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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墨 2014-10-06 05:03

[轉載]10-06【吞雪】禪院鐘聲   全十章完結

此文章以經由"Zjingpopo"道友同意轉載


楔子



碧波無盡,海天一線。


吞佛童子睜眼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床略顯窄小,屋​​子裡光線暗淡,唯一一扇小窗被竹簾遮的很好,沒有太多光線透過,依舊能看出外邊是白天。


起身,踏地,地面有微小的晃動感,他猜自己應該在一艘船上。


吞佛童子出了房門,一路來到甲板上才看到兩個人。船家專心掌船,另一個年輕人看見他後,恭恭敬敬的走了過來。


青年欠身行禮,「我是柳生大人的侍童嵐丸,大人臨走前吩咐要好好照顧您,請將我當作您的侍從,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說是侍童,嵐丸看上去已是十八九歲的青年。額前劉海隨意散開,頭髮束成馬尾,長度剛好到後頸。身上藍白條紋的布袍做工細緻,很合身。


吞佛憶起海邊偶遇的劍者,手法樸實洗練,手起刀落之間,化解了朱武極招留下的掌氣,實乃絕世高手。他只記得自己用最後一口氣說出了"極地靈封",之後便沒了意識。


「汝口中的柳生便是當日救吾之人?」


「正是。柳生大人是東瀛劍道第一人,人稱劍聖。敢問大人如何稱呼?」


「吞佛童子。」頓了頓,又問,「吾睡了多久?」


「自那日算起已是第四天。嵐丸這就去準備茶水飯菜,請吞佛大人稍等片刻。」


待吞佛點頭示意,嵐丸便轉身離開。


海風微扶,淡淡的腥氣撲面而來。吞佛童子移步船頭,一隻手背在身後。金眸半睜,銳利的目光,卻不知是在看眼前這無邊水域,還是在回憶往昔。

曉墨 2014-10-06 05:05
第一章




1.1



吞佛童子被劍聖救下後,昏迷之中搭上返回東瀛的船。船上昏睡四日,之後又是十來天的船程,終才靠了岸。那是他第一次踏上這片名為東瀛的土地。


劍聖的僕人按主人意思,將吞佛奉為上賓,希望他留在府中直到劍聖回來,因分別之時,劍聖向他們鄭重交代,要『好好珍惜這位武者』。


劍聖出手相助,不僅救了自己一命,更助他完成了最後的心願,吞佛童子不好一走了之,便在劍聖府中住了一段時間。


那時他初來乍到,不了解東瀛的風俗文化,虧得嵐丸是個出色侍童,總能適時解答吞佛問出的或者還沒來得及問的問題,避免了尷尬,又顧及到吞佛童子的面子。細心的嵐丸還挑選出一些書籍,譬如東瀛的傳說,歷史,民俗等,既能給吞佛解悶,又能讓他更好地適應東瀛的生活。


他從書中得知這里人有觀賞櫻花的傳統,人們對那花有種特殊情結。不巧他來時已是夏初,花期已經過了。


嵐丸問他是否要去附近有名的櫻樹林一觀,即便沒有花,風景依舊是不錯的。林子在山腳下延綿,又被山泉匯成的湖水分開,現在不是花季,遊人稀少,他知道吞佛不喜歡人多湊熱鬧。


吞佛當然是見過櫻花的,在苦境,只是不如嵐丸口中的林子那般一望無盡,他好奇為什麼東瀛人對一顆樹有著共同的強烈情感。


林子裡,吞佛童子踩著小方步慢慢悠悠的走著,嵐丸靜靜跟在身側。眼前一片繁盛綠意,吞佛突然問起,「汝喜歡櫻花?」


「嗯,非常喜歡。花季時,時常看著宅里的櫻花不知不覺入了迷。」


「它對汝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嵐丸沒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整理思緒。過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櫻花花期很短,總是開得悄然,不知什麼時候,滿樹的花就盛開了。來不及看夠,又紛紛散落。看著一地沾染上塵泥的花瓣,心中會湧起莫名的悲傷,和無力挽回的遺憾。」嵐丸頓了頓,「吞佛大人注意過櫻花花瓣散落時的樣子嗎?」不等吞佛回答,嵐丸自顧自接著說,「那是短暫絢爛的生命,優雅安靜的迎接死亡的模樣。花開花落,如同人生悲喜無常,但若能如櫻花這般曾經輝煌過,便是此生無憾了。」


「汝也希望如此的人生?」吞佛童子問的隨意,心中所想卻是其他。


「這樣的一生並非嵐丸所求,嵐丸不過一介侍童。然而僅是看到、想到那些如斯凋零的生命,便似體驗過人生最美麗的瞬間,看過最令人感動的畫面,炫目的讓人想流淚。」


嵐丸心中所想,是那些為信念而拼上性命的武士,如他的主人柳生劍影,甚至包括許多與主人生死相搏的對手。雖是敗將,他們身上也散發著與櫻花相通的氣息。他並不知道,吞佛童子心中,此時出現的臉孔。


「在此等吾便可。」吞佛童子說完徑自走開。


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化出朱厭握在手中。吞佛童子閉上雙眼,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綠林深處。



1.2



一日吞佛欲出門散心,行至前院,看見個高的綠竹上掛了一排彩色風幡。個頭矮小的琴絲竹上則掛滿了各色小紙條,走進細看原來是書籤,上面還寫了字。一時好奇想問嵐丸,卻發現那孩子難得不在視線所及的範圍內。遲疑之間,嵐丸從一個拐角走了出來,手裡正拿著幾張類似的紙片。


走近吞佛,嵐丸呈上幾枚不同顏色的籤紙。「這是許願簽。不知吞佛大人喜歡什麼顏色,嵐丸多拿了一些。」


見吞佛有些猶豫,嵐丸接著解釋道,「今天是七夕,傳說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按我們這裡的習俗,這一天也是許願日,希望他們帶來的好運能讓願望成真。吞佛大人也許個願吧。」


接過籤紙,吞彿看了一會兒,卻說,「吾無願可許。」


自那日選擇離開異度魔界,選擇與銀鍠朱武正面為敵,最終將魔界的計劃透露給中原正道,吞佛童子認為,此生便是了卻了一切。自己現在無牽無掛,沒有任務,沒有責任,甚至,沒有目標。許願,對自己而言,已是一件不相干的事。


「誒?」嵐丸第一次聽人這麼說,著實驚訝不小。「難道吞佛大人沒有任何想實現的夢想?」


「吾該做的事,都已完成。」接下來的人生,就只剩下"做自己",而他也正是如此,按著自己的心意,行心之所想,無拘無束。


「這樣嗎......」嵐丸不太理解吞佛童子的說法,但他憑藉自身經驗,給出了一個兩人都能接受的建議。「也許只是一時沒有想到也說不定。不如簽先留下,今日什麼時候想到了,再寫上也不遲。」


收下籤紙,吞佛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舉步出門,拐進人來人往的大街,繼續自己之前的打算,散心。


嵐丸提議可以去逛廟會,因為今日會舉行七夕慶典,對沒來過東瀛的吞佛來說也許值得一看。吞佛雖不喜好人多的場合,經嵐丸一說,想算是飯後餘興也不錯。


七夕遊行始於傍晚。


抬神轎、花車,鼓笛的隊伍從附近禪院出發,一路上散播著熱鬧的氣息。之前沒什麼特殊節日,這是吞佛來東瀛第一次逛廟會。未曾見過這般多的女子盛裝出門,異國女子們身著各色浴衣,艷而不俗,頗有一番韻味。街道上川流的人群中,有三五結伴的年輕少女,也有成雙成對的戀人。色彩繽紛的風幡、紙鶴、簽飾,掛在精心挑選的長竹竿上,嵐丸介紹說這是七夕慶典特有的裝飾。


入夜後,街市兩旁燈火通明,為原本就十分艷麗的飾物更添一份流光異彩,隨風飄動的幡布,輕輕旋轉的紙鶴,蠱惑人心。


除了廟會常有的小吃,紀念品,特色手工藝品,遊戲等攤位,在一處顯眼的地方,立著一叢兩米來高的小竹。那是特意放在此處供人們掛許願籤的。清風吹過,竹枝輕搖,彩簽轉動,招引著更多的人前來許願。


看得差不多了,吞佛童子準備打道回府。嵐丸好心提醒說,再過一盞茶的時間,煙火大會就開始了,規模雖不及仙台廣瀨川那般宏大,也是附近聞名的一景。


吞佛童子想了想,走去附近一個攤位打發時間。


這是一家買笛的小舖,掃視一圈後,他的目光停在品質最高的一排。老闆見來人一身衣袍面料上乘,做工考究,氣質優雅中帶著桀驁,遂挑出一支價格不菲的遞給吞佛,「大人當真有眼,這支紫竹笛可是難得一見的珍品。」


見吞佛態度不明,老闆接著道,「普通竹笛多用苦竹、白竹,音色雖好,卻過於平常。紫竹中能用作竹笛的不多,而且製作難度相當大。然而上好的紫竹配上大師的手藝,卻能成就稀世珍品。這樣的東西才值得您這樣的人擁有。」


老闆自顧自的推銷著,並不知道吞佛童子猶豫不決的真正原因。吞佛輕撫笛身,想起曾經那個名為一劍封禪的自己,在苦境七夕,為一個名叫劍雪無名的人吹起《鵲橋仙》,那人則以葉笛回應。


一聲嘶鳴,接著一聲悶響,夜晚的天空被一道彩光劃破,下一瞬,已是漫天煙火。紅的,綠的,黃的,紫的,盛開的煙花,彷彿知曉夜空下人們的心境,更加恣意的怒放。


也許是一時興起,吞佛童子買下了竹笛。廟會中掛著許願籤的竹枝上,多了一枚空白綠色籤紙。


那日夜深,嵐丸依稀聽見竹笛聲,那是他沒有聽過的一支曲子,幾分柔情,幾分淡淡的落寂。



1.3



耳邊是夏末的蟬鳴,不知不覺間,酒壺已經見底,一片發黃的葉子在吞佛童子眼前打了個轉,正好覆在手中的酒杯上。



『聽無聲之聲,看無形之形,不知所以然而然之。』



前兩天偶遇的和尚硬塞給自己的話,不時出現在腦中,揮之不去。吞佛童子苦笑,自己到哪裡都能招惹到和尚,這也算是一種本事了。


嵐丸在吞佛心情不太好或者特別好的時候,總會提出一些消遣的建議。多數情況下,吞佛童子稍作考慮便會欣然前往。只是每次提到古剎,禪院,或者神社的時候,則是一臉毫無興趣的樣子。嵐丸暗自把這些都列入黑名單,他甚至想,也許是吞佛童子這個名字跟這些地方八字犯沖。最後一次犯同樣錯誤的時候,他終於領悟了那人不願去這類地方的事實,連忙改說近日有家新開的茶屋風評很是不錯,當然是因為那里新晉的專屬藝伎,不需要他特別指出來。


吞佛對於僧人,倒也不是非避之不可,只是之前的種種經歷,讓他現在還沒有主動找上門去的想法。與其跟和尚聊天,聽僧人念經,看神佛塑像,當然是一邊享用美食,一邊欣賞美人獻藝來的心情舒暢。


那日他跟嵐丸前去茶屋,卻在門口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下。因見裡邊出來一個醉醺醺的神道教和尚,走的東倒西歪不說,逢人便要湊上前去,不咕噥幾句不放人。


即使對東瀛和尚喝酒吃肉、娶妻生子有所耳聞,吞佛童子還是皺上了眉頭。眼前這位怎麼看都必須是"有失體統"了。省得麻煩,他決定繞道而行。可那和尚瞥見他後,敏捷地伸出手,一把將他拽住,清冽的目光將魔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彷彿之前的醉意不曾有過。


「你的心不靜。」和尚說。


和尚說話一點兒不含糊,張口卻是滿嘴酒氣,吞佛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吾之心不關汝事。」抽手欲強行掙脫。


嵐丸急忙上前對吞佛耳語,說那人是遠近聞名的高僧白隱慧,提醒吞佛多少顧及大師的名號。兩人便這麼僵持著。


「心不靜,因有心結。」僧人執意要將談話繼續下去。


「有心結又如何?大師要為吾指點迷津?」吞佛挑了挑眉,不屑地說。


僧人不為吞佛語氣所動,眼底平靜的不起一絲波瀾,目光似將吞佛洞穿一般。


「聽無聲之聲,看無形之形,不知所以然而然之。」


「哼!」魔輕笑一聲,「醉酒僧人的瘋言瘋語,無意義。」


「是醉是醒,皆是夢中人。道法不同,皆是為蒼生。」說罷,僧人放手離去,身影仍是那般歪歪扭扭。


吞佛童子卻陷入了片刻沉思。『夢中人嗎?』


之後吞佛再無心觀賞藝伎表演,飯也沒怎麼吃,倒是喝了不少酒。吞佛酒量很好,許久也不見醉。


回府的路上,吞佛問起那個叫白隱慧的高僧什麼來歷。嵐丸說那人是京都北郊上賀茂神社的神主,平日看似隨性邋遢,好酒色,醉酒之後尤喜像剛才那樣給人"解惑",但經他點悟的人中不乏身份顯赫,或後成大業者,而那些人後來又都對大師禮遇有加,久而久之,大家就見怪不怪了。


吞佛參不透瘋和尚的話,倒也不十分介意,早習慣了和尚這種模糊不清的說話方式,只是心中確實有什麼在蠢蠢欲動。直到看見剛才掉落手邊的葉子,腦中突然出現一個清晰的念頭,『是時候,該離開了。』



1.4



吞佛並沒有弄清楚是什麼讓自己的心隱隱躁動。這種感覺,平日並不明顯,大體上不影響他的生活。只是偶爾某個情景,會讓自己分神,然後才留意到心中莫名的焦躁。不過至少,他清楚現在該做什麼。


那日傍晚,吞佛對身旁的人說,「嵐丸,多謝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吾是時候離開了。」


「這......」嵐丸有些驚訝,一度還在自省是不是哪裡沒做好。「吞佛大人不等柳生大人回來麼?」


「吾已在府中叨擾多時,不可再留。」吞佛說的堅決。


「吞佛大人別這般見外,將您留在府中,原本就是主人的意思。主人希望您來了東瀛,就把這里當作自己的家。」嵐丸所言屬實,而且府裡原本人就不少,房間更多,真是不多吞佛一個。


「劍聖的盛情,吞佛童子心領了。但吾心意已決,請嵐丸轉告吞佛童子的謝意。」


語畢,吞佛抬手推門就要離開,嵐丸急忙上前拉住,「既然吞佛大人已經決定了,嵐丸不再強留,但請稍等一下,嵐丸馬上回來。」


心中雖有疑問,吞佛還是答應了。嵐丸見吞佛點了頭,人便迅速離開,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回來時一手拎著一個白色絲綢袋,另一隻手拿著一把紅色油紙傘。


白色絲袋裡除了東瀛的路觀圖,還有一包宇治茗茶,幾壺月桂冠,兩隻清水燒瓷器酒杯,袋子本身是西陣織,用一條紅色絲帶繫起來。吞佛注意到,包括油紙傘在內,都是京都有名的特產,既實用又精緻,分量也合適,而且明顯考慮了所贈對象的品味和喜好。


略作清點,嵐丸重新系上絲帶。「這是嵐丸代主人的一點心意,時間倉促,準備不周,請吞佛大人不要嫌棄。」


「嵐丸,汝的確是位不可多得的人,劍聖沒將你帶在身邊真是可惜。」嵐丸的貼心,得體,吞佛這些日子感受很深,這也是他能留在劍聖府幾乎整整一個夏天的原因。


「吞佛大人過獎了,嵐丸只是做了份內之事......」臉頰微紅,嵐丸有點不好意思,又有些開心。他承認自己對吞佛童子有些私心,不僅是出於侍童之責。那個男人,不知為何,讓他想多照顧一些。


「只是實話實說。」


吞佛童子禮貌收下那包東西,說傘就不用了,他不需要。不再拖延,吞佛徑直朝外面走去。嵐丸一路送到大路上,直到吞佛示意不用繼續。


「那麼,請了。」


「吞佛大人多保重。」


目送吞佛童子離去,嵐丸發現自己竟然有些不捨。這個平日話不多,總是面無表情的男人,讓他有些心疼。


也許是那人偶爾吹出的笛音令他莫名憂傷,也許是那人獨自飲酒的背影顯得些許寂寥,也許是因為有一次天下大雨,他瞥見那人眨眼間閃過一片迷惘。又或許,這些都是他的錯覺,畢竟那人身上散發的氣息,明明是深沉而高傲的。



1.5



吞佛童子隨意選了一條常走的路,只是走的比平時更遠。他並沒有考慮要去什麼地方,就這麼一路往東,不知不覺間,發現自己來到清水寺所在的山腳下,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有點無奈,想想卻也理所當然。京都這個地方,寺院雲集,各種教派林立,只要沿著路走,盡頭必然會遇到一座寺廟神社。


吞佛童子避開寺院的方向,直接往山里去。夜裡,尋著一片空地,靠在一塊大石上,將之前嵐丸給他的清酒拿出來飲。也許是月色朦朧的剛好,吞佛童子難得有些醉意,一合眼就這麼睡著了。


夢裡是一些斷斷續續的記憶片段。有自己的,也有另一個自己的,都和一個叫劍雪無名的人相關。不同的是,那個名為劍雪無名的人,對其中一個拔劍相向,對另一個,至死都選擇相信。身在夢中,吞佛童子彷彿看著別人的故事,那些他看過很多遍的故事。



『隨緣而來、隨緣而去,蓮花的再生,是以蓮光指引轉世的靈魂,走到他必須走到的命運。』



夢裡最後聽到的,是記憶中一步蓮華的聲音,遙遠得,如同將他吵醒的清水寺鐘聲。


鐘聲明明很遠,在這夜裡卻​​無比清晰,正如伴著清水寺分夜鐘而來的,另一個讓他震驚不已的聲音,自己的心聲。



『想見那個轉世的靈魂。』

『想知道這一次,那個靈魂的主人看向自己時,會是怎樣的目光。』



魔斂目自問,這瘋狂的念頭是從什麼時候紮根進自己心裡的?


是遇到那個醉和尚的時候?是掛上那枚空白綠色書籤的時候?還是那次去嵐山櫻樹林的時候?


或者,是還在想為什麼斷根的草葉會讓自己分神,是什麼讓自己改變了的時候?


或者更早,早在自己還毫無覺察的時候?


某個時刻,那人無聲無息的,在自己心裡挖了個洞,如蟻穴一般,最初難以察覺,卻在悄然擴大。直到有一天,看似堅固的河堤被突如其來的洪水沖毀,才發現,原來自己,已被赫然呈現的事實淹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吞佛童子大笑起來,笑個不停,低沉張狂的笑聲在山林間迴盪,連靜靜灑落的月光,都被這笑聲攪的動蕩起來,一波連著一波,在樹影間搖晃。


吞佛童子笑夠了,終才停了下來,山林再度變得悄無聲息。


鐘聲早就停了,等他注意到的時候,才發覺,內心莫名的躁動,也隨之一併消失了。

曉墨 2014-10-06 05:06
第二章




2.1



自那晚,如夢初醒一般,他便作出決定。


他何嘗不清楚,自己的願望有多麼虛妄。單不說劍雪無名是否會轉世到東瀛,就算是,他又要如何去尋。只是自從有了這個想法,他便無法再過那種一直停留在一處的生活。事實上,他並不奢求,並不執迷,只是直面了自己確實有這樣的念想而已。所以,與其說是找人,更像是在東瀛過著走走停停的生活。


從京都出發,先往東,再一路往北,直到被津輕海峽所阻,又​​折回南下。他可以選擇坐船繼續北上,只是這樣的選擇,並不重要,而他剛好也沒有選。一般他都沿著大路,在途經的大城小鎮滯留一段時間。大城有大城的熱鬧,小鎮有小鎮的清淨,吞佛心情好便住上一年半載,不好兩天就走。有時也會想去山里轉轉,海邊溜溜,反正對他而言,距離的問題並不存在,只看有沒有心情。


吞佛將過往回憶當美酒一樣釀在心裡,自甘自怡。偶爾興起,便喝個大醉,什麼也不管,倒頭就睡,反正還有朱厭劍靈。有次他突發奇想,讓朱厭跟他一起喝,朱厭說我可​​以陪你喝但不能陪你醉,頓時又沒了興致,也懶的再提,只是有時會擺上兩個杯子。朱厭也不拘束,那時便化出人形,默默陪著主人,自己慢慢品。


嵐丸曾經提到的仙台七夕祭,他專門前去看過。看著廣瀨川上將整個夜空照的通明的煙火,他只是靜靜佇立。


他記住了北部一位盲眼藝伎,只因那天正好下著小雨,而當他經過時,藝伎口中傳出的歌聲,恰好應了他的心境。


『雨紛紛,寒月生,尤記夏草長。』

『西風盡,殘酒冷,逍遙獨一人。』



2.2



記不清,也從來沒去數過,這是第幾次看見櫻花開。


吞佛童子身前的茶許久未動,他看著小館門口的櫻樹,心神游離。紅色的長發隨風起而動,風止而靜,原本線條分明的臉此刻顯出幾分柔和,只是臉色依舊白的不太真實。外人眼中,他是位優雅安靜的異鄉客,同時散發著難以接近的氣息。


上午的太陽不溫不火,市集的人不多不少,小館的茶不濃不淡。


這原本是山腳下一個名為小衫的小鎮,因處在連接富山與金沢兩個大城的干道上,附近山中又有不少溫泉,商販旅客來來往往,原本人口不多的小鎮並不顯得冷清。


山頂終年積雪,山腰往下,花草樹木漸漸繁盛,山下有雪水匯成的湖泊,山谷裡更是綠意盎然。山中的溫泉,最著名的要數南邊深處的牛岳。雖然從小衫到牛岳溫泉的路程幾乎跟到富山城一樣遠,但對能化光而行的吞佛童子而言,也就是一杯茶的功夫。若是往北同樣的距離,可到海邊小城射水。對眼下這個小鎮的位置甚是滿意,吞佛童子心情一好,便多待了些時日。


市集裡時不時傳來商販們的吆喝聲,早已習慣世間平常生活的吞佛童子並不覺得吵,保持一慣鬧中取靜,冷眼看世間的態度。


音調略高的對話從嘈雜的背景音裡凸顯出來。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這可是傳說中的神獸。一千兩,半分不少!」商販提高了嗓門,拎著手裡的生物特意晃了下尾巴。


「劍雪,別理這奸商,兩條尾巴的貓是稀奇了點,也由不得他漫天要價。過兩天他就該急了。我們先回去吧。」僧人對身旁的綠衣青年說道。


見青年皺眉,躊躇不前,僧人嘆了口氣,繼續嘗試還價。「貓又當是黑色,你這明明是純白的,不如便宜點,大家各退一步。」


僧人停了停,彷彿做了個很大的決定,「五十兩。」


「哼!」商販權當沒聽見,繼續對青年說,「年輕人,我這可是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一會兒我就出發去富山了,那裡可多的是喜歡稀奇品種的有錢人。」


『劍雪......』


吞佛童子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尋聲回頭,看見剛才一幕。綠衣人被僧人擋住,看不清體貌。吞佛童子此刻已起身,緩步向那人走去。


名為劍雪的人,年齡在二十歲上下,有張略帶稚氣的清秀俊臉。膚色白裡透著些粉,碧藍的眸子清澈見底,一身綠色紗袍顯的人更加素淨,跟他那頭墨綠長發極為相稱。頭頂卻是一撮三色捲髮,淺綠、翠綠、墨綠,總算有了幾分屬於年輕人的活力。


吞佛童子在青年身側五步之外停下,默默的觀察,嘴角勾出一抹淺笑。



2.3



「雙尾白貓,實為罕見。若能證明它確非尋常貓類,一千兩未嘗不可。」青年的嗓音乾淨明亮,和緩的語氣透著些老成。


「劍雪!你——!」僧人想說什麼,被劍雪止住。


「這......」商販犯了難。他口中的神獸,只是前兩天路上碰巧"撿"到的。到現在,不但未見任何能為,還一直跟他鬧絕食,再餓一兩天,怕是命要不保。這要照實說,哪還有坐地起價的本錢。心思一動,商販說道,「這行我做了近二十年,貓的習性,自然再清楚不過。」說罷從地上竹簍掏出一個瓶子遞給劍雪,「你可知這是何物? 」


劍雪打開聞了聞,皺眉,「木天蓼酒。」


「正是。年輕人,想必你也知道,貓薄荷不總有效,但木天蓼絕不會錯。我這貓如何與眾不同,你可要一試?」


接過遞來的小碗,劍雪倒了小半碗木天蓼酒,試探著送到小貓跟前。小貓瞳孔不自然的收縮起來,兩條尾巴高高豎起,喉嚨裡發出咕咕聲,背上毛也豎了起來,似在戒備,生氣。若不是瘦小的身體被商人按住,背也會明顯拱起來。


貓折騰半響,就是不動那碗酒。劍雪作罷,「算你贏。」接著又問,「這貓從何而來?」


「這個嘛......咳,是秘密。」商販的表情不大自然。


旅途中商販曾在山里一座廢棄神社休息,偶然發現牆根雜草叢中一個白色身影。很快他注意到這是只極為罕見的雙尾貓,便用碗盛了木天蓼酒放在一邊,自己躲起來觀察。小傢伙似乎又餓又渴,一口氣喝完,醉倒了。吃過一次虧,小貓又氣又惱,自被捉住,一直絕食抵抗,連木天蓼酒都不管用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真有靈性。當然,他半個字也不會說與劍雪。


「既然你承認我贏了,錢你是出還是不出?」商販直勾勾地望著劍雪,兩眼放光。


「可以。勞煩稍等,容我去取。」青年面色不改,禮貌中帶著淡漠。


「那你快去快回,我可是過時不候。」商販端出架子,交叉雙手託在身前。


「你當真要花一千兩買隻貓?你答應我可不答應!」拉回劍雪,僧人低聲問道,「再說你哪來這麼多錢?」


「自有辦法。」青年道。


看戲至此,吞佛童子確認了兩件事。第一,劍雪依然還是那個"傻"劍雪。第二,他有必要親自示範一次"正確的砍價方式"。


「小友,汝可知貓不能餓三天。」吞佛童子上前兩步對劍雪說道,同時瞥了一眼商販。


劍雪聞聲回頭,眼前陌生人有張蒼白臉孔,銳利金瞳,一身素白衣袍。長發高高束起,紅的刺眼,不對,是這人本身刺眼。劍雪一時恍惚,想起來人正等著自己回話,收起心神。


「此話怎講?」


「貓餓太久,會引出病症......甚至不再進食......最後......如秋葉一般泛黃,凋零。」


意不在此,吞佛童子回的慢悠悠,金瞳注視著那張記憶中反反复復出現的臉。熟悉的眼角眉梢,陌生的目光,清如山泉,靜如止水,藍如碧波。


「依你看來,它境況如何?」劍雪有些擔憂。


「餓了至少兩天。三天雖是虛數,不過這是幼貓,不足兩月,而且......」吞佛童子轉向商販,雙目微收,「想必是剛到手不久,又不肯進食,汝急著賣出吧?」


「你——!你憑什麼這麼說?」商販有些心虛。


「木天蓼尚能拒絕,只怕也難接受其他,再看這瘦弱模樣,確是有時候未進食。尚且苟活,只說明他落入汝手時間不長。」


「哼!那又如何?羅羅嗦嗦的,你買是不買,不買我走人。」商販說不過,氣勢不可再輸,收貓入籠,裝作真要走,只是面色更加難看。


「小友,有二十餘年飼養經驗之人,尚對這幼貓束手無策,餓其兩天也無法使之進食,汝又如何能讓它活命?為這將死之物浪費千金,倒不如......」


「我還是想試試看。」劍雪打斷了吞佛。


「......」


胸口有點堵,本指望劍雪稍微配合一下,他劇本都寫好了。算了,也不是太差。


「既然這位小友菩薩心,汝就給個公道價吧,大家都是明白人。」吞佛轉身正對商販,目光逼人。


不知為何,商販不敢直視紅發男人,看了看綠衣青年,那人目光倒是柔和不少。他猶豫一番,盡量說的堅決,「五百兩,絕不再議。雙尾貓,我這輩子也是頭一次見。就是死了,也有人願意花錢收屍!」


「一言為定,我即刻便回。」劍雪說罷便要走。


「且慢。」留住綠衣青年,吞佛塞了一把金幣到那人手中,「拿去吧,往返花時間。」見劍雪不肯收,又說,「算吾借汝的。」


稍作考量,劍雪不再推辭,付錢領過貓。「可否告知此貓來歷?」


劍雪還是想知道實情。同在一個籠中,幼貓與同伴保持著相當的距離。見商販仍不願說,劍雪承諾,「敬請放心,絕無反悔,只是單純好奇。」


青年似乎好脾氣,金瞳男人則讓他透不過氣,兩種目光卻都是壓力,商販想反正錢到手了,最終將事實說了出來。


原來商販在毛勝三山之一的貓又山找到此物。貓又山在富山城東,小衫在富山城西,這說明商販一路過來,富山城也沒人買他的貓,因此方才支支吾吾不願說。只是為何這未斷奶的小貓形單影只,他也不清楚。他曾在附近找過,未見其同類。


吞佛讓商販把之前的木天蓼酒一併拿來,又要了些貓食,貓薄荷,鈴鐺等玩物,讓劍雪都拿著,說是備著也無妨。


收好東西,抱好小貓,劍雪這才想起來,眼前這人自來熟,幫忙砍價,又是藉錢,連小事都考慮周全,他竟忘記問對方姓名。


「在下劍雪,請問閣下怎樣稱呼?」


「吞佛童子。叫吾吞佛即可,劍雪小朋友。」


「這位大師法號玄蓮,我們住在南邊禪照寺。方才借予的錢,吞佛前輩是要隨我們一同回寺取,還是等劍雪隔日送往府上?」劍雪禮貌地說道。


「倒也不急。吾非是此地人,」吞佛指了指方才喝茶的小館,「暫住在"落櫻庭"。」


之前一直注意劍雪,聽到玄蓮這個名字,吞佛才發覺一旁的僧人面相有些眼熟。他憶起歿惑之眼說過,名為破戒的山僧正是曾經助封魔界的劍僧玄蓮。暗嘲上天對他不薄,非但讓他尋到了劍雪,還打包一個破戒僧。想這破戒僧倒是投胎對了地方,此回不用破戒也能喝酒吃肉了。


劍雪之前就覺著吞佛是異鄉人,現在確認自己的猜測,短暫思考後道,「吞佛前輩若不嫌棄,可以來禪照寺暫住。」


「哦?」吞佛童子饒有興致的看著劍雪,意外之請,​​讓他有些開心。


「只是僧人寮房簡樸,粗茶淡飯,怕是不比吞佛前輩暫居之處。」非是謙虛,劍雪說的基本屬實,但也是誠心邀請。


吞佛動了動眉,彎起嘴角,「這是汝的答謝方式?」


「算是吧。」


「輕易邀請,不怕吾賴著不走?」吞佛玩味的看著劍雪。


「誒?」劍雪一愣,後又笑的清淡,「真要如此,也無妨,反正寮房空著也是空著。」


「那就順了小朋友的美意吧。」



2.4



劍雪二人等吞佛結了之前住店的費用,便一同返回南邊山腳下的禪照寺。


那日上午,玄蓮拉上劍雪去市集賣酒,當然是作為勞動力,這幾乎是劍雪每月一次的例行公事。現在他雙手沒空,代勞的便是吞佛。


「劍雪,一會兒你真能拿出五百兩?你哪來那麼多錢?」玄蓮方才沒機會說話,心中一堆疑問。


「剛好。」劍雪莞爾。「這些年幫忙經營寺裡藥舖,攢了些積蓄。」


「早知道你有這些錢,該讓你請我喝酒,罷了。之前奸商問你要一千兩,為何你也答應?」


「本打算向清原大師暫借,以後慢慢還。」


「你還真敢借吶,主意都動到寺里當家頭上去了。」玄蓮如是說,心裡卻很清楚,若是劍雪開口,清原疏石那老頭子八成會同意。


劍雪只是笑。他知道清原大師不會為難他,五百兩數目不小,但對禪照寺的監院來說,要拿出來也不難。劍雪也知道,其實玄蓮心裡有數。


「為何想買下這貓?」玄蓮又問。


「無特別原因,只是看它可憐。」


「莫非......你是想起自己的事了?」劍雪幾乎是玄蓮帶大的,猜那人心思太容易,只是很少過問。


劍雪正在安撫小貓的手一頓,默默點頭。


吞佛聽到自然很感興趣,側頭看了劍雪一眼。只是覺得現在不便詢問,暫時壓下。


劍雪察覺到吞佛的想法,不覺得這是什麼隱私,畢竟整個禪照寺都知道這回事,便簡單說了一下。


「據說我還在襁褓中時,便被遺棄在古洞池邊,所幸被主持發現,收做養子。」劍雪看向玄蓮,「當時玄蓮大師也在場,那時還是個沙彌。」


「先給它取個名字吧。」玄蓮對劍雪道。


一聽玄蓮說取名,劍雪未經思考便說,「吞佛前輩可有建議?」


吞佛有些意外地看著劍雪,「它的主人是汝,名字當是汝取。」


「可我覺得吞佛前輩會想出個好名字。」不知為何,劍雪直覺這麼認為。「就當是給我的參考。」


吞佛想了想,「那吾說一個,是否採納隨汝。」


「好。」


思考片刻,吞佛道,「雪又。」


「兩條尾巴是為"又",全身純白是為"雪",它的主人又是你,劍雪。我看這名字不錯。」玄蓮點點頭,「嗯~。」了一聲。


「簡單,貼切,又不失優雅,吞佛前輩起的名字果然不錯。」劍雪似乎很滿意,雙手把小貓舉到跟前,「現在起,你叫雪又。」


雪又舔了舔劍雪的鼻子,看起來心情比之前好了不少。


「小雪啊,別說我潑涼水,你會養貓嗎?」玄蓮道。


劍雪腦子一時空了,片刻才道,「......不會。」


若手中剛好有食物,他會分給遇到的流浪貓狗,但當作寵物來養,沒有過。並未困擾多久,劍雪笑著看向今日剛認識的人,「吞佛前輩好像很懂,正好請教。」


「吾之所知,只是旅行路上的道聽途說。」吞佛其實有點想笑,轉世的人不僅不諳世事,還帶著股孩子氣。再一想也不奇怪,這個年紀,本就是個孩子。


「無妨,總好過我一竅不通。」聽吞佛這麼說,劍雪又問,「吞佛前輩是在旅行?」


「算是吧。」


「怎樣的旅行?」


「普通的遊山玩水而已。」


「打算在此停留多久?」


「汝是真怕吾賴著不走?」


「哈哈,當然不是。之前已經說過,寺裡寮房空了許多,只怕吞佛前輩嫌棄。只是好奇,小衫是偏僻小鎮,明明東邊就是富山,為何停留此處。」吞佛此前在落櫻庭結帳的時候,劍雪注意到一些細節,看出那人已在此停留了一段時間。


「看心情而已,在什麼地方倒是無所謂。」


「看來最近心情不錯。」劍雪又露出一個清朗笑容。


「現在確實不錯。」吞佛童子看向那張笑臉,稍稍出了神,看了好一陣。


被剛認識的紅發人這麼一看,劍雪不好意思起來,微微低下頭,那人的目光灼的他臉頰發燙。他手撫白貓,想多少轉移點注意,忽而又想,今天似乎笑得有點多。心情莫名的好。



2.5



三人一路閒聊,回到寺裡已快正午。


劍雪帶吞彿看了一圈空著的房間,讓吞佛自己選。本來按規矩,這事當由寺裡的知客僧來安排,考慮到馬上就到過堂時間,三人放好玄蓮的寶貝後,劍雪讓玄蓮先知會京一大師,自己晚些時候再去說明。


放在一般寺院,這本是不妥的。只是禪照寺並無多少雲遊僧人來掛單,閒置了很多房間,這事便不那麼重要,再來劍雪作為主持養子,地位比較特殊,雖無確切名分,確是經常幫忙打點寺中事物,做這點主不成問題。事實上,只消讓玄蓮轉告一聲便可。吞佛多少能猜出劍雪的情況,並未多問。


說選房間,其實只是選個位置,房間都一樣。榻榻米地板,空間不算大也不嫌小,除了一張矮几,一個帶抽屜的書桌和一把椅子,就剩四面牆壁,其中一面是壁櫥。


劍雪的房間挨著玄蓮,右邊是空屋,吞佛問劍雪是否介意他住那裡,劍雪想也沒想就說好,正方便他送飯過來。吞佛問為何要親自送,劍雪回答說寺裡僧人都是同一時間過堂,而且在齋堂吃飯要按僧人規矩,顯然不適合吞佛,反正自己也要吃飯,剛好一併帶來。說罷劍雪去廚房準備午飯,讓吞佛自己隨意。


這段時間吞佛靜靜欣賞著房門前的庭院,翠竹錯落,櫻樹、楓樹修剪的恰好,點景石安置的隨意巧妙。正值櫻花盛開的季節,花瓣散落在庭院中,走廊上,吞佛童子閉上眼。


『等待,要用享受的心情。』

曉墨 2014-10-06 05:08
第三章




3.1



輕巧穩健的腳步,吞佛童子睜眼。


劍雪兩手各拎一個籃子,雪又懶散的躺在那撮三色亂發上,瞇著眼。


「關係已經這麼好了?」稍微有些意外。


「方才在廚房讓它償了些甜頭。」雪又看上去挺喜歡劍雪,劍雪也因此心情不錯。


停在房門口,劍雪待吞佛示意後再進。


醬蘿蔔,拌青筍,味增湯,河童卷,茶碗蒸......在看到烤魚和幾片刺身後,吞佛童子不由得說,「看來東瀛僧人的粗茶淡飯與吾之理解不同。」


「托玄蓮大師的福,與一般佛寺相比,禪照寺的飯食稍好一些。」


「如此說來,玄蓮大師乃貴寺典座?」


「然也。」飯菜放置妥當,劍雪起身離開,「吞佛前輩用膳後放於門口便可,稍後我一併帶走。」


「僅一壁相隔,何不一同用餐。」


「也好。」說罷劍雪將自己的份也放到矮几上,跟吞佛的一樣。


看來這世劍雪也開葷了,剛如是想,就見劍雪將烤魚和刺身擺到一邊,朝雪又擺了擺手。雪又早就按奈不住,一個縱身,落地精準,吃相保持了貓類慣有的優雅。


畢竟是同一個靈魂,那也不喝酒?想著要怎樣不著痕蹟的試探一下,只見劍雪閉上眼,雙手放於跪坐的腿上,一動不動。


片刻後劍雪睜眼,看見吞佛一臉困惑,又不好開口問,笑著解釋道,「食存五觀,飯前三願,一直以來的習慣而已。」


「汝又不是和尚,何必跟他們學。」


「五觀若存,千金易化;三心未了,滴水難消。覺得有道理,便這麼做了。」


「看來寺裡的和尚把你教的不錯。如果吾沒猜錯,汝此前一直在齋堂用飯吧。」


「確實如此。」想到什麼,劍雪又道,「吞佛前輩不必多慮,本是一樁小事,且齋堂開放時間固定,我也不是每次都趕得上。」


「成為習慣的事,並不容易改變,小友不用刻意。」


「我還好,而且現在還有雪又要照顧,確實不方便去齋堂了。」


之後兩人不再多話,各自安靜吃飯,若有所思。


吞佛童子麵色一如既往,白紙一般,看不出任何情緒,內心卻是暗潮翻湧。自來東瀛,他不曾體驗過這種心境,劍雪無名的臉疊上眼前的劍雪,他說不出這是怎樣的滋味。


人似是而非,情無可往復。


倒有點懷念那雙又恨又悲的碧目了,起碼專注的是自己。現在大活人擺在面前,對方輕鬆閒適的樣子反而讓吞佛莫名不悅。


『最後一劍,情仇盡空』


果真如此?一時間,竟不知留在此處意義為何。


劍雪看似也有心事,而吞佛馬上就知道了。


「吞佛前輩,雪又分明吃飽睡足,為何還是無精打采的樣子。」待兩人都吃完,劍雪問道。


「......」


吞佛收回心緒,有些無奈,「首先它並未睡足。幼貓睡的相對較少,一天也有一半時間用來睡覺。六個月後睡的更久,十二個時辰中十個都拿來睡也不奇怪。」


將雪又置於身前,吞佛童子仔細查看它的眼睛,耳朵等身體各處。雪又竟也十分順從,任吞佛童子翻弄自己。


「看上去並未染病,那商販當有細心照料,只是此前它自己拒絕餵養,現在一時無法完全恢復。」


之後吞佛又告訴劍雪不用怎麼給它洗澡,一個月一次就可以了;剛才給它喝的味增湯沒事少餵,貓不能吃太鹹;不能只給牠吃肉,葷素要搭配均衡;最好給它專用的食盆,常備淨水等等。


察覺到劍雪從他開始說話就一副隱忍的表情,最後吞佛童子實在忍不住,「想笑就笑出來吧。」


「我沒有覺得好笑啊......哈哈哈......唔......」忙摀住嘴。


忍不住又笑了一會兒,劍雪才緩過來,「吞佛前輩給人的感覺本是孤傲沉寂,所以從前輩口中聽到方才的話,有些意外。」


其實吞佛自己也驚訝不已,只怪內心太過空虛,身在世間,便把聽到的閒言碎語都裝了進去。他更奇怪,為何這些年過去,那張臉依然如此清晰,甚至能夠分辨記憶中的人與眼前這極其相似的人有哪些細微的不同。


「喲,看來你們聊的很開心嘛。」兩人並未關門,玄蓮回來聽見笑聲,直接走到吞佛房門口。


「大師何事?」吞佛不認為玄蓮只是碰巧路過。


「沒事沒事。不過是主持聽聞劍雪交了朋友,又正巧住在寺中,希望能見個面,聊一聊,盡地主之誼罷了。」


「看來大師已把事情經過悉數轉告。」吞佛已經猜到。


「身為長輩,這是應該的嘛。劍雪,主持讓你們一起來。」


「我也正有此意。」



3.2



三人由玄蓮領著來到方丈室。


吞佛童子進門一抬頭就有轉身離開的衝動。但他是吞佛童子,所以旁人幾乎無法察覺他右腳放下來時些微的不自然。


「吞佛前輩,這位便是禪照寺的主持,也是我的養父,一蓮大師。」


「貧僧法號一蓮託生。」


「吞佛童子。」


「僧人不問塵世,教子無方。劍雪生性淳樸,今日多謝吞佛童子相助。」


「劍雪天資聰慧,心思縝密,只是有顆菩薩心,倒是吞佛童子多此一舉,阻了劍雪積善業。大師不必言謝。」


「吞佛前輩看出來了?」劍雪覺得商販四處遊售,生活辛苦,既然機緣讓他撿到雪又,自己又對雪又有私心,不如兩全成其美,錢他倒是不怎麼在乎。只是不知道吞佛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明白木天蓼對貓的意味,又有心問那些事,不可能想不到其他。」上輩子劍雪對事物就有獨到見解,就算轉世失去記憶,吞佛童子不認為智商也一併丟了,自己的舉動只是單純看不慣奸商。


「原來吞佛前輩一開始就知道了。」劍雪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不必多禮,吾與其他投宿旅人無異。」


「吞佛童子無需見外,劍雪承諾在先,本座自然全心支持,這是緣分。」


「只是閒遊之人的偶遇。」


「因緣會遇,是偶然,更是天意難為。看似偶然,也許正是苦苦尋求的必然。」


「......」


吞佛童子內心一怔,懷疑自己是不是把心事都寫在了臉上,想又根本不可能,只得感嘆不愧是一蓮託生。


「倒是本座有事相託。」


「恩?吞佛童子只是四處遊歷的閒人,未必能幫上忙。」


「此事對吞佛童子而言應該並不困難。」


「大師請講。」


「劍雪自幼在寺院長大,涉世尚淺。僧人為父,難盡為父之責。既然劍雪有緣與吞佛童子成為朋友,本座希望吞佛童子能在這段時間帶劍雪多體驗些世間之事。」


「這倒真不是難事。吞佛童子記下了。」


「一蓮師父!」劍雪心想我還在這兒呢,兩人把自己當三歲小孩談論,十分尷尬。「你明明知道我心向佛,世事於劍雪無關緊要。」


「不入塵寰,何出塵寰。為父何嘗不知你的想法,只是現在你年紀尚小,多經歷些事再做決定也不遲。」


「劍雪,帶吞佛童子四處看看吧,人家剛來,你這個主人禮數要盡到哦~」玄蓮適時插話。


「......好,吞佛前輩請隨我來。」覺得玄蓮說得也對,劍雪壓下心中不滿,帶吞佛離開,留下玄蓮與一蓮託生二人。


「一蓮大師,吞佛童子的出現是巧合?」


「是天意,便順天意。」


「目前看來雖沒什麼不妥,大師何以認為吞佛童子可放心相託。此人目光太過深邃,經歷複雜,且身上殺氣......當是多年飲血沙場留下的本能,雖然不得不說,他隱藏​​的很好。」


「玄蓮大師並未阻攔,本座不過是順水推舟。」


「看來你我想法相同。」



3.3



劍雪就是不明白,明明表達的很清楚,自己想入佛門,寺裡的大師們也都說他有慧根,有佛性,玄蓮跟師父就是不答應。要么像剛才那樣被玄蓮支走,要么就是各種理由婉拒。劍雪向來心清氣和,單只這件事,讓他想不通,莫名來氣。


惦記著要帶路,腦中又塞滿混亂思緒,劍雪出門時下意識拉上吞佛童子的手。吞佛也不說什麼,任劍雪牽著。從方丈室走到藏經閣,劍雪停下來準備稍作介紹時才注意到,慌忙收手,素面染紅。


「......失禮了,自然而然就把吞佛前輩當作認識很久的人。」明明今天才第一次見。


「也許正是吾之言行讓汝有這種感覺。小友不必放在心上。」被劍雪牽著走,吞佛童子覺得很有意思,這事只在一劍封禪的記憶中出現過。他有意不提醒劍雪,等著看他的反應,結果令人滿意。


劍雪的尷尬並未持續太久,很快便平靜如常,帶著吞佛在寺中閒逛。介紹各個建築分別是什麼,有什麼用,哪位大師負責管理,順帶加上自己的個人註解。


佛寺的事即使無心,也像貓的養護常識一樣,吞佛童子多少有些了解,他更感興趣劍雪在寺院的生活,有意無意偏轉話題。


「那位大師小友多次提到,看來關係甚好。」


「因為經常藉閱經書,有時也幫忙抄經,比之他人,與古見大師更為相熟。」劍雪指的其他人並不包括一蓮託生與玄蓮。


「比之玄蓮大師如何?」


「兩者不同。玄蓮大師我視之如兄,古見大師更像師長,但他十分和藹親切,玄蓮大師有時候太隨便了。」劍雪忍不住抱怨起來。


「怎麼個隨便法?」


「抄經的活總是丟給我;自己要參的話頭,故意偽裝成在跟我閒聊,之後又把我的想法拿去說與一蓮大師;甚至騙我喝酒;還有,他雖是典座,廚房的事......」


可能是以往無人可以發牢騷的緣故,劍雪不經意打開話匣子,注意到吞佛童子臉上泛起的笑意,才發覺說了太多自己的雜事,奇怪為什麼在這人面前變得如此多話。


「讓吞佛前輩見笑了。」


「小友肯在吾面前流露真性情,正是有緣。至於玄蓮大師的做法,也許是想以那樣的方式,讓汝體驗禪修之道。」


不是劍雪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是每次看見玄蓮搖著蒲扇喝著小酒在他面前晃悠,實在跟佛法關聯不上,而且禪修肯定不包括喝酒!


看完寺內主要建築,劍雪又帶吞彿看了看外圍的菜地和果園。僧人盡可能自耕自食,禪照寺也不例外。寺院不小,兩人邊走邊聊轉了一圈回到寮房,時候已經不早。


吞佛推開房門,雪又猛的竄出來,跳到吞佛身上一頓撓。兩人才想起來,之前出門時雪又自己睡著了,他們順手帶上房門,於是雪又在近乎空蕩蕩的房裡被關了一下午,看樣子相當不悅。


把雪又塞給劍雪,「自己的東西自己看管。」


好在雪又並未用爪子,只是肉掌在扑騰,吞佛童子的招牌白臉完好無損。


「看來它也很喜歡你。」對回到自己頭上的雪又有些無奈,「過兩天休息好了,要自己走。」雪又掃了掃尾巴,以示回應。


吃晚飯嫌早,也乾不成別的事,劍雪想了想說,「吞佛前輩可有心情喝茶?」


「小友有請,自是樂意。」


「去茶室吧。」



3.4



對於吞佛童子而言,茶不如酒,但這次不同,劍雪帶吞佛去茶室,以主人身份按茶道禮儀正式招待。


草木參差,翠竹錯落,青苔池水,春日的茶庭幽靜中飽含生機。穿過碎石板小道,兩人淨手入室。


「吞佛前輩不必拘泥規矩,我也不是受過正規訓練的茶師,隨意就好。」說罷劍雪去旁邊的水屋準備器具。


劍雪來這裡,其實是想通過茶道的程序讓自己沉靜下來。自從遇見吞佛,他就有種步調被打亂的感覺,失了一貫如水如鏡的淡然清明。一般人可能看不出,但熟識之人如玄蓮就說不好了,也許已經察覺到。


茶室約六疊半榻榻米,床間上掛著三幅字畫,墨跡不太清晰,需稍加辨認。瓶子裡插著幾隻柳條。


吞佛童子習慣性踱著步,他並不喜歡茶道的繁瑣規矩,若不是劍雪邀請,他不太願意以這種方式喝茶,好在劍雪自己也比較隨意。不過即便站著,他身上依然散出專屬的優雅氣質,帶著魔之狂邪。


『一念一清淨,心是蓮花開。』


直覺讓吞佛童子猜測這是一蓮託生的墨跡。


中間是"和敬清寂"四個字。右邊的那幅字更多更小,加上並不清晰,需仔細辨認,『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


「十二因緣。」劍雪回來說道。


「這些都是一蓮大師的墨寶?」


「然也。吞佛前輩怎麼猜到的?」


劍雪點火煮水,吞佛童子按禮儀坐好。雪又竟也有樣學樣的蹲坐在吞佛旁邊。


「感覺而已。」雙手接過劍雪送來的和果子。「梅花......」原以為會是櫻花。紅色的梅花樣和果子,花芯點白,表面裹了一層粉糖,手工精巧。


「連續做了好幾天櫻花,想換一種,也算當季。」又給了雪又一份,是白色的梅花和果子。


似乎是普通的豆沙餡,但帶著淡淡梅香,甜味入心,配茶正好。


「小友的手藝真是不錯。難怪玄蓮大師要汝在廚房幫忙。」吞佛真心讚美,他平日對和果子沒有特別喜好,只覺得是外觀討喜的普通點心,今天第一次有種吃到心裡去的感覺。


「多謝前輩誇獎。」劍雪不懷疑自己的手藝,聽見吞佛誇獎,還是不免欣喜。


接下來劍雪專心按程序擦拭器具,舀水抹茶,心念似已入禪境。


吞佛童子注意到劍雪的動作比一般茶師快,快而不失穩、準;輕巧中暗含柔勁。如果說一般茶師的動作是一停一頓的節奏感,劍雪則是行雲流水的飄逸感。袖間綠紗舞動,蓮指輕轉,與臉上寂靜的神情形成其妙對比,吞佛童子看得有些出神。


茶已備好,劍雪接著給自己和雪又準備。


「這是......梅花?」捧起茶碗,梅香更加明顯。


「茶名暮雪,採夜梅所製。」劍雪本想用抹茶,最後還是挑了自己喜歡的。


「多謝小友,讓吾憶起了令人懷念的味道。」


這話讓劍雪生疑,但他選擇了沉默。


默默品茶,薄茶帶著梅香,沖淡口中甜膩,又引來回味清香甘美,只是吞佛童子口中的感覺,與心中的感覺並不一致。細看茶碗上的梅花,與梅花樣的和果子十分相似,「這茶碗也出自汝之手?」


「前輩真是厲害,都給你猜中了。」


「小友真是好閒情,好雅緻,更是好手藝。」


「前輩過獎。」原本沉寂下來的情緒又不安分起來,劍雪將自己那碗飲盡,借梅香再度讓自己平復。


雪又對茶興趣不大,眼神示意還要一塊和果子,劍雪最終還是依了它。


「小友經常來這裡?」吞佛從劍雪嫻熟的動作推斷。


「此處最靜。」師父不讓他入佛門,劍雪便自己想辦法,茶道是其中之一。


「寺中哪裡不安靜,為何偏愛此處?」


劍雪指了指牆上的字畫,「悟靜思緣。」


「據吾所知,字畫會定期更換。」


「確實,但也都差不多。僧言佛語,無非教人放下自我,參悟空寂。」


「放下自我嗎......」吞佛童子閉眼,似在思考。「汝可知,有些人窮其一生,都無法認清自我,又如何談放下。能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已是不易。」


「......」


劍雪覺得吞佛童子的話似有道理,更覺得話裡隱含著更深的東西,一時無法對答。


茶室即刻陷入沉寂,斜陽余光穿透枝葉間隙,室內只剩黯淡光影。兩人的思緒如投射在地板牆面的曲盤樹影,無序擴散。


直到雪又輕喚一聲,劍雪看雪又神情幽怨,發覺它是餓了,想起來該是晚飯時間,兩人再度打破沉默,返回寮房。



3.5



是夜劍雪抄經定神,隔壁的吞佛也沒什麼動靜。沒過多久,他便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筆。


「玄蓮大師不在禪堂念佛,找我何事?」再熟悉不過的腳步,劍雪知道今日這片刻清淨該是沒了。


「劍雪啊,今日你交到好友,我特來為你們慶祝一下。」玄蓮晃著手中酒壺。


「玄蓮大師想喝酒,可以直接去找吞佛前輩,不用特意拉上我。」


「耶,吞佛童子我可請不動,還是要靠小友出面。」


「我與前輩也才一日交情,大師太抬舉我了。」


「劍雪啊,就算你可憐我老人家喝了這麼多年孤人酒大發慈悲吧,要不你陪我也行。」玄蓮倚老賣老,順帶變相脅迫。


嘆,「那我試試吧。但話先說好,我只喝茶。」知道避不過,劍雪終於放下筆,跟玄蓮一道去敲吞佛房門。


「大師何事?」


寺院靜,夜裡更靜,隔壁的對話吞佛早聽見了,問只是形式。


「劍雪說今晚月色不錯,不如我們三人一同月下暢飲,慶祝有緣相逢。」玄蓮說謊臉不紅心不跳,蒲扇悠悠的搖著。


劍雪後悔讓玄蓮走在前面,早該想到可能會變成這樣,平時都會對玄蓮多一個心眼,今天自己是怎麼了。


「大師雅興,吞佛童子樂意奉陪。」


好在吞佛的話讓劍雪聽明白了他並沒有被誤會。三人就近在吞佛房門口坐了下來。劍雪在中間,吞佛跟玄蓮一左一右。


「大師的酒的確不錯。」吞佛與玄蓮相互舉杯示意,再次一飲而盡。


「這可是我多年品酒的心血之選,一般人我還不樂意拿出來。倒是旁邊這傻小子不識好歹,枉費我一片好心。」


「酒令智昏,還是茶好,靜心養神。」劍雪靜靜品著暮雪,早就習慣了玄蓮的說辭。


「你看你看,比我這和尚還和尚,吞佛童子你也是愛酒之人,幫我勸勸這倔孩子。」


「劍雪的性格想必玄蓮大師比吾更清楚,再說吾與小友萍水相逢,認識時間尚短,吾之話未必有用。」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我可是很看好你哦。」玄蓮毫不介意劍雪就在旁邊,劍雪也不見任何情緒,看來已經相當適應這樣的作風。


「聽聞玄蓮大師乃貴寺典座,這一杯是吞佛童子對貴寺盛情款待的謝意。」十分清楚劍雪在某些事情上的固執,吞佛童子直接岔開話題。


「免了免了,要謝就謝你這位小友吧,你覺得好的應都出自他之手。」


「看來典座確實讓小友在廚房幫了不少忙,難道貴寺僧人不善廚藝?」


「耶,運水搬柴,無非佛事;舂米作飯,正好參求。我也是幫小雪另闢求佛之路嘛。」


「既然有心讓劍雪求佛,又為何不肯讓他入佛門?」


聞此劍雪也來了興致,他確實很想知道原因。


「這事嘛,一蓮大師也說過了,要放下,先得拿得起。我們做長輩的,無非是替劍雪多做些考慮罷了。」


「前輩們聊的這般投機,我就不掃二位雅興,先行告退。」早該想到還是這些陳詞濫調,加之兩人一左一右的談論自己,劍雪實在待不住,起身準備回房。


「劍雪啊,你這也太不給我老人家面子了吧。」玄蓮酒意上來,有點晃悠。


「大師剛過而立之年,何以稱老?」劍雪對玄蓮並不客氣,反而顯出兩人關係甚好。走之前向吞佛略行一禮,吞佛舉杯回禮。


留下的二人待劍雪走後,不再多話,只偶爾兩句閒語,直到劍雪房間燈滅,估計人已入夢後,吞佛童子再度問到,「所以大師找吾何事? 」


「如何確定我是有事找你,而非單純想找個人喝酒?」玄蓮此刻依舊搖著蒲扇,抬頭望月,眼光清明,醉意全無。


「大師有話直說吧,時候不早了。」懶得繼續繞圈。


「也許......是時候尚早。」半響過去,玄蓮最終還是沒把想問的話問出來。其實今日玄蓮還想再把劍雪灌醉一次,這個目標早在之前也作罷了。玄蓮起身,「多謝吞佛童子陪貧僧賞月飲酒,我家劍雪日後也有勞指教了。」


「大師請了。」


兩人各自回房,夜已入半。


吞佛童子此刻睡意全無。太多的事,太多的熟悉臉孔,在這半日之內衝擊著他長久以來近乎麻木的神經,思緒接近混亂。


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這三人並無前世記憶。但顯然,玄蓮與一蓮託生知道劍雪所不知道的事。


想到劍雪,又想到劍雪無名。反复在心中對比著同一個靈魂的前世今生,吞佛童子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刻心情。


說重逢不高興,那是不可能的。當日他遇到與劍雪無名五分像的霄,就莫名其妙的開心了好一陣子,如今的劍雪,相貌十分像,除了一分少年人的稚氣,一分在關愛下成長而更加溫暖的脾性,其餘性格也有八分像,連喜好都一模一樣。所以即便說吞佛童子按奈不住內心喜悅也尚不為過。


只是這人算是劍雪無名嗎?不算嗎?如果自己認為記憶不同而不算是同一人,那為何今日他見到一蓮託生那張臉時,差點沒壓住心中怒火化出朱厭?若算作一人,那他為何至今不認為一劍封禪是自己,甚至,連那位"戰神吞佛童子",他也不認為同於今日的自己。


『同一個人,汝能拆開感情的分壘嗎?』


如今劍雪算是把這個問題變相還給自己了,吞佛童子自嘲,只是把人換成了靈魂。


又是夜半三更鐘,看來禪照寺也有敲分夜中的傳統。


鐘聲打斷了吞佛童子的思考,他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些複雜而無果的問題。既然一時心血來潮答應了一蓮託生,那麼姑且在此多留些時日,也許相處一段時間後,答案自然便會揭曉?明天與劍雪會發生些什麼,吞佛童子稍微有些期待。

曉墨 2014-10-06 05:09
第四章




4.1



期待往往伴著失落,儘管只是一閃便逝的程度。


明顯昨晚喝多了,加之向來都是睡到自然醒,吞佛童子醒時天已大亮。拉開房門,見門口一盤擺放整齊的早餐,明白劍雪應是早上見自己仍在睡,不便打擾,便留在此處,想必人已離開多時。同時他也意識到,現實正是他與轉世的劍雪不過一日交情、連稱朋友都尚嫌勉強。


『總好過相殺。』他想。


「早啊,吞佛童子。」玄蓮打著哈欠踏出房門,看樣子也剛睡醒,手中蒲扇未見消停。


「大師,不早了。」吞佛低頭看著涼透了的食物,考慮是否要用魔火加熱一下。


「哎呀呀,真是偏心的孩子。」見吞佛身前早餐,玄蓮嘆氣搖頭,「罷了罷了,齋堂有時限,廚房還是隨時歡迎我的。先告辭了。」


「大師請。」看來兩人的關係比自己估計的稍好。


事實上可能更好一些。吞佛童子並不知道玄蓮所說的偏心非是指早餐之事,而是指早餐的內容。


只是兩人之後的一段日子均是如此,大部分時間各行其事。吞佛起床的時間比劍雪晚(很多),中午劍雪回來也鮮少看見人,只有晚飯同食,之後又說不好了。


劍雪是真有事,吞佛是真閒人,但向來自在慣了,不是會待在房裡等人的主。多年的經驗讓他有的是辦法消磨時間,他也很滿意現在這樣不遠不近的關係。好在見面時總能自然而然的聊起來,或關於雪又,或他講些旅途中的見聞,有時劍雪聊幾句自己的事,偶爾他也陪聊佛經。這時候,旁人會有種錯覺,這兩人彷彿是相交多年的友人,甚至包括他們自己。


十來日的晚餐對談後,吞佛了解到廚房的事不如玄蓮說的那般誇張,劍雪只幫忙做些點心,偶爾改善大傢伙食(或者專為某人,這部分雖被劍雪省略,但玄蓮每次路過的言語神情讓吞佛從懷疑到確認)。除此之外大部分的時間和心思,劍雪都花在了寺裡的藥舖上。


劍雪小時候常在廚房幫忙,也兼顧寺中雜事,看著劍雪一天天長大,一蓮託生希望他有自己的收入,但劍雪拒絕監院清原疏石給他的"工錢",理由是他並非僧人,不受佛錢,並且在這點上異常堅持。一蓮託生尋思後便將寺裡的藥舖交給劍雪經營。


藥舖店面有小和尚看著,寺裡的藥園也有專人負責,然而能夠養植且效用不減的草藥種類數量有限,草藥的供給主要還是靠劍雪在周邊山中採集。富山三面環山,包括禪照寺所在一帶,氣候條件、地理位置得天獨厚,許多植物動物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生存的場所,富山也因此成為整個東瀛的草藥集散地,有藥都美譽。


劍雪另帶負責藥材製備,清點帳目,受理預訂。禪照寺的藥舖本就有些口碑,客源穩定,近年來銷量更進一層。如此劍雪理應攢下不少錢,只是他無心財物,將大部分收入轉給了寺中監院處理。大師說這都是你辛苦所得,當為自己留著。劍雪稱藥舖為寺院所有,不應本末倒置。大師拗不過,最後說算是代為保管,讓劍雪有需要隨時來取。吞佛憶起初遇時劍雪曾說過打算向禪照寺監院借錢一事,想來也不奇怪了。


「池田屋也向汝訂貨?」據吞佛所知,池田屋是藥都富山的翹楚,老字號中的老字號。


「確實如此。不過他們只要一樣成品,就是傳聞中的返魂丹。」


「吾原以為那是池田屋的秘方。聽聞療效妙奇,成分十分複雜。」


「原本是一蓮大師的方子,我只接手煉丹。而且並非什麼靈丹妙藥,不過是治療腸胃不適,同時兼具調養之效,可算作補品一類的丹藥罷了。」


「據傳藥效極快,有藥到病除之稱。」


「這倒屬實,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被越傳越神了吧。原名妙功十一丸,返魂丹這個名字是池田屋的老闆所起。」


當年富山藩王前田正甫請一蓮託生上門講法,突然腹痛難忍,一蓮託生見狀讓其服下隨身攜帶的藥丸,立見奇效。藩王惠己及人,四處宣揚,一時求藥者眾。一蓮託生便與池田屋商議代售之事。改名也是那時定下的。老闆說良藥當有響亮的名字,何況是潘王所薦。原名雖好,只是略長,受潘王一句『此藥當真救吾一命』啟發,遂名返魂丹。劍雪將返魂丹的本末緣起簡述了一遍。


「丹藥的成分據說有二十餘種,其中包含麝香與熊膽,皆是汝親手取得?」


「然也。」從吞佛童子眼神中讀出什麼,劍雪又道,「一般採法難免傷及生靈,不過也有兩全之策。」


「可否讓吾一觀?」


「當然。不過......」劍雪有些猶豫,探問道,「通常我卯正既出,不知吞佛前輩......」


「哈!有何不可。」說話同時,吞佛伸手把鑽到自己白袍下的雪又拎出來,金瞳對上金瞳,「汝到底在吾身上找什麼?」


對上吞佛目光,雪又並無怯色,卻是同樣一番困惑神情。


「雪又,不可無禮。」接過手,無奈,這已是它第四次趁兩人飯後閒聊之際找吞佛麻煩。劍雪也不明白,為何雪又對吞佛興趣如此濃厚。


虧得主人是劍雪,吞佛亦念在雪又算是助他續了這段因緣,對這雙尾白貓容忍有加。『嗯?』吞佛童子心中似有想法。



4.2



第二日日始之時,劍雪做好把人強拉起來的準備出門,卻見吞佛已靠在門外,手中正把玩著一支竹笛,而他竟一時無法將視線移開,張口卻不知想說什麼。


「小友對吾手中的竹笛有興趣?」雙眉微蹙,吞佛目光捕捉著劍雪神情中每一個細微變化。


「......可否借我一觀。」


接過竹笛剎那,劍雪手指微顫。想確認心中疑問,到底是這支竹笛,還是吞佛拿著竹笛的場景讓自己恍然若失。


笛身平直,竹節勻稱,色澤偏深,無熏烤痕跡;管徑粗細適當,質地細密;笛孔內側打磨細緻,大小正好;兩端鑲骨與笛身鑲接平整。雖未試吹,也能看出是一把品質極佳的紫竹笛,不過竹笛本身並未讓劍雪有其他感覺。答案已然明了,疑問卻接踵而至,何故如此?


注意到笛身光滑而吹孔如新,劍雪估計吞佛平日吹奏次數不多,更多時候應是如方才那般把玩,不過,將竹笛還給吞佛時他還是問道,「前輩原來會吹笛?未曾聽過,不知何時有機會一品笛音妙曲。」


「我為你普樂,你要怎麼回饋?」


「那我以葉笛與前輩合奏吧。」劍雪回的輕巧,附帶莞爾一笑。但也注意到,吞佛童子剛才使用的稱謂非是平常慣用之詞。


「......」


見劍雪方才的反應,吞佛童子有意說了那句話,一句應深刻在兩人記憶中的話,卻只換得自己一時無言。


「有機會定與小友一盡絲竹之興,今日先按汝計劃吧。」


兩人很快吃過早飯,臨走前劍雪多拿了一個竹簍遞到吞佛面前,「採藥容易,只是每次能帶回的分量有限,今日有勞前輩幫忙了。」


「汝倒是真不客氣。」話如是說,竹簍已背在肩上。劍雪嘴角微揚,吞佛童子沒有看漏。


「先往缽伏山,有些路程,化光而行吧。」劍雪也不等,隨即化為一道黛色。


吞佛即刻跟上。只見一紅一黛兩道光影從禪照寺劃空而出,瞬間消失在南面入山的方向。


方才離開時,平日一直跟在劍雪腳邊的雪又騰空而起,在劍雪化光前的瞬間分毫不差的落於其左肩,讓吞佛童子禁不住生疑。劍雪身高與自己相仿,雪又竟能輕鬆躍到如此高度,且時機把握的恰好,晚一刻都將錯過,而劍雪似習以為常。


不容吞佛童子多想,劍雪速度又快兩分,只好暫時全心跟隨。


兩側是疾馳而逝的春日山景,草色樹影,綠深黃淺。東方即白,晨曦之中,山清露潔。正值百花初放季,撩人繽紛抵不過眼前一抹跳躍黛影。吞佛童子緊隨其後,真切體會著何謂剎那永恆。


「吞佛前輩的輕功令人讚嘆。」身形即止​​,劍雪停在缽伏山山腰一處空地上。


「汝年紀輕輕,已有如此功力,才是令人讚賞。」初見時吞佛便看出劍雪修為不俗,只是一直沒有機會一探深淺,昨日正好逮著一個。


「後來我已盡了全力,沒想到還是給前輩跟的緊緊的。」劍雪似在嘆氣,吞佛童子卻看出身前年輕人意猶未盡之實。


「四十里山路疾行,不見汝半滴薄汗,說盡全力,難以服人。待正事辦完,不妨再切磋一番?」


「多謝前輩不吝賜教。」也許是太久沒有放手一搏,劍雪一慣靜祥的神情中透出些期待興奮。


吞佛童子亦是如此,他甚至能感受到朱厭此刻的興奮異常,只是現在還不是祭出朱厭的時候,示意朱厭沉靜下來。於此同時,雪又正站在劍雪肩頭,瞪大雙眼注視著自己。


『難道......』


心中懷疑又添一分。


「勞煩前輩將氣息身形隱去,黑熊是聽嗅覺極為敏銳的生物。」


劍雪一身清聖佛氣,極易親近生靈。吞佛是魔,即便曾有蓮華真言清洗罪業,魔之本質也不會改變,且那次邪血沾身,魔氣並未完全淨除。為不妨礙劍雪,吞佛童子化為一道火焰,焰光散盡時身影也隨之消失。


劍雪不急不徐,行至一顆老樹旁。樹幹底部中空,樹洞中僅有些乾草碎葉。靜待片刻,一隻年輕黑熊從老樹南邊的林中緩緩步出。黑熊夜出晝伏,此時已有些睏意,緩慢的步伐顯得有些疲倦。


黑熊胸前均有月形毛斑,或白或淺黃。這只胸前白毛形狀工整,其餘毛色漆黑光亮,襯出皎月圖案。


隱去身形的吞佛童子還注意到,這隻黑熊對劍雪的存在未顯出任何異樣。剛才打哈欠的同時,貌似還對著劍雪的方向點了下頭,吞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雖說黑熊視力不好,俗稱黑瞎子,可這眼見就跟劍雪擦身而過......還真擦身而過,徑自鑽入樹洞準備入睡了。劍雪在樹洞口單膝蹲下,「月牙,老規矩。」


只見名為月牙的黑熊側身躺好,露出腹部。劍雪右手持細瓶,左手手指凝氣,輕點黑熊背脊腰椎處,接著細如蠶絲的水氣穿過黑熊腹部,再出時帶著膽汁入瓶。不過片刻,劍雪解開黑熊脊椎指氣,蓋好瓶蓋,再拿出之前準備好的蜂蜜糕點送到月牙嘴邊。


「多謝好友,祝好夢,下月再見。」


黑熊擺擺手掌,自顧自品嚐起美味甜點。


劍雪起身,帶著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的吞佛童子離開。


吞佛隨劍雪一段路後,方才開口說道,「以氣暫封脊椎神經,免去痛楚,再通過極細創口導出熊膽。創口本身十分微小,那黑熊一覺醒來應已痊癒。這個方法並非難以想到,而是難以操控,汝之實力令人刮目。」


「前輩過獎。能將氣息隱至月牙毫無覺察,才讓人吃驚。當初我曾試過隱身接近月牙,雖未被看破,卻已引起他的警覺。」好在劍雪佛氣盈身,現身後月牙對他並無敵意。


「麝香的取法與之類似?」


「幾乎一轍,只是林麝更為膽怯,,需要用迷香安撫。」


「接下來是取麝香?」


「非也。採香時節每年自十月伊始,來年三月為末,十一月最佳。現在非是時候。」


「所以汝只採當季藥草?」


「然也。藥不依時而採,與朽木不殊,虛廢人功,卒無裨益。」


吞佛想起剛才讓自己吃驚了半天的事,追問道,「方才那黑熊,汝喚他月牙。莫非每隻都取了名?」


「也非全部,覺著他身上花紋好看,至興而為罷了。」看著吞佛童子一​​臉不知該如何的表情,劍雪笑道,「難不成前輩以為我把這山里動物都當寵物在養?」


「還真是。」吞佛坦言。


「哈哈哈......」劍雪笑的開懷,只是複而輕聲說道,「與動物相處,身心怡然,與人相處......」


注意到劍雪神情歸靜的同時,一絲迷茫夾雜其中。「汝有心事?」


劍雪陷入自身思緒,一時沒有回答。


吞佛不認為劍雪與寺中僧人相處能有什麼困擾,也不記得此前劍雪提過什麼舊怨,「或是吾令汝勞心?」


聞此劍雪一驚,忙回道,「前輩別誤會,劍雪自身修行不足以致心緒不穩,與前輩無關。」吞佛童子言談舉止禮讓得體,沒有任何不妥,怎能怪他。只是若說萬事有因,那麼這個因,確實是吞佛童子。


平日疏於人情世故的自己,主動邀請初識之人常住寺中;會因拉上一個人的手而臉紅;那日若不是吞佛沒被玄蓮唆使勸酒,說不定還真會再償酒滋味;頓頓飯為一人親自下廚;與吞佛談話如沐春風;見不到人時有些失落;向來不喜爭鬥的自己,居然暗自跟吞佛比試起了輕功,未覺盡興,還期待著下一場較量;今早的竹笛......


見劍雪再度失神,吞佛童子也陷入思考,是停留時間太長?但現在,他還不想離開,心中疑問尚無答案,答應一蓮託生的事還沒開始,他還期待著一會兒與小朋友的切磋,那人現狀不著調,吞佛決意拉他一把。


「相由心生,而眾生執於四相。未斷我見而成我執,因執我相而映表相,因執人相因緣交錯复而執眾生相,因緣生萬物,萬物生滅不斷永無止盡,是為空執。汝心中所執現是何物?」


「實乃慚愧,自幼誦念佛經,如今我相尚未破除,更不談其他。也許正如一蓮大師所言,我不曾經歷人情冷暖,不解世情,誤以為已參悟五蘊皆空的道理,卻道是無知者之妄想。」


「與吾相處,算是汝初歷人情?」


「寺中僧人對我友善,主持、玄蓮更是親如生父、兄長,但僧人與世人不盡相同。所以,應該算是吧。」


「經營藥舖難道未讓汝結識朋友?」吞佛以為富山同行眾多,總該有一兩個與劍雪談得來。


「倒也不能說沒有,只是,感覺還是不太一樣。」雖有疑色,此時劍雪已沒了方才的恍惚。「多謝前輩疏導。諸相非相,心是如來。雖未證得如來心,應知迷惑本是虛妄,不可執。」


只要一開始談經論道,劍雪總能回复心境。只是吞佛童子並不清楚,怎樣的劍雪才是自己希望看到的。


「那汝該是繼續?」


「然也,也請前輩隨我化光而行。」吞佛不解,劍雪笑道,「這回不比試,速度大概只有此前一半,我一般都是如此採藥。」


說罷劍雪輕身一躍,已往山下而去。不同來時近乎直線,劍雪這回按照一定的路線,曲折前行。每回落腳處,草葉紛飛,塵土不揚,所需枝葉根莖悉數落入他或吞佛身後的藥籃而不沾塵泥。出手快若魅影,旁人只得瞥見一陣衣袂翻飛,下一瞬又不見人影。


開闊林中採天麻,灌叢中採紫草,向陽的山坡採苦參,野菊葉,背光陰坡採紫菀;山谷中採天門冬、麥冬等。來到山麓時,又順手采了些木天蓼。


兩人最後停在東邊山腳下,在一背光蔭蔽處卸下肩上藥籃。


「汝是隨意分放還是有意為之?」見兩籃藥草互不相同,吞佛問道。


「有意為之。你那邊的天門冬、天麻、苦參都是需要曝幹的,我這邊則是陰乾。」


雪又知趣的從劍雪肩上跳開,劍雪丟過一支方才採下的木天蓼,讓它自己打發時間。


回身站定,氣氛已截然不同。艷陽春光下,風清氣爽,衣衫飛揚。看似平靜相視的目光,對決之勢悄然展開。


劍雪徐步踏至曠野中心,吞佛童子在其十步之外定身,伸出右手指向劍雪,「指教了。」


單手凝魔火,掌氣隨即運發,「魔之焰。」


劍雪亦是單手凝氣,清聖寒氣聚會掌中,「千影雪。」


各持五分力,掌氣對沖伯仲之間,再看兩人身形不動,氣焰卻更盛。


下一回吞佛雙掌並用,一朵紅蓮盛開掌中,「紅蓮吞日。」


劍雪雙手結印,再加三分功,「雪翎飛雨。」


紅蓮化消雪雨,水汽吞噬蓮光,這一回依舊是秋色平分。


再一招,兩人躍至相互身前,掌掌相對,比拼的是內力,亦是互探根基。


『嗯。這一世劍雪內力不減當初。』吞佛童子甚是滿意。


『吞佛童子內力渾厚,今生所遇之第一人也。』劍雪心中暗自揣量,亦是欣喜,這回方能一展通體能為。


劍雪再無保留,氣運丹田,吸天體靈氣,出手便是極招,「雪劍舞乂。」


『嗯?該認真了。』朱厭仍未出,心神卻已灌注,下一招不敢輕心,「紅蓮怒焰。」


極招對沖,氣震四方,一時飛沙塵揚。只見魔火遍地,寒氣肆虐,雙極功體對撞,是水火不容,亦是五行互消此生彼長。


接下來數十回合,赤手相對的兩人極招頻出,周遭曠野石走塵飛,雪又連連退卻,不敢輕易踏足爭斗場所,然而貓又金瞳所視之處,盡是紅發雪影,它在期待何物?


一個時辰過去,勝負依舊未分,鬥氣依舊未減。吞佛童子欲再續招,卻見劍雪收氣凝神,不再動作。


「汝這就止了?」


「前輩實力超凡,劍雪毫無勝算。」語畢劍雪回身走向藥籃存放處,音色平淡。


「分明是各有所長,互不相讓,汝是謙虛太甚。」想起什麼,又問道,「汝之武學師從何人?」


劍雪本欲化光返回,聞言又止,「說來還真是奇怪,雖有玄蓮大師陪我對招,但習武一事,好像天生便會,如同呼吸一般。」


「......」


有些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吞佛童子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返回吧。」劍雪說罷化光消失,吞佛只得跟上。


回程路上,吞佛童子心游太虛,分不清眼前黛影是劍雪無名還是轉世魂魄,功體如故,心性不同。不同的是人?是心?是本源?


為何追隨,為何不願離去?心中不明,亦不願作罷。暗嘆一聲,復又摒棄雜念,


『劍雪,吾要看清楚,今生汝到底會走向何處。』



4.3



一連數日,吞佛童子晨間都在同一時刻等在劍雪門口。事先並未告知,起初還讓劍雪驚了一回,隨即又了然。同去採藥,歸來前切磋一番,成了兩人的另一日常。拜此所賜,接下來的幾天兩人作息變得相當一致,關係再近一層。真沒事的吞佛在劍雪曬製藥草時也搭手幫忙,偶爾還跟著劍雪跑去煉丹房轉一圈。


兩人同進同出被玄蓮撞見多次,玄蓮不由得打趣道,「本指望吞佛童子帶劍雪嘗點人間煙火,現在反倒是跟著我家小雪修仙了麼?」


「吾正是以塵世之身初試佛心聖人,玄蓮大師認為不妥?」吞佛言語淡然自若。


「僧人不敢臆測,吞佛童子,一切隨汝意思。」玄蓮搖扇不止,擦肩而過時眼神閒散依舊。


數日下來,劍雪招式已為吞佛童子熟識,幾乎與過去相同,唯獨少一招。


記得那天立夏,吞佛童子再度與劍雪於缽伏山山腳過招。


依舊是掌氣代劍鋒,「雪乂冰豐」,劍雪橫空發招,隻身背光,吞佛童子唯見青絲飄揚,薄紗翻飛,一時間不知哪來的念頭,使出一招,「封雪名招。」


吞佛招式既出,劍雪呆然不動,整個人垂然下落,吞佛來不及撤招,好在劍雪先前的掌氣足夠抵消攻勢,人是無事,心卻似游離無明太虛。


「劍雪,汝無恙吧?」雙雙落地,吞佛童子直奔劍雪而去。


「......」


感到吞佛童子扶手按住自己右肩,劍雪猛然回神,「剛才那招......叫什麼名字。」


「封雪名招。」低沉嗓音有一瞬間的遲疑。


「這個名字,讓我覺得熟悉。」劍雪單手扶額,「我好像......忘記了什麼......」


吞佛不語,非是不語,是一時不知該如何寬慰。該寬慰的人,到底是誰,魔者亦是不明。


那日回寺,劍雪突然在門口一顆櫻樹下停住,望著幾乎被綠葉取代的櫻樹,輕聲道,「花季又過了。」


吞佛算了算,「自相遇那日,已是第十六天。記得那時櫻紅初現。」


「七日滿開,七日盛,之後便是花雨飄零。昨夜一場好雨,一陣東風無情,今日便頹然落盡。」


「佛者也傷春了麼?」


「吞佛童子......我們,是不是以前見過?」

曉墨 2014-10-06 05:10
番外一·劍雪醉酒




這事發生在很多年前。


玄蓮經常抱著酒喝,劍雪從沒喝過。


一日快到正午,劍雪在廚房忙完雜事,出門見玄蓮拎著酒葫蘆迎面過來,抬手又是一口。


他一時好奇,問,「那個很好喝嗎?」


玄蓮正在興頭上,想了想說,「要不你來嚐一下?」


劍雪嚐過一口,差點吐了出來,「這般難喝的東西,為何咽的下去?」


玄蓮嘿嘿一笑,「那是你剛才償的太淺,還來不及了解酒真正的滋味。」


劍雪尋思一番,「還是算了。」


玄蓮又說,「酒是大人才喝的東西,你想不想知道大人們喝酒時的心情?」


「我不是大人,即使喝了也體驗不到。」


玄蓮繼續忽悠,「你想知道什麼禪嗎?」


「酒跟禪有什麼關係?我聽說,在有些地方,和尚是禁止喝酒的。」


「十方是道,道道通禪門。其實醉酒也是方法之一哦~」


「你別又騙我。」


「你看我才受比丘戒沒兩年,已經常代寺中高僧講經說法,其中秘訣,正是這葫蘆中的寶貝。」


其中原因劍雪不敢確定,但玄蓮是得道高僧,這在寺裡寺外已經公認。他曾撞見幾回玄蓮與一蓮託生等人論道,不得不說,那身影派頭是有幾分佛門高人的感覺。


又想那東西除了難喝點兒,也沒其他壞處,雖不知醉酒是什麼感覺,單看玄蓮常喝,應該也不太傷身。而關鍵是,他確實很想知道何為悟道。


一番思量,「那好,但要喝到什麼程度才算合適?」


玄蓮比出一根手指,「你看這是什麼?」


「你的食指。」


「嘖。這叫一指禪。等你喝到能從我這食指上看出禪意,就是喝到位了。」


劍雪半信半疑,但又確實聽說過一指禪的事,於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一口一口強嚥下熱辣的液體。


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只記得他把玄蓮的一根手指看成了三根,依舊沒領悟出什麼禪機,只覺得頭好痛好暈,胃裡翻江倒海。偏偏今早沒吃什麼東西,想吐都吐不出來。再有意識的時候,已躺在寮房,門外天光暗沉。


玄蓮與劍雪本是相對而坐,見小雪臉泛紅暈,整個人晃晃悠悠的時候,就知道差不多該收手了。可那孩子倔,非要從他那根食指上看出什麼,他只得繼續配合,誰讓頭是他開的呢。


玄蓮覺得手指頭都快僵了,對面的人就這麼直挺挺的倒了過來,還好他挪的快,不然該讓劍雪的腦門兒撞折了他可憐的食指。


劍雪醉的不省人事,但睡得併不安穩,囈語連連。玄蓮把劍雪抱回房間安置好,正要出門,




『一劍封禪......吞佛童子......為什麼......為什麼......』




稚嫩的嗓音透出不該有的痛苦,反反复复念著兩個陌生的名字,玄蓮疑慮重重。


待劍雪終不再出聲,玄蓮方才離開,直奔一蓮託生處,劍雪當年是如何找上一蓮託生的,他記得清楚。


劍雪是哭醒的。


做了什麼夢,他不記得。唯一記得的,就是自己非常傷心難過,心痛,胃痛,臉上掛著淚痕,口中乾澀難耐,他再也不要喝酒了。


當晚,玄蓮見劍雪神色凝重,以​​為多少知道了什麼,旁敲側擊的打探,結果令他鬆了口氣。


劍雪確實什麼都沒想起來,也不記得自己喊出的名字,但玄蓮確信自己的形象又矮了一截。


玄蓮因此被一蓮託生訓了,也沒說什麼,就一句,「此後寺中不再備酒。」從此只得自掏腰包。


劍雪不會因此跟玄蓮結下樑子,這樣的個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且大部分時候,玄蓮的捉弄只為逗他一笑,更多時候是個好兄長。只是如同所有的小孩都會一夜長大,劍雪的這天來的稍微早了點。


之後好幾天,劍雪都低頭沉思著什麼,玄蓮問,你在想什麼呀?


「何為生命的意義?」


「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別想太多。」玄蓮是認真的。


劍雪不滿意,又去問一蓮託生,一蓮託生指了指庭院中的花瓣,問,「那是什麼?」


「凋零的櫻花。」


「你覺得哀傷嗎?」


「......」


劍雪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


跟前兩天難受的感覺比起來,這根本不算什麼,但花瓣飄零,紛紛落落,靜謐而安詳,讓他視線難移。


「花易凋零水長逝,而山花再開又似錦,澗水依舊湛如藍。生命的意義,在於生的每一時一刻,移行而安命。」

曉墨 2014-10-06 05:11
第五章




5.1



『是見過,但......』


他的角度僅能看到劍雪側顏,倒也足夠揣測那人心緒。劍雪望著櫻樹,眼神有些散。他猜那人不過一句隨感而發的嘆懷。


不打算老實回答,「汝還是第一次直呼吾之姓名。」


「失禮了,吞佛......前輩。」


轉身回視,紅發白服之人正看著自己,莫測金瞳一如既往。那種目光,剛開始刺的他隱隱生疼,如今又覺得深邃中混著一絲迷茫,讓他生出惻隱之情。


「無妨,吾倒是更習慣汝直呼姓名。」


『習慣......嗎?憑空而來的習慣,是怎樣一種習慣?』


發現自己又陷入奇怪的想法,趕緊抹去。想起今日立夏,劍雪抽空去茶室換上這一季的字畫。取下先前幾幅時,目光無意間落在十二因緣的第一句。



『無明緣行』



他知道這句佛語的意思,過去世的煩惱帶來惑,進而產生造作諸業。他一向認為,過去世的種種,於今生不可知,不可追,自己過好當下平靜充實的生活就好。而此刻,第一次細想,


『前世的我,是誰?曾有過怎樣的煩惱?遺憾?』


吞佛近來頻頻發現那人失神,暗念翻轉,也許放手,還他一世清靜才是正確的選擇?可要自己現在放手,談何容易。


低頭看著字畫,劍雪緩緩開口,「吞佛,前世,對一個人,意味著什麼?」不同於最初的無意流露,之後的刻意自持,他開始願意對那人袒露心語,自然而然的。


「前世,今生,來世,三世相繼,死生輪迴,因果相隨,永不間斷。除非修得寂靜涅磐,永世不得超脫六道。汝手中的十二因緣,汝熟讀的佛經早已對此闡述透徹,為何如今有此疑問,劍雪。」


「我之所問,非是佛經中的釋意,而是吞佛童子心中的想法。」


「吾之想法嘛……」


吞佛陷入沉默,眼神似停留在記憶深處。


每每那人如此,周遭氣氛便凍結一般,劍雪覺得似有一道無形壁障,橫梗在兩人之間。明明近在眼前,卻伸手無力,碰得到,抓不著。


初見便知那人是魔,更覺其過往深厚沉重,他猜那雙白到令人寒栗的手,必定沾滿血腥。


亦知那人身俱佛性。如此奇異的存在,卻自第一次對視,便從心底接受了。然而這種忽近忽遠的感覺,讓他患得患失又不知所以,越想拉近,越覺寂寞,是種不曾體會過的滋味。


想要更了解。


靜靜等待,吞佛童子會好好回答,理所當然的事。


目光漸收,吞佛童子開口,「一個人的前世與今生,類似於一個人的過去之於現在。無論多麼堅定的人,也會因為過去種種而受其影響,而那些過往,則潛移默化的改變著他。今生雖憶不起前世,卻仍舊是同一個靈魂,總有些經歷,有些情感,烙印在靈魂深處,於潛意識之中,悄然影響今生所為。」


後者,與其說是他的想法,倒不如說是期望。他不否認,心中有一部分並不願意劍雪將他忘得一干二淨。也許這樣,他才有理由停留於此。


卻非是為了補償,他並不知道該如何補償,發生過的事,無可挽回,重來幾次,結果都是一樣。但現在,他只想默默陪伴。


前半部分,劍雪覺得當出自切身體會。他無法想像,那人到底有過怎樣一番經歷,但從這不算長的一番話中,他體會到復雜而隱忍的情緒。而自己無端失神,真是受前世影響?「前世之事,可有辦法得知?」


「至今吾未見過誰能憶起前世。」劍雪無名曾追尋過鳩槃神子的過往,而最終選擇了放下。「汝希望知道?」


「也不是一定,只想也許會少些困惑。」


「只怕會帶來更多的疑問和困擾。」


「……說的也是。」既然輪迴永不間斷,當然會有更多疑問。前世的恩恩怨怨,帶到今世也只徒增煩惱。只是,「不問我因何困擾?」這些日子的失常,吞佛童子應該也​​注意到了。


「汝若想說,自然會說出來。」


隱隱的,劍雪總覺得與吞佛童子似曾相識。這輩子相遇是頭一回,所以他想到前世。而吞佛的表現,讓他起疑的同時,又未露出任何破綻。


再次看向吞佛,依舊是一臉深沉。劍雪放棄了從那人身上看出什麼的想法,也不打算更直白的追問。吞佛童子雖會認真回答自己的問題,尚若真想隱瞞什麼,直覺肯定套不出話。而那人若想告訴自己什麼,亦不必追問。不過說到底,這僅是他的感覺。罷了,『移行而安命。』



5.2



茶室之後兩人同去庫房,劍雪清點出一批今日要送往富山城的藥材,包裝整理妥當。下午已過去近半,但以他的速度,尚有餘時。


「汝都是親自送?」


幾日前,兩人生活沒什麼交集,吞佛親見還是頭一回。


「我比較快,且因功體特性,能減少運送過程對藥材的影響。」


將數百粒黑色丹丸放入深棕色陶瓶,蓋緊,再以寒氣封瓶。


「既然去了,何不順道一遊?」當然算上了自己。


「吞佛,你還惦記著一蓮大師交待的事?」


紮緊覆在籃筐上的棉布,並不急於出發。稍微有些不滿,倒不是嫌城市俗塵重,相反,若有吞佛相陪,可說是有些開心,但若是因為一蓮託生,他會覺得自己被當成小孩。


「劍雪,汝只需關注自己想做什麼。一個提議罷了。」


稍作思考,「今日返回,還是多留兩天?」


「富山城周邊,好玩的地方很多,汝若有時間,不妨多走走。」


這幾日有吞佛幫忙,藥材囤有富裕,也可以給自己放兩天假。「我跟一蓮大師和玄蓮說一聲,免他們掛心。」


一蓮託生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不再過問。玄蓮一聽,當即說要同去。劍雪先是一愣,隨即又說好。想來已經很久不曾和玄蓮一同出遊,上一次已是好幾年前的事。自他接手藥舖,便一門心思扎了進去,吞佛來了之後,與玄蓮相處的時間更少,一時竟有些過意不去。


玄蓮看著自己長大,伴著自己長大。身兼師、兄、友幾重身份,雖說偶爾也捉弄自己一把,但那位大師對自己有多關愛,他再清楚不過。


路上耗時短,挨家上門分送才花時間。


都是熟客,交情不深人情卻也不冷,少不了幾句寒暄。


有些人家的姑娘似乎正等著人來,有意無意跟劍雪多客套兩句,秋波明里送,暗裡推。劍雪生的秀俊清逸,不枉女孩子們存心思,可惜本人禮貌有餘,內裡疏冷。這回還帶著吞佛跟玄蓮,有陌生人在等,姑娘們不好太過糾纏,劍雪因此倒省下些時間和精力。


幾戶常客家的女孩,除去一家年紀尚小,其餘個個媚眼巧笑,不說如花似玉,也是各有風韻。玄蓮終歸沒忍住心頭牢騷,「劍雪啊,你這般冷落那些姑娘,有失君子之風喲。」


「君子之交淡如水。」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說劍雪,這些都是知名藥家的閨秀,生得好看,也算門當戶對,志趣相投,你當真毫無想法?」


「劍雪無心兒女情事,此生只求證佛悟道。」


出口卻又心虛了,奇怪,他原本的確是這麼認為的。下意識看了眼身旁的吞佛童子,那人面色如常。


「佛祖心中留,佳人身旁伴。明明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婚嫁之事,或受命父母,或兩情相悅。一蓮師父並未催促,而劍雪也無此用心,玄蓮大師,多說無益。」


「嘖嘖。」玄蓮隔著劍雪瞥了一眼吞佛,「吞佛童子,你還真有本事,這個成天佛祖來佛祖去的人,不看水靈的妹妹,倒是跟你打得火熱。」


回敬玄蓮一眼,腳步未停。一直悶聲的吞佛童子開口卻非是與玄蓮互嗆,「劍雪,還剩一家?」應該趕的上。


「然也。正是之前提到過的池田屋。」


每半個月左右,劍雪會跟據之前的售買情況定下之後的數量。丹藥能存放的時間不短,劍雪近乎隨制隨銷的做法,是因為他喜歡往池田屋跑。這樣一來,也有個附帶效果,返魂丹的藥效總是處於最好時期。但他本人似乎認為,那個附帶效果才是主因。


察覺到劍雪心情與此前不同,「那裡有熟人?」


「池田屋的新任當家,應該算做"朋友"吧。」吞佛曾問他可有同行友人,他沒否認,不過,除了池田屋那位,他也想不到其他。


「哦?」眼角微挑,「汝看得上眼,定是有過人之處了。」


「只是剛好聊的來。」不過他也清楚,世俗之人中,能符合這個條件的,於他而言已經極少。



5.3



「劍雪,為你泡的暮雪都涼了。」說話的是池田屋現任當家,人正站在門口。


劍雪報以淡笑。果然三人邊走邊聊還是會比平時一人來的慢。


「玄蓮大師也來啦,好久不見。」


「不久不久,半年還不到。小裕啊,我看你面色紅潤,又搞出什麼丹藥在試吃了吧?」


「哈哈,玄蓮大師果然大智大慧,幾乎被你說中。」笑著迎向三人,年輕的當家拉起劍雪將人往屋裡帶。「這位……莫非是上回說到的吞佛童子?」


劍雪加快兩步跟上,「裕,這位正是吞佛童子。吞佛,這位是池田裕,池田家的十一任當家。」


「吞佛童子,幸會。客套話先省下,進屋我們慢慢聊。」


吞佛童子點點頭,神色不動,期間已將人快速掃過。


名為池田裕的男子,年齡介於玄蓮與劍雪之間。身著傳統東瀛和服,玄色暗紋打褂,白色襦袢,淺灰色紋付羽織袴,胸前掛著米白色角帶。頭髮僅用極簡髮飾收束,面容俊挺,笑聲爽朗,透著他這個年紀特有的健氣。


一進內屋,未及劍雪卸下肩上籃筐,裕已上前徑自開始掏。冷不防竄出一隻白貓,嚇了一跳。


雪又伸伸懶腰,打個哈欠,環顧一圈後,又跳回劍雪肩上,繼續睡覺。


「這是雪又?」池田裕細細打量,「原來果真有兩條尾巴的貓,上回你跟我說起,我還半信半疑。」說著將劍雪遞來的陶瓶置於托盤上,讓僕人送往庫房。


劍雪上次來,是遇見吞佛後的第二天。那時雪又身體尚虛,劍雪將它留在寺中休養。


裕又打量起吞佛,目光自上而下,自下而上。他想這魔修為不見底,看上去心機深沉,劍雪竟然當下就把人請回寺中,還是常住,不像平日會做出的事。不過嘴上還是說,「吞佛童子氣度不凡,一看便是不世高人。」


「汝才說要省下客套話,如何又客套起來。吾不過一介閒遊散人。」


「哈哈,那好,既然都是劍雪的朋友,吞佛童子又是性情中人,我也不多禮了。」


「小裕,之前你說我猜對大半,剩下的部分可別賣關子呀。」玄蓮道。


「我確有在試吃"新"藥,不過並非我家的,而是改良後的返魂丹。」裕答。


「改良?那可原是一蓮大師的方子,還能改良什麼?」


「去掉一味雄黃,降低原方毒性,再增赤小豆、龍腦、連翹、縮砂四味,保證功效不減的同時再添一分滋補。劍雪可是青出於藍哪。」


「我最初的想法,只是去掉雄黃,代以龍腦、連翹,另兩味藥是你的主意。」劍雪說。


漢方藥增一味,減一味,搭配用量,都有考究,並非越多越好。若有不當,輕則折損藥效,重則良藥成毒。返魂丹原本就有二十多味,要再添兩味並真正起到效果,並不容易。劍雪當然清楚。


「不過是錦上添兩朵花罷了。來來來,喝茶喝茶。」


裕讓人重新泡了壺茶,劍雪那份親自送上。


接過,品了一小口,劍雪說,「對了,裕,這次我就不久留了。」


「這麼匆忙?前兩天想到一個保存蟲草的新辦法,本想跟你分享一下呢。」看了看玄蓮跟吞佛,一轉念,「跟朋友來玩的吧,把我也算上如何?」


劍雪見另外兩人都看著自己,確定已被認定是做主的人了,便說,「當然是好,我們確有順道在富山城和周邊遊玩的打算,不過具體地點,花多長時間都還沒定。」裕身為家主,比自己忙多了,這些還是要說清楚。


「沒所謂,我先跟著你們,如果時間太長,先行返回便是。」又一想,「你們眼下要去哪裡?」


「......」


劍雪沒想過,當時吞佛除了說要連周邊一道遊了,也沒細講,一時答不上來,看向吞佛,「吞佛童子有何打算?」


「先去南礪市城端。」


「啊?那麼遠!」按劍雪說法,裕原以為會先在他們城裡某處。從南礪城端畫條直線連到這裡,禪照寺就在中間,這根本不順道呀?


劍雪也是一愣。「為什麼先去哪裡?」不是說順道一遊嗎?


「臨時想到的。吾曾聽說城端曳山節頗值得一觀,現在去正好。」


「對哦,曳山節會持續到今日戌末,且夜裡才是觀賞曳山的最佳時機。」玄蓮補充到。


每年立夏前一天,至立夏當天夜裡,有越中"小京都"之稱的南礪城端會舉行一個傳統神道教節日,曳山節。劍雪是知道的,但他從未轉程夜裡去看。他忍不住想,其實吞佛童子早有打算,甚至有一步一步引誘自己的嫌疑,但又意外的發現,自己並不生氣。「裕,你方便嗎?」


裕當即明白這次出遊的真正主導人是誰。想對這個認識不久的魔,劍雪非但沒有戒心,簡直有點兒......他該說順從嗎?映像中劍雪沒這麼容易就範呀,還是過節湊熱鬧這種事。自己每回勸說劍雪,都要費一番口舌,回答一堆為什麼,都不一定能成。


單看吞佛童子說的第一站,裕就有不好的預感,指不定那人打算把富山縣十幾個城都遊了。劍雪雖說心思細密,年紀輕輕就有常人幾輩子都修不來的功夫,始終是個單純孩子,他不放心。「吞佛童子,我們幾時出發?」


「事不宜遲,現在吧。」



5.4



四人化光而行,六十多里路並未花去多少時候。春末夏初日間時長,即使是晚飯時間,天還亮著。


他們挑好一家茶樓,在二樓靠窗處,一邊吃一邊看曳山車隊在大街小巷中緩緩穿行。


笛、尺八、三味線等器樂聲已先至。山車隊綿長浩蕩,庵歌混著車輪滾碾的隆隆聲,似乎昭示著夏日來臨。


樓上看不清山車的精美木雕,四人吃過晚飯,初嘗節日氣氛後決定再到近處觀賞。


時已入夜,每一輛曳山周圍都亮起上下兩排燈籠。燈火之下,繪滿彩漆的曳山車更顯華麗絢爛。山車上的木雕精工細琢,車中神像錦衣金飾,彩繡艷光流離。


曳山兩旁,一長隊身著禮服的男人或吹奏樂器,或撐著七彩華蓋。樂聲悠揚,人群熙攘,劍雪看得入神,不知何時,只剩他一人。


四下張望,另外三人人間蒸發一般。


站在原地,目光又仔細搜尋了一遍,仍找不到一人。他本想去別處找找,又怕離開後眾人回來不見他,只得繼續留在那兒。


又過了好一陣子,那三人還是沒有回來,劍雪莫名心慌起來。


庵歌猶在耳旁,卻又不甚清晰,攢動的人影於明暗間瞬息變幻。


往來如織的行人時不時與他擦肩而過,周圍是他並不習慣的陌生景象。燈火太晃眼,言語聲雜,抬頭不見星斗,劍雪一時分不清虛實,恍入夢境。


他開始懷疑這一切是否是真實的,為何自己會身在一個原本絕不會主動踏入的地方?


自幼生活在寺院,臨近小鎮小衫,雖不算偏遠,卻也僻靜。而他連人稍多一些的市集都去的很少。僧舍,山林,是他前半生絕大部分時間所待的地方。


一蓮師父外出走訪,大多會帶上他,也去過不少熱鬧地方,可即使身處鬧市中心,他也一如清風過楊柳,任柳絮紛飛,風不留。


為何會轉程來"過節"?


因為吞佛童子嗎?


他為什麼不在這裡?


為什麼其他人也不在?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都是真實的嗎?


我真的遇見過吞佛童子嗎?


…...


想著想著,忽覺臉上有什麼東西,伸手去拭,竟是眼淚。


劍雪自有記憶以來,沒哭過幾回,僅有的幾次均是在很小的時候,拜玄蓮所賜。他低頭看著手上的濕跡,發呆。


臉上有些癢,什麼東西,毛茸茸的。


下一秒,想起來是雪又。


既然雪又在,說明這不是夢,踏實了一些。已經習慣雪又的重量,以至於剛才渾然不覺。


「劍雪,汝怎麼了?」


「小雪,誰欺負你啦?」


「劍雪,你哭了?」


三人回來見狀,同時發問。劍雪掃過三張面孔,目光落在吞佛臉上,半響,「無事,好像是眼裡進了沙子。」


把臉抹乾淨,覺得剛才哭的莫名其妙。他承認一時心慌,但根本談不上傷心難過,怎麼就流淚了。


原來之前他們隨車隊緩緩行進,路過善德寺,吞佛見寺中有能樂上演,仍在售票,便打算去買幾張。因除專程巡演的劇組,能劇每逢節慶才看的到,而富山縣有名的能樂堂,一處在富山城內,另一處,便在這善德寺中。


他想去去就回,沒驚動正專心看曳山木雕的劍雪。


池田當家見吞佛一人離開,跟上前去看個究竟,玄蓮想了想,也跟了去。劍雪當時看得專注,沒注意。


後來吞佛跟裕為誰來付錢這事爭執​​起來。裕說之前的晚飯錢就是吞佛出的,這回當換他。吞佛說看能劇是他提出的,自該他出。兩人各持己見,都沒有退讓的意思。玄蓮倚靠著一旁的柱子,搖扇看戲。


裕因之前給飯錢時慢了吞佛半拍,心裡有些介懷。他堂堂池田屋家主,跟劍雪十多年的朋友,難得跟那人出來玩,第一次在外邊吃飯竟是這個剛認識的外鄉人請客,別人覺得沒什麼,他可想不過。這次勢在必得。


而吞佛童子,出於一種他自己都不太理解的心理,跟池田裕耗上了。


玄蓮扇子搖了半天,那兩人仍舊僵持不下,他說,要不你們各買兩張,算作分別請我跟劍雪吧。還是不依。玄蓮又道,劍雪一個人被晾在那兒半天,再這麼下去怕是要走散了。兩人才意識到需要加快進程。


「你們到底買不買?就剩四個位,不買讓後邊的來。」賣票人的耐心也所剩無幾。


乘這一瞬空隙,裕拍出一個金燦燦的小判,「四張,不用找了。」


收錢,給票,掛上停止出售的牌子,砰的一聲,小窗口已經關上。


後面一對情侶悻悻而去。


吞佛童子什麼也沒說,起身回去找劍雪。身後紅發飛揚。



5.5



他們入場時,正演著狂言,氣氛輕鬆。只是接下來,座位分配成了一個問題。他們去的晚,當然不會有四個連在一起的空位等著他們入座這等好事。正面已經坐滿,中正面有兩個分開的,另外兩個挨著的空位,在脅正面最後一排角落。


「依我看,不如......」


玄蓮剛開口,吞佛便領著劍雪徑自向角落空位走去。


玄蓮拍拍裕的肩,「前邊那個是你的。」


坐下不久,狂言便結束,接著上演的,是船弁慶。


這齣劇,吞佛是看過的,他都看過。


最初嵐丸帶他去看。那時他還忙著體驗東瀛風土民情,當然不會拒絕​​。


剛開始興趣不大,相比起來,他更喜歡歌舞伎。在他看來,能的表演,如同儀式一般,演員們專心致志的演著面無表情的人,主角還帶著一個說不上來什麼感覺的詭異面具。大部分時候,表演者是靜態的,只有到了舞蹈部分,他才稍微提的起神。後來卻漸漸變成一種習慣。


無聊的人,想法會有點兒奇怪。那會兒他語言還處在熟練期,能劇語速慢,雖然語調是怪了些,但文辭精煉優雅。而和能搭配上演的狂言,是語速較快的大白話,輕鬆幽默,表演滑稽,偶爾連他都會笑出聲來。兩相結合,正適合他學習語言。京都看能方便,方便到他可以避開神社、寺院,專挑單獨的戶外場子。他平日沈默寡言,不與人往來,卻硬是將一方言語學了個透徹。後來他離開京都,也不再刻意迴避那些地方,竟也能真正靜下心來欣賞。


一旁的劍雪,也看的認真。反倒是這個今生長在東瀛的人,沒看過幾出能。卻也合理。他不像吞佛那麼閒,太多東西要學,平常的生活總被瑣事填滿,時間精力有限,自然看的不多。去看的那幾回,不必說都是玄蓮帶去的。


第一次看後,他問了玄蓮很多問題。比如為什麼要戴面具,為什麼演員幾乎不動,為什麼走路非得腳底貼著地,為什麼擊鼓的樂手要同時要吆喝,而且聲音那麼奇怪,為什麼只用笛和鼓來伴奏......也許是玄蓮教的好,雖沒看過幾出,劍雪已很能欣賞這種藝術。


劍雪沒看過船弁慶,卻知道整個傳奇。


源義經曾橫掃東瀛,戰無不勝,弁慶是他最忠誠也最為信賴的家臣。故事最後,卻只剩弁慶隻身護主。他身中萬箭仍揮舞長刀亂斬,死前一瞬收刀佇立,傲然如護法金剛,成就"立往生"的傳說。然空立的屍身,被亂竄的馬兒撞到,其主義經手刃妻女後自殺。傳奇終結時,義經年僅三十一歲。曾與義經在神前許下生死誓言的靜御前,在得知義經死訊後,削髮為尼,同年病逝,時年二十二歲。


船弁慶中只講了兩段故事。一段是義經與侍妾靜御前港口分別,靜起舞相送。另一段是弁慶與義經在水上共同打敗平知盛的亡靈。


飾演平知盛亡靈的役角從劍雪左側的橋掛緩緩退出,戲劇在一場胜利後結束。而人生遠比戲劇來的跌宕,他覺得,走到最後,也許都是悲涼,停在合適的地方,人生才會看起來美好。


散場時,玄蓮說吃個宵夜吧。睡覺嫌早,現在別處又沒什麼好玩的,大家覺得倒也不錯。叫上好酒好茶,小菜點心,玄蓮招呼眾人坐下。給劍雪倒上茶,自己和另外二人滿上酒。四人便閒聊起來。


玄蓮這回倒沒拉劍雪喝酒,反正已有兩人陪他。


喝酒的三人,池田當家先醉。酒意上來,開始勸起劍雪。「劍雪,我以前問你為何不喝酒,你說不想醉。可是醉酒有什麼啊,不過睡一覺。我都說了,有我家的解酒藥,包你頭不痛胃不反還睡的香。來來來,難得一聚,你也陪我們喝兩杯。」說時已倒好一杯放到劍雪跟前。


「解酒藥還是你自己吃吧,你醉了。」


「沒有的事,我這裡,」裕指指自己的頭,「清醒著呢。我就喜歡這種,暈暈的感覺。嗝兒......玄蓮大師,平時,不就數你最喜歡勸劍雪喝酒嗎,這回怎麼這麼老實。」


「有你們二位同飲,我也犯不著白費力氣。再說這輩子,我就成功過一回。」玄蓮接著搖搖頭說,「靠我是不行咯,要不,你讓這位吞佛童子試試。」說完看著吞佛。


聽玄蓮這麼說,裕倒有些其他想法。「吞佛童子,我是真好奇,你到底是用什麼辦法,在短短半個月裡,讓這位避世離俗的劍雪,肯跟你入世同遊?」


劍雪聞此,不甚自在,但也想知道吞佛會怎樣回答,看向那人。


在三人各異目光的注視下,吞佛童子保持著之前單手托頷的姿勢,半睜著眼,不緊不慢的說,「吾並未做任何特別的事。也許只是時機到了,劍雪便有自己想做的事罷了。」


「哦?那依你之見,今晚是否也是劍雪開酒戒的時機?」池田裕眼光流轉,意味不明的看著吞佛。


「吾有何能耐看破天機,吾只知身為朋友,便不該相互為難。」吞佛童子仍是未動,眼中溫度卻驟然下降。


池田裕以為吞佛童子因自己的話動了慍氣,想來是有些不厚道,瞬時清醒了幾分。「吞佛童子所言極是。劍雪,方才的話讓你難堪了,本當家不會以醉酒推託,先自罰三杯。」隨即連著灌下數盃。


「本是酒後醉語,我不會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太認真。」劍雪說的真心話。


之後氣氛又回到了最初,四人繼續漫聊,然而大多數時候,吞佛童子只是默默看著其他三人,金瞳中的神色,依舊令人捉摸不透。


夜深,喝酒的三人最後都醉了,只是醉的程度不同。


醉的最厲害那個,不出意外的是池田當家,終於一頭栽倒在桌上。忽兒又想到什麼似的,硬撐了起來,問劍雪要了杯茶,摸出身上的解酒藥服下。片刻後,便能坐穩了。


玄蓮整個人還在晃悠,吞佛童子微醉,注意到裕的動作,便等著看那人接下來要做什麼。


等酒醒的差不多了,裕說,「吞佛童子,恕我失禮。還請先將此行的計劃告訴我們。一來家中有些事要提前安排。二來我想劍雪也想知道。」


裕果然是個聰明人,早猜到了劍雪是被"拐"出來的。為防止自己繼續帶著劍雪亂跑,才說出這樣一番話。吞佛想有這樣的人在劍雪身邊,也好。


吞佛如實交代了接下來的安排。除開今日,為時五天。集中於立山一帶,再加上另兩個城的海岸,皆是山川湖海溫泉古剎之類的地方。幾乎是為劍雪量身定制的,這齣乎裕的意料。他一時間甚至覺得錯怪了那人,也許真是臨時來過節而已。再看那人,又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那雙金瞳,讓注視的人如跌入深淵,這樣的人,絕不可信。


劍雪對這個計劃似乎很滿意。


玄蓮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劍雪扶著玄蓮離開,說他也先去休息。


房裡僅餘二人,吞佛童子看著池田裕,良久。


「你有話要對我說?」


「......有汝在他身邊,令吾開心。今後還有勞費心。」


「哈,那人單純,倒也不笨,功夫又好,其實也沒什麼好操心的。」裕以為吞佛在客套,復又察覺那人神色不同尋常。那金瞳本就不同尋常,這回卻透著別的氣息,「莫非......你......」


吞佛示意裕不要再說下去,「停在合適的地方,人生才會美好。」

曉墨 2014-10-06 05:12
第六章




6.1



劍雪還是藏不住心事。對"臨時計劃",吃驚,看穿,接受​​,疑問為何接受,復又坦然,什麼都寫​​在臉上,至少在他眼裡如此。


實在太不適合撒謊,說是眼裡進了沙子,明明一副"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哭了"的樣子,真是好笑又可愛......若是當面說他可愛,會是怎樣反應?


他又想到看能時,劍雪坐他右邊,目光專注、心無旁騖的樣子,那張沉寂的臉,與記憶中的劍雪無名重合在一起。後來四人坐一起閒聊,劍雪安靜適在,對玄蓮或池田裕的玩笑,或認真回應,或揚起嘴角,勾出一個淺笑,那樣子又多了幾分他不熟悉的溫潤。


縈繞在那三人間的,是如家人般清淡又至醇的氣氛,他被隔在了外面......至少劍雪是開心的,開心就好。


吞佛童子躺著,醉意微薰,思緒在藺草的淡香中彌散。散著散著,入了夢。夢裡劍雪用葉笛為他吹起鵲橋仙,而他不是一劍封禪的模樣。他想自己睡著的臉上,這時應該有個淡淡的笑。


劍雪站在吞佛童子門外,猶豫著要不要把人叫醒。


習慣早起的三人吃過早飯,又閒聊了一陣,見吞佛童子還沒動靜,讓劍雪去看看那人怎樣了,要是沒醒,順便把人拉起來。吞佛一般是睡到自然醒,他記得,最終選擇站在門外,掏出葉笛,輕柔的吹起來。


劍雪吹完第三支曲子,停了下來,收起葉笛,想還是等會兒再來吧。


側身,輕輕邁開步子,前腳還沒著地。


「擾人美夢,又一走了之?」


門那邊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楚,帶著剛睡醒的慵懶。


劍雪低頭一笑,回身把門推開,「不是又吹了兩曲,不夠?」


吞佛童子在第一支曲子快完時就醒了,他知道。


此時吞佛已坐了起來,一手托著下巴,似在認真思考,「不夠。」


「那要如何才好?」劍雪臉上笑還沒褪,目光對上吞佛。


起身,穩步踏出房門,似無意卻也避開了率直的視線。擦肩而過時,金瞳閃過難得一見的愉悅,「先欠著。」



6.2



四人的第一站在離城端二十里遠的莊川溫泉。


富山縣溫泉眾多,三步一湯,五步一大湯。吞佛童子毫不費力的就將每天的落腳地都定在一座溫泉旅館上。他只當那是普通旅店,順便泡個澡,莊川溫泉則是專程而來。他說,這裡的戶外溫泉別有一番野趣,正好對比之後立山一帶的溫泉。


池田裕要打點家中事務,先回了一趟富山城。交待妥當,按之前約好的地點,他來到莊川名為風流味·悠夢鄉的溫泉旅館。


果然房間已經訂好,他的人頭費也給過了。女侍領著他去到他們的和室,人都不在,估計泡溫泉去了。


和室被一扇拉門分隔成里外兩間,大開窗和拉門完全拉開,室內光線充足,顯然人已來過。


不算床間,里間共十二疊,一張寬展楓木矮桌放於正中,一邊兩張坐墊。拉門另一邊六疊,一張較小但更高的長方木桌,也是一邊兩把椅子。桌子不算大,椅子靠的緊,以他們四人的身形,倒也不擠。窗戶從頂部一直開到與桌面平齊的高度,下方延伸出一尺來寬的檯面,正好與桌面接上。窗外一條寬溪,莊川,水聲潺潺。對岸是緩緩上升的山坡,野花野草漫漫,隨風搖曳。遠處山林連綿蔥翠,鳥鳴聲聲。


池田裕掃過房間,大概明白吞佛童子所說的野趣,對戶外的湯池已有些期待。他跟劍雪不同,主要待在城裡,偶爾來次這樣的地方,也是不錯。


拉開壁櫥,果然三人換下的衣物都在裡邊,他也換上浴衣,拿著毛巾,先去淨身。


池田裕來到浴場門口,拉開簾子,眼前的景象讓他當場呆住。如果他戴眼鏡,那麼此時一定掉了下來。


倒不是因為他看見那兩個男人的裸體,這是男子浴場,放眼都是裸體男人,大家一個性別,不稀奇。雖說要見到劍雪這副模樣,機會也不太多,但真正讓他哭笑不得的,是劍雪跟吞佛童子,這兩個平日不苟言笑的人,此時正光著身子,滿浴場追著一隻貓跑。


「你們......在幹什麼......」


看那兩人一絲不掛,以極快的速度,在浴場中旁若無人的上竄下跳,池田裕花了一些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比較鎮定。


「裕,你來了。」劍雪又撲了個空,翻身起來,一臉嚴肅的對池田裕說,「快來幫忙。」


裕努力了半天沒讓自己笑出來,「什麼事?」


「給雪又洗澡。」說時劍雪一個閃身,又追了出去。


池田裕就這樣沒頭沒腦的加入了這場看上去十分滑稽的運動,至少他還裹著條毛巾......掉了。


在場的其他人似乎已從震驚中恢復過來,正加快速度,趕緊洗完出去。


他們身手夠好,分寸力道基本把握在內,沒造成實質性的破壞。在三個裸體男人的共同努力下,雪又終於被吞佛童子按住。停下來時大家都在喘,包括雪又在內。


「所以說......為什麼......非要給雪又洗澡?」池田裕弓著腰,兩手支著膝蓋,一邊喘一邊問。


「因為......泡湯前......要淨身。」劍雪坐在地上,仰著頭,兩手撐地,攤開腿腳,也喘的厲害。


「......」


池田裕本想說,這個不成文的規定,應該只針對人而言吧。且貓本就不喜歡水,不見得會去泡。但又一想,劍雪既然這麼認定,要說服他也是個麻煩,現在都逮住了,不如少一事。只是,他很好奇,為什麼吞佛童子也會加入。看著正在給雪又洗澡的吞佛童子,感覺很是微妙,他說,「真看不出,吞佛童子也有這樣的一面。」


吞彿看了看劍雪,嘆氣似的閉上眼又睜開,「吾也沒想到。」但沒往下說,接著給雪又沖掉肥皂泡。雪又是真累了,這會兒老老實實待著。


劍雪有些不好意思,臉紅了上來,張口,嘴唇又抿了回去,再分開,重複幾次,還是說了,「我沒給貓洗過澡......似乎不該直接把它泡在水里......也許是因為雪又第一次下水,總之受了驚嚇,開始亂跑......我之前心急,不小心動了內力......把浴場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池田裕試圖忍住,但還是爆笑了出來。也許是之前憋得太久,他笑到劍雪臉紅到耳根,又漸漸褪了回去,還沒停下。直到眼前出現一個木盆,裡邊裝著毛巾和肥皂,才記起正事。劍雪遞過來的。


先去的三人原本已淨完身,泡在大浴池中休息。劍雪看著池邊閒逛的雪又,想起來還沒給它洗過澡。吞佛曾說不用怎麼洗,一個月一兩次就好,他便沒著急,後來就把這事給忘了。現在想起來,卻不知該如何下手。他看了雪又半天,想跟人應該差不多(雖然的確是差不多,但劍雪的做法是)一把抓過來,跟他們一起泡。


貓不喜歡水,雪又從沒下過水,一下被放到諾大的浴池中,身上忽然沉重起來,腳也踩不到底,立刻慌了,扑騰著亂竄。劍雪想強按住,雪又掙扎的更厲害,不知怎麼的,竟從劍雪手中騰空而起,跳回池邊,甩水時給劍雪來了個淋浴。這不要緊,它還回頭朝劍雪裂開嘴喵了一聲,笑似的。勝負心一旦被挑起,就必須分出勝負,劍雪也不例外。從繞著池子追,到滿浴場上下左右立體地追,劍雪讓吞佛童子大開眼界。


玄蓮搖搖頭,直接往外麵湯池去了。吞佛童子覺得很有意思,繼續觀賞,他馬上就後悔了。雪又被劍雪扔回池子,自然又要跳出去,慌忙之下,劍雪本能的動了內勁,池子結了冰不說,還沒困住雪又。


吞佛童子被凍在裡邊,不得不用內力化消那一池子冰,還要照顧到毫無根基的普通人。經過一番思想鬥爭,他用"早些收場可以早些跟那人一起泡湯"說服自己,勉為其難又勉為其難的加入了這場鬧劇。誰知雪又異常敏捷,加上身上濕滑,幾次逮住尾巴,又溜了出去。


之前洗過的兩人出了一身汗,重新洗了一遍。洗完裕很自然的幫劍雪盤起頭髮,吞佛瞥見這一幕,轉身出去了。雪又這時倒十分乖巧,甩甩身子,翹著毛還黏在一起的兩條尾巴,跟在吞佛童子身後。



6.3



「喲~,終於完事啦。」玄蓮頭靠在池邊的石頭上,睜開一隻眼,衝朝自己走來的吞佛童子說道,說完又閉上。


「大師果然有先見之明。」


吞佛挑了個離玄蓮不遠不近的地方,也坐下來,全身浸到水里,「劍雪在某些方面,像個孩子,玄蓮大師可有自覺?」


「你是怪我沒教好,還是榜樣壞?依我看,你來代我應該不錯。」玄蓮閉著眼,說得事不關己一樣。


「不要將責任推給吾這個外人。」吞佛說著,也閉上眼。


此時劍雪跟池田裕也走了過來。玄蓮說,「小雪啊,你今天這樣,為兄臉上掛不住呀~」


劍雪緩過來的臉色,又回去了幾分,「先前有失分寸......抱歉。」


裕一把拍在劍雪肩上,「分什麼寸,報什麼歉,男孩子嘛,這才像樣!我看你平時的樣子才不對勁。」


劍雪皺眉,頭別到一邊,「我成年了。」


「哈哈,是噢,今年剛滿十八歲的大男孩,明年三月二十一就十九了。」


其實劍雪不確定自己到底哪天生,據說他被一蓮託生撿到時,看上去已滿月。但人總要有個生日,一蓮託生就幫他定在了那天。


初見時,吞佛童子在不遠處觀察劍雪,那人面上一片沉靜,他估計大概二十歲,又感到一絲與年齡不符的稚氣,現在明白為什麼了。


「別站外面,小心著涼。」吞佛伸手把劍雪拉到水里。


吞佛這個動作,讓劍雪自然的坐到他旁邊,裕也自然的坐到劍雪另外一邊,再旁邊是玄蓮。


他們所在的,是個相對較小的湯池,更多人去了大的那邊(大家都記住了方才在浴場大鬧的幾副尊容,也不敢往這邊來了)。湯池有一半遮掩在木製涼棚下,其中一根樑柱立於水池中心。眾人在能曬到太陽那側,靠著岩石,享受當下怡身怡情的片刻悠然,各懷心緒。


水質很好,因為是流動的,而水溫則真的很舒適。


「功體屬火還真是方便啊。」玄蓮閉著眼感嘆。


湧出的泉水溫度不高,比人體溫還低好幾度,吞佛童子泡進去後不太滿意,調節了一下。有時候,他也忍不住感嘆自己功體的實用性,譬如剛才,譬如現在。無論過去殺人放火,還是如今居家旅行,他都用的稱手。


「誰都能用內力加熱外物,只是吾做起來比較方便罷了。」隨口應了一聲。


「這樣說來,倒是我家小雪比較特殊,一般人想學也學不來。嗯~」


劍雪此時已回復到往常的無波心境,對玄蓮的話沒什麼反應。他注意到另一件事,吞佛方才拉他​​下來時,牽著他的手,到現在也沒放開。他往旁偷瞄了一眼,那人仰頭枕於石上,閉著眼,似乎很放鬆。他想,也許這跟池田裕現在搭在他肩上那隻手,性質差不多。


立夏后的第一天,午後陽光暖而不烈,鳥兒在周圍山林中嘰嘰喳喳,不時一群群從他們頭頂的天空飛過。


劍雪也閉上眼,低垂著頭,嘴唇微微分開。被水汽浸潤,皮膚看上去更加細膩,面頰帶粉。頭髮還濕著,頭頂那撮亂草現在也柔順的耷拉下來。不知是不是故意,池田裕給劍雪盤的頭髮,是女款,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女生。


吞佛童子睜眼時,正看到這樣的場景,呼吸有一瞬間的停頓。『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他腦中浮現出這句話。


雪又見四人泡得愜意,想學人幹事,又有些顧​​慮,幾度探出爪子嘗試,又縮了回來。最後,它選擇了常待的地方,劍雪肩上。它習慣劍雪左肩,可惜左肩被池田裕的胳膊霸占,右肩也可以將就。它輕躍到劍雪肩頭,轉過身,將前面兩條腿搭在劍雪肩上,後半身浸到水里,腦袋正好露在外面。


調整好姿勢,閉上眼準備享受,忽然感到一股莫名壓力。睜眼只見至少三雙眼睛盯著自己,感覺不妙,剛想動作,已被池田裕拎了起來。


「想不到你還真敢來泡......」裕把雪又拎到跟前,仔細打量。「劍雪,你不覺得,這貓太過敏捷了嗎?」


「嗯,我也正在想這件事。最初我去採藥,本沒想著帶它,化光離開時,它已在我肩上。當時沒太在意,以為貓都有如此能為。今天嘗試抓它,才發現是太過了。之前凍住浴池時,它應該也在裡面,不知為何卻脫出了。雖說考慮到它的安全,我們沒用功法,也都有留手,但竟要我們三人才能封死它的動作......」


「所以說,它不是一隻普通的貓。」玄蓮說。


「大師,這是一句廢話。」裕說。


「嗯哼,現在才說,的確是一句廢話,若是說得早,又沒人相信。所以說,話要在適當的時機講出來,才有意義。你說呢,吞佛童子?」


「不愧是玄蓮大師,事無論大小,皆能講出一番道理,吞佛童子受教了。所以,大師最初想對吾說的話,可到了該說的時機?」


「哎呀呀,那天喝的太多,貧僧不記得有話沒話該說沒說。嗯~,我也泡的夠久了,下午天氣不錯,正適合睡上一覺。」說罷玄蓮起身,出了湯池。


「吞佛,你覺得雪又到底是什麼?」劍雪側過頭問。


「過兩天順路去一趟貓又山吧。那裡是雪又最初被發現的地方,也許能找到些線索。」


「嗯。我也有此打算。」右手自然從吞佛掌心脫出,劍雪從池田裕手裡取回雪又,託在自己跟前,「可惜你不會說話,不然直接問​​你就好。」


「喵——。」


「算了,你說了我們也聽不懂。」裕站起身,「我也出去了。劍雪,別泡太久,小心頭暈。」


「嗯。」


劍雪把腿蜷起來,讓雪又在上面找個更好的姿勢。等它躺好,劍雪看著空出來的右手,心頭掠過一絲異樣,但那感覺消失的太過迅速,劍雪還沒來得及將它記住,已了無痕跡。


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劍雪看著水面,淡淡的說起,「其實,這些地方,你都來過了吧。」


「何以見得?」吞佛望著遠處的山林,似問得隨意。


「這幾日都會住在溫泉旅館,去立山前專程前來,也就是說,在吞佛童子看來,這里相當不錯。若非都親自去過,怕是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也許,只是吾聽取傳言而作出的決定。」


「你做事講求完美,不會僅靠傳言。宇奈月那邊,溫泉旅館眾多,你挑的那家,剛好能從最佳角度看到黑部峽谷。」


「嗯......聽上去,汝也去過那邊。」


「立山一帶藥產豐富,我當然去過。不過,一人採藥,與人同遊,還是很不一樣。」


「如何不同?」


吞佛收回視線,轉頭看向一旁的人。那人仍是盯著水面,一時沒有回話。


劍雪遲疑了,他忽然發現,這一次,也不同於以往與玄蓮出遊,或與池田裕共處。


他跟池田裕相處的時間,大部分在池田府,有時裕也來他們寺裡待兩天,順路時也一起走走。但裕要繼承家業,忙裡忙外,本人又熱衷煉丹搗藥,鑽研藥典古籍,他倆都不是玩心大的人,說來認識了十多年,卻從未專程一道外出遊玩。他想起來,跟池田裕一起泡澡是有不少,一起泡湯還是頭一遭。


到底是哪裡不同?劍雪看著自己的倒影,倒影隨波緩緩搖動,心中有股不明情緒,也湧了上來。


『嗯?』水里的自己,看上去有些陌生,劍雪柔柔眼睛,想看清楚些,視線卻漸漸模糊,意識斷線。


吞佛見劍雪雙眼慢慢合上,朝自己倒了過來,眉頭一皺,伸手將人接住。原本快睡著的雪又被水嗆到,一個激靈,跳了起來,半空中被吞佛的另一隻手夾住後頸。把雪又放到池邊,收手時吞佛童子身軀一頓,他聽見那人說了什麼。


在房裡下棋的二人見吞佛把人用毛巾裹著抱了回來,池田裕當場大笑,「哈哈,那傢伙真把自己泡暈了!」


「說不定,是吞佛童子把水溫調的太高,我家小雪被熱暈了。」玄蓮也笑著調侃。


「汝們倒是一點也不擔心劍雪。」


「你在他身邊,有什麼好擔心的。」裕說著,人走了過來。


「吾也能讓汝有這種想法?」


「面相是有點兒嚇人,不過嘛,魔不可貌相。今天我也算見識過吞佛童子的另一面了,哈哈!」說完裕按上劍雪手腕。「嗯......脈象正常。」


再摸額頭,「體溫正常。」


探鼻息,「呼吸也平順。」


裕仔細端詳著劍雪的臉,笑了,「看樣子只是睡著了,似乎還睡的很香呢。」


玄蓮此時已從壁櫥裡拿出了被褥,正往地上鋪,裕過去給玄蓮搭手。


待那二人鋪好,吞佛取下劍雪身上毛巾,用被子將人蓋好。看那人頭髮還沒幹,又將原本盤起來的發拆散、理順。指尖順著髮絲滑動,發間濕氣散盡。


安置好劍雪,吞佛對已回到窗邊對弈的二人說他出去走走。


雪又蜷著身子躺在劍雪身旁,閉著眼,兩條尾巴時不時晃動一下。


吞佛走後,裕取下叼在嘴上的一粒棋子,「不是身體的問題,就是心裡的問題。」


「原來,你還在擔心小雪吶。」玄蓮注視著棋盤,說的輕鬆。


「一蓮大師與家父舊識,我與劍雪因此認識的早。雖不比玄蓮大師,我也將劍雪視為兄弟,自然會擔心。」


「你是當他兄弟,還是兄妹呀?......飛!」玄蓮放上一子。


「大師是說頭髮的事?哈哈,我這不是跟大師一樣,那傢伙平日太安靜,忍不住嘛。倒是大師的樣子,比我還輕鬆......衝!」裕也壓上一子。


「問題既然出在心裡,任旁人如何,也無濟於事,尤其是小雪這款的......跳!」


「大師,關於吞佛童子,你還知道什麼?為何如此放心那人?」裕停下來,看向玄蓮,神情不再輕佻。


玄蓮也停了下來,喝上一口茶,「嗯~,吞佛童子對小雪如何,這段時間雖短,相信你也看出幾分。而且,如果劍雪注定要遇到,那麼他是誰,他的過去,便不重要。」


「那什麼才重要?」裕不解。


玄蓮看著窗外,緩緩搖著手裡的蒲扇,「他會如何做,劍雪會如何選擇。」



6.4



吞佛離開旅館,沿莊川逆流而行。


他化光疾走,路過沿途民舍,木橋,水車,直到周圍人跡罕至,人至莊川峽腹地才停下。


確認四下無人,吞佛童子揮手拂袖,朱厭劍靈現身。


吞佛童子右手持朱厭,負在身後,朱厭劍靈半步外跟隨,兩人一前一後,在楓樹林中緩緩漫步。山林中綠蔭斑駁,日光點點,雀鳥鳴歌。


「朱厭,汝說現在的吾,是吞佛童子,還是一劍封禪?」


「這麼問,是因為方才劍雪昏睡時,喚主人一劍封禪?」


「也許吧。」


「朱厭看來,主人就是主人。能駕馭朱厭的,唯有吞佛童子。」


「汝也曾為劍雪無名所用。」


「形態不同,意義便不同。劍邪手中的,是染上佛氣的邪劍。在主人手中,朱厭才是真正的自己。」


「由始至終,汝都是同一個意識,如何談不是自己。」


「被外物影響,便心生疑惑;被佛氣浸染,便動搖立場。但,劍邪手中的朱厭,也並非完全不是自己。」


「怎麼說?」


「即使形態變化,朱厭仍是殺戮的兵器,這一點,不曾改變。只是劍邪,讓朱厭的殺戮,帶上了佛者的慈悲。」


「如何確定,現在才是真正的自己?」


「答案在朱厭心中,正如主人問題的答案,在主人心中。」


「哈!汝跟佛在一起太久,話也跟他們學了。」


「主人心中,可有答案了?」


吞佛童子翻手一轉,收回朱厭,「一個名字,豈能改變吾是誰!」


天色雖明,其時已過酉,吞佛童子打道回府。返程的路上,他在楓林中遠遠瞥見一個身影,​​身影的主人同時注意到來人,兩人短暫停步,又向對方走去。


吞佛走近那人身邊,「身體無恙?」


「無事。多謝關心。」說罷,劍雪側過身,看向別處。


「汝是來散步,還是來散心?」


劍雪目光仍停留在徐徐流過的莊川,片刻後才答,「也許與吞佛童子相同。」


「為何這麼說?」


「......隨口說說。」


吞佛抬手輕放在那人肩上,「不早了,一起回去吧。」


點點頭,劍雪與吞佛童子並肩而行。一路只聞林間蟲鳴,鳥兒私語,以及踏在草葉上細碎而協和的腳步聲。


劍雪並未睡太久,不到半個時辰就醒了。醒時見玄蓮與池田裕在窗邊下棋,問自己為何在此。玄蓮說他泡溫泉泡睡著了。劍雪皺了皺眉,又問為何不見吞佛。那二人告訴他吞佛出去散步了,他沉默片刻,說自己也出去走走。裕問要不要他陪,劍雪避開裕的目光,說他一人就好。裕嘆了口氣,說等他回來一起吃晚飯。


劍雪走時雪又也跟著溜出房門,不一會兒被劍雪送了回來,劍雪讓雪又乖乖等他,雪又於是端坐在地上。


他們所在的旅館在莊川峽北面入口處,峽谷兩岸楓樹居多,是東瀛紅葉名所。此時則一片青蔥,碧水帶翠,也十分好看。


劍雪自然而然的沿著河道,一路往峽谷深行。他在想,自己為何會無緣無故昏睡。雖然身體是一點兒都不覺異樣,但失去意識前,水中自己那張陌生的臉,讓他無法不去在意。那張臉上的神情,是不屬於自己的表情。雖然看的不太清楚,但他十分確信,那人不是自己,起碼不是他所認識的自己。人在區分自身與他人上,總是特別的敏銳。


他還注意到玄蓮與吞佛童子的對話,玄蓮曾打算對吞佛說什麼,卻因某種原因沒說,而玄蓮顯然不想在眾人前說起。玄蓮為何要隱瞞?吞佛為何要故意說起?


自己近來頻頻走神,心念無法像往常那般入定,特別是之前的事,讓劍雪心緒紛亂。上一回感到如此,他記得只那一次。


不自覺來到莊川邊上,劍雪低頭看向水面,再次觀察水中的自己。搖搖頭,倒影也跟著搖頭;皺眉,倒影也皺起眉。舉起手......不禁嘴角一彎,他笑自己現在做的事,旁人看來該是有些好笑。算了,『不淨亦不垢,自在般若心。』


和風吹起一陣髮絲輕揚,忽聞那人隱隱殘留的氣息,腦中浮現一抹紅發,心中閃過一股柔情與困惑交織在一起的曖昧,『吞佛童子,與你相遇,是我之劫,是我所幸?』


但這事不能怨他人,畢竟請人來的正是自己,跟人走的也是自己。劍雪借景釋情,融身心於川林,空五感而淨本心,不急不徐,步履蓮馨。


本已無我的心境,在瞥見那簇紅發時,還是不免一動,他將目光轉向別處。奇怪的是,明明紅發的主人會擾亂自己心緒,卻在那人輕拍自己時,又感到安心。劍雪不能理解其中矛盾,一時不再說話。


並肩的距離,足以讓吞佛童子聞到那人身上蓮香,比之前世,更加純醇。他想不愧是晶蓮為魄,往日的劍邪,邪氣褪盡,只留清聖,而身為魔的自己,要憑何長伴?


今日從那人口中聽到的名字,讓他無奈,那人用這樣的方式,回答了他的問題......也算是沒被那個靈魂忘記。知道這一點後,他承認還是頗為欣慰的。然而與此同時,他更深的覺著,自己的出現打亂了那人原本該有的生活軌跡。他不相信前世記憶會因此而被憶起,亦不願看到那人在道不清緣由的熟悉感中走向迷惘。畢竟,那是一條只會讓人陷入過往泥潭的死路。即使劍雪憶起,那又如何?他們不過是相殺的仇敵罷了。劍雪無名的心中,只有一劍封禪。


劍雪有家人,有朋友,有尊長,不同於只有一劍封禪的劍雪無名,更有證佛悟道的心願和資質。如果自己的出現只會給那人帶來困惑,不要也罷。只是身旁之人現在的神情,還是讓他於心不忍。


「有心事的小朋友,煩惱憋在心裡,是不會自己消失的。」長寂過後,吞佛童子先開了口。


劍雪平穩的腳步聲中混入一個亂拍,「無足掛齒。」


「嗯,無足掛齒,卻能掛在心上的,才是真正擾人。」


「說亦無用。」


「說亦無妨。」


但劍雪是真不知該如何說起,再度陷入沉默。


見劍雪不語,吞佛又道,「不便對吾說,那試試其他人罷。煩惱能被說出來,才是解決問題的開端。​​」


「......」


遠遠超出對話該有的停頓間隔,劍雪在很久之後,「嗯。」了一聲。

曉墨 2014-10-06 05:13
第七章




7.1



兩人回到旅館時,池田裕正從大門出來。


「可算回來了,正要出去找你們呢。」裕說著迎了上去。「果真如玄蓮大師所說,你倆碰一起了。」走近拉起劍雪手腕,又診了一次脈象,確定無事,才放下心。


此時店內佈滿橘黃色燈光,溫暖光線下,彩釉花瓶,淡墨牆掛,光潤深棕色木樑,淺色楓木地板,顯得溫馨典雅。


「戰況如何?」吞佛問裕跟玄蓮下棋的結果。


「你猜。」裕還是平日那般輕鬆愉悅。


「汝二人之棋力吾並不了解。劍雪,汝認為呢?」


劍雪這時已精神不少,像往常一般,安靜思考一會兒後說,「現在是裕負玄蓮,但此局未了,也許有望扳回。」


裕笑著點頭,「怎麼猜到的?」


二人水平實則半斤八兩,但尚若裕贏,多半會說出來。沒說,又興致昂揚,大概便是如此。劍雪省得麻煩,說,「既然是猜,何需理由。」


「嘖,懶得說是吧。算了,先吃飯。」裕想著回房就交待侍者準備晚飯,到門口卻見兩位女侍正在上菜,把頭伸進房門,衝玄蓮說,「大師神機妙算。」


玄蓮擺擺手,「神機沒有,這種事還是肚皮算的準。」看吞​​佛走過來,玄蓮笑的頗有深意,「倒是吞佛童子與我家小雪,總是這麼巧啊~」


吞佛童子跟劍雪一起吃晚飯的時間,自第一天起就沒變過。劍雪是因為一直以來的習慣,他本同寺裡僧人一起過堂。而吞佛最初雖行踪不定,傍晚總能"恰巧"與劍雪碰上,然後共用晚餐。這些日子下來,玄蓮發現這個規律,連他們前日去城端看曳山,晚飯也吃在點上。


「確實,這樣的巧合,吾也不敢相信。」今日林中相遇,是真巧。


「就不知這樣的巧合,還能持續多久,嗯~」玄蓮說罷,揮了揮手中蒲扇,示意劍雪坐到自己旁邊。


「機緣來去,順其自然,不強求。」吞佛說著,在劍雪另一面坐了下來。


「好個魔說佛道!吞佛童子,你明明是魔,也認佛家道理?」問話的是池田裕,聲色中夾著挑釁。方才他見二人一路走來,話不多,卻有種默契,竟讓他一時生出羨慕。這回又慢了半拍,沒能坐到劍雪對面,本不算什麼事,但一時氣不順,嗆了出來。


「吾有一師,出自佛門。後轉投魔界,授吾佛理。」停頓片刻,金瞳一收,吞佛童子沉聲道,「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一來一往,原本輕鬆的氣氛滲入絲絲游離火藥。


池田裕依然微笑應對,「哦~,如此說來,吞佛童子曾與佛為敵?」


「哈!魔佛對立,亙古不變,吾為何會例外?」吞佛童子說的理所應當,笑得自適。


「那為何此時,願與兩位佛門中人同桌共飲,甚至打算與其同遊數日?」


「魔豈是小氣的種族,佛都不介意,吾又何必!」


「事有先後,先因後果。吞佛童子的說法有因果顛倒之嫌。我想,提出邀請的,應該是吞佛童子吧!」裕最初只想藉此探探吞佛動機,話卻越說越露骨,敵意也莫名的往上竄。


吞佛泰然回之,「事起之因,源於吾對劍雪的提議,所邀之人,僅劍雪一人。」嚴格說來,劍雪不算佛門中人,但吞佛沒有點破。「汝是劍雪舊友,吾與劍雪相識時日雖短,亦是朋友。邀友人同遊,有何不可?」


「吞佛童子所言屬實。」始終沉默的劍雪開口了,「這一趟,確實是我自己想來。」轉頭看向池田裕,「你的顧慮,我明白。但吞佛童子絕無惡意。」他當然清楚,那人絕非善類,承認與佛敵對過,其手必然沾滿僧人之血,他也不是今天才想到。只是堅信,那人對自己,自己周圍的人,不會有傷害之舉。


裕還想說什麼,劍雪眼神制止,平靜說道,「過去之事,不必再提。而且......曾有佛門高人為吞佛童子真言滅罪。」


裕一驚,轉頭看吞佛。吞佛不露聲色,單閉上眼。


劍雪早就發覺,吞佛雖身為魔,殺氣卻極淡,除一身不怒自威的氣勢讓常人不敢接近外,並沒有邪魔歪道的戾氣。本人隱藏的好是一方面,有佛氣淨化才是根本原因。吞佛童子這種程度的魔,武力深厚,個性桀驁,能夠將其淨化的僧人,且不論具體方法為何,可以肯定的是修為極高。「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你可以向玄蓮大師或者一蓮師父確認,他們才真正懂得佛門法術。」


裕眼光探問玄蓮,玄蓮回他一個確定的眼神。再看吞佛,吞佛閉著眼,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也不反駁。


劍雪並未從玄蓮那裡確認自己的想法,徑自做出總結,「既然有高僧願為吞佛童子淨除罪業,你我事外之人,無需多言。」


劍雪說到這個份上,裕明白多說無益,像是接受了這個說法一般,嘆口氣,一手托臉撐在桌上,抬起另一隻手錶示認輸,「好了好了,算我多嘴多事。本當家保證,今後絕不再提。」


「來來來,吃飯吃飯,菜都涼了。」玄蓮開口圓場。


「大師,這頭幾道菜,本就是涼菜。」裕很快恢復常態,開始跟玄蓮抬摃。


「哎呀呀,口誤,是茶涼了~」玄蓮還是嘻皮笑臉的樣子。


氣氛總算緩了些,四人坐定,開始用餐。


晚餐是懷石料理。品過一口淡茶,四人便一道菜一道菜地按順序享用。三道冷盤先付、八寸、向付過後,女侍又呈上熱氣騰騰的蓋物,燒物。每當出現刺生、烤肉之類葷食,劍雪那份便會由雪又自覺前來"解決問題"。


裕塞給劍雪一分素菜,說,「不吃葷就多吃點菜吧,不然抱你都嫌硌著疼,是吧吞佛?」


吞佛不置可否,但跟裕做了一樣的動作。


之後每次裕給劍雪夾菜,吞佛也照做一次,菜都一樣。吃到水物時,劍雪吃完盤子裡最後一塊小豆和麥粉製成的羊羹,低頭一看,又多了兩個。他雙眼一閉,筷子一橫,「我吃飽了。」起身離開飯桌。他是真吃不下了。


雪又欣然前來,再度為主人排憂解難,優雅吃完後,不忘用舌頭抹一把盤子。


餘下三人不久也用完餐,來到窗邊桌旁。裕跟玄蓮繼續之前的殘局。吞佛抬手輕拂,桌上原有的一盞油燈搖搖晃晃的燃了起來。


劍雪早已坐在裕那側,藉著內屋燈光和窗外月光,仔細分析過棋局,現在正品著暮雪。


佈局階段定式開盤,中盤黑棋先手的裕留下不少劫材,現已收官,不出意外,玄蓮這局輸定了。


玄蓮喝著飯後小酒,氣定神閒的落下一粒粒白子。


「大師不愧是悟道高僧,勝敗不動心念。」吞佛喝完劍雪給他倒的茶,如是說道。


「看了這麼久,要與小雪也來一局嗎?」玄蓮笑著問。


吞佛抬眼看了看劍雪,那人似乎興趣不大。「棋局輸贏,牽動的卻是生殺之念,還是免了。對桌那位,此局雖勝,看來並未將之前盡數贏回。」


「唉,算上之前兩局,還是負給大師半目,收官時急躁了。」裕雙手胸前交叉,目光仍專注於棋盤,自言自語道,「若是將那一手高夾,換成小飛進角......」


玄蓮拿起壓在天元上的棋子,「小雪,你可知,這一子的含義?」


「萬物自一而始。」劍雪從容答之。


「一之後呢?」玄蓮接著問。


稍做思考,「生滅無常,輸贏不定。」


「嗯~,也對,也不全對。」玄蓮將棋子放回棋盤,「自然之道,生生滅滅,實則不生不滅,不增不減。一時觀之,分出勝負,長久觀之,沒有人是贏家吶~」


是夜,四人首次共臥一室。


女侍早先來過,收拾餐桌,整理房間,給四人鋪上被褥,以餐桌為界,一邊兩套。


溫泉旅館一向如此,適合家庭或者小團體增進情感,不過對這四人來說,有點小尷尬。因為吞佛童子於劍雪之外的二人,說生不生,說熟不熟。


吞佛先前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本想定兩間雙人和室,但那樣吃飯又不方便。劍雪無所謂,玄蓮強烈要求要一間大的,說入鄉隨俗,還是按慣例來吧。真正原因,是兩間房要怎麼分配。


玄蓮現在想來,還好他堅持了,不論劍雪跟裕還是吞佛,看來都會招惹到另一人,跟自己吧,他怕吞佛跟裕在自己插不上手的地方又較上勁。即便如此,玄蓮還得小心安排四人位置。他讓劍雪與池田當家一側,同時正對吞佛童子。見那二人沒有異議,暗自鬆了口氣,餘下幾日都這麼定了。


第二日將去立山腳下一帶的景區,有路程要趕,比裕今日往返富山城還要遠上不少,玄蓮讓大家早早休息。


月掛林梢頭,上玄更欲張,清冷之光灑落窗扉。


吞佛數著那人呼吸,純白被褥隨著舒緩韻律,微微起伏,『還剩四天。』



7.2



次日一早,其餘三人還在熟睡,劍雪輕身坐起。


關上房門,在門口壓低聲音,交待女侍準備早飯的同時,再另做一組飯糰(鮪魚、魚子醬、肉鬆、梅子等口味各四枚),幾樣小菜,兩條烤魚不加鹽,分別裝好,方便帶走。再回房時,三人都醒了。


「劍雪,我覺得,你挺有賢妻良母的潛質。」裕看他進來便說。


「何出此言?」


「四個大男人,就你還記得咱們要吃午飯這事。」雖然沒聽太清,也知道了個大概。


按計劃,今日他們到了立山腳下,便要一路步行上山,穿過原始林美女平,賞完稱名瀑布,再沿彌陀原一路往上,過了天狗平,最後去到室堂御廚之池附近的溫泉旅館歇腳。目的是觀光,自然走不快,這一趟怕是要花去整整一個白天。


劍雪聽後搖搖頭,「吞佛童子事先所託。」


昨日兩人一路回來,前半路幾近沉默,後半路吞佛聊起這幾日的具體行程,恢復了兩人平常的相處模式。出門在外,還是人跡罕至的深山,到飯點找得到飯館才有鬼,所以吞佛讓劍雪負責幾人的溫飽大計。理由合情合理,他不清楚另外兩人的口味。


池田裕聽了心有不甘,「喲~,原來,魔也有這麼細心會照顧人的啊。」話本身還好,語氣就不那麼中聽了。


玄蓮覺得頭暈,心想大清早的,這下又有得好看。但他也能理解池田裕的心情,他跟裕一樣,看著那孩子長大,早已親如家人。玄蓮還知道,劍雪視裕為兄弟這事,頗讓池田裕引以為傲。劍雪生性不喜與世人往來,裕當年花了好些心思,才讓那個平日有些生冷的孩子跟自己熱乎起來。而今一個來歷不明的魔,半月出頭就把劍雪從自己身邊搶了去——雖然這麼說不太合適,但心理上,確實是這種感覺。玄蓮出家人,看得開,裕就不同了,所以玄蓮也不多管,怨氣嘛,總要發洩出來才有益身心。


吞佛童子卻只是站起身,踏出房門,一聲沒吭,留下三人各自詫異。


不多時女侍送來早飯,三人吃了一段時間,不見吞佛回來。裕覺得把人氣走不太好,又礙於情面,托劍雪把人請回來。劍雪筷子停了停,只說,他若想回來,自己會回來。


直到三人吃完,吞佛仍沒回來。裕問劍雪怎麼辦?劍雪說,出去吧,也許人在外面等。


三人出了旅館,聽見不遠處的山毛櫸樹林傳來陣陣笛聲,婉轉清潤,細聽又有種複雜情愫。


劍雪情不自禁加快腳步,尋聲而去,不久便看見那個熟悉身影,滿眼盡是隨風飄散的紅發。笛聲如涓涓細流,心神卻被牢牢牽引,順流而下,沒入情緒的汪洋。


再回神時,紅發的主人已走到自己跟前,笛聲早就停了,他還是無法挪動半步。


紅發之人給了他一個淡笑,極淡,只有熟知那人平日什麼表情,才會把那個略顯柔和的唇角曲線算作笑。


「剛才那曲,什麼名字?」劍雪的聲音有些虛無,自言自語一般。


吞佛湊近劍雪,在耳旁低語一句,後又移開,整個過程不過一眨眼的時間,碧藍的眼瞳同時放大。


不知是吞佛刻意壓低聲音的緣故,低沉嗓音不同以往,劍雪感到某個忘卻已久的思念,被猛然喚醒,眼淚奪眶而出。


還好他背對著玄蓮跟裕,察覺到時,連忙用衣袖胡亂擦了一通,他怕裕看見誤會,又跟吞佛吵起來。『鵲橋仙,只是個名字,為什麼?』


但吞佛不驚訝,也沒笑他,只是幫他把臉上沒擦到的地方擦乾淨,又順了順因方才牽動,有些散亂的鬢髮。那人的手指觸到臉上,微微發涼,又讓他眷戀。『為什麼?』他第二次問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


「劍雪,怎麼了?」裕早就等不下去,現在終於走了過來。


劍雪轉過身時,看上去已和平時沒有兩樣。「沒事。出發吧。」隨即化光先行。


因那兩人站位的關係,裕沒看清他們到底在幹什麼,卻忍不住想,剛才那傢伙是不是哭了?吞佛又在搞什麼鬼?但之前的表現已經欠妥,他掙扎一陣,壓下質問的衝動。



7.3



美女平,因一棵千年古鬆而得名,也因之聞名,美女杉。杉樹矗立在入林的步道口,樹幹上繫著一條粗麻注連繩,樹前有座石頭佛像,雕鑿細緻。四人站在巨木之下,伸手夠不到繩上垂下的白幡。


美女杉是立山特有的一種杉樹,這一帶並不少見,樹齡在千年之上的也不算多稀有,獨這一棵出名,因為一個傳說。


「美女杉啊,這個傳說我知道!」裕興奮的說。他極少來這樣的地方,置身古老而真實的森林,傳說也變得真實起來。「相傳有位美麗少女,她的意中人身負開拓立山的使命,長年居於山中。少女為見情郎登山,卻因女性不可入山的禁忌被迫下山,途中向一棵杉樹許願,願望成真,有情人終成眷屬。」


「嗯~,真是如童話般美好啊~。不過,傳說可不止這一個版本喲~」玄蓮說。


「大師還知道其他說法?」裕的故事從家里女僕處聽來,女孩子們不喜歡另一個,省去沒說。


「我這個故事,就悲傷許多咯~」玄蓮望著巨杉,講出另一個版本。「前半部分相同,美少女愛上帥小哥,少女上山會過情郎,下山返回時,身體卻越發沉重。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觸怒了神靈,即將受到懲罰,於是將懷中小鏡作為信物交給乳母,身體變成了這棵杉樹。」


裕聽了連連搖頭,「明知故犯,就不會等到拓山完成之時嗎?要么傳言不可信,要么故事的主人太傻。對了對了,男人也可以下山嘛。」


「是傻,是癡,是受困於情,是當局者迷呀。自古以來,多少英雄載在一個情字上,何況女兒家。貧僧倒覺得,這個版本更可信。」玄蓮搖著扇,領四人去往密林深處。


「即便如此,活生生的人,變成一顆樹,這也太扯了吧。」裕還是不信。


「嗯~,活人變樹說來驚奇,貧僧還聽過蓮花生出活人的傳說哪~」玄蓮說著,回頭看了一眼劍雪身旁的吞佛童子。


「怎樣的傳說?」裕被勾起興趣,催玄蓮講出下文。


玄蓮同之前一樣,不快不慢,邊走邊道,「這個傳說來自苦境。相傳在苦境北域,曾有兩位齊名的頂尖高手。其中之一,生自一朵黑蓮,人稱劍邪。 」玄蓮頓了頓,回過頭看身後三人,「吞佛童子從苦境來,可否為貧僧證實這個傳說的真偽?」


「大師所指,似乎是北域雙邪的傳說。」吞佛童子沉聲回道。


「然也,正是人邪與劍邪。」


「想不到時隔久遠,竟能在東瀛他鄉聽到苦境舊聞。」


「所以,真有人生自一朵蓮花?」裕在劍雪右邊,探頭向劍雪左邊的吞佛童子求證。


「雙邪的傳說,確有其事。至於劍邪是否生自黑蓮,江湖上倒是沒怎麼聽過。不知大師從何得知?」


「不過是坊間傳言,不提也罷~」玄蓮話鋒一轉,「這美女平中,鳥類繁多,貧僧來考你們一考。此時,有多少種鳥兒在這山中私語呀?」心中卻想,不愧是吞佛童子,腳步平穩,面上不見動搖,猜到他不願在小雪面前深談此事,便將問題拋回,看來要另尋機會單獨一談,『嗯。』


裕環顧一圈,又抬頭望瞭望,嘗試著數了起來。數到二十一時,放棄了,「大師,你這也太難為人了吧。」林中空氣清新,翠色迷人,鳥語也動聽,但要細數起來,他頭暈眼花。


劍雪閉上眼,仔細分辨。「杜鵑,啄木,喜鵲,百靈......雲雀,松鴉,戴勝,三寶,松雀鷹......藍尾鴝,斑鶇,柳鶯,白眉鹀..... .純憑聲音,剛才這段時間,大概有二十九種,但這林中,應不少於六十。」


「嗯,與吾數的差不多。不過,汝能說出它們的名字,令吾驚訝。」這世的劍雪,對自然生靈如此有心,他著實意外。


「很悅耳,不是嗎?」劍雪清清淡淡一笑,吞佛回給他一個上揚的嘴角弧線。劍雪說的是鳥鳴,也是鳥名。


四人享受著森林浴,悠然前行。吞佛童子看似閑庭信步,心中卻在暗忖,雙邪之事,傳到東瀛也罷,但劍邪生自黑蓮,旁人應是無從得知。魔界之中,知情者皆死,其他幾個知道真相的,亦不會無聊到將其散播到江湖之中。輪迴轉世,不留前世記憶,玄蓮到底從何得知?且看上去,一蓮託生與玄蓮所知,不止於此,為何不見他們阻撓自己接近劍雪?不過,『已無所謂。』



7.4



「你剛才說什麼?大點兒聲,太吵聽不見!」裕雙手合攏,放在嘴旁,衝玄蓮大喊。


玄蓮也在嘴旁架起扇子,喊回去,「像不像南無阿彌陀佛啊?」


「說像也像!說不像也不像!」裕站在石頭看台最突出的地方,衝劍雪喊道,「劍雪!你說呢?」


劍雪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裕頓時覺得,他也應該如此省點兒力氣。然後兩人都笑了起來。


遮蔽日光的雲層移開,陽光霎時從山頂照射下來。劍雪手指兩條瀑布之間的地方,一道虹橋在其上架開。崖頂雲霧繚繞,潭底水霧瀰漫,山間那道七彩華光,在明艷天光下,顯得如夢似幻。


兩條瀑布,從彌陀原台地的斷崖落下,底部交匯,形成一個V字。左邊一條,是有東瀛第一之稱的稱名瀑布,分為四段,總共落差三百五十米。淨土宗祖法然上人云遊於此,聽其衝擊瀑潭的轟鳴聲,有如稱名念佛之音,遂取名稱名潼。


然而更為壯觀的,卻是右邊的赤楊瀑布,落差接近五百米,只在冰雪消融的四到七月出現。他們來的恰好,正值水量充沛時,站在觀瀑台,轟鳴聲震耳欲聾,將人聲全然淹沒。


池田裕本是性情中人,見到此景恨不得跳到瀑布中去,他站在石台邊,看著翡翠色的潭水,心中陣陣感慨,下一刻,真的跳了下去。


另外三人見狀,快步上前,從石台邊往下看去,潭中除了水花,不見人影。過了一會兒,裕從水底冒出來,朝他們揮著雙手,似乎在說什麼。


玄蓮對劍雪說,「我看這也不錯,難得歡聚,何不暢快一把?」


劍雪提了提手裡的籃子,表明不去的理由。


「哎呀呀,正好我覺得肚子餓,先讓貧僧解解饞吧~」玄蓮說著從劍雪手裡順過籃子。


吞佛見玄蓮沖自己使了個眼色,心想,也挺有意思。


「吞佛——!」劍雪反應過來時,只來得及喊出那人一半名字,人已被推了出去。


劍雪背朝下,面朝上,往下墜落的同時,見推自己下來的人,也縱身躍出。那人深沉的臉孔,此時也藏不住得逞的笑意(也許壓根兒就沒打算掩飾),他也目光相迎。


接近水面的剎那,那人追上他,調轉二人位置,先他一刻落入水中。劍雪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跌入了水里,還是跌入那人懷裡。沒花多少時間在混沌思緒中打轉,他馬上被另一個現實弄得無比清醒,『水真涼。』


那人托著他浮出水面,在耳旁問,「感覺如何?」


他佯怒不答,側過頭,唇角卻勾出一個弧度。其實心裡覺得好玩,就是冷了點兒。


池田裕游到二人身旁,張開雙臂,一手搭一個,在兩人耳邊吼道,「我不是告訴你們不要下來嗎!太他媽冷了!」


裕的種種不痛快,早在跳入水潭那一刻,被冷冽的瀑水沖的一干二淨,現在那二人也下來了,心情突然大好。吞佛童子與劍雪最後落入水中的情景,他看在眼裡,那一瞬間,他放下所有猜忌,並且認定,『不是跟自己一樣的過度保護,就是過於在意。』


吞佛對之前的摩擦,本就不在意,現在對方表示友好,他也大方接受——他比玄蓮更能理解那種心情,原本,那人只屬於自己。



『劍邪的存在,只為阻止你,只是為你。』



三人從融雪化成的瀑水中出來,各自用內力蒸乾衣物。找上玄蓮,四人尋得一處避風又視野開闊的高地,吃午餐。


玄蓮吃過了,就著小菜喝酒。雪又在劍雪被吞佛推下看台的瞬間,果斷拋棄主人,之後一直跟著玄蓮吃喝,兩條魚連魚骨也不剩,此時正躺在劍雪腳邊呼呼大睡。


「劍雪,你那個什麼味?」裕手裡的是鮪魚飯糰。


「梅子。」


「唔......」裕一臉難受,「那麼酸,你還總愛吃。」


「很酸?」吞佛對非肉類興趣不大,沒吃過梅子飯糰,此刻好奇,到底有多酸。


劍雪手中那個還沒吃,掰開兩半,將有梅子的一半遞給吞佛,「嚐嚐看?」


吞佛接過去時,「最好——考慮一下。」池田裕由衷勸告。


短暫猶豫過後,吞佛嚐了一口,果然皺眉了。


方才被推落水,劍雪心中確實存有"回禮"的想法。他喜歡的口味偏酸,之前特意囑咐過,吞佛居然一口一口全部吃完了。


劍雪遞過一杯山泉,吞佛一口氣喝完,「真酸。」


回想起來,那之後眾人的大笑,是此生中最開懷的一次。



7.5



那日後半段的旅程,依然輕鬆愉快。在海拔近兩千米的彌陀原,春日未至,殘雪未消,卻是天高雲淡,雪山連綿之景。積雪隨地勢升高而變厚,放眼皆是茫茫。


「咦?劍雪,你看那邊!」池田裕手指遠處​​雪地,「那幾堆雪在動!」


劍雪定睛看了看,嘴角彎了上來,「那是雷鳥。相傳為立山神的使者。」


立山雪原,春季始於六七月,現時五月初,雷鳥剛入換羽期,仍是渾身雪白,融於四周一片皚皚。


「按苦境說法,龍生九子、鳳育九雛。雷鳥,是與金鳳、彩鳳、火鳳等齊名的九雛之一。」吞佛說道。


「性好疾,啼聲如雷,振翅生電,見其則為驟雨之兆。對嗎?」劍雪隨後道。


「原來汝也知道。」


「略有所聞。」


「傳說,我也聽過,就是與活物對不上號。」裕看那兩人對答默契,有些嘆氣的說。


「那是你出來太少。再隔半月,冬羽會褪去大半,到時便容易認了。」劍雪說。


他們一路過來,沿途稀稀落落立著石頭佛,踏過大雪谷,看過血池(某種礦物讓池水呈血紅色),剛才經過雷鳥澤,現在到了室堂平。


立山連山是東瀛三大靈山之一,佛緣深厚,其中一座,以佛教大宗淨土宗為名,淨土山。不少苦行僧行腳到立山,為暫住歇息,蓋起一座小屋,"室"為宿泊之處,"堂"指僧侶的佛堂,此地因那間小木屋,得名室堂。


小屋其實不算太小,現無人居住,他們四人進去,不嫌擠,睡的開。據說木屋取材美女平,百餘年來,不見破敗。


室堂北面是地獄谷。谷底熱氣蒸騰,其中的地獄谷溫泉,常年沸騰,因為立山本是座火山。四人只在高地上遠觀,不打算下去,因不時會有蒸汽噴發,熱度是一方面,味道才是主因,混有硫磺味的蒸汽,還是免了。


御廚之池離"堂"不太遠,他們悠哉悠哉走過去,也就一盞茶功夫。


「可惜咯,池水還結著冰。若是晚來一個月,該是一片湖光映山色呀。」玄蓮嘆惜道。


「想看嗎?」吞佛問劍雪。


「對啊!」裕反應過來,「這是火山湖,裡邊沒魚,我贊成!」


「吞佛童子當拿捏妥當,不會煮了這湖水,有魚也沒關係呀。」玄蓮說。


劍雪見眾人都等著自己,點頭示意。


「燎原魔火。」即時吞佛發出一掌,魔焰橫推整個冰面,冰層漸薄,不消多時,魔焰散去,揭開一輪絕世美景。


碧藍如鏡的湖水靜靜倒映著天空與群山,雪色環繞下的湖水,湖水中的雪山、碧空、白雲,純粹不染纖塵,竟讓人誤覺從來便是如此。


類似的風景,劍雪在春夏之際看過。那時山綠草綠,天藍雲白,池水清碧。此時依舊是天藍雲白,卻是從未見過的景象,不由得心生感嘆。走到池邊,手伸入水中,冰涼的,果然只用了剛好化去冰層的功力。


水面因外物擾動,微微顫抖,漣漪中,『嗯?』自己額上怎麼有簇火焰般的印記,定神再看,又不見踪影。眼花?但若是眼花,為何那印記的模樣,如此清晰?


「劍雪,是那邊嗎?」裕打斷劍雪心中疑問,手指東面山坳。


吞佛童子也望著那個方向,若有所思。


「是。去看看嗎?」


時候不早,吞佛說先去附近的溫泉旅館吧,反正明天還在這裡。這個提議顯然更受另外兩人歡迎,誰讓食為天呢。


沒等到第二天,幾人酒飽飯足,泡完由火山地熱加熱的溫泉後,夜裡就逛了出來。裕說他等不及,想看。



7.6



劍雪撥弄兩下身前篝火,往架在火上的酒壺中灑了些夜梅,酒香夾著梅香,隨升騰的熱氣飄散開來。清冷的雪地子夜,乾柴劈啪做響,只顯得周圍更加寂靜,搖曳火光,映出篝火旁一人孤單的身影。香氣不見轉淡,反而越發濃郁,同那天夜裡一樣。『東瀛原本沒有梅。』


那天夜裡,四人圍坐在火堆旁,喝茶的喝茶,飲酒的飲酒,裕藉著月光,大致觀賞了這片年幼的梅林,很是滿意。他說,「東瀛原本沒有梅,據說是很久以前,有人從苦境帶來的。說來我真該感謝那人,若不是這些梅花,說不定劍雪至今都不會正眼瞧我呢。」有些醉意,裕打開話匣子,人也飄然起來。


裕很早就認識劍雪了,但一開始,並不是多麼熟絡。


一蓮託生與池田家上一代當家是多年好友,劍雪小時候起便常隨養父一同拜訪。


裕記得初見時,那個偏瘦的小不點兒除了有些害羞外,還不愛搭理人。但他是長子呀,出於禮節,總要寒暄兩句。大人在一旁談話,他負責照看小朋友,要有大哥哥的樣子。


「我叫池田裕,你叫什麼名字?」


「劍雪。」


「我十一歲,你幾歲啦?」


「五歲。」


「我帶你去藥房轉轉,我家的藥材品種,是整個富山城最全的。」


「......」


「我家廚子做的果子可好吃了,要不要嚐嚐?」


「......」


「那,去盪鞦韆?就在後邊院子裡。」


「......」


又換了幾個花樣,裕得出結論,溝通障礙。難道這就是人們說的代溝?


後來劍雪每次來他們家,他都想著方兒的,變著花樣跟人搭訕,試圖拗開那孩子的嘴。大部分時候,得到的回應都是點頭搖頭這類肢體語言,要么就是那人最常用的六字真言"......",怎麼就這麼不愛跟人說話呢?裕想不明白,卻越挫越勇,從單純覺得好玩,到把這個目標作為人生一大偉業,不曾放棄。


有一天,他發現來人比平日更加沉默,似乎有心事。九歲大的孩子能有什麼心事呀,他想。


那時劍雪跟他多少有了交情,話不多,還是能單獨處上一陣子的。


他端了壺熱茶回來,「看你今日心情不佳,特意泡了壺能開鬱解煩的花茶,試試看?」說罷倒了一杯,送到劍雪面前。


被一股從未聞過的香氣勾了心,劍雪接過,喝了一口,問,「這是什麼?」


「梅花的花蕾。也算藥材,開鬱和中,化痰解毒。不過一般藥房少有。」


「梅花......」單看泡開的花瓣,本來顏色已難分辨,「是什麼顏色?」


「有紅有白,細分又有更多。你喜歡?」


「香味......」


「梅花開在枝頭的香味才叫好。可惜我家只賣藥,不賣花,而且現在也不是時節。」梅樹在他們這邊,野生的少,專門的梅林,有,都在私人府中。茨城縣,東京都,靜岡,京都,有不少著名梅園,卻也僅集中於東南沿海一帶,大都屬於潘王富商。


裕看劍雪有些失望,便說,「這樣吧,下次你來,我送你幾棵樹苗,你拿去種下,到冬天就能親眼看見了。」


「真的?」劍雪瞪大眼,不敢相信。


裕拍拍胸脯,「本少爺說話,一言九鼎,你就乖乖等著吧。」他覺得自己就快熱淚盈眶,劍雪從來沒跟他說過這麼多話。


劍雪下次來,裕果真給了他三株梅樹苗。一株白梅,一株紅梅,一株宮粉。後來好長一段時間,劍雪每次去,裕都給他一兩株不同品種的樹苗,千葉紅、天星紅、白須硃砂、粉碟、紫蒂白、骨里紅..... .幾乎都是花梅,因為劍雪喜歡花,直到再也找不到不同品種,才告一段落。


「這些年過去,竟有這麼一大片了啊。」裕講完這片梅林的來歷,向後一倒,躺在雪地上。


他們坐在最初那三顆梅樹下,九年過去,細苗變成婷婷伸展的枝椏,傲然挺立於雪地之上。


吞佛童子初來富山便游過立山,那時就見過這片梅林。什麼人會在此處種梅花?他一見心驚,頓覺時光流轉,彷彿置身梅花塢,彷彿劍雪無名就在某棵樹下,正閉著眼睡覺。他不敢妄動,生怕吵醒了誰。


怕吵醒了自己。


樹太年輕,想必種下年月不長,但吞佛始終覺得,這裡有種熟悉的氣息,便在富山一帶一再停留。後來遇上劍雪,在禪照寺散居的那些時日,他也常往這邊跑。


聽過裕講的故事,吞佛再看這片梅林,只覺是劍雪與他人友誼的見證,是自己錯過的,永遠無法追回的時光。


錯過一個人,就永遠的錯過了。



『我相信你。』


『赦道開啟了!』


他一劍刺穿魔胎的心脈。



吞佛拿起酒壺,又喝了一口。


「既然早就知道小雪把梅樹種在這裡,為何到現在還沒看過?」玄蓮問裕。


「大師早就知道劍雪种著秘密花園,不也從不過問?」裕答。


其實兩人都明白,劍雪挑這麼個隱蔽地方,就是不希望他人打攪。裕曾問過劍雪,把梅樹種哪裡了呀?那孩子答的吞吞吐吐,先說在立山,又說在室堂平,再後來大致描述了方位,最後咬了咬牙,決定說清楚時,裕打斷了。


先前他憑空氣中的稀薄淡香,判斷出梅林位置,一時衝動問了出來,沒想到劍雪居然主動邀請。


吞佛抬手又要喝,被劍雪一手按住,另一手取走酒壺,「等等。」


站起身,劍雪就近采了些夜梅,放入壺中,將酒壺架在火上,不一會兒,梅香合著酒香飄了出來。


吞佛接回溫熱的酒壺,喝了一大口,「好酒,多謝」。


劍雪原以為,梅香會讓喝悶酒的人心情好些,就像裕當年給他泡的那壺梅茶,只是不明白,為何那人會忽然悶悶不樂。如今再想,喝下那口酒的人,心情恐怕是五味陳雜,就像他現在一人坐在舊地,僅是聞著梅酒香氣,人便醉在夢中。



『因何而來?為何離去?我終究不是"他"嗎?』



劍雪取下髮帶,觸上額頭。



『那又為何,留下這枚印記?』



7.7



為何離去,這個問題,玄蓮問過吞佛。


第五日夜裡,玄蓮藉故把吞佛單獨拉出去,「小雪想入佛門之事,你也清楚。這一去,怕是因緣盡斷。」


兩人站在雨晴海岸一處高地,星輝暗淡,月藏雲深。


「所以,汝與一蓮託生,是為了續此因緣,才一直阻礙劍雪?」吞佛望著比夜更漆黑的海面,背對玄蓮,負手而立。


「受人之託。」


「......何人?」


「他人私事。」


沉默多時,吞佛道,「既然大師知道這麼多私事,也應該知道,劍邪有多恨名為吞佛童子之人。」


「極端的愛憎,本質都是一樣,皆是將自身最強烈的情感,傾注於一人。而在你身上,卻是雙倍。這樣的羈絆,怕是比單純的愛,來的更為深刻。」玄蓮背靠一棵松樹,端測吞佛背影。


吞佛童子紋絲不動,只有聲音比往日更加低沉。「大師此番言語,有何目的?」


「還是要離開嗎?」


「吾之決定,不會改變。」


「看來,一切還看命數了。」玄蓮停了停,又問,「吞佛童子,此去當真不留一句解釋?總有一天,他會知道真相。」


「解釋,是說與需要解答之人。」


「嗯,貧僧不是那個人,那個人現在,還不需要。真到需要之時,怕是未必再有機會咯。哎~」搖搖頭,玄蓮知道談話已經結束。


這個問題,朱厭也問過自己的主人。


第六日清晨,吞佛童子乘船北上,兩道雪浪從船尾拖出,又消失在浩瀚湛藍的水面。


立於船尾,吞佛回望那片昨日與劍雪一路走過的綿長白灘,以及遠處東方,此時正沐浴在明媚晨光中的立山連峰。


朱厭劍靈走近主人,朝相同方向眺望。


「自行化出,汝也在懷念曾經的主人?」吞佛目光仍留在遠處。


「朱厭不否認。朱厭曾陪伴劍邪多年,劍雪身上,有相似的氣息。」琢磨著主人臉上神色,朱厭又問,「既然決定要走,為何那日,主人握住劍雪的手不放?」朱厭所指,是五日前,莊川溫泉一事。


吞佛微垂眼睫,眼中陰影又濃一層。「有些東西,失去後才懂得他的分量。若是失而復得......便要自此握在手中。」


朱厭更加不能理解,「那為何決定離開?」


「朱厭,汝認為,吾真是失而復得嗎?」

曉墨 2014-10-06 05:14
第八章




8.1



入夏晨間,池田府一棵櫻樹下,白衣白髮的少年盪著鞦韆,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手裡烤魚。


少年看似十四五歲,秀中帶俏,過幾年,定是個勾人心魂的紈絝小哥。路過的女孩們竊竊私語,不時往鞦韆方向偷瞄。


少年長發及腰,近髮尾處繫起,兩條鬢髮編成的細辮掛在身前,鞦韆擺落,額前劉海隨風散聚。


又吃完一條,少年舔舔嘴唇手指,朝涼亭裡喝茶看書的當家伸手,「魚~」懶散的少年音拖的老長。


裕身首不移,從盤裡隨意撿出一條,看也不看扔過去,「就這麼丟下自己主人不管?」


少年張口接住,足下輕登,又晃了起來。咬下一口,蕩了半天才說,「被丟下的是我們吧。」


裕嘆氣,繼續對著書走神,不知在想什麼。


少年仰頭看天,隔著綠蔭,天空並不刺眼,金眸中黑瞳似一顆細黑棗核。半響,少年喃喃說道,「一年過得真快啊......劍雪現在,該在那片梅林發呆吧......」


這日清晨,立山雪原才現初陽,霞光如焰,染紅連綿雪峰,與日暮時景緻相似。


雪地梅林中醒來的人,恍惚間一時分不清是暮是晨。不一會兒天色大亮,天地間一片明朗。


如是天光,聖潔靈山,驅不散心中迷霧。觀自在,自在為何?即使一蓮託生告訴了自己前世之事,他還是迷茫。



『我是劍雪?是劍雪無名?』

『我於吞佛童子,是劍雪?是劍雪無名?』

『吞佛童子於我,又是誰?』



篝火已滅,薪盡酒冷,香氣猶在。一年前的夜晚,火還在燃,杯盞皆空。


那時他跟吞佛童子一​​人扛了一個喝的爛醉如泥的人回旅館。


吞佛童子的酒量真的很好,喝的最多,醒到最後。劍雪發現那人腳步沉穩,連酒後頭暈都看不出來。那人一時低落的情緒,也早已消失在深邃金瞳之後。


隔日清晨他醒時,吞佛童子仍坐靠在窗上。開敞的窗戶明光刺眼,他一時不太適應。迷濛中看見那人姿勢與他睡前最後一眼所見相同,原先似在賞景,現已轉過頭來看他。


窗台很寬,吞佛童子整個人坐在上面,背靠窗框,蹺著腿,身旁的桌上放著劍雪昨夜為他泡的茶。


那人的紅發在晨風中輕輕飄著,劍雪奇怪,為何那簇焰發總能吸引自己的目光。


『一夜沒睡?』


劍雪瞥了一眼那人被褥,更加確信。


吞佛童子在劍雪快醒時便有覺察,轉過頭看人漸漸清醒,看著看著,舒展出一個笑。


劍雪第一次見那人這樣笑,若非親見,他無法相信——晨光中蒼白的臉孔,竟會給他冰雪消融的感覺——似乎心情不錯。『一夜沒睡的人,怎麼突然好了心情?』


不問,不需要答案,劍雪只想那人若是心情好,就好。


走近窗邊,茶杯是空的,估計茶盞也空了。那人指了指梅林方向,沒說話。他會過意,點頭。


隨後兩人輕步離開,沒吵醒醉酒貪睡的人。


昨夜後來下了一場雪,新雪掩了幾人夜裡留下的痕跡。兩人並肩緩步,清冷梅香縈繞,枝頭花肩堆疊的散雪,被風一陣一陣吹落,撲撲娑娑。


二人寂然無言,只聞踩在雪地上的沙沙腳步聲。


林子不大,兩人走的慢,轉了一圈,也花了會兒功夫。


回旅館前,吞佛問他,「這梅林叫什麼名?」


他停下來,轉身立於一棵梅樹前,「還未取名,有建議嗎?」


那人說,「梅花塢。」


他說,「梅花塢,好名字。」


若是轉回身,吞佛童子定能看出自己在撒謊。然而他更驚異的,是吞佛童子出口的名字。


不知為何,劍雪忽然感到身後之人在笑。


一路走來,並無言語,他專心賞梅,那人閒情逸致,卻不知在賞什麼。他猜不透吞佛童子心思,也懶得猜,只確定一件事,那人若是心情好,他絕不會看錯。不用看,也能感覺到。譬如第一次見面,譬如剛才一同散步,譬如此刻站在他身後。


吞佛童子的確在笑。他笑那個單純的人,上輩子有事欺瞞,就會背過身去,這輩子還是。梅林早有了名字,劍雪故意問,他便故意答。挑起劍雪更多的猜疑,正是他的目的,顯然已經奏效。


劍雪後來知道,『劍邪愛梅,住在梅花塢。』



8.2



劍雪在梅林待到午後才動身,繼續一年前相同的旅程。御廚之池於雪原中映照天地的奇景,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劍雪輕嘆之時,一道白光乍現,是他熟悉的氣息。


白衣白髮的少年翩翩而來。


「雪又,不是讓你在裕那裡等我嗎?」並無責怪之意,單純疑問。


「池田當家對你擔心過度,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少年撥弄著髮辮走向劍雪,步履輕盈。「自立夏那天,你一人去了城端,這兩天我看他背影都透著濃濃的焦慮。今早他翻書裝樣子,還是那本看爛了的《千金翼方》,書都拿倒了。」


劍雪笑,「所以你跟他說來找我,讓他寬心?」


雪又身形變幻,化作那隻雙尾白貓蜷在劍雪肩上,「我怕再這樣下去,我也被傳染了。喵——。」


「焦慮確實會傳染。」


「痴傻也會。」


「那你還來?」


「哼。」雪又懶得搭話,見劍雪徑直往北,似乎這就要去貓又山,「不去黑部湖?」


黑部湖在梅林東面的山腰,上回四人一起去過。


劍雪輕彈了一下雪又額頭,「沒人給你烤魚吃。」


「也是,魔火烤出來的,人間凡火哪裡比得上,嗝兒......」貓兒打了個飽嗝。


「都吃撐了,還在嘴饞。」


「我這是真心懷念吞桑......」的烤魚,雪又伸了個懶腰,「還有他身邊那個漂亮的紅發劍靈,朱厭是吧......名字真好聽......」貓兒喃喃說著,在劍雪肩上睡著了。


吞佛童子當然不會特意為一隻貓烤魚。


那日午後,眾人吃過午飯在湖邊消遣。


山腰湖畔春意正酣,草鮮花艷,翠水藍天,湖中魚兒遊的歡暢。兩尾金鯉,憨憨肥肥,正向他們游來。劍雪見之心生愛憐,肩上雪又卻起了貪念。貪念一動,動作既出,瞬時已在湖面與岸邊躥了個來回。眾人注意到時,它已一口叼著一條,一爪按住一條。可憐兩條金色鯉魚,前一刻還在追逐嬉戲。


「雪又——!」劍雪幾近訓斥。


向來溫和的主人頭一回對自己動了怒,雪又發現原來那雙冰藍眼眸,生起氣來相當懾人,口水都不敢咽。


兩條魚還在掙扎,上下扭擺。貓嘴裡那條,肚皮被利齒咬破,爪下那條,傷勢也差不多,即便放了也活不成。劍雪嘆氣,想至少死個痛快,指凝氣,即將出招時,吞佛童子魔火先至,瞬間有了兩尾烤魚。


「物盡其用。」魔者說。


「劍雪,你平時做飯也殺生,為何貓捉活魚,讓你這樣怒?」劍雪會動怒,裕也見的少。


「兩者不同。」劍雪不多作解釋。


吞佛童子接著說,「前者即使劍雪不動手,亦有他人,佛者心慈,擔下他人罪業,更有高段手法。」


「午飯已食,因貪取命,方式殘忍,雪又,罰你齋戒十日。」劍雪看著貓,態度毫不含糊。


「劍雪,它只是隻貓,何必這麼認真。」裕好脾氣地說。


「雪又非是尋常貓類,你我言語,他亦明白。性本無善惡之分,做法卻有。認我為主,言行規勸便是責任。」劍雪言而不怒,聲威俱在,雪又是真嚇著了,口中烤魚含了半天沒敢動。


「哈哈!小白貓,趕緊享受最後的大餐吧。」裕說的幸災樂禍。


「能嚐到這魔火燒烤也不容易,小貓你不算虧呀~。」玄蓮搖著扇子,樂呵呵的說。


吞佛童子上前拍了拍慍氣未消的他,一時的壞心情,竟被輕而易舉的拍散了。


突然想到什麼,裕說,「既然來了,不去趟雄山似乎可惜。」


雄山是立山連峰之巔,本不在旅程計劃內,但離他們所在不遠。


『不問峰頂又為何​​?俯瞰天穹不是高。』那時他說。


當他知道這是劍邪流傳於苦境江湖的名言時,才明白過來,為何吞佛童子聽他說出這句話時,眼中流出異樣光芒。


他們終究沒去雄山。


四人投票,玄蓮棄權,吞佛童子說他跟劍雪一樣,裕白了白眼,「吞佛童子,你跟劍雪的默契值快爆表了你知道嗎?到底誰才是劍雪十多年的朋友,玄蓮大師,你說我是不是該懷疑一下人生?」


「嗯~,小裕,說不定他們上輩子認識呢。不過你想要自我反省,我也不反對~」忽而又說,「哎呀,我怎麼突然感到這把伴我多年的蒲扇,緣分將盡?趁還握在手上,多扇兩下才是。」


記憶的片段,在劍雪心中鮮活回放。原本要化光啟程的人,放任自己沉浸在片刻的過往春暖之中。


『人邪劍邪是以命換命的至交。』一蓮託生說。



8.3



四人接著去了貓又山。


貓又山是毛勝三山之一。從北往南,順次是毛胜山,釜谷山,貓又山。這一帶位於立山連峰北部飛驒山脈,人稱"可怕的毛勝"。


毛勝,意喻不毛之地,缺水欠收,人煙稀少等。原本無人居住,後因戰亂,越後一帶百姓逃入此地。


貓又山有傳,曾有大貓常居於此,攻擊村民。又說那是從黑部貓又谷逃來的貓又妖怪,同眾野貓集居此地,每逢月圓之夜,群貓哀嚎,十分恐人。


不過都是些傳說,富山七川之一的片貝川源頭便在貓又山(其餘包括黑部川,莊川,早月川等)。山中遍布矮松和高山植物,山麓雪溪邊不少野菜野花,並非荒蕪可怕之地。唯一特別的,是自一千多米往上的地帶,即終年積雪,常需融雪生水,因此居民並不多。


四人未時三刻來到商販口中的神社。


神社離山腳不遠,早已荒廢,入口處的朱紅鳥居,顏色褪了大半,從石段台階直至整條參道已淹沒在雜草中。手水舍的水盤早就乾了,底部一層青苔,拜殿門口兩尊狛犬是狐狸石雕,年月久了,輪廓模糊,也可知這是一座稻荷神社。


「費心修葺一座稻荷社,還是沒能保住當地居民的收成啊。」站在拜殿外,裕感嘆。


「此地本不適合居住,若非戰亂年間百姓逃難,也不會來這呀。現在時日太平,自然都遷回好山好水的地方了。」玄蓮說。


「此處不小,分頭看看吧,我就在拜殿了。」裕說。


「那貧僧去本殿轉轉。」玄蓮說罷,搖著扇子踱了過去。


吞佛童子看了看四周,「吾去佛閣。」說完轉身朝一座五重塔走去。


先前眾人一同去過納札所和神樂殿,三人挑完了剩下的建築,劍雪便在神社戶外隨處看看。


裕沒指望真能發現什麼,只是好奇心驅使,又順路,便陪劍雪來此了去一樁心願。今日雪又快若電光的捕魚本事,又為他的求知欲添了把火。他東看看,西翻翻,究竟要找什麼,他也不清楚。


玄蓮進了本殿,大致看過一番,「嗯哼~」一聲後,拿扇子掃了掃所立之處的塵土,便一屁股坐了下來。翻手化出酒葫蘆,開始喝酒。


五重塔是座佛閣,東瀛神佛合習,神社里有佛閣平常事。佛閣中供著不動明王,又稱不動尊菩薩。東瀛人認為此佛能避免火災,鎮守溫泉,不動明王的佛像因而在這片土地上林立。


吞佛童子負手立於佛像前,仔細端看。


佛身坐立於火焰之中,怒目而視,右眼看上,左眼看下,左手持金剛索,右手握智慧劍立於胸前。目光逐次移動,吞佛童子原本負在身後的手緩緩抬起。


劍雪隨意而行,不自覺也往塔方向走去。忽而雪又化光飛馳,劍雪只來得及瞥見光影進了五重塔,想也沒想追了過去。


劍雪入塔時,並未看見雪又,正瞧見吞佛童子伸手去夠不動明王手上寶劍。下一刻,周遭景象巨變,佛閣消失,入眼盡是茫茫虛空。


四周白茫茫一片,但見吞佛童子與自己,劍雪問,「這是怎樣一回事?」


「嗯......」片刻思索,吞佛童子說,「看來是吾觸發了某種機關陣法。哈!這麼快就來了。」


說時吞佛童子手化朱厭身後一揮,應聲擋下虛空中劈頭一劍。攻擊的身影,竟是剛才所見之佛像——不動明王。


明王之威,如來化身,智慧劍劍鋒銳利,劍氣逼人。數回合兵刃相接,吞佛童子單手揮灑朱厭,從容應對。


劍勢不斷,金剛索又至,只見朱厭劍劍身被纏,不動明王意欲奪劍。「呵!赦心炎!」吞佛童子順勢將朱厭一腳踢飛,直擊明王化身,魔火魔威,頓破不動明王幻象。


「尚未結束。劍雪,小心!」


不動明王消失,四方之位再現人影,「好個五明王降魔陣。東南兩方交汝了!」


說罷吞佛童子朱厭一揮,一道紅影順勢飛出——即是紅衣紅發之朱厭劍靈。劍靈飛身擋下北之金剛夜叉明王,朱厭魔火,夜叉之焰,雙手對八掌,朱厭劍靈不落下風。


『嗯?』


劍雪頭一回見吞佛童子兵器,更是平生第一次見到活的劍靈,意外覺得熟悉。然此刻同時應對兩位明王,他無暇多想。劍雪手無寸兵,而對方每一個都有八隻手,手持各種兵器。一番交手,劍雪心思不宜近戰,借勢退開,隨即掌發劍招,「雪劍舞乂!」


雄渾劍氣瞬時衝破降三世明王與軍荼利明王合招,幻像被餘勁擊破。比之不動明王,四方明王功力較弱,劍雪心中已經有底。


不動明王幻象復出。吞佛童子斜揮朱厭,剛擋下西方大威德明王的金剛杵,不動明王鞭刃又至。側身閃過一記長鞭,轉身一旋,一腳踏在鞭上,俯身避開兩明王一杵一劍,再起身時,吞佛童子倒轉朱厭往身後一刺,再破大威德明王化身。


一番激戰,劍雪與吞佛童子數度破了明王幻象,然幻象層出不窮,似無止盡。


吞佛童子心思一動,收回朱厭劍靈。朱厭立地,魔功催動,頓生遍地紅蓮。


「劍雪!」


劍雪聞聲會意,飛身退至吞佛童子身後。


「紅蓮蝕日!」


五朵紅蓮同時攻向前來逼命的五位明王,幻象頓時皆破。


見此劍雪才知,吞佛童子的紅蓮蝕日,可以同時發出數朵,而不是平時與自己對招時的一朵。果然那人一直有留手,朱厭在手的吞佛童子,實力更是難測。


『啊——!』


戰神極招之威,似讓躲藏在暗處的敵人受到不小衝擊,虛空中陌生的聲音,聽上去像個少年。與此同時,幻象的重生也暫時停了下來。


「嗯......」吞佛童子沉吟,「不收陣,亦不出兵,既然要談判,何不現出真身!」


劍雪心念轉動,試探著喚了一聲,「雪又?」


無聲之中,雙尾白貓的身影於虛空中顯現了出來。懸於空中,雪又金目灼灼,靈光耀眼。


「此陣是你開的?」劍雪皺眉。


「也不能這麼說。」白貓停了停,接著道,「我之前受到感應,回歸劍身時短暫失去意識,應是那時吞佛童子魔身觸劍,聖劍做出本能反應開了此陣。」


「既然你已恢復意識,為何還不收陣?」劍雪問。


雪又這回沉默了。


旋手一轉,吞佛童子將朱厭收在身後,「開出汝之條件。」


雪又似有顧慮,一番躊躇,還是說了出來,「我不要齋戒!」


劍雪拂袖轉身,「要我食言,絕無可能!」


「那就別想出陣!」雪又叫了起來。


「嗯,也是。」劍雪閉目,復又睜開,「若不能讓你心服,你也不甘認我為主。吞佛童子,此回請勿插手。」劍雪伸手指向懸浮於空中的白貓,「有什麼招式,儘管來!」


「呃......」一改方才強勢(吞佛眼中則是虛張聲勢),雪又態度軟了下來。似難啟齒,雪又猶豫了半天,決定攤牌,「其實,剛才你們二人聯手破了眾多幻想,為維持此陣,重生那些幻體,我已經耗了不少元氣,事實上,也就能再撐一輪。但若你能像吞佛童子那樣,同時破了五位明王,我就承認你是我的主人,從此往後,任你差遣。」


「好說。」劍雪應的干脆。


「且慢。」吞佛童子及時阻下正要再戰的二人,「劍雪,汝之招式倚劍生威,少了兵器,至少折損三成功,這口朱厭劍,吾可藉汝一用。」語畢吞佛童子將朱厭插在地上。


『朱厭?』


劍雪遲疑間,雪又不答應了,「不成!不成!你那朱厭劍,自帶神威不說,還含五行之力,劍靈本身就能擋下一方明王,這是作弊!」


「哦~看來汝也識貨。不過,汝能開此陣,亦是藉了聖劍之力,這又要怎麼算?」吞佛童子挑眉反問。


雪又一驚,「誒?你怎麼知道的?」


吞佛童子負手信步,逐一道來。「汝曾注意到被吾隱去的朱厭劍靈,朱厭劍靈亦留意過汝。方才在佛閣觀察,吾得知不同於出自朱厭劍自身的朱厭劍靈,汝是藉宿於聖劍的靈魂,久而久之,與劍融為一體。汝剛才承諾,只要劍雪能一擊擊破五位明王,便心服口服,可知汝自身實力必在五明王之下,或許,還差的遠。 」


「哼!算你說得有些道理,但也別太小瞧我!」自知理虧,雪又只好答應。「劍雪,我這是真心為你著想,勸你一句,用不順手的兵器,反而會拖了後腿。」


這話不假,朱厭劍雖說是劍,更像一把長柄武器,卻又說不出到底是戟是槍,除了吞佛童子,怕是沒人使得順手。


吞佛童子勾了勾唇,取出朱厭,將槍身一端遞給劍雪。


劍雪決定接下,更多是因為對劍本身的好奇,就在接過朱厭劍的瞬間,槍身劍刃的朱厭瞬時變換形態——劍身保留原樣,手握之處,變化成長短合適的劍柄。劍雪單手握劍,隨手在空中舞了兩下,頗感稱心。


「這是何故?」劍雪疑問。


雪又見狀也頗驚訝,只覺吃了暗虧,但吞佛童子說的的確沒錯,只能說他沒占到便宜。


「算是朱厭劍的特性吧。」說罷吞佛童子向後一躍,「讓吾好好欣賞,劍雪!」


幾近同時,四方與正中的虛空,再現五位明王,劍雪凝指運氣,指尖從頭至尾劃過劍身,原本屬火的朱厭應運五行變換,轉而配合劍雪屬水的功體,威勢不見衰減。


眾明王不等,同時從五方襲來。劍雪抬手揮劍,朱厭初試,冰火雙極劍氣威不可擋,南方明王擋招不及,連退數步。劍雪順勢躍出重圍,飛至上空,沒有絲毫猶豫,當下極招既出。


「劍者無悔!」


劍者終極之招蓄勢待發,極寒冰晶旋繞周身,下一刻,勝負已分。



8.4



察覺異象的玄蓮與池田當家早早趕了過來,卻只能在陣外乾著急。準確的說,著急的只有池田當家,玄蓮還是喝酒搖扇老樣子,他說,「當真遇上吞佛童子與劍雪聯手也打不過的BOSS,你我還是早點兒回家,別在這兒等吃便當了。」


吞佛童子與劍雪再度出現在佛閣時,又多了一位白衣白髮的少年。三人出了塔,會上門外等候的二人。玄蓮扇子一揮,勁氣掃開一片空地,笑呵呵的說,「慢慢交代,我們不趕時間,請~坐~。」


眾人坐下,圍了個圈,劍雪先講了他之前所見,大家隨後把目光聚焦在少年身上。


眾目睽睽,雪又壓力很大,「先讓我喝口水吧,開那破陣,累死我了。」


「水沒有,酒還剩下不少,要喝口潤潤嗓嗎~」玄蓮說著遞上酒葫蘆。


少年不接反問,「有木天蓼酒麼?」


「嘖,小白貓要求不要太多,貧僧的陳年佳釀,平時可不分給他人哪~。你不要,我自己喝。」說完玄蓮便往回收。


「等等。」雪又拿了過來,咕嘟咕嘟灌了一通,這才開始講自己的事。「我原本真是貓又,自有記憶起,一直生活在黑部峽谷,距今大概有......一千多年了吧。抱歉,我以前的記憶都在那把劍上,剛取回來,有點兒頭暈。」


「你確定不是因為喝了玄蓮大師的酒?」裕考慮要不要給雪又吃顆解酒藥,聽奇聞傳說,他興趣大著呢,不能讓小貓醉酒誤事。


雪又對裕呲了呲牙,「本貓可是千年靈貓,能被這麼點兒酒放倒嗎?」完了轉回正題,「最初那一帶鮮少人類,即使是宇耐月那邊,人也不多,很多時候,我得去沿海漁村小鎮覓食。」


「吃人靈魂?」裕問。


「廢話!都說了我是貨真價實的貓又。」雪又繼續,「餓了吃人靈魂,吃飽了睡,沒事在山里撒歡。偶爾會化作普通黑貓,去人類的地盤轉轉,也因此我得知自己被人類稱作貓又,是妖怪。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生出來的,也沒名字,身邊的伙伴,大都叫我老大。我們平時散居,月圓之夜便聚集在我的谷地狂歡,就是現在的貓又谷。」


「你身邊的伙伴,也是貓又?」裕又問。


「他們是普通貓類,山貓野貓家貓都有。我活得長,見識廣,去過很多地方,自然交友甚多,還有不少慕名而來的。就算化作普通黑貓樣,我身上氣息也與眾不同。」說罷雪又很是自信的甩了把頭髮。


「你現在的模樣看上去不超過十五歲,言行舉止也沒有歷經千年該有的穩重。」裕實話實說。


「我只是隻貓,不要拿人類的標準衡量我!至於為什麼是這個形態,我喜歡,不可以嗎?貓又可以幻化人形,男女老少、帥哥靚妹,隨我心意。還有,別打岔!」


「好,你說。」


「整個黑部川流經之地,都是我的地盤,漸漸的,人多了起來。開始我並不介意,人類是我的糧食,他們自己過來,我還高興呢。終於有一天,我的存在讓他們不得不在意,出於畏懼,也出於地域的爭奪,他們開始想辦法對付我。」


「他們請了一波又一波的人,試圖除掉我。獵人,武士,女巫,和尚。我才不怕呢,我有五百多年修為,他們算哪棵蔥。但人類不知死活,不斷的來,也越來越狡猾。我不斷的吃掉他們,卻也開始厭倦這種生活。」


「人說久走夜路,總能遇上鬼。我就是鬼,也免不了陰溝裡翻船。我中了木天蓼酒的陷阱,一時大意,幾乎快被封印,我掙紮起來,不顧一切的逃跑。功法被封,我只能以家貓形態奔命,從白天跑到入夜,中途還下起大雨,來到這裡時,已經渾身是傷,精疲力盡。」


「我想他們猜不到我敢躲在收妖伏魔的不動明王這裡,便蜷在佛像下暫作休息。我對佛說,不動明王老大,我知道你是大日如來的憤怒化身,能降伏一切惡魔。但我也知道,不動指的是慈悲心無可撼動,明指智慧明光。我吃的人,不是要來取我性命,就是貪惡齷齪之人。你大智大慧大慈悲,佛眼明辨,幫我避過次劫,我以後一定一心向佛。」


雪又說完,停了下來,時間有點兒長。


裕忍不住,又問,「然後菩薩顯靈度了你?因此你變成純白的貓又?」


「然後我死了。」雪又的聲音很平靜。「一路上,我失了很多血,大雨又讓體溫不斷流失,能跑到這裡,已經是奇蹟了。血跡雖然被雨水沖淡,但和尚們還是憑​​藉我身上特殊的氣息找到了我。我看著他們砍下我的頭,撿走我的屍身後離開。最後出門的和尚,回頭看了一眼,一道閃電,照亮他黑暗中的眼神,我到現在都記得清楚。」


「我死去的消息傳開了,一開始夥伴們不相信,每逢月圓之夜,便聚集在這山里呼喚我。但我無法回應,久而久之,熟悉的聲音越來越少。普通貓的壽命是很短的,不多久,這裡曾有群貓哀嚎的事便成了傳說。」


「我想我應該成了某種地附靈,因不願接受自己的死亡,碰巧附在了這把劍上,這一待又是五百年。我見證了這一帶人們的興衰,到最後又只剩下我一個。我想我被永遠的困在這裡了,離不開,又死不徹底。但不知為何,自與劍合為一體後,我的心便一直很平靜。」


「偶爾我還是會嘗試脫離這把劍,前段時間,幾乎成功了。剛才回到劍身,我才明白,那時化出的只有三魂中的一魂,因而沒有記憶,幾無功法,還很孱弱,還有——」雪又忿忿的說,「死性不改!」


說完雪又轉而趴在劍雪身上,「還有木天蓼嗎劍雪主人?我好像聞到了~」


劍雪化出之前隨手在山麓采的木天蓼遞給雪又,上面還帶著木天蓼子。雪又變回貓形,抱著嫩枝在地上打滾兒。


「你說當時幾無功法,但我第二天去採藥時,你便能隨我化光而行,這是為何?」劍雪問。


「因為劍雪你啊。」雪又說。


「嗯?」劍雪不明。


「我以前吃人靈魂,洗白了便攝取佛氣,主人身上的清聖之氣,簡直讓我飄然欲仙啊。」雪又滾到劍雪腳邊,又跳到劍雪懷裡。


「難道說——你在蠶食劍雪靈魂!」裕喊了出來。


劍雪並不在意,一隻手還輕輕撫著白貓。


「池田當家,劍雪的事,就數你最緊張,你看看人家吞佛童子,坐的多穩。」貓兒邊說邊在劍雪身上蹭,「佛氣不同於靈魂,是自然散發出來的,直白的說,就是劍雪身上的蓮香,要我不聞也不行呀。其實,只要與佛沾邊的都行,比如僧人,佛像,高僧用過的念珠,甚至寺院牆角都行。不過,我還是最喜歡劍雪身上的味道。」


「難怪之前只說劍雪贏便如何,卻不言輸。吾倒是好奇,若是劍雪趕汝,汝又會怎樣?」吞佛童子拖著下巴,似笑非笑的說。


「吞佛童子你就別奚落我了。我被關了五百年,現在又要齋戒,怎麼說也活得比你們長,給點面子好嗎。對了劍雪,能幫我把身體一並帶走嗎?就是那把劍。原本佛像與劍是一體的,這也是我無法脫出的原因。然而這五百年間,劍身與我融合,逐漸變化,我的回歸讓其完成蛻變,徹底獨立了。你儘管拿去使,應是一把不輸朱厭的兵器。」


「我不愛劍。」劍雪說,「但要我幫你拿著,也可。只是取下這劍,佛身殘缺,是對佛祖不敬。」


玄蓮卻站了起來,二話不說,取下不動明王的智慧劍,揮扇一掃,纖塵退盡。金色劍柄,銀白雪亮的劍身,尚未開封,卻有鋒銳之感。「智慧劍明光照見一切迷障。因緣和合,緣來順應,劍雪,也許你正需要這樣一把劍。」說罷玄蓮抬手一揚,將劍拋給劍雪。


劍雪接下劍,看著空手的佛像皺眉,「玄蓮大師,法相莊嚴非是莊嚴,是名莊嚴。即使如此,擅取佛器,仍是不恭。」


「耶~,誰說我只取不還?禮尚往來,佛祖呀,你看我這把用了十多年的蒲扇和你心意嗎?」玄蓮將扇子插進佛像右手,「夏天到了,這把蒲扇呈給佛祖遮蔭納涼,若是不滿意外觀,嗯~」


一把一摸一樣的智慧劍重新出現在佛像手中。



8.5



劍雪再次踏進佛閣,一眼便望見被調包的智慧劍,跟自己身上那把一個模樣,只是一年過去,染上不少灰塵。


『迷障嗎?』


玄蓮曾說,他或許需要這把劍斬斷迷障。可他分明記得,更深的迷障,卻是因此而來。


那日黃昏,他們住進宇奈月一家溫泉旅館。


晚飯後玄蓮拖著池田當家去旅館的紀念品店,說要裕幫忙挑一把新扇子。新的自然要勝過舊的,大當家的品位他最放心。於是劍雪跟吞佛童子先去了湯池。


黑部峽谷的風景其時已掩藏在一片清黑夜色之中。耳聽谷底黑部川湍流,隱約間對面山崗樹梢重疊,影影綽綽,在夜風中輕搖淺擺。皎月之下,室外的風呂又是一番情趣。


池邊幾座石燈籠,鵝黃燈光下,粼粼水面波光靈動、月影閃躲。雪又玩兒了一會兒猴子撈月,便爬在池邊,面朝峽谷方向一動不動。白天收作細縫的黑瞳,此刻張的渾圓。


「在看什麼?」劍雪問。


「過去。」少年說。


「看得清楚?」


「歷歷在目。」復又說,「也許還是忘了的好。」


「為什麼?」


「活得太久,也是一種煩惱。普通貓壽命不過二十年,對而我言,只若朝夕。而這些朝夕之間,卻有著讓人難以忘懷的存在。」


「煩惱即菩提。曾經擁有,便是幸運。」


「話總是說的容易。同一個靈魂,曾經交心的朋友,二十年後便不再記得你,獨自赴了往生。雖說生命輪循,我也無法克制自己不去尋找,可是終待尋得,那些變化又讓你猝不及防。調整心態,適應變化,同時又要克製過於激烈的情感,怕嚇著了對方,又......算了,難得出來放鬆,不說這些敗興話。 」雪又把剩下的苦水都往肚裡吞。還是忍不住長嘆一聲。只有一人記得,終歸是件難受的事。


劍雪好奇一件事,「為什麼你總能認出?」


「外在的形態會改變,作為內核的靈魂總是一樣的。」


「如今你也能看見靈魂?」


「當然。」


「我的靈魂,長什麼樣?吞佛童子的呢?你照鏡子,能看見自己的靈魂嗎?」


「劍雪,原來你跟裕在某些方面還挺像的,都是好奇寶寶,難怪能成朋友。」少年攤了攤手,「可惜無可奉告。」


「為什麼?」


「你我的眼睛不一樣。」


「你我能看見同樣的東西,總能說個大概。」劍雪不打算就此作罷。


「你要我描述顏色?形狀?說實在的,我們看到的東西,還真不一樣。我無法向你描述那種顏色,也沒有固定的形狀。」雪又進一步解釋道,「這麼說吧,你如何向一個全色盲描繪五彩繽紛的世界?」雪又眨了眨眼睛,露出天真無邪的表情,「又或者,我要如何向曾經的、如今不知輪迴了多少世的朋友解釋,我們曾有過怎樣的刻骨銘心?」雪又說完,竟露出一個純真的笑容。


劍雪一時語塞,那笑容讓他背脊發涼。明明泡在溫熱的泉水中,他卻出了一身冷汗,接著一陣刺痛襲心。


「當然了,你非要我說個大概,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呢,就好比我不指望與曾經的朋友再回到從前,我仍然可以向你描述一個失真的黑白世界,你可以盡憑想像,在心中勾繪。靈魂啊,就是......」


雪又還在說著,說完轉過身繼續看之前的峽谷。劍雪一個字沒聽進去,直到有人撫上他頭頂那撮亂發,才從餘悸中回神。


劍雪知道那是吞佛童子。那人動作輕柔,他感到一股暖流正從心底往上升。剛想轉頭,整個人卻被猛地按入水中。那人不打算就此收手,讓他接連嗆了好幾口水才撤迴力道。


劍雪幾乎跳了起來,咳了好幾聲,「吞——!」


剛要發作,朱厭已抵上心口,而肇事者則用若無其事的口吻說,「有時間發呆,不如活動活動筋骨。明日巳時,峽谷東面山坡,用汝今日所得之劍,讓吾見識汝之真正本事!」


眼前人邪笑的模樣,惹得他莫名上火。這人能輕易溫暖他的心,也能瞬間挑起他的怒意。他積攢了太多疑問、壓抑了太多情緒,亟需發洩的出口。


「正合我意!」

曉墨 2014-10-06 05:15
第九章




9.1



宇奈月那晚,玄蓮和池田當家晚些時候去到風呂,眼前所見之畫面,氣氛難以言喻。


雪又石化一般趴在池邊,對著幽黑峽谷發呆,周遭一切不聞不問。


吞佛與劍雪中間隔著雪又,不若平常親近。走進看,劍雪陰著臉。


吞佛童子兩手張開搭在池邊石上,臉上那份愜意看得人心慌。他睜開眼,手指輕敲著臂下岩石,對後來的兩人悠然說道,「明日一早,吾與劍雪將在貓又谷東面的山頭切磋,屆時真刀真槍,絕無放水,歡迎二位親友蒞臨觀賞。」


劍雪不說話,起身出了湯池。


玄蓮一手狠命捏著當家手腕,一手搖著新買的羽扇,扇得格外用力,「貧僧夜觀星象,明日太陽高,天氣熱,午時晴轉暴雨,入夜才停。這麼好的天氣,小裕還是留下來陪貧僧喝喝茶,下下棋,別去湊這個熱鬧了。吞佛童子,你與劍雪只管盡興。」


礙於玄蓮的提醒,池田當家的不滿掛在臉上,聲音聽上去還算平靜。他冷冷地問吞佛,「劍雪怎麼了?」


吞佛笑了笑,不避諱還未走遠的人,「也許小朋友到了叛逆期,心思大人難懂。」


劍雪的身形頓了頓,繼續往回走。



9.2



情緒爆發後,反倒能靜下心來。一人回到房裡,劍雪坐在窗邊椅子上,將之前發生的事細梳了一遍。


初聽雪又的話,如雷貫耳,一旦假定吞佛認識自己前世,所有的疑問便迎刃而解。他本想若是吞佛因為雪又所說的原因而一直沉默,便主動去確認。誰知剛要轉頭問,吞佛來了那麼一手。就在朱厭頂上胸口的同時,吞佛童子的眼神分明在說,『汝在想什麼,吾清楚。』


那一刻,他頓悟。


不料那人接著挑釁,更擺出一副『吾不會回答汝任何問題』的表情坏笑著。


他厭惡那個笑容。


不明,不解,更是震驚。


那人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難以接受。向來待己溫柔的人,為何做出這樣一番舉動?在他所有可能的猜想中,吞佛童子於自己前世不都應是知己一般的存在嗎?


劍雪靜坐在房裡,反反复复地捋著那些蛛絲馬跡。


『吞佛童子,我們是不是以前見過?』


曾經不意之問,此刻心中已是肯定。只差那人親口承認。


最初,他把那些曖昧跡像一概用巧合、偶然,去解釋,去迴避。即使到了無法忽視的程度,仍試圖淡然處之。強行壓下的情緒偶有反彈,所以他說梅林尚未取名,所以親手握上朱厭。


然而真若如此,吞佛為何不告訴他?不說,卻又暗示;問過,那人又不答。甚至故作姿態,強行壓下他探問的念頭。


雙手摀著頭,劍雪腦子裡嗡嗡作響,思緒一團亂麻。



『吞佛童子,吞佛童子……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我曾經,究竟是何關係?』


『為什麼來找我?』


『又為什麼不肯說?』


『你明明知道,我對你……』



砰砰兩聲輕扣,裕推開房門進了屋,轉身把門拉上後,徑直朝劍雪走了過去。他手裡端著一壺茶,熱氣噗噗直往外冒。


「劍雪,你臉色不太好,沒事吧?」裕關切的問。


「無事。」不知何時,劍雪已換回平素的清冷。


「那個,呃,劍雪,你明早不是要跟吞佛切磋嗎?難得遇上好對手,正巧又得了把好劍,要盡情享受……我怕你今晚太興奮睡不好,特地用這裡的泉水配和我家的……小心燙!剛煎好……」


裕還沒說完,劍雪已經拿過茶盞給自己倒了一杯。他知道那茶的作用。


「茯苓、蜂乳、丹參、百合、首烏、梔子、茉莉、酸棗仁。」劍雪抿了一口,淡淡數完茶湯成分,又淡淡地說,「池田屋​​的寧神茶,什麼時候改配方了?」


「這個.......剛才靈光閃現,多加了些料,哈哈......」乾笑兩聲,裕渾身不自在,『該讓那傢伙自己來才是。』他一心虛嘴巴就不利索。


「他讓你這麼做的?」劍雪的語氣依然很淡。


「是。」這回裕倒是答的干脆。他撓了撓頭,說,「反正我也瞞不過你。吞佛還讓我轉告,說他今晚不在,讓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別的,明天自會給你一個交代。」長吁一口氣,池田當家如釋重負。


面上鎮靜如玉生裂,劍雪目光顫動,欲言又止。


見狀裕有些著急,「劍雪,你跟吞佛童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雖然答應吞佛讓劍雪"好好睡一覺",並不清楚個中緣由。


劍雪扶著額,吃力的搖了搖頭,「我......我也不知道。」他如何也想不明白,吞佛童子為何突然轉變態度。


「......算了,別勉強。」裕拍了拍劍雪,「一會兒好好休息。」


坐在劍雪對面,裕督促人把那壺茶喝完。劍雪沒怎麼抵觸,也不怎麼說話。


無聊之際,裕撐著腦袋想,自己是越來越跟不上這幫人的節奏了。大家都知道什麼,就他一人被排除在外。


「對了,玄蓮大師說他要舉杯邀明月,對影成四人,讓我們別等他......真是,喝得連數都不識了。」裕嘀咕著後一句,見劍雪真乖乖喝完了一整壺,站起身說,「我先出去一趟,馬上就回。」


「等等,他沒對你說別的?」劍雪望著裕。


注意到劍雪抓著自己衣袖,那雙平時清透沉靜的藍眼,此刻動盪不安,裕心裡一緊。他低頭看著劍雪,認真的說,「真沒了。我純粹就是個跑腿的。要不是他說,若不能讓你靜心,"切磋"恐要提前。我也不會幫他這個忙。 」


裕之前見劍雪陰沉著臉離開,又聽吞佛那樣說,真怕二人夜裡就打起來,煎茶時不禁多添了幾味藥。眼前人的模樣,看得他難受,心一軟,把本不打算說的話也說了出來。「人在旅館門口等我回話,有什麼要轉告的嗎?」


劍雪聞言,眼瞼慢慢垂了下去,目光黯淡。即使現在問,魔也不會回答。「無。」


池田當家一路來到店外,對等在外頭的人冷聲道,「明日劍雪出了什麼事,十倍奉還。」


「刀槍不長眼。不過吾能保證,劍雪至多皮肉傷。有勞池田當家事前準備。」吞佛說完,消失在夜色中。



9.3



月升中天,雲開雲攏,黑部川的流水反照著月光,忽明忽暗。一陣夜風掃過,岸邊樹林沙沙作響。


「夏蟲聲,流水聲,風聲,草木婆娑,聽者心不同,入耳音各異。」玄蓮坐在川邊一塊大石上,一口飲罷,對身後之人道,「吞佛童子此刻聽到的,是無序的嘈雜,還是自然的簫聲?」


吞佛童子半垂眼睫,從陰影中走了出來。「萬物各有其聲,耳聽皆是心魔音。大師認為,魔又會聽到什麼?」


「嗯,心魔嗎?貧僧不知魔心中會有怎樣的心魔,卻知道此刻困擾劍雪的心魔是誰。」


「給吾這個心魔留下可乘之機的,不正是汝與一蓮託生嗎?」走近川邊,凝視水中閃動的月影,魔低聲道,「若非汝等一直瞞著劍雪,他也不會誤以為,吾是他所等待的一劍封禪。」


「你的確不是一劍封禪,但你還是當時當日殺死劍邪的吞佛童子嗎?劍雪沒有前世記憶,卻對你感到親切,一見面就生了好感。非是認錯,而是靈魂對所執之物的認定。」


「靈魂認定又如何?若今生的劍雪得知吾曾親手殺了他,這份虛幻的情誼也將蕩然無存。」


曾幾何時,魔也沉溺在這場幻夢般的重逢中,直到人在昏睡之際,柔聲喚出另一個名字。沉睡的人正做著一場好夢,卻不知那句囈語,驚醒了身旁的魔。


「所以吞佛童子,你的做法?」玄蓮轉過身,黑亮的眼珠直視月下白衣魔人。


「徹底斬除這份妄念!」



9.4



劍雪早上醒來,仍不見吞佛。他一聲不坑地吃完早飯,一聲不吭地離開。


劍雪走後,池田當家憂心忡忡的問,「沒問題嗎,玄蓮大師?劍雪剛才提著劍出門,與平日截然不同。」


「有問題你我又能怎樣?」玄蓮走去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喝完才說,「劍雪這段時間,積壓了不少情緒,現在不過是不再掩飾而已。他心中的疑問,困惑,不明情感,需要宣洩的出口,吞佛童子必然清楚。」


聞此裕眉頭緊皺。玄蓮的話他能聽懂一些,又不完全。


最近劍雪情緒波動,昨晚還與吞佛鬧了點兒矛盾。但若只是普通矛盾,不該僵上這麼久。吞佛表面上陪著劍雪冷戰,私底下仍在擔心。他納悶兒,為何關心他人的一方做得如此彆扭,被關照的一方則是更加彆扭?


玄蓮所說的疑問與困惑又是什麼?玄蓮說的確鑿,更說吞佛童子對此心知肚明,憑什麼一個認識二十天的人,會對劍雪的心思心知肚明?


「所以大師,你真的知道什麼對吧?劍雪與吞佛童子,到底是什麼關係?」


「嗯~,劍雪與吞佛童子是什麼關係?小裕啊,這個問題你要問劍雪。吞佛童子與劍雪又是什麼關係?那就該問吞佛了。這兩個問題,貧僧可答不上來~。」


「嘖。」裕白了玄蓮一眼,「大師又打太極。」但玄蓮不願說,他也沒辦法。他信得過玄蓮,更不是糾纏之人,當下搭著毛巾去了澡堂。



9.5



劍雪去到約定地點時,白衣紅發的魔正蹺腿坐在一棵樹下,背靠樹幹,手放在腦後枕著,似已等候多時。


魔輕忽地笑著,對面前默不作聲的人道,「巳時差一刻。此地風景不錯,不抓緊時間欣賞就太可惜了。」同時示意自己身旁的空地。


劍雪不語,還是走到吞佛童子身邊,坐了下來。峽谷裡吹來的風涼爽濕潤,帶著淡淡草木香,劍雪深吸一口氣,平定內心。


魔玩味地說,「單純切磋,略嫌乏味。小朋友,敢以此局輸贏打個賭嗎?」


「有何不敢?」劍者桀驁,清冷的話音飄蕩在空中。


「爽快!」魔收起戲虐笑容,「汝贏,吾便解答汝所有的疑問。」


劍雪一怔,然而他馬上想到,那人真正目的決不在此,「若是輸?」


「輸了,說多說少就看吾心情。」魔勾唇一笑,「也許,吾一個字也不想說。」


「你——!」不是說要給他一個交代嗎?劍雪坐直了身子,扭頭瞪著魔。吞佛故意激他,他明白,但不明白那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困惑與氣惱同時寫在臉上,劍雪遏抑住把魔摁在地上問個清楚的衝動,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輸、贏、論、定?」


魔還是原來的姿勢,對劍雪的怒意不以為意。「不見血的過招,不過裝裝樣子。真武者,比真本事。三處見紅者輸。」聲音一慣的低沉平穩。


劍者自問,為什麼要被人牽著走?明知這一步一步,都是魔設下的局,他仍願自投羅網。他閉上眼,想到幾天前不明所以地去了城端,初見時不明所以地請人上門……魔憑著一根過往因緣,把自己風箏般的拽在手裡,而他根本無力抗拒。「同意。」


「時辰已到。」魔者說。


劍雪站起身,一步步走了出去,直到兩人隔了十丈遠。


「汝此刻氣勢,令吾欣賞。」魔不緊不慢,轉頭對一旁觀戰的雙尾白貓道,「還不回歸劍身,助汝主人一臂之力?」


聞言雪又雙耳顫動,隨即化光飛入劍身。


「吞佛童子,你到底是想我輸,還是希望我贏?」


「也許,吾只是想一觀汝生氣的模樣。哈!」


青袍劍者執劍迎風,直視魔者金瞳。


吞佛童子翻手化出朱厭,負在身後轉了幾轉,忽而一停,「指教了。」


聲未落,招既出,轉眼便是數個回合。


清銳聖劍載水寒之功,招招凜冽,紅發魔者沉心應戰,式式逼人。


「新入手的聖劍,使起來不如朱厭順手?」魔心在刀刃,口齣戲言。


「吞佛童子,何必出言不遜!」


翻身踏上刺來的朱厭,劍雪如燕靈巧,兩步奔至吞佛面前,一個跟頭又躍出數丈遠。


魔者戰法多變,劍者剛柔並濟。一個時辰過去,兩人竟無一負傷。


「吞佛童子!你玩夠了嗎?!」


一道劍氣直奔紅發魔人,魔旋身避過,幾縷髮絲斷在空中。


「哈!不差。不過還不夠,汝還不夠認真!」


回身朱厭一撥,彈開又一道射來的劍氣,魔心思一動,內源再提,接發一招,「赦心炎!」朱厭劍射出兩道魔焰。


「千影雪!」


擋下一道魔焰,劍雪側身避過另一道。不料魔焰逆衝而來,倉促成招,七分功難擋襲心焰,劍者初傷。


「劍雪,難道吾開出的條件還不夠誘人?不足以讓汝全力以赴?」


握劍的右手滴落點點血紅,漫山流火摧折了一坡翠綠。焦熱的氣息,撩撥著綠髮人的內心。


戰局一時停歇,劍雪這才注意到,舒爽的空氣不知何時變得苦悶,頃刻間,下起滂沱大雨。


他想起來,玄蓮說,午時會下雨。


天空一片陰霾,雷聲陣陣,風雨如潑。


雨水彈面,眼前淒迷模糊的景象,似曾相識。


那是何時何地的曾經?


對面的魔,靜靜而立。劍雪不禁想,魔是在等待這一刻嗎?


朱厭斜插入地,吞佛童子一​​腳踏於其上,「劍雪,吾說過,要汝使出真正實力。」


「如你所願!」青袍劍者收神斂目,雙手離劍,催動聖體蓮功,氣運極招,「雪劍舞乂!」


「哈!這才像樣!」


躍上槍尾,吞佛童子借槍身曲勢御劍升空,迴旋間彈開舞乂亂刃。劍擊鏗然,豪雨中驚起漫天煙水朦朧。


魔者乘劍追擊,運勢再發極招,「紅蓮吞日!」朱厭劍從當空紅蓮中迸射而出。


借天時,引雨勢,青袍劍者凝指氣慣劍身,聖劍寒光奪目,劍勢萬鈞。「梅魂葬月!」


對撞的極招震的地動山搖,茫茫雨霧中,隱約可見紅發魔人白衣染血,腰際右側的血紅在一片素白中蔓延四散。


劍者袖間斷紗合著幾縷青絲被瓢潑的雨水沖下山坡,血順著左臂淌了下來。


「下一局,分出勝負或是轉機,看汝之決心。」


魔低沉的話語,混雜在風雨雷鳴中,劍雪卻聽的一清二楚。閉目睜眼,青袍人目光清灼,劍指蒼穹,勢納天地。「劍者無悔!」


魔欣然一笑,「天殤地寒!」


劍尖相抵,不出所料。然劍雪一陣眩暈,忽覺時光交錯,空間重疊。


心離神遊之際,恍然間,劍雪看見一把劍插入了魔的胸膛!


幻覺嗎?剛才明明勢均力敵。


手上傳來的溫度,燙得真切。回到現實的冷雨中,劍雪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吼了出來。「吞佛童子!你幹什麼——!」


在他失神之際,魔突然撤去朱厭,根本來不及收勢。


魔踉蹌幾步,失力向後倒去。


劍雪連忙將人扶住。沒衝著要害,劍身仍紮紮實實把人捅了個通透。


「劍雪,想起什麼了嗎?」魔嘴角湧出猩紅,胸口鮮血順著劍鋒,汩汩直流。然金瞳參不進半點他色,專注映照眼前慌亂無措之人。


「似有印象......不對!你的傷——!我讓裕給你療傷!」劍雪當下就要把人抱起來,不料吞佛竭力推擋。怕硬來牽扯傷口,劍雪只得順著人意,小心翼翼地把人扶穩。


魔伸手撥開貼在劍雪面上的濕髮,又用手背擦了擦那人滿面的雨水,帶血的唇角微微一勾,「你輸了,傻劍雪。」


聞言劍雪只覺額心一瞬灼熱刺痛,就在那人手指所觸的地方。又見吞佛童子將朱厭劍刃橫在他眼前,他看見劍鋒中的自己,額上一道血紅如焰的印記。那是他在御廚之池的倒影裡,一瞬瞥過的圖案。


「三處見紅......」明白過來,劍雪還沒來得及對這種贏法生出任何情緒,耳聽那人說出了令他動彈不得的話。


「汝前世,死於吾手。」


魔因傷聲音比平時低。然雷雨中醇純的低音,聽在人耳如石劍穿心,又沉又鈍。


劍雪腦中一片混亂,根本無法思考,脫口而出,「我不信!」


「死於吾親手設下的騙局。」


魔靜靜地說。


「我不信。」眼前的景象,似在哪裡曾經發生過,然而倒下的人分明不是自己。


「你看,此刻吾能輕易取你性命。就像剛才,吾能輕易贏汝。」


看著抵上心口的朱厭,劍雪聽見自己的聲音虛弱而無力。「我不信……」


「吾不是一劍封禪。」


「一劍封禪......」劍雪無意識地重複了一遍。


未曾聽聞之名,卻在吞佛童子說出這句話的剎那,劍雪聽見一個微弱而清晰的聲響,有什麼東西破碎了,那是早已凋零的蓮瓣,片片散落殆盡。


他確實聽見什麼東西落了地,是朱厭。劍雪低頭,看見遍地流淌的雨水,因魔血變得艷紅,錯亂交織,竟勾勒出一地妖冶。


魔因失血過多斷了意識,頹倒在他身上。劍雪這才想起來,趕緊點穴止血。


臉色蒼白到發青的魔,安安靜靜地躺在自己懷裡,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在魔左眼下方勾畫什麼。指尖移動的軌跡,他看不懂,手卻不停地畫著,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他用僅省的理智猜想,也許,這個地方,曾經有什麼東西。一個特別的東西,屬於那個叫做一劍封禪的人。


一劍封禪是誰?為什麼單單這四個字,就足以震動內心?


為什麼會在吞佛童子的臉上勾勒另一個人的痕跡?


一劍封禪與吞佛童子是什麼關係?


吞佛為什說他不是一劍封禪?


自己把魔當作一劍封禪了嗎?


然而除了欲哭無淚的心痛,除了那份虛無縹緲的似曾相識,他什麼都想不起來。吞佛童子以性命為賭注,嘗試喚回他前世的記憶,終究是徒勞。


劍雪喃喃自語,「你不是一劍封禪。而我,不再是原來的我了嗎?」


彼時青山綠水,轉眼已不復存。暴雨催打著斷枝焦葉,滿目殘破的山坡,泥濘不堪。


抱起失去意識的魔,青衣人仰頭望向灰暗的天空。雨欺面而來,冰冷無情。現實無情。



9.6



池田當家看著窗外的雨,左手焦躁地敲打著窗棱。玄蓮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著睡覺,美其名曰,閉目養神。


論私心,池田當家確實希望劍雪把吞佛童子狠狠揍上一頓。然而就在下一刻,親眼看見劍雪渾身淌水出現在門口,懷裡抱著的魔,白袍被血染紅了大半時,他不禁嚇了一大跳——不是說切磋嗎?切磋不該是點到為止的嗎?不是說至多皮肉傷嗎?這也未免太暴力吧?他所認識的劍雪,是吃素向佛的啊!


本想問問劍雪怎麼回事,但看人雙眼無神,根本不打算說話的樣子,裕改了主意。畢竟有人已經一隻腳踏進三途川了。


退去魔一身濕透了的衣物,池田當家開始處理魔身上的傷。血已經止住了,事先也準備了些藥,清洗乾淨傷口直接塗上便可。蓋上紗布,用繃帶包繞纏好,池田當家動作熟練,力道輕柔穩妥。與此同時,他深深的悟到,敢情吞佛童子勞煩他事先準備,是為了魔自己啊。


忙完吞佛那邊,把魔交給玄蓮善後,裕接著料理劍雪的傷勢。稍微得了空,看人多少緩了些回來,裕開口問一進門就發呆的人,「怎麼搞成這副樣子?」


劍雪目光呆滯,裕等了半天才聽到兩個字,「意外。」


「……」對這個答案明顯很不滿意,裕又問,「你額上的東西是怎麼回事?」他看著怪不順眼。想魔被打的那般淒慘,還有心思搞這麼個精細東西。


「......不知道。」隔了一會兒,劍雪又說,「我輸了。」


「......」


裕作出決定,還是等劍雪神誌清醒些再問吧。現在進行對話是不明智的。他完全聽不懂。


劍雪身上兩處真正意義上的傷,確如吞佛所言,皮肉傷,跟魔身上的窟窿比起來,根本算不得什麼。好在魔雖然胸口開了個洞,並非要害。失血過多是個問題,時間問題,好好調養即可。


「下次記得早點兒給人止血。如果你不想人死的話。」裕又把了次魔的脈像後說。


「......對不起。」


「等他醒了你跟他說去。我倒是不介意。」


玄蓮這時走到池田當家旁邊,裕看了看玄蓮,起身說,「我跟玄蓮大師去一趟附近藥房。沒想到傷這麼重,之前只准備了跌打傷一類的藥。 」


雨還在下,烏雲蔽日遮天。


「看樣子,真應了大師所說,這場雨是要下到夜裡了。」池田當家靠在旅館廊前的樑柱上,對搖扇看雨的僧人說。


「好雨冷人思緒,不是嗎?」


「大師,事到如今,還要隱瞞嗎?」


「吞佛童子曾經殺了劍雪。」玄蓮的口氣沒有任何變化。


裕半張著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玄蓮繼續說,「劍雪是指小雪的前世,也叫劍雪。全名是劍雪無名。那日貧僧在美女平提到過苦境雙邪,劍雪無名便是那雙邪之一的劍邪。」玄蓮頓了頓,「若我早告訴你,你還會出手救那魔人嗎?」


「我會再補上一刀,確保他死透了。」裕毫無感情地說。


正想著要不這就回去補上,裕又聽到玄蓮下一句話,「但吞佛童子也是劍邪唯一的朋友,贈名的恩人,以命換命的至交,人邪一劍封禪。」


「什麼?!這又是怎麼一回事?那他為什麼要殺劍雪?」裕甩了甩頭,確定自己沒在做夢。這一時半刻發生的事,簡直讓他無法消化。


玄蓮翻轉著手裡羽扇,耐心地說,「你看,這扇有兩面,哪一面不是扇?魔也有兩面,極端的兩面,哪一面不是自我?這個中緣由,一言難盡。只能說一切都是命數。涅磐重生的魔,找上今世的劍雪,是機緣,也是天意。這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事,勸池田當家不要過多干預。」



9.7



室內光線昏暗,遠處傳來陣陣雷鳴。天邊翻滾著黑雲,不時劃亮天空的閃電映在綠髮人眼中,驚不起一星半點兒的波瀾。


靜坐在魔的身旁,劍雪偶爾輕喚一個人的名字,或者魔的名字。心中堆滿疑問,思考打了結,唯一能解答他的魔閉目沉眠。他望著窗外黑壓壓一片飄搖風雨,雙眼漸漸陷入黑暗。


一室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魔睜開眼。屋內無光,窗外無月,黑了一片。耳聽雨勢明顯變小,淅淅瀝瀝的落著。


待雙眼適應黑暗,魔看見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綠髮人面朝自己側身蜷臥,身上穿著旅館的浴衣。


坐起身,手輕揮,屋內燭火燃了起來。


突臨的明光喚醒淺睡之人,劍雪撐起身,睜眼對上魔的金瞳。


一時尷尬無聲。


魔毫無血色的臉沖他淺淺勾了個笑,「勞煩幫吾也拿一件。」


劍雪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去壁櫥拿了件浴衣。魔上半身除了繃帶,無片縷遮體,下半身可想而知。


回到魔跟前,劍雪看了看手裡衣物,動手幫坐著的人套上。


魔心安理得地受著他人服侍,嘴上不知好歹的說,「為曾殺過自己的人穿衣,感覺如何?」


劍雪手上一停,「無。」


坐著的人接著穿,「如果​​汝想報仇,隨時奉陪。」魔對轉身欲離的人說道。


「前世之事,不必再提。」劍雪止步,仍背對著魔。


眼角流笑,魔說,「嗯,佛心人確是大方大量,萬事看得開。如此吾也不用解答汝之疑問了?」


轉身,劍雪憤然道,「吞佛童子,言出必行!」


似乎很滿意劍雪的反應,吞佛淡淡地說,「吾的確陳諾給汝一個交代。不過汝輸了,也是事實。」話音一轉,魔沉聲道,「劍雪,生前之事,還有多少印象?」


「......」


劍雪仔細回想過,除了一劍刺穿吞佛那一瞬,看見了同一時刻的前世外(那時腦中出現類似畫面,然手握之劍,是不同於智慧劍的別種模樣),就只有之前兩次瞥見過的火焰印記。一次在御廚之池,再前一次,是在莊川溫泉。他終於想起來,昏睡前一閃而過的人影,額上也有一個火焰印記,難怪覺得不像自己。然而除此之外,皆是些抓不牢的感覺罷了。


劍雪如實告訴了吞佛,末了,低聲說,「對不起,沒能記起......」


眼前人垂目低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吞佛不禁覺得好笑。魔說,「意料之中的事,不必介意。更不必說對不起。你不是該道歉的人。」


劍雪突然想起什麼,兩步上前,在吞佛身前蹲下,伸手就要往魔臉上畫。


吞佛不由地往後讓了讓,收眉抿唇,還是由了人在自己臉上比劃。


指尖在魔左眼下方勾出一道彎曲線條,中段末尾各點上一點,劍雪問,「這是什麼?」


見魔表情複雜的看著自己,劍雪又畫了一遍。


魔還是沒有回答,劍雪打算再畫一遍。不料魔抓住他的手不讓他繼續。耳聽魔低聲道,「忘了吧。汝只需要知道,吾是曾取汝性命的仇人。」


劍雪一怔,不甘不服——僅是取命仇人,他內心何來這般情感?!


「一劍封禪是誰!」他厲聲道。


「一個早已不存在的人。」


「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你覺得是什麼關係?」


「不知!」


把手從魔掌心狠狠抽了回來,劍雪質問,「若只如你所言,一個前世仇人來找我做什麼?」


「再殺我一次?」


「那為什麼不動手?」


「為什麼之前對我好得連裕都介懷?」


「你以為我什麼都看不出來嗎?!」


「為什麼不惜喪命也要喚回我前世的記憶?!」


「就為了證明你不是那個叫做一劍封禪的人?!」


劍雪越說越激動,後來幾近嘶吼,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回過神時,已雙手把魔按在地上。


竭力隱忍,魔臉上並未顯露出多少痛苦,額角卻滲出了汗水。劍雪這才注意到,自己右手壓著的那塊浴衣,正往外浸血。


「抱歉......」


從魔身上移開,劍雪坐到一邊,眼神渙散地看著前方。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么生氣。又為什麼對一個曾經殺了自己的人,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怨恨。


魔仰面躺在地上,不作聲,也不知看在何處。


沉默幾許,劍雪聽見魔說,「一劍封禪是吾由聖劍殺誡引出的人格​​。吾在那個人格時,與前世的汝結為好友。在他人眼中,似乎是至交。」


吞佛平靜地講著,講初遇,贈名,合奏鵲橋仙,圓教村換劍......直到黑蓮花苞凋零——其間那些他認為與劍雪相關的事。


吞佛在講述這段悠遠往事時,並不像一個人在回憶往昔。而像一個與之無關的人,從哪裡聽來一段曲折傷懷、令人扼腕的故事,卻用最平淡無幾的口吻說了出來。唯一能提醒外人,講述者便是當事人的,是魔所用的稱謂。


劍雪默默聽著,有時雙眼放大,然而始終不發一語。


待吞佛講完這段漫長的故事,劍雪終於開口問,「之後呢?你為什麼會來東瀛?」聲音不大。


「之後還發生了很多事,汝想听苦境歷史,還是吾的個人自傳?」魔調侃地回道。


如此一來,劍雪果然轉換了話題,「你不是自毀記憶了嗎?為何現在都記得?」


「異度魔界有一本戒神寶典,記載著所有發生過的事。吾曾看過全本。」


「所以你只是知道,而非記得?」


「記得又如何?」


「......總會有不同。」究竟如何不同,劍雪說不上來。或許,是他不想知道。他又問,「為什麼現在才說?」


「沉浸在美夢之中的人,誰看了都會心生惻隱之情,不忍將其喚醒。」


手心攥緊,劍雪心中拼命否認,不是這樣,不是他認錯,重拾的情誼不是一場浮夢!但他無法理直氣壯地反駁。聽吞佛講自己前世,如他人之事。他仍記不起過去,記不起彼時的魔,記不起一劍封禪。心中是說不出的難受與無力。也許正如雪又所說,曾經刻骨銘心的情感,言語如何描繪,都蒼白無力,他只能憑想像去填補記憶的空白。然而離真實有多遠,無可得知。


他良久不語,終而只是問,「憑什麼說我把你當作一劍封禪?」


「當日在莊川,汝昏睡時如此叫吾。」


「只是一句囈語。」他輕聲說。


「汝一定要吾長篇大論,才肯徹底死心?」魔輕哼一聲,「那麼汝說,畢生僅見過寥寥數面,每次見面兵刃相向,最終死於對方騙局,這樣的前世仇人,誰會與之一見如故?除了汝將吾認作一劍封禪,還有其他可能?哈!」


魔自嘲般的笑了出來。劍雪無名從鎏法天宮一路追著他,口口聲聲說著『吾要殺你!』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


「你曾救過我一次。」劍雪冷靜地說。


「那又如何?最終吾還是殺了汝。汝生前亦誓要殺吾。」


「那你為什麼來找我?」劍雪突然問。


魔沉默。


「在你眼中,我是誰?」


「在你眼中,吾又是誰?」


如何答的出,根本記不得了。「我所認識的吞佛童子,是真實的吞佛童子嗎?」


「你說呢?」


魔總是這樣反問,劍雪心中不悅,但魔有權不答。「幾時離開?」


「明日之後。」


雖已料到,心中仍是一陣失落。他擔心魔一去不返,進而疑問為何有這樣的擔心。但這些問題,他無法問魔,魔也無法為他解答。興許魔還會說,自己到現在還把他當作一劍封禪。


「為什麼要走?」賭氣似的,劍雪接著問。


「為什麼要留?」


劍雪給不出理由,繼續​​問,「會再見嗎?」


「隨緣。」


注意到什麼,魔決定提點一下頭腦過熱,遺漏了身旁關鍵的人。「某些問題,與其問吾,倒不如問問身邊之人。不是早有人聽過北域雙邪的傳說了嗎?」


劍雪當下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有人輕叩了兩聲房門。門被拉開,玄蓮與裕回來了。



9.8



站著的三人對視一番,躺在地上的魔先坐了起來,開口道,「特意留出這麼長的時間,玄蓮大師可謂用心良苦。吞佛童子感激不盡。」


聽了魔半真半嘲的話,玄蓮只道,「嗯,看來吞佛童子已經交代的差不多了,不需貧僧贅述。」轉而看向劍雪,「小雪,你疑問為何我與一蓮大師一直瞞著你。這個問題,恐怕只能由你師父親自解答,貧僧只是奉命行事。更有些事,你一蓮師父對我也守口如瓶。要現在就回去嗎?」


裕以為劍雪會立即化光走人,誰知那孩子低頭思量一番,又看了看他手裡藥包,道,「該換藥了。」


吞佛衣服上浸出了一大片血,池田當家看見了,仍頗感驚訝。「我來便是。劍雪,你急就先回去吧。」


「不差一天。」聽上去挺冷靜,人已過來取走當家手上包裹,開始準備。


吞佛童子看著劍雪,目光深沉。注意到池田當家的視線,魔轉頭對人說道,「多謝。」


裕此刻情緒​​穩定,只是看那二人身著同款浴衣,頗為登對,他煩自己怎麼蹦出這麼個念頭。將吞佛童子原先的衣物扔過去,「一會兒換上,如果你們還打算去的話。」不帶任何情感。


「只要劍雪沒意見。」吞佛童子伸手接住。


今夜本計劃去沿海城市漁津看螢魷。旅館的浴衣不可外穿,所以裕要二人換回原來的。不知用了什麼魔法,當家先前帶走了二人衣物,拿回來時跟新的一樣。


問題是劍雪還有沒有心思去。裕想。


劍雪準備好藥後,由他接手。他忙著手裡的事,聽見劍雪不久出了門。待他忙完,吞佛童子穿戴整齊,劍雪回來了,換了身衣服,手捧一碗湯藥。


為給那二人足夠的時間和空間,池田當家與玄蓮之前在別處待著。當家百無聊賴,讓玄蓮把北域雙邪的故事完完整整給自己講了一遍,心下百感交集。他大概能夠理解劍雪對吞佛童子一​​見如故,再見知己。然而親見劍雪對魔的態度,仍是不大明白。他想,若自己是吞佛童子,此刻一定是要掉眼淚的。


魔沒掉淚,連個謝都沒道。劍雪靜靜遞過去,魔靜靜喝完。魔起身說,「走吧。」劍雪跟著走了出去。


「劍雪決定留下,自然會按原計劃走完這一趟。小裕啊,再不動身,人就走遠咯~。」玄蓮衝當家臉來了一扇子。


被風吹了點兒神回來,裕發現自己是唯一正常的人。不說那兩個前世今生糾纏錯亂的,玄蓮也是個怪和尚。他驚訝地問,「大師還有心情看螢魷?」


「一年到頭,就四五月份能看,還是合家旅行,為什麼沒有?」玄蓮站在門口道。


「可這氣氛也太詭異了。大師,我怕。」


「那貧僧先走一步。」


「......」裕提了提袴,幾步趕了上去,「大師留步!」

曉墨 2014-10-06 05:16
第十章




10.1



月明星稀,長空寂寥。幽森水面與夜空在天際融合,混沌難分。


曲長的海岸線上,亮藍光團如星子灑落,又如燃燒的熒火,點亮水與沙交界的長灘。浪濤一波一波推上岸,又一波一波退回海中,帶不走為繁衍而駐留淺灘的生命。


夜色中兩個修長身影,拖著斜長的影子沿灘緩緩移動。魔在前,人隨後,始終保持一步的距離,只聞濤聲。


劍雪此前決定留下,看似鎮定,實則並未經過細緻考慮。時間所剩無幾,他想看清魔心,怕這一去便是一輩子的錯失。那時他忽然意識到,其實,他從未真正了解過魔,更不必說身為劍雪無名的時候。那時侯的自己,眼中大概只有一劍封禪吧。


螢魷的光很漂亮,他以前來看過很多次。有時天空雲層厚得看不見月,有時則佈滿星輝,但無論怎樣的夜空,都比不上淺灘的熒光。生命的花火,總是奪人眼目。


然而他無心觀賞。


魔真如自身所言,不再是一劍封禪了嗎?可是這些日子,與他相處的那個魔,也不像那人口中的吞佛童子。


想跟魔聊點兒什麼,又不知怎樣面對這層關係,站在什麼樣的立場。魔不再開口,他也過了先前的亢奮,開始無所適從。以往在禪照寺,兩人間的沉默若是顯得過長,總是那人先開口解圍。


想听魔說說話。


默默跟在身後,目光停在魔的衣袍上。輕輕擺動的長袍返照輝月,彷若他的思緒,微微擾動的一片空白。



10.2



大概是過了許久,有意隔很遠的兩人趕了上來,說要先行返回。臨行前,裕囑咐掛傷號的注意休息少吹風。那兩人一走,周圍又安靜下來。


潮水起落,潮水起落,劍雪終於按奈不住,率先打破沉寂,「回去吧。裕說的沒錯。」


兩人自離開旅館後的第一句話。


魔止步回身,「汝在擔心?」


劍雪看著腳邊熒光,有些茫然,「擔心與否,重要嗎?」


「有人關心,自然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魔淺淺笑了笑,轉身繼續前行。未走幾步,忽感肩上一沉,接著被身後之人強行轉了過去,那人臉上的擔憂,再一次讓魔觸動。


「身受重創,五十里疾行,昨夜未眠,還要再熬一夜嗎?」算上立山那天,吞佛連續兩天沒睡了,劍雪現在有些後悔,不該答應魔出來,「跟我回去。」


「三更天的海風,偶爾吹吹也是不錯。」魔輕鬆說道。


「逞強!」凝眉對上魔的金瞳,劍雪不自覺加重了手上力道,「現在狀況到底如何?說實話!」


吞佛的肩有些痛,不過臉上仍是笑,「實話是吾確實在逞強,只怕無力返回了。」


深吸一口氣,劍雪心中憂慮,卻見那人毫無自覺,似乎笑得更燦。無奈,「先找地方坐下。」他即刻打消了把人抱回去或者背回去的念頭,醒著的魔怎麼可能同意。


悶聲拉著魔往岸邊樹林走,來到一棵兩人才能合抱的大樹下,劍雪拾起附近掉落的樹枝堆在一起。吞佛坐下時順手點燃了。


濤聲隱約可聞,松枝隨風輕響,柴火偶時炸裂的聲音,格外顯吵。


兩人坐在火堆同側,不近不遠。劍雪見那人偶爾用樹枝撥弄兩下篝火,火光中的輪廓溫暖而柔和,連那頭如主人般囂狂的紅發,顏色也變得溫馨起來,心中出現另一個名字。「散盡的記憶,完全沒有恢復?你所說的雙邪過往,僅源自戒神寶典的記載?」他問。


吞佛一隻手撐起下巴,半瞇著眼看他,「為何執著於吾之記憶?」連嗓音也染上了松木烘烤的溫度與薰香。


「你曾說,一個人的過去,會在潛移默化之中改變那人。你當時決定殺我,現在又......」


劍雪停下來想一個合適的措辭,聽見魔說,「其實汝想說,吾是被一劍封禪的記憶影響,因此待汝如故友。對嗎?」


「不然是為什麼?」吞佛童子的人格,那時不是殺了他嗎。


劍雪期待著吞佛的回答,那人悻悻笑了一聲,目光移回火堆。火光跳躍,光影映在那人臉上,明與暗,冷與暖,交替變換。


劍雪突然記起立山清晨見過的笑容,本不打算問,現在心情不同了。吞佛越是不說,他越是想問。「那天為什麼笑?」


劍雪問的突兀,吞佛很快領悟,「御廚池旅館的早上?」


劍雪點頭。


魔憶起那時他仍在思考劍雪與劍雪無名對於自己的意義,一夜未果。天明時分,他轉頭看向屋內,其時光線已足夠明亮,那人沉靜的睡顏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人漸漸轉醒,將醒未醒時帶著些許懵懂。睫毛微動,雙眼睜開,澄明眼波傾瀉而出。猛然間,魔意識到,那朵蓮,花開花謝,輪迴往復,純粹如初。


久思之後,吞佛童子不答反問,「蓮花盛開前,是什麼?」


為何魔反而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劍雪還是答了,「菡萏。」


「凋零之後呢?」


「尚餘蓮蓬。」


「之後呢?」


「嗯?」


一時迷失,劍雪低頭思索一陣,突然望著吞佛,「你想說,不論何時,蓮花都是蓮花?」


吞佛不置可否,抿著的唇拉出一個似有似無的弧度。


又是曖昧不明的回應,劍雪有些洩氣,抱膝低頭,專注眼前火光。不一會兒,一隻手落在他頭頂,肆無忌憚地把玩起那一頭捲髮。


劍雪眉頭擰著,目光偏到一旁,最後乾脆閉上眼,然而始終不見制止。他感到魔的動作,從最初的草草撫弄,漸漸變得輕柔。



10.3



最後一站,冰見雨晴海岸,他們次日下午才動身前往。


頭天夜裡,劍雪後來低頭看火,魔停下手上動作後,久未出聲。劍雪感覺不對勁,轉頭一看,那人靠在身後樹上一動不動,閉著眼,當下驚了不小,生怕吞佛出什麼事。


原來只是睡著了,還睡的死沉。把上魔脈,雖穩猶虛,不放心,把魔打橫抱起帶回旅館讓裕又看了一遍。


裕說並無大礙,但要多休息。


他在心中抱怨,那魔總擺出一副運籌帷幄的架勢,兩次都是他來收拾殘局,跟成天吵著要殺吞佛童子的一劍封禪也沒差,到頭來都是他的事。於是劍雪打定主意,剩下的時間裡,凡事都要按他說的來。


早上,吞佛說好了,可以走了。他說不好。四目相對,吞佛童子被按回床上。


中午,池田當家來給吞佛換藥。劍雪說,我來。當家不肯,你手上傷還沒好。劍雪說,我來。


池田當家的手法醫者良心,劍雪的動作如羽毛般輕​​柔。


擦拭乾淨傷口,細看之下,新傷附近有個淡淡的痕跡,長約兩寸。劍雪手指輕觸上去,沿著痕跡滑過。「這裡?」


「是。」


「我呢?」


吞佛抬起左手,食指在劍雪心口劃了一條線。


不再說什麼,劍雪繼續換紗布,纏繃帶。


未初,吞佛說,可以走了。池田當家把過​​吞佛脈象,說,可以走了。劍雪說,午休。吞佛童子被按回床上。


所以他們來到義經岩時已近酉時。


池田當家說看過義經岩,到此一遊成就達成,準備跟玄蓮大師一道先撤。臨走前對打算繼續留在長灘散步的人說,「昨天夜裡就在海邊吹了大半夜風,今天又要逛到天黑,這麼惜別離,不如不要走了。我家地方還算寬敞,禪照寺寮房常年放空,本當家誠心邀請,劍雪肯定樂意,吞佛童子考慮考慮?」


劍雪聽了,也看著吞佛。


「池田當家的好意,吞佛童子心領。然天下宴席,豈有不散之理。劍雪,你說呢?」魔的回答不帶分毫猶豫。


綠髮人轉頭看向遠處,輕聲道,「相逢是緣,緣有聚散,散時隨緣。」語畢丟下身後三人,徑自走遠。


吞佛童子眉峰微蹙,對池田當家和玄蓮道了聲「請。」轉身跟了上去。


池田當家雙手抱在身前,對玄蓮聳聳肩,「劍雪也是,明明不想人走,又不肯放下身段兒挽留。大師你說?」


「吞佛童子的決意,任誰也難改,劍雪恐怕是再清楚不過。」


「可大師你看,」裕用下巴指了指已經走遠的二人,「吞佛童子對劍雪的在意程度,跟我是不相上下,為什麼還決定離開?」


「嗯~。」玄蓮手中的羽扇又晃了起來,「是否跟你不相上下,貧僧不好說。魔心中的想法,貧僧也不敢妄自揣測。但有些時候,有些情感,唯有經過時間與距離的沉澱,才能得見真心。」



10.4



趕上默默前行之人,吞佛童子合著那人步調,並肩跟在一旁。身旁之人不語,看得出不大高興,吞佛童子仍很享受此刻的海闊天空。海鳥在天空盤旋鳴叫,一點兒也不吵,一切都遠遠好過他的預期。


莫約過了半刻,吞佛童子開口道,「生氣了?」聲音意外的柔和。


「沒有。」回答卻略嫌冷淡。


「不好奇為何最後一日來此?」仍是好言好語。


「請講。」


心中暗笑,分明生氣了。吞佛說,「既然沒興趣聽,不如換你來說。問了吾這麼多問題,也允吾問兩個?」


「好,兩個。」


吞佛失笑,等到不那麼想笑了,才道,「為何一心想入佛門?」


「無特別原因。生在寺院,耳濡目染,順性自然罷了。第二個?」


「嗯。」魔沉吟一聲,「僅只兩個問題,這樣的回答略嫌敷衍。」


「何來敷衍一說?」


「既是順性自然,又何必執著?」劍雪為這事還鬧過脾氣,吞佛記得。


劍雪低頭不語,過了一陣,開口道,「為何我名劍雪。」陳述句。「兒時無心之問,師父的回答卻讓我想了很久,想入佛門的念頭,便是生自那時。」


「一蓮大師說了什麼?」


「他說,若是有緣,我便能取回本來的名字。我當時以為那是皈依後所得的法號,之前所言,也是事實,因此想要剃度為僧。」


「嗯......剃度嗎?」吞佛伸手從那人身後挽起一縷青絲,過腰的長發順直柔滑,「可惜了。」放開髮絲,手又不安分地在劍雪頭頂撥弄了兩下,「真是可惜了。」


劍雪表情不大自然,別過頭,「滿意了,第二個。」


吞佛其實還想問,現在是否仍想當和尚,不過他只能再問一個問題,也差不多能猜到答案,最終換了一個。「如何知道吾前夜未眠?」劍雪昨晚說出那話,他還微微吃了一驚。


「猜的。」劍雪答的很乾脆。


「哦?」吞佛有些意外,「語氣倒是十分肯定。」


那晚若不是裕的茶,他絕對睡不著,劍雪因此推測吞佛應該也差不多。但這樣的類推事實上毫無根據,他偏偏無端確信。「猜就不能說得確定嗎?已具實相告。現在我想听,為何來此?」


劍雪說話毫不客氣,吞佛童子心情依舊好。「這里天氣好的時候,譬如現在,能看見立山連峰。」說時吞佛抬手指向遠處連綿雪峰。


劍雪順著望了過去,天氣晴好,初夏日長,幾日前的所在,明潔中籠著一層輕薄霧色,似仍封存著當時的美好。現在想來,心境截然不同。


吞佛又說,「這片白灘,是吾行走東瀛,最心怡的海岸景緻。初來此地時,吾曾想,如果能與劍雪無名並肩行遊,遠離江湖是非,悠然遣賞世間美景,會是怎樣一番心情。」


聽到劍雪無名四個字,劍雪腳下的步子慢了半拍。


吞佛繼續說,「不止這雨晴海岸,昨夜漁津螢魷,前日黑部谷,立山,莊川溫泉,還有很多地方,吾都曾這樣想過。」


身旁之人止步,劍雪也跟著停下。魔伸手搭在他肩上,問他,「所以剛才汝步伐微亂,是因為吾說的是劍雪無名,而不是你嗎?」


呼吸止了一瞬,劍雪睜眼看著魔,幾欲張口,又閉了回去。最後,他眉峰一收,「是又如何?」


「那麼汝到底是誰?心中可有疑惑?」


「活在當下,我就是我!」


吞佛笑,「汝之態度,吾向來欣賞。不過汝心中仍有疑問,不可否認。汝昨日問吾,在吞佛童子心中,汝是誰。這個問題,吾能回答,只要汝能無半分疑慮地說出,在汝心中,吾又是誰?」


吞佛童子臉上不再是之前輕鬆隨意的神情,劍雪注意到了。清藍的眼瞳漸漸失去光彩,他把目光移開了。


魔鬆開壓在他肩上的手,觸上他額心的印記。指尖沿著紅紋勾畫,惹得他眼睫輕顫。他聽見魔說,「你不需知道吾之想法,去找自己心中的答案。」



10.5



這晚他們住在池田屋旅館。是的,這是池田裕家的產業,離海岸非常近。本來吞佛定的冰見溫泉鄉,事實上更近,裕臨時改了地方,說自己家的住著舒服。


池田當家看著那兩個人,看著劍雪,心裡著急使不上勁兒,想為劍雪做點兒什麼,思來想去,只想到這個。他想最後一晚,說不定劍雪想親自下個廚什麼的,自己家的店方便些。


那兩人回來,劍雪果然這麼說了,他當即為自己的機靈點了個贊。後來他嚐著劍雪的手藝,嗯,要點三十二個。


「聽說吞佛童子在禪照寺的時候,都是吃的特供,說來我都沒這待遇。」裕夾了一塊醬汁螢魷塞進嘴裡,肥軟勁道,汁液香醇,冰涼可口。


「此話怎講?」劍雪奇怪地看著裕,哪次他來不是自己下的廚?


嚥下一塊昆布捲白蝦,裕解釋道,「你看,吞佛童子一​​共在禪照寺待了十六天十五晚早中晚共四十六餐外加一次茶道招待,我哪有吃過那麼多?」他去禪照寺的時候少,通常當天去當天回,這幾年算下來,還真比吞佛少兩頓。


劍雪聽了懶得理他,低頭給自己倒茶,見身旁人茶杯空了,順手滿上。


裕看了看自己空了大半的杯子,直晃玄蓮手臂,「大師你看,大師你看!有了吞佛,劍雪眼裡哪還有我這個兄長!」


「哎呀,哎呀,小裕啊,貧僧看見了。」玄蓮整個人都晃了起來,試圖穩住右手酒杯。「別說你,我都被拋棄了,但你要再這麼晃下去,貧僧這杯酒就全灑了。」趕緊喝掉剩下的,玄蓮道,「再說你喝的是酒,你要劍雪拿茶壺給你滿上嗎?」


撇撇嘴,裕老實了一會兒。


吞佛童子被禁酒了,所以喝的茶。


早上劍雪說,『痊癒之前,不可飲酒。』


吞佛笑,『悉聽佛旨。』後來的一個多月,魔滴酒未沾。


裕又問起吞佛明日什麼時候走,去哪裡。吞佛說想去北邊那塊陸地看看,明早從冰見的港口出發,剛好有認識的船主順路經過此地,今夜已經靠岸。注意到劍雪臉色陰了一層,裕忙笑說明早大家一起去送行,吞佛童子別夜裡偷跑。


飯後玄蓮拉上吞佛出去了一陣,說讓吞佛給他牽個緣,認識認識那位船主。行經東瀛列島的船可不多,他還沒出過本州,有機會也想搭船出趟遠門長長見識。


兩人出去後,裕問劍雪,「你不介意他曾殺了你?」


劍雪低頭看著吞佛茶杯,杯空見底,他安靜地說,「知道時很震驚,但不算太傷心。我一度非常難過,但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是因為我記不起過去,他又否認自己是一劍封禪,我還因此情緒失控過。可我不恨他,是不是很奇怪?」


「嗯......」裕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也許是因為你捅了他一劍,算扯平了?」


劍雪想了想,很快否定,又問,「你覺得,我跟他,算朋友嗎?」


裕端起酒一口飲盡,杯子啪的一聲放回桌上,「你這麼問是要氣死我嗎?你對他明顯比我好,他對你......嗯,也就比我差一點點,怎麼不算?來,給我倒酒。」


「自己倒。」


「你看!」


裕氣呼呼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大半,說,「我不是你,所以沒辦法體會你的心情。但在我看來,你倆就算不說話也知道對方心裡想什麼。」


「可我並不知道。」


「我是說感覺。就是你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給人的那種感覺。」


劍雪似乎很困惑,「為什麼?」


「......」


裕也不知該怎麼答,又想了一會兒,「感覺的事,說不出個所以然,就好像喜歡一個人,並不需要理由。」算算時間,裕說,「我去給吞佛煎藥,人回來應該剛好,順便再給你煮壺梅茶。」


拍拍劍雪,裕站了起來,走到門口,聽見劍雪輕道了聲,「謝謝。」


裕知道這不單為煎藥煮茶,回頭笑道,「跟我客氣什麼。再說我已經打定主意,往後要去你們那兒多蹭兩頓飯。」出了門又把頭伸回來,「只吃特供!」



10.6



裕回去的時候,兩手端著托盤,心想一會兒得用腳敲門,拐彎撞見玄蓮剛進去正要關,趕緊叫住,然後才注意到大師懷裡抱著兩袋烤螢魷。「這東西店裡也有啊,大師喜歡隨便吃,怎麼從外面帶回來?」裕問。


等裕進了屋,玄蓮樂呵呵地解釋道,「船主的一點心意。」又指了指吞佛剛放下的兩壇酒,「本來是給吞佛童子準備的,貧僧沾光也得了一份。吞佛童子不便飲酒,這佐酒佳餚和陳年佳釀就都落到貧僧手裡了。」


放下托盤,裕從玄蓮那裡抓了一隻烤螢魷,還熱乎著,咬一口,外香里嫩,頗有滋味。「嗯,不錯。」裕連連點頭,「大師廣結善緣,福報來的真快。」他原以為玄蓮只是找個藉口跟吞佛童子單獨說話,想不到真去了。


「小裕啊,今夜月盈風清,不如你我暢飲,別浪費了這好酒好菜好辰時。」玄蓮道。


裕聽了眨眨眼,「這裡一個吃素,一個被禁了酒,大師咱們還是別招惹人家,去別處對飲吧。」拎起那兩壇酒,裕說,「我問問麻衣還有哪些房間空著,大師你來挑。」


「嗯~,好提議。」玄蓮說罷跟裕一起離開,連一直窩在劍裡的雪又也跟著溜了出去。


拉上門,吞佛童子悠悠踱去桌旁,在劍雪對面坐了下來。人定將過,時近宵分,牆上台上燭火通明,看上去大有秉燭夜談之勢。


劍雪一一拿出托盤裡的東西,倒出一碗湯藥推至吞佛面前,兩個茶杯各自滿上。見吞佛托著下巴看他,沒動那碗藥,說,「趁熱,不燙。」藥剛煎好,他用寒氣降過溫,應該正合適。


吞佛這才喝下,放下碗又繼續像之前那樣看他。


劍雪沒在意,端起梅茶抿了一口,「冰見小鎮,據我所知並沒有開去北海道的渡船,船主專程來接你?」


也喝一口茶,吞佛道,「為吾而來,也確是順路,只是原本不會在冰見停留。」


「舊識?」吞佛童子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孤單,劍雪安心了些。


「吾初來東瀛便是乘的那艘船,後來有一段時間隨船遊歷。船主豪爽好客,喜歡收集各地傳聞,吾與他講過一些苦境之事,倒還聊的不錯。」


因為劍聖的關係,船主一開始便對吞佛童子禮遇有加。後來兩人在横浜港口偶遇,船主熱情邀請,吞佛閒來無事,於是登了船。那艘船不是專門的客船,大部分時候由著船主心情繞島而行,更多時候停靠在沿海各大城鎮,沿途做些商貿,對吞佛而言就是另一種旅行方式。路上二人得知劍聖為阻棄天帝,身化劍陣元神散盡,心裡都不好受。船主當時大哭了一場,吞佛陪著痛飲,那天兩人都醉了,此後交情倒深了不少。吞佛在心裡過了一遍,沒說出來。


「什麼時侯決定的?」劍雪問。


「一個月前。」


彼時吞佛尚未遇到劍雪,船主通知他下月會經過富山灣,問要不要去之前沒去成的北海道轉轉。吞佛那時想這邊也逛的差不多了,便應了船主邀請。現在改主意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吞佛不認為有這個必要。


再品一口茶,吞佛道,「此回的梅茶溫軟甘甜,飲後又有一絲苦味,與清香中帶有微酸的暮雪不同。」


「裕用的是白梅花蕾,加了枸杞。」劍雪說著揭開蓋子,幾粒長圓飽滿、色澤鮮亮的枸杞飄在茶水錶面。蓋上蓋子,劍雪發現對面的人又在看他,終於問,「為什麼一直看我?」


吞佛說,「有意思。」薄唇拉開,笑意明顯。


劍雪沒想就說,「跟劍雪無名不一樣,是嗎?」


「是有些不同。」


不知怎麼的,劍雪聽了心裡不舒服,沒接話,低頭看著茶杯。


「但吾喜歡。」吞佛說的很自然,就好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劍雪愣了一會兒,發現自己的心撲撲跳了起來。抬眼見吞佛正盯著自己面上帶笑,金瞳射來的目光讓他不大自在,那人見狀笑得更加明顯。強作鎮定,劍雪道,「我臉上有什麼嗎?」


就像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吞佛說,「有。牽掛,不捨。」


「……」原來早就被看穿了心思,吞佛說的直白,讓他頗難為情,一時不知該看什麼地方。


那人又說,「因吾一句話失落,一句話心動。」


又說,「現在是被當麵點破的尷尬。」


又說,「臉紅了。」


黑暗突臨,一陣勁風吹滅所有燭火。


「看夠了,笑夠了,睡覺!」


吞佛童子笑出了聲。


劍雪慶幸吞佛沒把燈點回來,他的臉現在燙極了,也許比莊川那次還要紅。想到裕之前說過的話,『至少對了一半。』


等他平復下來,雙眼漸漸適應黑暗,吞佛童子沒笑了,靜靜坐在那裡,不再是之前托頷的姿勢,坐得挺直端正。


藉著月光,他能看清那人輪廓,白色的衣袍很容易辨認,只是看不見臉上神情。


兩人就這麼坐著,沒說話,不動作。窗外蟲兒唧唧叫著,時兒風來,樹葉嘩嘩響一陣,月色清涼,雲淡星疏,本是良辰。


屋內除了桌椅沒什麼陳設,明淨月光托出器具黑影,兩張鋪在一側的純白被褥格外顯眼。


許久後,對面的人站了起來,劍雪知道,那人是依言去睡覺。吞佛童子今天對他近乎唯命是從,反而提醒著他那人即將離去,他不時想,『明日一別,可有歸期?』


站起身,劍雪也繞去桌對面的被褥準備睡覺。吞佛童子在他經過時忽然叫住他,「劍雪......」


「何事?」


吞佛童子轉過身與他正對,劍雪在黑暗中隱約看見那人的手抬了起來。


以為吞佛又要撓他頭髮,微微偏過頭,劍雪想算了忍忍吧最後一次,誰知那人遲遲沒動,轉回頭,吞佛童子的手停在他面前。人背著月光,只能看見大致輪廓,但他非常清楚,甚至能感覺到那隻手散發出來的溫熱。


那時心中應該是空白的,但他牽過那人的手貼在了自己臉上,暖心的溫度。


吞佛大概一時詫異,手指動了動,很快又放鬆下來,倒是他抓著吞佛的那隻手有些抖。不去理會這些細節,他領著吞佛的手放到自己另一邊臉,「我沒哭,臉也不燙。」他說。但這句話聽上去更像一個藉口,解釋這個過於曖昧的動作。閉上眼,記住這個溫度,那人的掌心太讓他眷戀,不想放下。


然而終究是要放開的,劍雪道了聲晚安後睡下。


吞佛很快也睡在了旁邊的床上。


不如想像中的難以入眠,劍雪想可能是因為那壺梅茶。睡前又想,也許裕說的對。


次日一早,兩人像平日一樣,吃飯換藥。玄蓮跟裕來敲門,四人不久便一起出了旅館,往冰見碼頭方向走。


路上玄蓮跟裕說說笑笑,吞佛劍雪偶爾搭句話,大家都十分默契地沒提離別之事,就像他們只是去散步,就像昨天在雨晴海岸那樣。


到了碼頭,近看那艘在小漁船中顯得異常雄偉的客輪,眾人一時都安靜下來。


甲板上站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偏瘦,頭髮花白,但腰桿挺直,精神矍鑠,正往他們這邊看。劍雪想也許那人便是船主,又想起幾天前一起看過的《船弁慶》,想到靜御前踏波起舞送別源義經。甩開胡亂發散的思緒,他又不是女人,也不會跳舞。


這時吞佛道了聲,「請。」眼光掃過三人,在劍雪身上稍作停留,負手轉身而去。


劍雪沒說再會,他什麼都沒說,默默看那桀驁背影遠去,看那頭紅發在風中飄灑。晨風微冷,劍雪覺得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被那人帶走了。


然而不多時,他便轉身往回走,裕注意到後連忙跟了上去,「你不問他留個聯繫方式?萬一就此斷了音信,那可是抱憾終生的事。」


劍雪閉目,只答,「求不得。」


正想問,捨得嗎?人已化光而去。裕想起來,劍雪還有要事問一蓮託生。



10.7



上午的碼頭有些冷清,漁民早就出海了,只剩寥寥幾艘小船零星散佈。劍雪朝天邊望瞭望,天際有云,霧靄淡薄,跟一年前差不太多。然而少了一艘氣派的客船,小港顯得寒磣多了。環顧一圈,劍雪朝長灘走去。


長灘與過去並無兩樣,遠處立山閃著潔白的光輝,看上去遙不可及。


『為什麼不告訴我?明知吞佛童子是誰,為何保持沉默?』


『師父和玄蓮大師為何知道過去之事?又為什麼一直隱瞞?』


『為何我名劍雪?即用生前之名,為何去掉無名兩字?』


那天他趕回禪照寺,直奔方丈室,找到一蓮託生,顧不及禮數劈頭就問。


一蓮託生讓他先喝口水,平靜下來,拉他坐到身邊,慈眉善語,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僧人和緩的聲音有一股魔力,總能安撫他躁動的內心。


他漸漸冷靜下來,聽師父緩緩道出事起緣由。


『那年彼岸日前一天,為師在禪定中見到一道蓮光,蓮光中出現的人,與現在的你如出一轍,額間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火焰印記。』


真是個意外的答案,原來是自己。那年春分彼岸日伊始,正是三月二十一日,原來自己並不是在古洞池被撿到,而是在古洞池孕化。


『你講了過去,為師問你為何今生仍不願放下,你說似曾相識。你說吞佛童子記憶散盡,再見到化為晶蓮的你時曾說,似曾相識。』


『未曾向你提起,是遵從你自身意願。你說前仇舊恨,往世恩怨,不該影響今生的你做出選擇。』


『留取一半名字,只為一線機緣。有緣做回自己,無緣亦有新生。天有命數,事在人為。這是你當時的原話。』


師父轉述了從"自己"口中聽到的過去,與吞佛童子所述並無二致,還告訴了他後來打聽到的一些傳聞——那些吞佛童子有意不談,卻讓他聽了之後,只覺那人明明也是一劍封禪的事。


他問師父,為何吞佛童子不願談之後的事,為何否認自己是一劍封禪。一蓮託生反問他,『如今吞佛童子是一劍封禪,還是吞佛童子,對你而言,重要嗎?』


那時心中一念閃過,可他沒能抓住,他對師父說,也許對我不重要,但我的回答對那人似乎很重要。


一蓮託生聽後笑著點了點頭,卻不再說話。


海浪翻滾著衝上沙灘,去時又帶走了他先前的足跡。衣擺以下早被海水浸透,劍雪毫不在意,又似根本沒有察覺,口中喃喃念著,「為何不說......」


這一年來,劍雪時​​不時這麼咕噥一句,雪又都當他自言自語,今天忽然心血來潮搭了腔,「若不是當年因為吞佛童子自毀記憶斷了你的執念,搞不好你現在還是那朵癡等著一劍封禪的黑蓮花苞呢,要我我也不說。」


「你的意思是,吞佛童子怕我重拾對一劍封禪的執著,才不說後來之事?」也許雪又說的有道理,「但他真的不是嗎?那為何失去記憶的他,會選擇一步蓮華?為何後來又有人邪再現破金銀一說?甚至最後選擇了背叛?」


白貓在劍雪肩上打了個哈欠,「一劍封禪怎麼會殺劍雪無名呢?吞佛童子希望你能接受完整的自己,又過不去自己心裡的坎兒。」說得就像是件明擺著的事兒。「也難怪,感情越深,越容易看不開,你們兩個都是。」



10.8



不久禪照寺多了一位法號叫無名的僧人。


準確的說,是沙彌。


劍雪不滿二十,不夠年紀受比丘戒,頭髮還留著,但這並不妨礙池田當家無名禪師無名禪師的叫他。東瀛戒律與苦境不同,若按苦境標準,東瀛和尚幾乎都得算居士,都叫"帶發修行"。真要說起來,劍雪除了尚留有頭髮外,更接近中原那幫和尚。不過劍雪的頭髮過了二十歲也沒剃。


順說玄蓮是剃了頭髮的,所以當初吞佛童子沒能一眼認出來。玄蓮常拿劍雪打趣,說無名禪師不單長發過腰,還滿面愁容,沒有職業形象至少要有職業道德,人前裝豁達是基本素質。無名禪師還是老樣子。


其實也不能說多消沉,更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不是曾經困擾過他的三個問題,那些疑問早在雪又打著哈欠吐槽他跟吞佛童子的時候煙消雲散了。如今他想的是,吞佛童子何時會回來?


比起吞佛童子剛走那會兒,這已經算很好了。吞佛走的第二天,劍雪從夢中驚醒,滿心的思念與牽掛,夢裡更傷心。他夢見魔轉身離去,只見背影,似乎緊追什麼去了,他心裡充滿遺憾,掛念,還有不安。隔壁的房間空無一人,拉開門,在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關上。背靠拉門,他想起來吞佛有次就像他這樣站著,手裡把玩著一支竹笛。他還沒聽過完整的鵲橋仙,他還欠那人一曲葉笛,也許不是葉笛,吞佛只說先欠著,並沒有告訴他要怎樣還,還什麼。


那段時間池田當家常往禪照寺跑,說是去蹭飯,實則是擔心。劍雪如意料中的時常走神,有時對著枯山水庭院一看就是一個時辰。好在隨著時間推移,劍雪漸漸恢復了過來,像以往一樣過著採藥念佛的生活,除了偶爾會冒出一句他聽不懂的話。


夏末的一日,裕要劍雪請他喝茶,要在茶室。劍雪說好,走的正規程序沒有半點兒含糊。和果子還是那麼好吃,茶湯還是一樣清雅。當家不樂意,說為什麼是抹茶。劍雪說一般不都是抹茶嗎。裕說吞佛童子喝的是暮雪,果然地位不同。裕想看看表面已經無事的劍雪,心裡是否無事。劍雪沉默了。


劍雪第二年立夏一人去了城端,然後是莊川、立山、黑部谷、漁津、冰見。那是劍雪第一次故地重遊,裕那幾天都在愁。劍雪當然不會真有什麼事,池田當家之所以如此擔心,算是一種職業病,然而心病難醫,多好的醫生都沒辦法。終於等到人回來,劍雪一臉我意已決的樣子,他還以為劍雪要跑去找吞佛童子。他想吞佛說是去北海道,一年後誰知道還在不在,這要怎麼找?還好只是打定主意要出家,出就出吧,反正就在自己家。


劍雪成了無名禪師。


無名禪師在佛堂打坐誦經。


無名禪師去富山周邊山林采藥。


無名禪師去所屬檀家講法。


無名禪師為檀家的喪事做法式。


無名禪師去池田府閒度一個下午。


……


韶光變換,因循不覺。


池田府後院那棵吊著鞦韆的櫻樹,盪著雪又,盪著池田裕的大兒子稜真,盪著池田裕的小女兒真央。


「心如虛空,無邊無際,無上無下,無悲無喜,無善無惡,無貪無嗔,無是無非。虛空之心,能含萬物,天堂地獄,日月星宿,三千色,八萬法,皆在自性。照見萬物,而不為萬物所動,是為真如。得此自性,便得佛心,如是佛言,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


無名禪師嗓音乾淨清澄,講經時神情虛靜,一旁聽經的母女卻春心蕩漾,面惹桃花。當然不是因為無名禪師經講得好,無名禪師生得一張俊俏臉,膚色白潤,氣質仙逸絕塵,三十好幾的人,看上去才過二十。這不是錯覺,是他確實沒有變,身體一直停在二十歲的模樣。


雪又爬在劍雪身旁假寐,心想白瞎了劍雪講那麼好,他都快成佛了,女人們盡著了色相。羞澀膽怯如這一家,只會偷摸多看兩眼,然後盼著下次還是無名禪師來自家講經。膽大的直接跑去禪照寺提親,自然是被一蓮託生跟玄蓮擋了回來。玄蓮說南無阿彌陀佛,無名禪師身在此地,心已北去,心裡早已住不下世間凡情。提親的往往會說,說的也是,說的也是,無名禪師堪破紅塵哪會再動凡心,客套幾句失望而歸。心裡又想不是應該往西嗎?


從檀家家裡出來,雪又道,「經是講的透徹,可為什麼這麼多年了,還是放不下那魔?」劍雪不像頭幾年那樣每年按時立夏五日遊,偶爾仍會去一趟,雖然時間不定,也不見得會走完所有地方。


魔會回來找他,​​無名禪師十分確定。因為那人也是一劍封禪,而一劍封禪總是會來找劍雪無名。想到這裡,無名禪師的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然而笑容很快消失,到底是什麼時候呢?無名禪師隔了一會兒回道,「心如虛空,非是虛空。無住之心,非是無住。過去心不可求,現在心不可求,未來心不可求。」


「劍雪,你答非所問​​,別拿佛經裡的話搪塞我。」雪又不滿道。


劍雪笑,「我說的可不是佛經,只是有些字句剛好一樣而已。我只能悟通道理,要談放下,卻是做不到的……」下意識地觸上額心,無名禪​​師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常做這個小動作。還是那樣清清淡淡地笑著,劍雪道,「無心之人,如何談放下。」他的心早就被魔帶走了。



10.9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再過幾天,又是七夕了。


無名禪師這天午後去到冰見,一直待到了下午。從雨晴海岸散步回來,無名禪師坐在碼頭邊的一家茶館,靜看又一天悄然逝去。


漁民們陸陸續續開始返港,天上下著小雨,風中夾著淡淡腥咸。


細雨並未消減孩童們玩耍嬉戲的興致,在碼頭的長橋上咚咚奔跑、追逐,撿起空貝殼又扔掉,築起沙堡然後推倒,挑一塊漂亮的鵝卵石,過一會兒又使勁兒扔進海裡......


雨停了,陰雲消散,天空敞亮起來,陽光耀眼。


小孩子們最先歡呼,接著是大人們的讚嘆聲。劍雪往碼頭看了看,並未發現什麼異樣,見大家都仰頭往天上看,他也走出茶館的涼棚,順著大家的方向看過去,心生驚喜。他想,如果吞佛能和他一起看,該多好。


雙彩虹,一頭沒入海中,一頭架在立山。內圈的虹彩光柔亮,外圈的霓若隱若現,驚嘆之餘,劍雪心中又生出一絲遺憾。


不久雙彩虹便消失了,人們很快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忙碌而平凡。


劍雪回到禪照寺,停在門口的石階下回望天邊。日漸西沉,燃燒的雲層艷麗得令人懷念,回頭看見台階盡頭裕正向他揮手。


裕還是那麼年輕,充滿活力,有功體加持的人衰老緩慢,玄蓮和師父都是,劍雪為此感到高興。開心的事要有人分享,他告訴裕剛才在冰見看見雙彩虹了。


裕聽了驚訝又遺憾,「可惜啊可惜,真是可惜。」又說,「算了,以後日子還長著呢,總有機會一起看。」


「今天想吃什麼?」劍雪問,每次都是裕先點菜他再下廚,如需特別的食材,裕會自己帶來。


裕嘿嘿笑了笑,「今天我不點菜,先請我喝茶吧。」


應了聲好,劍雪想那就做裕往常愛吃的好了。又聽裕說,「我要喝暮雪。」


搖搖頭,劍雪無奈地笑著,又應了一聲。那次請吞佛去茶室喝暮雪,純屬無心之舉,他原本也打算用抹茶的,臨時心血來潮卻給裕一直惦記上了。


說來現在其實不太適合去茶室喝茶。茶庭靜雅,植被蔥蘢,這會兒卻稍嫌陰暗,畢竟太陽馬上就要落山了。茶庭門口的碎石板小徑已經看不太清,一會兒進屋得把燈全點上,劍雪心想。


然後他看見茶庭的石燈籠亮了,茶室也亮了,裡邊走出來一個人,準確的說,是一個魔。


魔上午到了冰見,先順路去了趟池田府,沒找到劍雪,就和裕一同前往禪照寺。玄蓮和雪又那時正在劍雪房門口討論無名禪師的行為到底該叫執著還是堅持。雪又說情難斷處執難堪,玄蓮說堪破了情就斷了嗎,堅持是一種信念,出家人有情無執。雪又還是認為劍雪是執著。


執著還是堅持,劍雪不在乎,無名禪師無所謂,短暫震驚過後,劍雪朝魔走過去,執起那人手放在心口,「歡迎回來。」


吞佛童子清楚的感受著劍雪的心跳。劍雪的手在顫抖,但抓的很緊,碧藍澄清的眼眸中只有他。把人圈進懷中,魔在人耳旁柔聲低語,「我回來了。仙台七夕祭,一起去吧。」


劍雪模糊地嗯了一聲,魔的紅發,魔的溫度,魔的氣息是如此真實如此貼近,讓他眩暈。眼里糊了一片,屋內的燈光在他眼中化出斑斕光暈,一切色彩都生動起來,他已經看見廣瀨川上的煙花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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