖子传开了。
    那么现在的确是醒着的吧。他想。
    “长老说王已经证实,剑之初确实是前王与慈光之女所生的私生子。”衡岛元别不着声色地将手伸到棘岛玄觉的下巴下面垫住,慢慢抬起来。“长老还说王传回消息说剑之初并没有想要凭借一半王树血统回到碎岛争夺王权的想法,不必担忧,只是流落在外的王血总归不能放任不管。”
    “或许不想争夺王权只是一个假象,凭借身上的血统,剑之初完全有理由要求得到自己应有的东西。他毕竟是王的长子。”棘岛玄觉将滑到脸侧的头发撩到后面去,衡岛元别的手指缓慢地划过他的嘴唇时他感到这个姿势似乎有那么一些不合适,只是衡岛元别的手指迅速地离开了。
    “太宫,你的嘴唇干裂了,喝点水好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发现他的声音也变得很微弱,似乎要被百鬼夜唱之声盖过去,又似乎能够穿过鬼哭之声的遮掩传进来,他听不太真切自己的声音,却竟然能够听见衡岛元别说的每一个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耳觉已经开始悄然离去,只是在仅余百鬼夜唱的耳中还能听见衡岛元别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他能抓住的东西。
    如此一来,倒真的是被隔绝了,即使身边围满了人,他能听见的也只有衡岛元别的声音。
    “太宫?”衡岛元别问,瓷杯的口沿轻轻碰在他的嘴唇上,他伸出手接过杯子,里面的水是温的,稍微有点凉,即使快速饮下也不会难受。
    “元别,我好象很久没有喝你泡的茶了。”棘岛玄觉喝掉杯子里的水,递了回去。
    “太宫,服药期间不宜饮茶,等太宫好了元别再泡茶给你喝吧。”衡岛元别又倒了一杯水放在棘岛玄觉的手上。“依太宫的看法,即使剑之初表现出对碎岛王位并无兴趣,也还是不能放任其留在苦境?”
    “此人身负王血,不宜让他留在苦境,也不宜让他留在四魌界。”棘岛玄觉喝了水,将杯子递还给衡岛元别,他抬起头,将脸向衡岛元别的方向转了转,示意他不用再倒水,衡岛元别接过了杯子。
    “既然王将此人讯息传给长老,那么这表明王他已经有所应对了吧。”衡岛元别问。
    “便看王如何应对吧。”棘岛玄觉又撩了一下滑到脸侧的头发,这些头发整理过后便时常滑在他的脸上,衡岛元别将放在他肩膀上的头发托起来拆开,又重新捆了放回去。
    “太宫,如此重大之事,为何等到现在才要让王去解决?”衡岛元别问。“前王虽然在慈光之塔受到诱惑犯下错误,毕竟不是不可更改,为何不能将此人接来碎岛,再图后事?”
    棘岛玄觉转了转脸,衡岛元别在朝堂之上虽有时日,但毕竟,过去的秘密还是未能知晓,如今雅狄王与慈光之女育有一子一事,早已传遍碎岛高层,也不存在什么特别不能说的了。
    “元别。”棘岛玄觉侧靠在床头,他向着衡岛元别的脸伸出手去,衡岛元别接住了他的手。“碎岛之人不与外族通婚一事,你该知晓。”
    “是,太宫。”
    “而碎岛之人也不行苟合之事,这你也该知道。”
    “那当然。”衡岛元别笑了起来。
    “千百年来,碎岛之人皆由树而生,与他人苟合之事,也只有前王一人行过。”棘岛玄觉闭了闭眼睛。“碎岛之人,皆无生育能力,繁衍一事由树而来,因此当年长老得知王与慈光之女所行之事,也只当是王一时受不住蛊惑而行,因此王要求娶此女入碎岛为后,也受到王树殿反对。”
    “太宫,你的意思是,长老当时并不知晓王与慈光之女所行之事,能让人代替树诞生新的人?”衡岛元别问。
    “四魌界中唯有碎岛一界由树生人,火宅佛狱慈光之塔和诗意天城皆为父母而出,当时也不是没有人想过王与慈光之女行此苟合之事,会不会让慈光之女怀上王的骨血。”棘岛玄觉捂了捂额头,衡岛元别伸出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按着他双眼之间的穴位揉了揉。“后来为平息民众对于‘王将娶一个外界来的女人’的不满,以及缓和王与王树殿之间的矛盾,慈光之女一事也没有再提,自然不知竟然会有如此发展。”
    “而当时,王竟然不知此女竟然是无衣师尹之妹。”衡岛元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惑,他顿了一会儿,揉着棘岛玄觉眼睛的手指停了下来,按住了他的额头。“太宫,元别有一事不解。此女既然是慈光师尹的妹妹,自然地位高贵,慈光之人将操守当作性命,让地位如此高贵的一个女人来诱惑王,其中恐怕另有图谋。”
    “碎岛夹在慈光之塔与火宅佛狱之间,纵有前王如此强大的武力,却也不可高枕无忧。”棘岛玄觉动了动脖子,衡岛元别的呼吸吹在他的耳边,又热又痒,像小猫晃动的耳朵挠在上面似的。“与慈光之女接触,自然有王自身的考量,只可惜到最后,竟然还是碎岛被算计。”
    “如此想来,王当时或许也是想借慈光的顺水推一下碎岛的舟,只可惜……”
    “元别,未有定论之事,不要讲出口。”棘岛玄觉按了按衡岛元别的腿。“前王所遗留的祸端,总要有人去将它消除,此人非王没数。”他忽然停止了说话,将脸转向衡岛元别。雅狄王所遗留的祸端并非只有慈光之女与剑之初一事,现在跪在他的床沿上为他揉着眼睛的人也是一个遗留的祸端,当年衡岛玉珠树吸收王气,到底是怎么被知道的已经无从说起,只是王树竟然诞下女体应是王气转移所致无疑。
    棘岛玄觉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衡岛元别的脸。他很少摸衡岛元别的脸,他的脸所带有的衡岛特征太过明显,一点一点在他的心中积聚成型时,总有强烈在负罪感压在他的心上。王和长老说因为天时错乱衡岛玉珠树吸收了王气,细细追究起来,错的也并不是玉珠树。
    只是错的是什么,是天时,是王树,还是王,棘岛玄觉想他和王树殿都已经有自己的判断,只是有些事,并不是有了判断就能说出来,只能压在心里,没有人敢问,也没有人敢听他说,他自己也不敢说出口来。而如今衡岛已屠玉珠树已断,遗留的祸患一个接一个浮上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当年犯下大错的果报。
    “只是那剑之初毕竟是慈光之塔无衣师尹的外甥,不知他是否与慈光之塔有所勾结,如果他是慈光之塔安插在苦境的一个诱饵,王孤身前去是否安全?”
    “相信王的判断吧。”棘岛玄觉回答。或者是元别你在暗示什么?王孤身一人在苦境,剑之初身负王血并被称为慈光之塔的惊叹,而剑之初是无衣师尹的外甥。“元别,剑之初是无衣师尹的外甥,也是王的亲生儿子。”
    “如此说来,倒是我多虑了。”衡岛元别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放松了,并且带着一点笑意,棘岛玄觉这才意识到自己向着他伸出的手已经被他抓在手中,像按着小猫的爪垫似的被按来按去。
    棘岛玄觉将手抽了出来。衡岛元别与王树殿长老的接触想必已经让他知道了不少过去的故事,王的故事,王树的故事,想要继续隐瞒反而不合适了。“被反对迎娶慈光之女后,王也告诉过长老和一些近臣那个名叫即鹿的女子是无衣师尹之妹,在慈光之塔地位高贵,或许是想以此来说服长老准许他迎娶外境女子。此事王必然知晓,慈光之人不可不防,王动身前必有算计,不必担心。”
    “只可惜当时王并没有说服长老。”衡岛元别似乎叹了口气。“如果当时前王像王那样说服了长老,或许碎岛又是一番新局面了。”
    棘岛玄觉的手指动了动,他感到衡岛元别压在他肩膀上的手忽然用力,似乎是站了起来。“元别,你所言何意?”
    “太宫。”衡岛元别的声音从正前方微微靠上的位置传过来,那个高度不像是站着,倒像是跪在床沿上。“事到如今,元别想与你谈一谈衡岛之事。”
    棘岛玄觉闭上眼睛。该来的事,终究还是要来的。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5
卷十七 京紫


    房间里一片沉默。
    棘岛玄觉没有听见说话的声音,衡岛元别似乎也没有说话,他感到一只按在肩膀上的手往内移到脖子边,那只手似乎小心翼翼地在他脖子上包着纱布的位置摸了摸,然后往上,将落在他脸上的头发顺到后面去,那些头发戳在他的皮肤上又麻又痒,只是衡岛元别的手一路摸上去,痒不说,还隐隐发着热,他隐约地躲了躲,衡岛元别又将手放回他的肩头上。
    “太宫……”衡岛元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
    棘岛玄觉保持着面对他的方向,没有说话,也没有将眼睛移开。
    “太宫,玉珠树吸收王气一事,衡岛子民从未耳闻,元别想知道究竟是谁将此闻所未闻之事告诉王的。”
    “绝不会是太宫你,太宫你从不将不确定之事说出口。”
    “若是长老,为何他们会如此确定王气被玉株树吸收一事,玉珠树所诞之人并无任何异样,为何外人会有所感觉。”
    “如若此事是王所言,何人能证实王所言一定为事实,何人能证实王气从王树转移到了玉珠树。”
    “若真如王所说此事为天时错乱所致,为何天时会错乱至此,何人该为错乱的天时负责。”
    “王树顺应天时而诞王,天时错乱致使王气转移,为何要衡岛为此付出代价。”
    “为何不追究真正犯错的人,而要无罪者付出代价。”
    “元别!”棘岛玄觉捏住他的手。“不该说出的话,不要说出口!”
    “是,太宫,元别知道了。”衡岛元别突然笑了起来,他将手从棘岛玄觉的肩膀上放下来,一会儿又托住他一只手,手指按着手上的关节。棘岛玄觉猜他大概是坐下了,就好象平时坐在自己床边那样,只是很奇怪,他并没有听见拖动凳子的声音,却能听见衡岛元别似乎并不大的说话声。
    “元别,天时一事玄之又玄,并无定论,深究下去并无益处。”棘岛玄觉暗暗地叹了口气,他将手从衡岛元别的手掌中抽出来,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摸,衡岛元别安静地坐在那里,他撑着床往前倾想要摸一摸他的脸,手臂一软扑在他怀里,衡岛元别立刻环住他,一只手按着他的头顶将他的脸蹭在肩膀下方的位置。
    “太宫,元别只是无法明白 ,为何王就能让无罪之人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衡岛元别紧紧地按着棘岛玄觉的背和头顶,他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棘岛玄觉想他大概正在忍住不哭泣,很久以前衡岛元别忍着不哭的时候就会发抖,会将身体的反应控制在尽量小的范围内,他的手臂肌肉僵硬,如果捏着他的手,就会被捏得生痛,心跳紊乱,睫毛也不规律地颤来颤去。只是他现在已经听不见大多数的声音,但衡岛元别的双手箍得他发疼,手臂被紧紧夹在两人的身体之间,衡岛元别的手指抠在他的背上,竟然没有什么感觉。
    “元别。”棘岛玄觉动了动肩膀,衡岛元别的手臂更用力地压了上来,他保持着那个姿势安静了下来。“发生了何事,你并不会如此指责王。”
    “无事,太宫。”衡岛元别回答。他缓慢地将手放开,扶着棘岛玄觉的肩膀将他轻轻地放回床头上靠着,然后理平了揉皱的衣服,又把被子拉起来,仔细给他掖好。
    “元别,听思台里并不只有听思台的人,你也该清楚。”棘岛玄觉闭了闭眼睛,他感到头晕难忍,眼睛也酸涨得厉害,衡岛元别的手指果然摸上来,熟练地揉动眼眶周围的穴位。
    “是,太宫,元别知晓。”衡岛元别回答。“文部尚论安插了不少人在听思台内,这些人将情况上报后会整理给王,由王定夺。而太丞之人在听思台内也不少,不过随着太丞入狱这些人已经被撤回,而王树殿之人补上了他们的空缺。另有其他人,恐怕是对太宫不满之人派遣而来,文部尚论留给他们一些位置,用于观察太宫的言行,必要时可作牵制之用。”
    棘岛玄觉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放松感,就好象意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的结局终于得到了明确的暗示,无论希望与否,接受与否,甘心与否,这个结局已经摆在眼前,再无可能更改。
    王或许再也无法回到碎岛,并不一定是死在苦境,被擒或者被切断通道也有可能。王树或许已经被砍断,得等到新的王树产生才能等到新的王,又或许,再也等不到新的王。至于王树殿,或许他们已经与王树一起死去,又或者他们另有其他的结局,只是没有王树,王树殿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了。
    “元别。”棘岛玄觉抬起手来按住了衡岛元别的手腕。“你与无衣师尹进行到什么阶段了。”
    “太宫,你误会了,元别虽与无衣师尹唯一联系,便是沉睡百年之后是他将元别唤醒。”衡岛元别停下那只被握住的手上的动作。“此后便再无联络。”
    “既然如此,平日言行谨慎的你,为何会将听思台中各人势力一事说出来。”
    “元别一时心神不定,便不慎说了出来,还希望不会给太宫带来烦恼。”
    “你为何心神不定。”
    “因为碎岛将有大事发生,元别与太宫甚至王都无法阻拦。”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刚开口想问,一只手点在他的嘴唇上制止了他。“太宫必定想问元别到底是何事如何重大连王都无法阻拦。”
    棘岛玄觉没有动,也没有发出声音。衡岛元别如此了解他,他如此了解衡岛元别,该怎么做,自然是无须开口的。
    “只是,太宫,元别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知道。”衡岛元别接下去说。
    “与无衣师尹有关?”
    “是,太宫。”衡岛元别回答。
    “王呢。”
    “王正在苦境,准备与剑之初决一生死。”
    “是王树殿的决定?”
    “是,太宫。”
    棘岛玄觉拉住衡岛元别的领子将自己拽起来,衡岛元别扶着他的手臂,稳着他的身体。“元别,我要去见长老。”
    “太宫,此时去见长老为时已晚。”衡岛元别扶着他下了床,将朝服拿出来给他穿上。棘岛玄觉摸着袖子处的绣花,它们是旧的那一套,说起来,前几天元别曾经将一套新的朝服拿来让自己试过。
    “元别,不必太仔细了,抓紧时间,或许能想出办法让碎岛脱离困境。”棘岛玄觉说,他感到衡岛元别粗略地将他的头发梳顺了理好塞在帽子里,又迅速地将衣服整理好,衡岛元别扶着他站起来,往某个方向走,他没有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却踢在了门槛上。
    “太宫?”衡岛元别扶着他问,棘岛玄觉抓着他的衣服稳住身体,他向着衡岛元别脸的方向抬起头。
    “有一事,我或许不该隐瞒你。”棘岛玄觉将自己拉起来,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按着衡岛元别的手臂,让自己保持一种庄严的姿势。“元别,我之耳觉,已经有所消退,近日只闻百鬼夜唱之声,再听不见其他细微声响。”
    棘岛玄觉感到衡岛元别的身体激烈地颤动了一下。看来并不是因为他在什么地方做了手脚,他想。其实一开始就明白,衡岛元别从来不会对棘岛玄觉动任何手脚的,他又想。衡岛元别或许对王与王树有着深切的仇恨,甚至对摄论太宫也一样,但对棘岛玄觉却完全不同。
    “太宫……你是何时发现此事的?”衡岛元别问。“不……或许不必太挂心,等小姐回来让她诊视,或者立刻请太医过来让他们诊视,或许能找到恢复的方法?”
    “元别,太医为我诊视这么多次,若能医治,怎么会任它发展到如此地步。”棘岛玄觉摇了摇头。“此事先放一放,你与我先入王树殿面见长老,再商谈此事。”
    “……是,太宫。”衡岛元别一只手托着他的手肘将他拉过来扶着,引着他往门外走,棘岛玄觉仔细辨认着周围的声响,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听到,没有风,没有树叶碰撞,没有虫鸣,没有脚步声,甚至连腰带上璎珞互相撞击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棘岛玄觉感到一丝疑惑。现在他已经听不见各种碰撞声,也听不见其他人的说话声,连自己的声音都显得轻微难以听见,却独独听得清衡岛元别的声音。他忽然生出一些难以言说的寒意,衡岛元别并没有学习过术法,不可能将他围困在一个幻象里,而他的背后站着无衣师尹,无衣师尹向来是擅长术法的,若求助于他,也说不好是不是能够造出这种自己仍然在听思台却其实已经被转移到其他地方去的假象。他想起那些奇怪地消失之后又奇怪地回来的刻痕,认为它们或许与这种术法有关,或许能够在此找到破绽消除这个术法的影响。
    只是既然无衣师尹能够对自己下此术法,未必不能对碎岛做出另一些事来,或许连什岛广诛伤着自己的那一剑也是他操纵之下的结果,这说明在自己未察觉之处,慈光之塔的势力已经深入碎岛,并且造成了无可估量的影响,他不太清楚无衣师尹是怎样渗透碎岛的,王树殿长老固守传统,必定不会接受他的收买,那么如果不是收买是威胁,他们会不会因此而出卖王和碎岛?
    而衡岛元别——棘岛玄觉转了转头,走在身边的这个人或许是他与碎岛联系的唯一通道了,他只能听见这个人的声音,或许也只能接触到这个人,只是他沉湎于一己之仇,为报复王树弃碎岛于不顾,自然是不能再留了。
    “太宫。”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问。“元别还有一事,始终想不明白。”
    “何事?”棘岛玄觉问。
    “王在衡岛立碑,安慰百年前死于前王的错误的衡岛子民,到底是真心忏悔,还是炫耀王威。”衡岛元别轻轻说,棘岛玄觉觉得这点声音自己是不应该听见的,却穿过百鬼夜唱之声,传到了他的耳觉之中。“王在衡岛立碑纪念,却保留下婆罗堑那两尊人像,让我岛民我先辈之血任人践踏不得归还故里,到底是真心忏悔,还是炫耀王威。”
    “不可揣测王意。”棘岛玄觉按了按他的手。
    “是,太宫。”衡岛元别回答。
    棘岛玄觉将眼睛闭起来。王到底是真心忏悔还是炫耀王威,经过如此漫长的时间,自然已有定论,却不可言明。衡岛元别如此愤恨或可理解,只是此番报复已将碎岛拖入深渊,断不可再犹豫了。
    “太宫。”衡岛元别停下来,扶着他的背让他保持住平日里一贯的庄严站姿。“我们到了。”
    “到了吗。”棘岛玄觉自言自语,他的耳中一片死寂,只有百鬼夜唱之声四起。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5
卷十八 黑橡


    棘岛玄觉扶着衡岛元别的肩膀稳住身体,王树殿里吹来一些微弱的风,气流乱糟糟地在他身边回旋,就好象百鬼夜唱之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抬不起手,无法呼救,也没有力气挣扎,他听见衡岛元别与人争辩的声音,却听不见与他争辩的声音,他的感觉变得迟钝,推算不出时间流逝的速度,也逐渐感觉不出吹在皮肤上的风来自何处,衡岛元别的手悄悄落在他的腰上提着他的背让他保持住坚韧而挺拔的姿态,他倚着衡岛元别的手臂,发现即使如此也难以挺直腰背,衡岛元别弯过手臂拉住他背上的衣服,靠着织物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最后衡岛元别的肌肉放松下来,他的肩膀被扶住,然后放下,坐在似乎是台阶的位置上。
    “太宫,我们被王树殿拒绝了。”衡岛元别说,棘岛玄觉向着一边伸出手去,衡岛元别握住那只手腕,缓慢地往前推,让他摸到旁边的柱子,柱子上的雕刻是棘岛玄觉十分熟悉的王树图腾,按照一个特殊的方式排列变化,这些细节难以被发现,而它磨损的程度也表明自己确实是在王树殿中。
    “为何?”
    “长老的意见是碎岛不能放任那个有慈光血统的人留在苦境,他与王之间只能留下一人。”衡岛元别扶着棘岛玄觉在这个地方转了一圈,棘岛玄觉摸着墙和柱子上的雕刻,以及色彩班驳经过修补的壁画,那确实是王树殿的墙,壁画颜料的气味和修补之后班驳的触感都是他所熟悉的那一些,衡岛元别并没有将他引到其他地方,表演一场戏剧给他听。
    “碎岛确实从未有过这样的事。王树所诞之人少有双生,更不要说将要成为王之人。而剑之初一事更为特殊,这或许是记录在案的第一例碎岛之人与岛外之人生子的事件。”棘岛玄觉一只手撑着墙一只手扶着衡岛元别的肩膀,衡岛元别揽着他的腰,将大部分的体重托在手臂上,棘岛玄觉的手在墙上摸了那么一会儿,放了下来。“唉……若此事不是雅狄王所为,倒确是一个转变碎岛传统的机会,可惜他是王,而慈光之女是慈光师尹之妹,即使彼此动的是真心,也难免蒙上利益的阴影。”
    “太宫,此事既然已经过去无法更改,便不要多想了。”衡岛元别手上加了点力,让棘岛玄觉维持住一个正式而严肃的姿势,棘岛玄觉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无可更改之事,也只能随他去了。”棘岛玄绝扶着墙让自己弯下腰,衡岛元别挡在他外面,他猜想此时并不会有人看见他现在脆弱而不堪一击的姿势,他休息了一会儿,再直起身时,衡岛元别仍然迎上去帮他维持住姿势。    “王树殿如此强硬,怕是还对前段时间王迎娶火宅王女一事耿耿于怀。”衡岛元别小声说,棘岛玄觉伸手按住他的胸口。
    “元别,此事与你我无关。”棘岛玄觉说,他忽然感到这个动作似乎不妥,只是衡岛元别立刻换了个姿势托住他的手肘。
    “是,太宫,元别知道了。”他回答,扶着棘岛玄觉转了个方向,缓慢地往前走。棘岛玄觉不太能感觉出自己现在的速度,他猜想那应该比平时更慢一些。他数着自己的脚步,出王树殿时门槛的位置,下台阶的数量,他感到汗水从皮肤里渗出来,汇到下巴上掉下去,衡岛元别忽然停了下来。
    “太宫,需要休息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扶着他的手臂喘了会儿,抬起手来摇了摇。
    “无妨。”他回答,这一次,他又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我们早点回听思台吧,元别担心太宫你的伤口再裂开。”衡岛元别询问,棘岛玄觉便拽着他的衣服将自己拉起来,让他引着往前走,他感到衡岛元别扶在他腰上的手越来越紧地贴上自己的身体,几乎勒得他发疼,他的背上一片湿冷,领子也潮润地贴在脖子上,而这些感觉在一段说不出有多长的时间之后开始离他远去,他摆了摆头,希望维持住这一点模糊的意识。
    太宫?
    他听见衡岛元别问,又不太确定衡岛元别是不是真的开口问他,他感到一些不自然的风环在他周围,停止之后胸膛压在什么东西上,他动了动手指,摸到衡岛元别肩膀上的衣料。
    太宫,你休息一会儿吧,元别带你回听思台去。
    他听见衡岛元别的声音,说不清是远是近,他张了张嘴,想让他放自己下来,却发现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他的手搭在衡岛元别的肩膀上,随着他的走动晃来晃去,现在他完全可以抬起手来摸一摸衡岛元别的脸,只是现在他就连动一动手腕都没有足够的力气。他伏在衡岛元别的背上,想起很久以前衡岛元别到听思台之后不久,他带着他出去,在王树殿待了一整天,让他帮着长老做了些事,回来的时候衡岛元别一边走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强打精神同自己说话,说在王树殿里遇见的人,听说的事,棘岛玄觉便说要背他回去,他拒绝了几次,最终还是伏在自己背上睡了一路。棘岛玄觉不记得那时候自己想了些什么,只是他知道当时自己绝对无法想象自己竟然有那么一天会虚弱到需要衡岛元别背回家去。他的脸贴在衡岛元别的背上,他想起那时回到听思台后摸到衡岛元别脸上那些纹路,它们与自己衣服上的织花一样,便猜想等他到了听思台或许会在自己脸上摸到衡岛元别衣服上织花的纹路。他记得衡岛元别衣服上织着什么花,许多年以来他一直都没有换过,衡岛元别少有如此坚持的事,只是那些来自衡岛的暗花织在深色的衣料上也看不出来,便对此不加干涉。人活在世上总有要坚持的事,衡岛元别的坚持便是向王和王树复仇,他无法评判这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只是在真正威胁到碎岛之前,这是能让衡岛元别拼命活下去的唯一的事。
    棘岛玄觉忽然听见衡岛元别的声音像风吹过树叶似的传到他的耳朵里,似有似无,他强迫自己将意识从混沌里拉起来一点,仔细听他在说什么,那声音十分微弱,被百鬼哭嚎一盖更是难以分辨,他抓住衡岛元别的衣服将自己往上拉,他的关节软弱无力,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不是在用力,而衡岛元别借着走动将他往上托了托,让他的脸靠到自己肩膀上。
    棘岛玄觉听见一点微弱的歌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这点奇怪的歌声竟然逐渐压过百鬼夜唱传到他耳中。他分辨出一点节奏和规则,它们很陌生,却牵动他的记忆,他想起在焚烧衡岛的书籍之前翻看过几本船琴的乐谱,衡岛元别正在哼唱着的这首歌并不记录在其中,却能推断出这一首歌的规律来自于船琴。
    如果不是人声唱出来,而是船琴弹奏出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声音。棘岛玄觉想,他记得自己应该是听过船琴的,却记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过,他想或许是很久以前在市集上或者宫廷里,只是衡岛一灭就再没有人敢弹奏船琴,也再没有人敢用船琴琴谱打成其他乐器的乐谱。
    如果衡岛元别不在了,那么衡岛或许就会彻底被碎岛忘记吧。棘岛玄觉想。很久以后,或者不需要很久,就不会有人记得婆罗堑那两尊石像来自何事何物,也不会有人知道曾有有擅奏船琴的岛民,衡岛的一切最终成为史书上的字句,再也没有人记得衡岛和衡岛屠杀,玉珠树也成为枯柴,岛上荒芜一片再也不适合居住。
    棘岛玄觉的手指关节动了动。当年所为之事,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对还是错了,对也好错也好,只剩下愧疚和想要补偿的愿望,只是留衡岛元别在身边这么久,互相磨合互相迁就,也弄不明白到底是谁在照顾谁了。
    棘岛玄觉混混沌沌地伏在衡岛元别背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人声哼唱船琴乐曲的声音也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地从前面飘过来,他分辨不出时间,也判断不出距离,衡岛元别将他放下时他撑住床沿,转眼又倒下去,衡岛元别接住了他,将他轻轻放平。他感到衡岛元别如往常那样将朝服和冠冕脱下来,他猜想应该是放在桌子上然后叫来下人拿走清洁的,或者直接放在下人手里要他们拿走。衡岛元别的动作温和如常,换下衣服之后又用热水擦拭过他的手脚和脸面,又更换了汗湿的里衣,棘岛玄觉记得这些动作,偶尔他在书房里睡着时衡岛元别便会拖他回房,按照这样的顺序换下他的衣服,只是这一回衡岛元别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后并没有离开,他握着棘岛玄觉的手,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上。
    “太宫,有一事,元别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衡岛元别似乎心不在焉地说,他的手指顺着他手掌位置骨头的缝隙蹭动,一下一下,揉得那些位置一阵一阵发热。
    棘岛玄觉仔细听,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衡岛元别就坐在他的床边,这个时候,他猜想应该是白天,夜晚的王树殿阴森而诡秘,除了长老和一部分长年驻守的祭祀者和下人,几乎没有人会在夜晚造访王树殿。而从王树殿出来,一直到回到听思台,也并不需要花费太长的时间,即使衡岛元别背着自己,也不该太晚。如果他的耳觉还在,他应该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虫鸣声,下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而对于坐在自己身边的衡岛元别,他应该能听见他的心跳声,血液流动声,呼吸声,睫毛颤动声,以及因为他的动作而带起的头发和羽饰在气流里飘动的声音,而如今,除了衡岛元别想说给自己听的那些话,他只能听见百鬼夜唱之声。
    元别?棘岛玄觉问,衡岛元别的手指仍然不紧不慢地滑在他的皮肤上,那些手指忽然收紧了,捏得他的手一阵一阵发疼,他感到床铺凹陷下去一块,衡岛元别的头发掉到他的脸侧,手上的触感消失了,一会儿之后那只手撩开他脸上的头发,粗糙指腹贴在他的皮肤上,一点一点蹭掉那些汗水。
    “太宫总对元别说,不确定之事,就不要说出口。”棘岛玄觉听见声音从自己面对着的位置传来,他想象了一下衡岛元别的姿势,觉得实在不妥,却没有力气开口让他下去。“此事元别已经确定,却不知如何向太宫开口。”
    棘岛玄觉勉强自己睁开眼睛朝向衡岛元别,他似乎听见了衡岛元别的笑声,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衡岛元别的手盖在他的眼睛上,手指动了动,将他的眼皮合上。
    “太宫,元别思考过后觉得,此事太宫不知,才是最好的。”
    棘岛玄觉动了动手臂,衡岛元别的话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虑,他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似乎完全不知,他想要衡岛元别将此事说出来,却发不出声音,他忽然感到自己的体力似乎回到了身体之中,他将手从被子里抬起来,迅速往前一伸。
    他什么都没有摸到。

褐斑伽蓝菜 2012-08-08 20:05
卷十九 墨染


    棘岛玄觉睁开眼睛,他将手从被子里拔出来,向前伸,他没有摸到什么东西,连风从手指间穿过的感觉也没有。
    元别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有那么一些模糊地想,他身边没有人在,也没有任何声音,连百鬼夜唱之声也已经隐没在黑暗之中。他将手收回来,摸了摸盖在身上的被子,被面上绣着自己熟悉的纹样,褥子下面压着他刻下的痕迹,只是现在它们已经失去了他曾经希望它们拥有的意义。他摸到床头栏板,那上面的刻花和使用时弄出来的划损与他记得的完全一样,还有放在边上的靠垫,他记得衡岛元别把它们塞到他的背与床板之间的感觉,也记得它们的线缝印在手上时那种不明显的粗糙感。他知道自己还在听思台,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是房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又或者他已经感觉不到房间里的状况,耳觉消失之后,连触觉也开始消退。
    棘岛玄觉忽然不明白自己现在是醒着还是仍然在沉睡。他的眼前一片黑暗,无法看见光睁眼闭眼都已经失去了意义,手指所能触到的东西虽熟悉却没有能够让他感到能够真实确定自己意识所在之物,失去耳觉之后也再听不见以往能够听到的那些声音,人声,风声,鸟叫虫鸣,甚至是木材失水的炸裂声,他的耳中那么安静,就好象死亡之初那一瞬间的安宁。他动了动手脚的关节,它们僵硬而酸软,扯着经脉一阵一阵发酸,他努力弓起身体,将手指按在脚踝周围的几个穴位上按压,这个动作让他感到胸口发疼,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的汗,他小心地将身体侧过来,继续着按压穴位的动作,压在下面的一半身体很快就麻木了,他撑着床板让自己躺下来,让被压迫的血管中血液可以流动,麻木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接着便是针刺一样的疼痛顺着血液在身体里流动,他一只手捏着床单,一只手勉强地重复抓握的动作,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感觉不到那一半身体还存在。
    棘岛玄觉抓住被压麻的那只手,那只手的手指尖冷得像冰,被捏着的时候甚至让他以为这么一扯就会把手指拔下来,这些感觉让他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已经从混沌中醒了过来,只是衡岛元别不在这里。
    衡岛元别哪儿去了?
    元别。棘岛玄觉喊,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咽喉位置的疼痛告诉他他的声音足够让门外的人听见,即使衡岛元别没有守在门外,门外的人也会将衡岛元别叫来。
    棘岛玄觉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他没有等到衡岛元别,也没有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或者其实已经有人进了屋子,只是从前几天开始他能听见的就只有衡岛元别的声音,那有没有人进来,也就已经失去意义了。
    棘岛玄觉意识到自己的状况很糟糕,他已经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也分辨不出白天和夜晚,他感觉不到身边那些微妙的变化,时间,空间,气味,细节,这让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身处听思台,如果真如他怀疑的那样,那么即使衡岛元别将他移到了其他的什么地方,听思台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将自己房间里的东西一并带来,布置照旧,那么自己是无法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的。
    棘岛玄觉撑着床板将自己支起来一点,他立刻跌了回去,不算重的撞击让他胸腔剧痛咽喉一甜吐出一口血,这个状况令他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了然于胸,他伸手摸了摸嘴角,血挂在他的皮肤上,似乎并没有吐出多少,只是胸腔和喉咙疼得让他几乎无法忍受。他伸手抓了抓,没有抓到什么东西,便捉起袖子来将嘴边的血迹擦掉。他努力地仰着头,让气管能够顺畅的通过,这个动作拉扯着他脖子上的伤口,他摸着那些缠得紧紧的纱布,手指按上去时感觉木木的,知道有东西在压动,却不觉得疼,倒是仰着头这个动作的拉扯感更疼一些。他将手掌盖在脖子上捂了一会儿,他的脖子是凉的,手掌却是冷的,他发现一直以来因为发烧而产生的眼睛的酸涨感不知何时消失了,他甚至不再头晕,他将手捂到额头上,额头的温度比手掌要高上一点,他弄不太明白这表示自己身体中的热度已经退下去了,还是表示状况并没有好转,在衡岛元别到这里来之前,一切都并不确定。
    衡岛元别到什么地方去了?
    元别。
    棘岛玄觉又喊,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在无边的黑暗里,绝对的安静侵蚀着他的精神,他毫不怀疑再过那么一段不短或者不长的时间他甚至会希望能听见百鬼夜唱的声音,这个感觉一转就消失了,他双手抠住床头镂花把自己拖了起来。
    棘岛玄觉靠在床头,一缕头发滑在他的脸上,他摸了摸,记得这是脖子上那些伤口裂开的时候切断的。他将蹭开的衣领合起来,重新捆紧腰带,屈起腿来揉了揉那些酸痛的关节,他扶着床边踩到地上,四处挪了挪找到放在床下的鞋,便站起来,又一下跌坐回去。
    棘岛玄觉靠在床头坐了会儿,他捂着脖子,感到手心里一片湿热,只是他闻不到血的味道,一点都没有,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手心,腥味立刻顺着舌尖滑进口腔里。
    原来还是能感觉到味道的。棘岛玄觉想,他将手掌压在袖子上用力一抹擦掉,扶着床沿滑下来坐在踏板上,他将鞋子勾过来穿上,鞋带一捆站起来,又跌了下去。
    棘岛玄觉将鞋带松开一些,他模糊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衡岛元别头几次为他系鞋带时都抽得太紧,晚上袜子脱出来脚踝上便是一圈磨出来的破皮和红印,衡岛元别蹲在水盆边握着他的脚,埋着脑袋一言不发,后面几天又捆太松走路时后跟松松的时常让人有鞋子将要掉下去的感觉,再往后发生过什么却不记得了,想来是衡岛元别终于找到了那个能够系紧鞋子又不至于勒破皮肤的松紧。棘岛玄觉握着鞋带,觉得自己实在是被衡岛元别惯坏了,都已经不记得自己系鞋带的那些时候抽得有多紧。
    然后棘岛玄觉又想起自己被衡岛元别惯坏的地方有很多,比如走路时习惯有人跟在身边,又比如某一个温度某一个味道的茶水,还比如略微缓慢的念折子的声音和蘸好了墨递到手中又引着放到书写位置的手。也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自己会允许他这么做,明明一早就明白习惯有多可怕,只是终于还是陷落进去了。
    棘岛玄觉摸了摸自己的脚踝,刚才站起来那一下已经磨掉了一小片皮肤,摸上去火辣辣地疼,他松松地捆了鞋带,扶着床柱站起来,顺着房间里的摆设摸过去,放衣服的柜子的确是他房间里的,还有角落里那架屏风,他拉开柜子上的抽屉,摸到里面那些东西,剪刀,丝带,还有大小不同的两把梳子,抽屉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口袋,他将它拎出来,打开摸了摸,里面放这一束头发,理得很顺,用丝带扎着,他微微有些惊愕,想元别怎么还留着剪下来的头发,便放在柜子顶上,等衡岛元别过来了让他拿出去扔掉。他拉开下面的抽屉,摸到里面的衣服,都是平时的便服,当季的放在上面两个抽屉里,下面两个放着下一季的,朝服则另外有地方收拾着。棘岛玄觉没有摸到前几日衡岛元别拿出来披在他身上的衣服,便扶着柜子转身去摸放在另一边的衣架,他脚下一滑跌下去,手按在桌子上,一用力便将桌子带翻了,他跌在地上,撞得骨头都要散掉似的疼。
    棘岛玄觉倒在地上,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忽然闻到灰尘腾在空气里的气味,这气味很淡,却顺利的钻进他的鼻子里。接着他又闻到血的气味,不知道该说是腥还是说咸,他想摸摸脖子,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完全无法移动。
    棘岛玄觉将注意力集中到手指的那些关节,强迫它们弯折运动,他想这么大的动静,元别离得再远,也该有人去叫他了,等一会儿他就会过来。他的手指慢慢地能够自由活动,接着便是手腕,他将手臂屈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脖子上的纱布不知道怎么的有一点松,但仍然能够管得住缠在里面的药物,喉咙里也没有漏风的感觉,却不知道这是因为纱布并没有松得太开还是因为咽喉上这个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他顺着脖子摸到地面,脖子下面积着一小滩血,还温着,应该是刚刚流出来的,他拉了拉松开的表层纱布,将里面的部分勒紧一些压住摔开的伤口,扶着旁边的凳子站起来。
    元别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还没有来?
    棘岛玄觉有些疑惑,不仅仅是衡岛元别,连其他人也没有来过,他发现自己竟然又能够感觉到这个房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他猜想一开始大概是自己刚刚醒来身体的机能还没有从混沌里完全清醒。他站起来,靠着花窗将摔开的领子又合起来,他理顺头发,摸着花窗找到门,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吱呀声听起来十分微小,却十分清晰,棘岛玄觉心中疑惑,他本来不该听见衡岛元别以外的声音的,上一回,上上回,只有衡岛元别一人的声音穿到他的耳中。
    然后他发现他再没有听见百鬼夜唱的声音,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他听不见那些声音,却知道它们还在,在某个时候便高高低低地响起来,妄图扰乱他的神思,只是现在他竟然有一种它们完全消失了,再也不会响起来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或许与衡岛元别有关,只是却又似乎与他没有关系。
    棘岛玄觉跨出门去,他感到太阳的光芒照在他的皮肤上,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热得难以接受,他眼前的黑暗似乎减轻了一些,只是一瞬间那似乎存在过的一点微弱的光又消失了,黑暗仍然是黑暗,他仍然身处黑暗之中。
    棘岛玄觉向前伸出手,他记得那个位置应该有一根廊柱,却没有摸到,他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手放开身后的门,往前再一步摸到柱子,他拖着脚踩到前面的踏步,按照习惯下了台阶,走到院子里,他踩在小路上,感觉到熟悉的石缝和凹痕压在脚底,这个地方的确是听思台,只是这个地方一个人也没有。
    元别。棘岛玄觉喊,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这让他有些吃惊,他走到院门口,摸到那扇门,还没有摸到拉环便感觉到一股力正在推着门扇,他按着门,顺着门扇推开的方向让出空间。
    元别?棘岛玄觉问,他听见前面一个模糊的声音,分不出在说什么,辩不明是谁的声音,他伸出手摸到那人的肩膀,微微一愣,衡岛元别不该是这个高度,他也不穿这个织纹的衣服。
    元别?棘岛玄觉捏住那人的衣服,顺着脖子往上摸,他摸到颤抖的嘴唇和不熟悉的眼睛,竟然不是衡岛元别。
    棘岛玄觉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把整个手掌都盖到那人的脸上,一点一点摸过去,眉毛,鼻子,嘴唇,脸,这不是他熟悉的脸,更不是衡岛元别的脸,他又摸了一遍,忽然想起最后一次摸衡岛元别的脸时,那些冰冷的皮肤贴在手指上是怎样一种感觉。
    棘岛玄觉忽然听见液体滴落的声音,像山洞中溶解了石头的水,比冰还要冷上那么一些,这些冰冷的水顺着他的脖子滑过皮肤,染得他的胸膛又疼又冷。
    他想怪不得衡岛元别再也没让他摸过他的脸。


浮光 FIN


查看完整版本: [-- 浮光[衡岛元别、棘岛玄觉](全) --] [-- top --]


Powered by PHPWind v7.5 SP3 Code ©2003-2010 PHPWind
Time 3.205131 second(s),query:3 Gzip enabled

You can contact 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