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斑伽蓝菜 |
2011-02-09 17:30 |
卷六 无间过客任沉浮的忧郁
任沉浮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阳光从竹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他支起窗,梳洗完毕打了桶水来浇了房屋后面开垦的菜地,又拔了点白菜的老叶子来切了,洒在鸡食槽里,顺手捡了那两个蛋放在柜子里。他的篱笆外面围着两条野狗走来走去,厨房窗台上蜷着一只猫,他把昨夜剩下的饭菜赶进竹槽里,猫立刻蹦下来围着他的腿蹭,两条狗见他出来都把前腿搭在篱笆上奋力地哈着嘴摇晃尾巴,任沉浮出去,放下竹槽,一只猫两条狗撕打了一会儿,猫占据了竹槽的一头,一条狗占据了另一头,争抢着吃东西,被打败的狗趴在边上,等着得胜的一猫一狗先吃完。 任沉浮喂了这些野猫野狗,带上书本到村中学堂去,教小孩念书写字,午饭是学生家里轮流送的,任沉浮带着一帮小鬼坐在学堂外的台阶上一边吃一边讲故事,讲苦境魔祸,讲苦境外面的道境,还有那些道士和那些僧人,讲得绘声绘色,路过的男女偶尔也停下来听一听。小鬼们听得哇哦哇哦地喊,听完一个故事又嚷着要先生继续讲下去,先生双手一拍说吃完了赶紧休息马上开始念下午的书,小鬼们失望地嗷嗷了几声,收拾了碗筷回到屋里去。 任沉浮教了学生,回到家中点起灯,将村长委托抄的村志、村中众人委托写的书信和村中富户委托抄的书抄一段写几封,子时之前他收好书梳洗完毕,吹了灯躺上床,睁着眼睛望着房梁数盖在上面的谷草。 这样的生活任沉浮已经持续了几年,最初吞佛童子说要离开九峰莲滫时,任沉浮话也没留头也不回地下了山,收拾了东西驾着竹筏就顺着水漂走了,如今过了几年,吞佛童子去了什么地方在做着什么事他一点也没再听说,也没想过要去打听,他不关心吞佛童子,吞佛童子也不来牵扯他,或许才是比较好的,只是偶尔想起曾经在露城的那些人那些事,任沉浮还是感到一种奇怪的纠结,那有些像一杯十分苦涩的酒饮到最后,滑下喉咙的那一刻竟然在舌根上留了那么一点点发酸的甜味。那种感觉让任沉浮感到惊异,他想其实自己不应该感到那种奇怪的、没有成熟的水果一样的酸甜的,只是他想起赦生团子学说话那会儿用那双肉肉的小手拍着他的脸喊“任……任……”的时候,想起螣邪郎说“大爷罩你,以后没人再敢在你身上下什么咒”的时候,银锽黥龙应他的请求砍了伏婴师的樱花树拖来,最后帮他劈成一条一条可以直接烧的木柴捆成大小接近的许多捆放在厨房里,吞佛童子站在他的身边看着螣邪郎的石封,后来和他一起看着螣邪郎的坟墓。 任沉浮抬起手,摸了摸额头中央,那个蓝色的痕迹还在,摸起来有那么一点粗糙,他也记得伏婴师的指甲掐进皮肉的时候是怎样火烧火燎一般的感觉,只是跟以后那些因为结界出现裂痕而来的痛楚,那一点又不值得去记住了。 当年在露城,任沉浮带着赦生团子,一边照顾着放在这里的那几个魔将苗子一边照顾着重伤濒死的伏婴师,还要分出精神来修补结界的缝隙,一开始的时候其实还算好过。他带着赦生小团子蹲在校场边上计算城里的粮草库存,算完了就把带出来的女后的藏书翻来看。女后的藏书一部分来自人类的学堂一部分来自玄宗的道观,说的天地人和与治理之道,女后对这一部分学识十分赞赏,只可惜与她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太多,鬼知算一个,冥见算一个,后来又挑选教导了文中子算天河,只是那时候任沉浮并不认识他们,他们被放在其他的地方,只有算天河跟着暴风残道在战场上混,只可惜经验值再高架不住基础和资质不够,最后暴风残道还是把他送到女后这地方,做点文士的工作,说起来,他大概能算是女后培养的这一批文士里最厉害的一个,可惜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而活下来的任沉浮当年还没有被挑来培养,只是蹲在露城里,帮女后带着赦生团子。 当年在露城,伏婴师被塞在车里带回来,任沉浮抱着女后钦点将来要往魔将培养的赦生团子一起被带到伏婴师的屋里让他审视了一番,又被魔医带到药房里指点着先弄点急药给伏婴师压压伤,再慢慢调理回气,任沉浮把魔医抓来的药照着说的熬了,送到伏婴师那里去,伏婴师接过碗的同时指示他把床上的卡片收了一叠,他一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捏着任沉浮的下巴往上抬了抬。 任沉浮向来是很乖很温顺的,于是他便昂起头,让伏婴师从那张面具后面盯着他看了好一阵。伏婴师一边喝着药一边单手拈了印,指甲往任沉浮不需要他托着就自觉上扬的额头中间扎下去,一点血顺着他的指甲溢出来,结下的印迅速聚进那小伤口里,结了一小隙蓝色的疤痕。 “把这东西贴到露城的城墙上去。”伏婴师下令,手指绕着指了一圈小卡片,几口汤药咽下去,忽然又吐出半口血来,任沉浮捉了干净的棉布要去擦,伏婴师手一挥把药碗塞上去。“没事别进来找我,带你的孩子去。”伏婴师闷在棉被里吐血不止,任沉浮接了碗,只好揣着那叠小卡片抱着赦生团子恭敬地出去,把门带上了。 任沉浮捏着卡片在露城里绕着城墙贴了一圈,九祸家的大众脸魔将说出去求援,视死如归地出了城门,任沉浮把小卡片往门上一拍,只听见一阵令人牙齿发酸的咯吱声和野兽一般的惨叫。 任沉浮抱着小小团团的赦生团子捂住他的耳朵转身就走,螣邪郎倚在城墙边上听惨叫听得全身发毛一头红发几乎都要立起来,一转头看见银锽黥龙跟自己差不多的表情终于心情平复了一些,可一错眼望见银锽黥龙后面一脸如常的吞佛童子和吞佛童子后面脚步沉稳姿态悠闲简直就像早些时候带着赦生团子跑去偷懒摸鱼的任沉浮,他瞪着一双特征明显一看就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睛张嘴闭嘴说不出话,吞佛童子哼笑一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银锽黥龙才终于向他伸出了兄弟的友爱之手。 “螣邪兄弟你还好吧?”银锽黥龙问,拍了拍螣邪郎的肩膀。 “大爷我都快吐了。”螣邪郎回答,往前一步勾住银锽黥龙的肩膀,像他们平时那样拉拉扯扯地走,赦生团子趴在任沉浮的肩膀上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向着勾肩搭背气势如山磨过来的螣邪郎和银锽黥龙眨了眨眼睛,螣邪郎咧了个鬼脸,赦生团子瘪了一下嘴抓着任沉浮的头发溜了下去。 任沉浮抱着半睡半醒的赦生团子回到王子们的院子外面掐了掐时间,又拿起蒲扇来对着熬药的炉子一阵猛扇,露城气候不宜人随时随地都阴寒得似乎要冷到骨头里,本来紧紧缩在任沉浮怀里的赦生团子被背后的炉火一烤终于稍稍放开了点被当作大型纯天然无公害暖炉抱着的魔族少年缩在他的大腿上团得像条小小狗一样睡着了。赦生团子一直睡到伏婴师的药熬好也没有要醒的意思,于是任沉浮解下将自己和团子捆在一起的那条绳子,将小小狗一样睡着的赦生团子捆在自己胸前,心口贴着心口,突然间冷了一边的赦生团子习惯性地揪住任沉浮的领子往里面钻,任沉浮解开外衣把钻动的小团子裹进去,端了伏婴师的药毕恭毕敬地敲开门放在丢了一堆画着逆五芒星的小黑卡片的桌子上。 伏婴师团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任沉浮壮着胆子摸了摸他的下巴,还算有点温温的,于是他叫了几声,伏婴师一动不动,任沉浮只好抱着赦生团子把魔医拽来诊视,魔医捣鼓了一阵,让任沉浮把药倒了等伏婴师升醒了再说,于是任沉浮端着碗退到院子外面倒了,回伙房去洗干净碗和药釜放起来,又洗了手,赦生团子团在他的外衣里抬起头来眼睛闪闪地望着他,他解开绳子又一头捆在自己腰带上一头捆上赦生团子的腰带,螣邪郎在伙房外面装模作样地咳了一两声,任沉浮两步跨出去,把怀里的赦生团子往前一递,螣邪郎被突然出现的团子脸吓了一跳,但他很快伸出手去接过小团子举起来摇晃了两下,又递回任沉浮怀里。 “好吧,螣大爷你这回又是想起了什么?”任沉浮一手揽着赦生团子的腿抱着一手熟练地顺着小团子那头短短柔柔的头毛,螣邪郎翻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为什么要来找这个带孩子的任内务,任沉浮笑着拍了拍翻白眼的大爷的肩膀错开一步抱着赦生团子慢慢悠悠地去爬城墙台阶,螣邪郎又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来找这喜欢狐狸笑的小弱魔是为了什么,身为螣邪郎高针对性专杀工具的赦生团子功不可没。 任沉浮牵着练习走路赦生团子一个退一个走的爬上了露城的城墙,站在墙头上的魔兵们见了蹒跚学步的赦生王子纷纷让道而立惟恐避之不及,赦生团子拽着捆在腰带上的那条绳子爬上城墙往任沉浮那边挪,任沉浮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后退引着赦生团子向前走,任沉浮退到了城墙边上,背靠着墙垛向着赦生团子拍手,赦生团子颠颠地小跑几步,扑住任沉浮的腿用力抱着在膝盖上蹭了蹭脸。 任沉浮的脸色一下变得有些苍白。“好了赦生你放手吧我腿快让你给勒断了。”任沉浮一手撑着墙一手去顺赦生团子头顶上立起来的呆毛,赦生团子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望着他。“放手。”任沉浮微微笑着,弯下腰去看着赦生团子的小脸。 “放……放……”赦生团子眨了眨眼睛,口齿不清地重复任沉浮的话,任沉浮笑得眯起了眼睛,揉了揉他的脸,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放手。” 赦生团子露着小牙嘻嘻地笑了起来,他撑着任沉浮的腿站稳,又向着他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晃了晃,任沉浮将他又抱了起来,转身从墙垛的低处往外看。露城的外面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阴沉,黑暗,荒凉,但现在任沉浮却能看见一圈又一圈的银青色法阵贴在露城的城墙外边上,那大概就是伏婴师的结界了,任沉浮摸了摸额头,这一摸才觉得伏婴师划过的地方疼得发烫。或许正是有这东西他才能看见伏婴师的结界,而玄宗道士们的法阵却完全看不见,只能见着一团血雾贴在露城的石头墙上,应该就是九祸家那倒霉的大众脸了。 任沉浮抱着赦生团子在城墙顶上走走停停地转了一圈,伏婴师的结界精巧得令人叹为观止,只是越精巧的东西被破坏之后越不容易修复,大概因此伏婴师才写了这么多替换用的鬼画符。任沉浮别了一下揣在袖袋里的那叠鬼画符小卡片,一寸厚的一叠,也不知道用得了多久,城外是玄宗的大规模杀伤性阵法想要穿墙而入,城内是伏婴师的精巧结界密不透风水泼不进,但城外的道士虽然未必各个都是六弦四奇那样的高手,城内却只有妇女儿童一队靠不住的下等魔兵几个没真上过战场的魔界未来栋梁和一个吐血吐得跟开水龙头似的伏婴师,实在是前景堪忧前途无亮,任沉浮又摸了一下额头中间疼得发烫的那一划,这一摸倒觉得像是针刺了,任沉浮有些无奈,但不敢再摸,谁知道再摸会摸个什么感觉出来,伏婴师在他身上下咒的时候吐得跟水库泻洪似的,难保不会因为魔力不济或者念错一个发音给他弄了个什么杀伤力巨大的恶咒。 任沉浮一边拖着赦生团子学走路一边巡视完了结界,又带着小团子在城里走走停停一会儿让他下地走一阵一会儿又抱起来逗弄一阵,被围的露城和没有被围的露城其实并没有差多少,该忙的忙该闲的闲该无所事事的无所事事,于是该忙的任沉浮依然忙着帮女后看顾赦生团子想方设法变着花样给皇族血脉们准备三餐该闲的赦生团子依然闲得吃了睡睡了下地运动运动了吃吃了再睡该无所事事的螣邪郎吞佛童子银锽黥龙照样无所事事地用倒乂邪薙朱厌焰邪对切。只是很快就不会这样了,露城很快就会被攻破,如果没有谁来解围,困在里面的魔族鬼族邪族一个也别想活着跑出去。 任沉浮拖着赦生团子,一边想着伏婴师的结界能支撑多久一边想着是时候给三个皇族血脉和再加上一个未来栋梁做饭了,然后又想到玄宗的道士们这么一围露城里的库存支持不了太长时间伏婴师的结界维持得再久这城也是要破的,接着想到从现在开始节省的话或许能撑上更久的时间于是跑去想跟露城的实权者伏婴师提一提,伏婴师团在棉被里,任沉浮左右拍了一阵 不见醒也不见动弹,又颤着胆子探了探伏婴师的脖子,伏婴师还活着,于是他关上门,抱着赦生团子出去,蹲在校场边看三位后来的魔将互相操练,一边捡了枝箭头在沙地上算粮草。 后来任沉浮住在苦境,偶尔也被村里的长辈拉着去算一算东西,或者看一点小病什么的,老人们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村子太偏了难得有读过书的年轻人愿意留下来,任沉浮寒暄几句,走在水边时会蹲下来看一看倒影在静水中的脸,他的模样很久都没有改变过,这让他无法在一个村庄久留,六七年就要离开。他已经在苦境的大地上生活了不短的时间,他没有再遇见吞佛童子,也没有再遇见其他的任何魔族,他躲避着所有的风波,小心地绕开学海无涯和天下封刀,躲在深山里不出来,妖世浮屠之乱时他遇见了朱厌剑灵,那剑灵见了他,躬身行了一礼,离开了,任沉浮望着他人不可见的红衣红发,知道吞佛童子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任沉浮躲在山里,任凭外面天都兴了又亡了,集境压顶,略城家变,他的房屋建在水边,离开的时候驾着竹筏,回来时带着别人委托抄写的东西,去村镇里的时候他听见别人谈论南风不竞和火宅佛狱,还有唱歌的霓羽族,回到家里关上门,点灯抄下别人托抄的书,写完别人托写的信,他躺在竹床上,他的世界仍然属于魔界,他仍然是那个任沉浮。 第一次发现自己额头上这个蓝色的咒印如此恶毒的时候任沉浮刚刚将一碗药送到伏婴师手里,那种突如其来的灼烧感激得他脚踝一扭跌在伏婴师的床边,伏婴师瞥了他一眼,向着他挥了挥手。 “去做你的事,这个碗不用管了。”伏婴师说,任沉浮捂着额头爬起来,仓促地行了礼奔出去,往城墙边跑,他不知道那个裂缝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当他往某一个方向奔跑时疼痛会稍微减轻那么一些,他直觉地向着那个方向跑,冲到城墙边时看见一道裂缝劈在结界上,幽绿光芒闪现,他连忙摸出袖袋里的小卡片贴了上去。 任沉浮撑着墙,看见那道幽暗绿色的裂缝逐渐缩进了那张小卡片下面,城墙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喘气时吹动的沙尘,他伸手去碰了碰刚刚贴上的小卡片,他的额头中央抽地疼了起来,他后退两步,捂着额头望着那小小的卡片,他想了那么一小会儿,明白伏婴师为了让露城结界有人固守,将这个结界与自己建立了某种关联,它产生了震荡,那么自己就会立刻感知到痛苦,这种痛苦催促他修复这个结界保护露城,否则自己将受到折磨,直到死去。 任沉浮往后退了几步,他摸到一棵树,便靠着树干坐下来。他摸着自己额头中央那个小伤口,伏婴师的指甲扎下去的时候他以为这个东西只是一种提醒的术法,却没想到这样恶毒,而他也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伏婴师会选上自己。任沉浮坐了那么一会儿,想起赦生团子还放在螣邪郎那里不知道还好不好,螣邪郎很爱自己的弟弟没错,可惜终究是少了那么一份细心,要玩要闹是没是什么,可要照顾就很麻烦了,任沉浮站起来,理顺了头发,拍掉衣服上的灰,到校场上去接赦生团子。任沉浮走在路上,守卫的魔兵没有为难他,巡逻的队伍甚至没有抬眼看他,留在这里的几个使女对他十分恭敬,他忽然意识到伏婴师选择自己果然是有考虑的,比起吞佛童子银锽黥龙螣邪郎,自己实在是没有资质没有被重视的必要;而比起这里的随便一个使女,一个魔兵,自己明显又更有地位,有地位得多,没有人会盘问自己,没有人在自己行色匆匆的时候不识趣地前来打扰。他的地位足够高,高到可以在露城里随意走动无人盘问;他的地位又足够低,低到即使死在这里也不会给魔界造成什么损失。任沉浮望校场上挥舞着长家伙的两个魔将苗子,还有边上一个抱着小家伙的,赦生团子被逗得跑来跑去,跑一会儿,两只手抱住螣邪郎的腿,螣邪郎等着他站起来,又逗着他四处跑动。任沉浮站了会儿,走上去捡起丢在砂地上的箭头继续画来画去地计算露城的存粮,赦生团子追了一会儿螣邪郎,跑过来扑在他的背上,任沉浮笑了笑,回头抱起赦生团子,就这么往后坐在砂地上,把小团子放在腿上。赦生团子抓着任沉浮的领子往他的衣服里钻,任沉浮就解了外衣把小团子包进去,又拿腰带捆上,他侧过身体,歪着背继续算那些粮草,算一会儿再回头看,赦生团子团在他的胸前睡得十分香甜,螣邪郎则挥舞着倒乂邪薙与吞佛童子和银锽黥龙战在远处,他摸了摸赦生团子的头发,觉得伏婴师的选择是对的,没有他,女后还会找到另一个魔来照顾赦生团子,而没有了那里正在切磋的三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将是魔界巨大的损失。
对不起!您没有登录,请先登录论坛.
任沉浮蜷缩在地上,他感到自己额头上的皮肤像融化的铁一般烫,疼痛感撕着他的脸,连着头皮和头骨都疼,像被粗砺的石头砸得粉碎,他张了张嘴,呕吐感让他哽咽起来,他的喉咙里又苦又干,还涩,他强迫自己作出吞咽的动作恢复知觉,让气流扯动声带。“结界裂了!”他喊,声音哑得几乎发不出来。“东南偏东、西南偏南、东北、东南,还有……”他模模糊糊地伸出手指着结界裂痕出现的方向,伸手去摸袖袋里的卡片时他发现自己倒在地上,脸上似乎有那么一点被扇过之后的痛感,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块皮肤跟他的额头一样烫,恍恍惚惚地听见有人在说结界崩了。 任沉浮倒在地上,想了想自己现在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他的视线里一片模糊,所有的声音都离他很远,连触摸也像隔着长久的时间,只有额头上那一点挤碎魂魄的疼痛还在纠缠着他,他动了动手指,去摸额头中央那个蓝色的咒印,忽然一个软软暖暖的东西塞到了他的手中,接着他被一股很大的力气拽了起来。 “露城破了,快走。”螣邪郎说,拽着他奔出屋去。任沉浮抱着怀中的东西,好一会儿才看清赦生团子苍白的脸,他被螣邪郎扯着,跑得有些踉跄,赦生团子伸出两只手来,拍打他的脸。 “小任……小任……”小团子亮亮的眼睛望着他,他只看见那么一点亮光,只感觉到额头上的疼痛一阵重过一阵,他咽了两口,稳住几乎要摔下去的身体,亲了亲小团子的额头。 “我们去伏婴师那儿。”任沉浮喊:“至少求他保住赦生。”他看见螣邪郎甩了甩头,一头红发勒在他的脸上。 “别去,那边可是玄宗的大目标,过去就完了!现在先想办法逃命!”螣邪郎喊,前面奔来几个道士,螣邪郎把任沉浮往边上一推,举着倒乂邪薙扑上去混战一圈,任沉浮摔在地上,小团子从他怀里滚了出去,他连滚带爬地扑上去,将赦生团子护在怀里。 小团子皱着脸,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但他马上拍了拍自己的脸,拉着任沉浮的袖子将自己缩到他的怀里,借着这个姿势摸了摸任沉浮的额头,任沉浮眨了一下眼睛,他感到那些离开自己的感觉忽然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他看见远处燃烧的火焰,听见螣邪郎在自己后面战斗,他咽了一口,抱着小团子滚到暗处,撕下自己的衣摆把赦生团子从头裹了起来。 “听着赦生!”任沉浮扳着小团子的脸说,他跪在地上,把小团子的头发塞进那片布料里。“我和螣邪会拖着道士让你有逃命的时间,如果我把你丢出去,你就赶紧跑,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动,不要出声!”他抓着裹在赦生团子身上的布料,在地上蹭了一片血迹和污渍。“朱皇和女后会来救你的,你不要让道士发现,等朱皇和女后来了就……” “你放什么屁!”任沉浮听见螣邪郎在后面喊,那个魔拉着他的头发把他拖起来,任沉浮看见螣邪郎望着自己的额头,于是他伸手抹了一下脸,抹下来一手的血。“……我们快走吧。”螣邪郎抓住他的手腕拖着他在道路上奔跑,围上来的道士越来越多,他护着赦生团子,跟着螣邪郎在街道上奔跑,螣邪郎一手架开劈过来的刀剑,拽着他的肩膀将他拉侧过身,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将他拍了出去。 任沉浮被推出去几丈远,他抱着赦生团子在地上滚了几圈,爬起来奔进阴影里,他熟悉这个地方,他带着赦生团子四处学走路的时候在这里转了不少时间,他压低身体,在阴影中跑动,他看见不少道士的尸体,他们身上有火焰烧过的痕迹,看起来像是吞佛童子杀的,他拉了拉裹着赦生团子的布料,从那些尸体里摸出一把剑握在手上,继续奔逃,他躲藏在暗处,潜行中杀死了一些落单的人,只是有人发现了他,提着剑追在他的后面,他咬着牙硬撑着提起功体杀了那个人,一腔血泼上来的时候他很是有些颤栗,赦生团子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拉了拉,他擦了脸上的血,提起剑一转身望见有人冲着他而来,气劲压着周围的空气风暴一样流动。 任沉浮的心里有一些恐惧,他无法挡下这一招,或者说,在这里的魔将,除了伏婴师大概没有谁能挡得住,他连忙丢下剑,抱着赦生团子转过身用背去接,忽然望见眼前一团模糊的红色一闪,有人将他拽到了后面,那些狂暴的气劲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却撞得那人与他一起弹了出去。 任沉浮撇过头,看见螣邪郎的红发抛在脸侧,他连忙运起功体,将怀中的小团子送了出去,小团子摔在阴影中,很快就滚不见了,他侧过身,托住螣邪郎的身体,和他一起摔在地上。 任沉浮将自己撑起来,螣邪郎的胸口上开着一个洞,他连忙伸手按住,他望见一点影子,一昂头看见那个道士提着剑站在自己面前,他微微发着颤,挪了挪腿,身体往前倾把螣邪郎的头脸挡住。 “你们真令我惊讶……魔族也有类似亲情的东西吗。”那道士自言自语似的说,他举起剑往下刺,任沉浮放开螣邪郎的胸口,两只手迎上去捏住了剑身。 “请、请你听我说!”任沉浮昂着头,一双眼睛望着那个道士不敢移开视线,他的双手捏着剑,血顺着剑身往下滑,他感到一点疼痛瞬间转成巨大的痛楚顺着他的手臂爬上来,他不敢去注意这些疼痛,怕一不小心将剑放开。“请你听我说!你看见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不会记得这里发生过什么……他还太小了他什么都记不住他……” “你想让我放过那个孩子?”道士问,他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夹着一丝怒意。 “是的,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小魔,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任沉浮捏着剑,他的手臂不停地发抖,血顺着他的手肘浸开,一道一道往螣邪郎的衣服上掉。 “你求他做什么!”螣邪郎十分恼怒,他运起最后一点功体,将任沉浮握在手中的剑震碎了。“再小也是魔族!哪里有惧死的道理!” “你能不能闭嘴!”任沉浮按了一下螣邪郎的脸,那个道士后退了一步,他丢下碎开的剑,将倒乂邪薙捡了起来,他吸了口气,一刀刺下来,任沉浮又迎上去,一只手捏住了刀刃一只手捏住了上端无刃的地方,他的血立刻顺着倒乂邪薙的刀锋滴了下来。 “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孩子,他什么价值都没有!”任沉浮喊,他望了望螣邪郎,狠狠的闭起睛甩了甩头。 “如果你一定要杀,请杀死我和这只魔。”任沉浮忽然说,他的声音还是惊恐又沙哑,但已经平静柔和起来,就好象已经准备死在这个地方。“这只魔是女后与鬼王的儿子,比我弟弟更有价值,杀死他,魔界就没有鬼王了,你们少一个心腹大患,难道这还不够交换我弟弟的生命吗?” 那个道士将将倒乂邪薙从任沉浮的手里抽了出来,任沉浮号了一声,手指将要折断似的摊开 ,血从手指缝隙里喷出来,带着一些皮肉,那道士举起倒乂邪薙,刀尖指着任沉浮的额头,他喘着气,手臂带着倒乂邪薙一起发抖。 “人类乞求你们放过他们的幼童时,你们做了什么。”那道士咬牙切齿,倒乂邪薙刃上的血掉在任沉浮的额头上,顺着眼角的曲线往下流。 “……我,我们不是人类我们是魔族但,但,你们不一样,你们是人类你们,你们可以放我们一条生路的,那孩子太小……他什么都不知道很快就会忘掉的请不要伤害他……难道你要将自己的作为降到我们这样的程度你,我们……而且那孩子还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知道……请你放过他……” 任沉浮抖着手捂住螣邪郎的胸口,他望着那个道士,身体用力往前倾,他掩住螣邪郎的头和胸口希望至少在自己死前能够保住这个王子的性命,他摸索着捂上螣邪郎的眼睛,忽然一道火焰的灼热光亮将眼前拿着倒乂邪薙的道士冲散了。 任沉浮微微发了一下愣,倒乂邪薙跌下来切在他的脸上,他躲了躲,把那刀刃撞到一边去。他按住螣邪郎的伤口,手上的血染在尖耳魔族的身上,他转过头去,看见一片耀眼的朱红,朱皇的神情鄙夷又厌弃,他晃了一眼就把视线集中到银锽朱武抱着的赦生团子身上,赦生团子拽着银锽朱武的领子和头发,一身血污,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受伤,任沉浮稍微放下心来,一手捏住倒乂邪薙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手挽着螣邪郎的手臂想把他拉起来,螣邪郎的身体虚软无力地挂在他的前臂上,他用力拽了许多下也没有把他拽起来,吞佛童子走上来将螣邪郎从他的手上接了过去,接着银锽黥龙接过了倒乂邪薙,有那么一些犹豫地扶住他的背借把力给他站稳。 任沉浮埋着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有几道切口,是那个道士的剑和倒乂邪薙切出来的,它们不怎么疼,只是看过之后就火辣辣地疼起来,任沉浮捏了捏手,觉得这点疼痛竟然不算什么,他听见银锽朱武骂了句没用的废物,他的心里竟然不害怕也不难受,银锽黥龙推着他的背引着他往前走,偶尔扶一下他的腰以免他被绊倒,他跟在吞佛童子的后面,再前面是银锽朱武抱着赦生团子,他们进了伏婴师的房间,任沉浮被拦在后面,什么都没有看得见,他转过头去,与银锽黥龙说了几句话,银锽黥龙放轻力道拍着他的肩膀,银锽朱武转身用银邪指了指他,要他去把伏婴师扶起来。 后来任沉浮给闷起来自己修炼的银锽黥武送了许多年的饭,他们说一些事,魔界的事,从书上看来的事,从年长魔族那里听来的事,从袭灭天来那里听来的事,说当年的一步莲华和善法天子,还有玄宗的六弦四奇,他们说了许多话,只是从来不去碰露城。再后来任沉浮埋葬了银锽黥武,带着吞佛童子回到魔界,他早已忘了当年在露城最后与银锽黥龙说过些什么,但他仍然记得那个跛足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用力地拢了拢,像是在安慰他。 任沉浮扶起伏婴师,按着朱皇的指示送到露城外的马车上,伏婴师与他说了许多话,他思考着如何回答,将话拣出来回给伏婴师,马车上还躺着螣邪郎,赦生团子被银锽朱武塞给了几个女魔将,最后又塞进马车里。 任沉浮坐在马车外,与驾车人挤在一起,赦生团子从车里伸出半个身子扑在他的背上,他一只手拉着椅板,一只手托着赦生团子的胸把他撵回去,赦生团子扑在他的手臂上,两只肉肉的小手摸来摸去,最后趴在他的前臂上睡着了,任沉浮稳着身体,让晃动减轻那么一些,伏婴师一脚踹在他腰上。 “你进来,把这小子从我腿上弄走。”伏婴师在里面喊,任沉浮抬眼看了看前面,没有看见银锽朱武,于是他钻进马车里,把赦生团子从伏婴师的腿上抱起来,赦生团子蹭了蹭他胸前,他解开衣服,把小团子塞在自己胸口的位置,螣邪郎躺在伏婴师边上一动也没有动,身体随着马车的晃动撞在底板上,他解下腰带,重新将赦生团子固定在自己胸前,小心翼翼地托着螣邪郎的背,把腿塞到下面去,伏婴师哼了一声,拉着毛毛边的棉被将自己裹了裹,螣邪郎伸过一只手来碰了碰赦生团子的手,又碰了碰任沉浮的头发。 后来任沉浮掩埋了螣邪郎,又掩埋了赦生团子,不久之后连银锽黥武也由他亲手埋葬了。他站在竹筏上,顺着江水漂往大海,终于截下吞佛童子带回中原。他摸着吞佛童子身上的伤痕,觉得自己应该想点什么,又什么都没去想。他包扎了吞佛童子的伤口,把他拖到九峰莲滫的洞里,这个过程中他遇见了黑羽恨长风,他立刻认出这就是银锽朱武。 任沉浮望着黑羽恨长风,想着是不是该掩饰一下丢在竹筏上的吞佛童子,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黑羽恨长风挥了挥手,让他们走了。任沉浮漂在江上,心想自己再也不用回魔界了,又想他还想去看一看螣邪郎和赦生童子,最终他再也没有回去,吞佛童子说要离开后他转身下了山,后来他见过一次朱厌剑灵,却再也没有见过吞佛童子。 任沉浮吃完了晚饭,点了青白的灯挂在檐下,灯本来是白纸糊的,买回来后他随手蘸了残墨画了点火焰,厨房里剩下半块红薯,他一刀切了,插上三注香摆在门前,把纸钱丢在火盆里烧了。任沉浮站在边上,看火光一点一点熄灭,风吹着竹叶在他背后沙沙地响,气流卷过来,将纸灰扬上天去。任沉浮望着最后一点星火熄灭,他转身回到屋里去,并不期待过去的旧魂今夜能够出现在他的梦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