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六
来者一袭紫衫,衣着华贵,行走间带动垂挂在身上的配饰,环佩珠玉叮咚作响,好不悦耳。其人举手投足意态风流,自有一番傲视群伦,睥睨苍生之狂狷。虽衣饰繁重华贵,举止优雅,却掩饰不住此人与生俱来的锐利与狂霸。
见方才一席话成功吸引了两人注意,来者得意的转了一个圈圈,华扇半遮,掩住俊俏的面容,一双犀利的血金色瞳眸慢慢扫过剑子与太君治。随即薄唇微启,待要继续开腔。
排场做了十成十,架子摆了十成十,只差最后装神弄鬼一把就大功告成,不料想刚摆了个负手摇扇指点江山的姿势,就被剑子拽着袖子揪着蹲将下来。蹲在柱子底下的人立刻由两个变成了三个。就好比点着的油灯被捏灭了捻子,来者身上一片豪光也顿时晦暗下来。什么桀骜不驯都只剩两字,漏气。
紫衣儒者无奈的摇了摇扇子,对一副理所当然表情的剑子道长说,‘好友,汝自己不在乎形象不打紧,吾可是要时时刻刻都要维持优雅的举止,像汝这般不拘小节,还真是应了道家随遇而安之作风。’
‘耶~好友嘛,就要共上下,同进退,不能我们蹲着龙宿你站着,剑子怎么过意的去呢?蹲好,麦拘束。’
‘好友,好损友啊。’
‘哈哈~’
太君治观两人互相调侃,言谈亲密,必交情非浅。又见剑子道长似是不经意的甩了甩手臂,却让那被称呼为龙宿之人按住,宽大的衣袖遮住两人手掌,华服道袍之下,不定又是怎么一番你来我往。心下了然,错开视线。
‘在下太君治,未知前辈莅临,有失远迎。想必前辈就是剑子先生时常提起的那位好友吧。’
‘诶~前辈不敢当,龙宿正当少年,风华正茂,怎可占了玉衡汝之便宜?’疏楼龙宿微勾唇角,颊边梨涡俏丽,说不出的倜傥风流。
太君治哑然。观其样貌,不过二十五六年纪,比三十而立的太君治确实少年不少,但与剑子道长平辈论交,这皮相便做不得准。剑子先生修仙问道,百多年前已有他奇闻轶事流传。这位龙宿先生……只怕也不是寻常人。
‘你的确是没占玉衡的便宜,不过是想戏耍下小辈而已。’剑子垂眸长叹,白衣白发,仙气渺渺,登的是一副慈航普度悲天悯人之容。‘说起来,这老龙与剑子皆是一把老骨头,虚度了无数岁月,痴长了不少年岁,如今连我也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年呢,真真当之无愧的老古董。倒是龙宿,比之剑子,人生阅历更多出了数十甲子。’
‘剑子,汝难道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吗?’
‘什么话?’
‘男人的年龄是秘密。’
‘所以剑子在夸赞好友老当益壮啊。’
‘剑子亦是,返璞归真,越活越回去。’
‘好说好说。’
‘客气客气。’
两人言不由衷,明褒暗讽,却苦了一边的太君治憋笑憋的辛苦,想借故离去都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只能气沉丹田,强作冷静,尽量让自己与柱子融为一体。
两人旁若无人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近旁还有个可怜的围观群众。
剑子道,‘玉衡真是对不住,我这老友就是爱磨嘴皮子,说话七拐八扭没个痛快。’
太君治低咳了一声,‘敢问……前辈,方才所说,是何意谓?’
‘这嘛……’疏楼龙宿眼波流转,视线所至,正是不动声色的剑子仙迹。
剑子摆摆手,‘爱现,又偏偏要人给你捧场,快说快说,趁剑子还没打算拆台,快些说出来吧。’
‘哈,那龙宿恭敬不如从命了。’
‘既然这老道对汝说起了吾,自然也提起了那老和尚吧。’疏楼龙宿对太君治眨了眨眼,太君治不由得打了个突,总觉得这两位老前辈……玩人玩的很开心呢。
‘呃……玉衡久仰圣行者之名,圣僧宏愿慈行,让太君治钦慕不已,可惜一直未有机会拜谒。’
‘那汝今日可以见到了,不知道佛剑会以何种面貌现身,真是……期待啊。’
‘请问宴会之地在何处?’一袭白纱罩住舞者面容,仅余一双清明祥和的眼眸露在外面。来者周身似乎环绕着淡淡的柔光,仿若白玉雕琢的佛像,肃杀中难掩慈悲。
三两聚在一处偷闲的家丁,并未听到有人靠近,凌空传来一声问话,惊的几人紧握长棍,摆出架势。待看清来者衣着,家丁立刻平静下来。府中往来者甚多,这般舞者更是每日可见。虽说如此,但这府邸也不是任谁都可以进入的,就算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若无主人印信做凭,在此府中也寸步难行,甫一进府触动机关,便会万箭穿心。见女子行动自如,大概只是与其他人失散。
其中一人道,‘舞者怎这时方来,那边怕是已经开席,沿着此路左转,自会有人引你去后台准备。’
舞者低声道谢,慢慢踱步而去。
一家丁道,‘果然是脚上有功夫的,走起路来像小猫儿一样没有声息。不过以前那些舞姬个个不是扭的像水蛇似的,今日这个怎么倒像座山岳,气势也慑人的很,方才站在我面前,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不过低低的声音倒是非常悦耳。’
另一人道,‘何止气势吓人,身量也似山岳,刚刚一瞥,你我数人还低了她半头。’
又一人拍掌,‘半刻前莱茹蒂阿带来的两名舞者也是这般身量,虽然比你我高出许多,但与莱茹蒂阿相比却也娇小不少。大概外邦血统奇特,那里的女子都是细腰翘臀,手脚纤长,如此高挑吧。那莱茹蒂阿应是王脉,所以更加出众。’
几人连连称是。
又大叹在此值夜,无法欣赏舞者美姿容,转而谈起主人追求莱茹蒂阿不成,躲在房中三日不出的趣闻。
那白衣舞者,连同两名新来舞者之事俱被遗忘,待几人想出何处不妥时,府中已经闹翻了天。
花开并蒂,各表一枝,此时剑子与龙宿两人似乎又跑题了。
‘以你之能为弄张请柬助佛剑进入轻而易举,又何必如此?’
‘耶~汝吾二人已备受瞩目,再加上佛剑,难道汝不觉得踢场子的意图太过明显吗?’
‘你先前说无意参加这场宴会,宁可在家困觉也不来看热闹,若到时佛剑见了你,剑子可不会给你说情。’
‘怕那时还要龙宿替汝说情才对。仙长不是说要去寻凤凰木制琴吗?’
‘有用吗?’
‘自然……没用。’
‘那便祈祷佛剑不要发现最好。所以啊龙宿,劳烦你低调点看热闹才是。’
‘低调,吾一直很低调啊。’
‘低调的用满身珠玉伤人眼目吗?’
‘咳……两位。’太君治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好像,抽筋了。
‘啊,一时失态,吾竟然也像那老道般扯到别处了。吾刚刚说到哪里了?’
‘说到今晚月色真美。’剑子道长调侃道。
‘剑子麦要打岔。’龙宿先生二话没说用扇子撩了一把道长的鬓发。
太君治抚额,两位前辈情深意重自然令人高兴,但这般插科打诨下去,今日别想知道原委了。
‘玉衡离席许久,恐主人生疑,所以……’太君治琢磨着,还是找个机会就溜吧。太君治虽然偶尔迟钝,但再留下碍事,可就真是没眼力见了。
太君治刚想告退,就被一人拽住了一只袖子,按在原地。两人一左一右蹲在太君治身边,太君治一阵无力,所谓先天高人,一旦话匣子打开,若不说尽兴,还真是誓不罢休。
不过太君治也忽略了,先天高人也都是些怪人,不是什么人都会拉着絮家常,若不是看顺眼了,那真是一句都懒得说。
疏楼龙宿感慨道,‘桐文长大了,大抵也就这般样子吧。’
‘桐文是你家的,你怕是会欺负的更狠了。’剑子道长笑言道。
太君治无语。
请听下回分解:这位姑娘,你看着很像一位我认识的朋友
折七
太君治挽起两手的袖子,又把一缕遮挡视线的头发顺到耳后,随即对着面前空白的画布重重叹了一口气。
庸人自扰啊,太君治自嘲道。
方才听两位前辈提及玲珑塔所藏之秘,本以为只是关乎藏宝图的捕风捉影之词,没想到竟然还牵涉到云鼓雷峰佛首下落之谜。
一甲子前佛首帝如来携七宝玲珑塔入中土与天佛尊及嵯峨佛子论禅,法辩大会后自言游历四海以修禅心,遂遣返众僧,只身迈入红尘万劫之中,行踪成谜。
三十年前一人持佛首信物踏入扫禅山门,自称佛首入室弟子,带来佛首口信‘禅心难辨,归期未定’。此人佛法禅修无不上乘,又通过重重考验,确是佛首亲传,为云鼓雷峰所纳。后为庄严殿殿主,号光世大如。
十年前金翅鸟折翼,佛首再无信息传回云鼓雷峰。雷峰花草一夜枯萎,寺内金钟不撞自响。众僧惶恐,遣人查访,屡寻不果。
光世大如亲入中土,仍是寻不到佛首半点踪影。
帝如来生死未卜。
数月前佛首禅房内经卷圣光大作,诵经声再起,同月,七宝玲珑塔再现尘寰。
‘所以呢,佛剑是受云鼓雷峰所托来寻帝如来下落。’疏楼龙宿笑着摇了摇扇子,话未尽其意,点到为止。
是死是活,都要一个交代。当然,苦主接不接受,旁人就不好说了。
‘本来光世大如是想自己来讨个说法的,可惜不巧妖世浮屠封印出了岔子,作为云鼓雷峰代表的他与梵天和佛皇各据一点,再开诛魔法阵,暂时抽不出身来。’剑子仙迹摸了摸下巴道,‘老佛友说,“见了光世佛友咬牙切齿的样子,吾真的很遗憾自己不通术法,不然便可代为封印,让佛友寻人,各尽其职。”’剑子学着佛剑的样子压低嗓子说了几句,然后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难得佛剑也会调侃人,难得难得。’龙宿华扇遮面,嘴角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为顾及形象忍了下来。
‘不过……让佛剑来寻人,他真的不会用佛牒架在主人脖子上和善的问,‘“玲珑塔何处所得?若是用了奸狡手段,佛牒自会渡化你之罪业。”’吗?’
‘耶~剑子,吾与汝的目的不正是在此?’两人视线相汇,心有灵犀,击掌相贺。
‘也对,要是梵天同来那就更好。金银双出,以暴制暴,管保要恶徒哭爹喊娘。’白衣道者仙气凛凛,仙风道骨,只是这说出口的话却……忒实在了。
话又说回来,剑子道长不愧为铁口直断,一语,成谶。
不过可惜的是金银和尚来了个前后脚,未曾一睹两人联手之盛景。
但想想偌大的府宅最后只勉强剩下三分之一完好,还真是让人唏嘘不已,这修缮银两该是不少吧。
太君治默然无语。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两位老前辈果然是来看热闹的,不添乱不错了。
为什么说果然,哪有果然,正是必然!
剑子与龙宿拉拉扯扯,谈笑间不少左右时局之秘都被他们当玩笑说了出来,听的太君治这个惊心动魄。
不止七宝玲珑塔,最后还冒出了开启万古皇陵之秘匙——佛骨舍利。
七宝玲珑塔,佛骨舍利……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大麻烦。而且……这昊云无缺是不是被佛门骗了香火钱,不然怎么老是把矛头指向佛门?
似是看出太君治疑惑,剑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解释道。
‘非也非也,正是佛门暴力……恩,能打的高僧多,所以宝物托付在佛门才让人安心啊。玉衡若是今儿个见到佛剑,你自然就懂了。’
太君治揉着生疼的额头,突然觉得要是剑子先生一拂尘抽晕他,便不会这般烦恼了。
不知者,智也。
此事本与他无关,就算突生变故,关系者自会料理,哪用得着他来操心?
但无意中得知此等秘辛,太君治却难得不多想,心里似乎系着一个死结,不解开心中就不甚痛快。
那,到底为何如此挂心此事?
太君治拿起狼毫,在空中虚画了几下,活动活动了自己的手腕。只要画笔在手,太君治心中便无比平静,仿佛天地万物大好河山都被他握在掌中。
夜深了,不知那双兄弟是否入睡,一日不见,竟有如隔三秋之感,大概真是一见如故了。
不过夜高风黑,也正该是寒鸦鸣泣之时。
太君治动作一颤,纷乱的思绪顿时顺畅开来,方才纠结之处,也立时通透。
那兄弟两人虽刻意隐藏身份,但行事还不能算是太谨慎,太君治在与他二人相处中推测出他俩身份。既然太君治可以,其他人也可以。
侠盗乌鸦在民间声望颇高,却是官府欲除之而后快的心腹大患,而今京城之内,最值得偷盗又最能激起乌鸦挑战欲望的是何物?
答案呼之欲出。
七宝玲珑塔牵扯甚广,主人家自知事关重大。即是如此,仍敢放出风声大宴宾客,必是有恃无恐。保不准是一石二鸟,请君入瓮,再坐收渔人之利。
主人目标未必是他两人,但若他们自投罗网,主人大概也会来者不拒。
太君治猜测虽不全中,亦不远矣。
到底是鸿门宴还是流水席,但看最后一位客人登不登场了。
虽不知主人目的是何,卷进了总归不是好事。太君治心焦,竟也暗骂起两人冲动草率,年轻气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便不信,这两人行盗前会打听不出这玲珑塔是不能接的硬货。
两只小鸟儿若落了水,太君治想不湿鞋也不行了。好歹相识一场,不能不伸出援手。
太君治再叹,安慰自己道,也许只是一时多心,兴许那兄弟两人此时与周公聊的正香,是他杞人忧天罢了。
可越是这么想,心中越是忐忑,真怕那两小子踏破砖瓦,从天而降。
太君治这倒是小看了乌鸦兄弟,他们虽然为盗,却不会明目张胆行抢,正所谓盗亦有道,抢不如偷,偷儿自有偷儿的手段。
正当太君治思前想后大为烦恼之际,只闻席间宾客一阵骚动,原来是戏台上有了动静。
太君治摒弃心中杂念,眼中一片清明,双目紧锁戏台,欲一睹天下第一舞者之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