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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喉记性不太好。
也许是睡太久了,也许是真的老了。
当虚蟜提起凤翔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愣了好半天才想起这个人到底是谁。
然后他马上就想起君曼睩不久之前也提到了这个名字。
叛将凤翔。
罗喉思量着这四个字背后的意味。
正是因为这个人的背叛,罗喉才被驱离亲手创建的天都,也是因为这个人的谋划,罗喉才以暴君之名流传后世。
应该愤怒,应该憎恨,应该鄙夷,但想起这个人,罗喉只能感受到无尽的茫然,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一个魅影,唯独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所以他并不是不愿回答君曼睩的问题,而实在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对凤翔的记忆就像罩着一层薄雾,影影绰绰,不甚分明,他好像记得什么,但一旦细细思量,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不是君曼睩提起那个人,罗喉根本不会去记忆的角落里搜寻他的身影。
奇怪的是每次回忆起点什么后,不到片刻又烟消云散,就好像有什么人把这部分记忆生生的从罗喉的脑子里挖了出去一样。
凤翔是名非常有才干的将领,即便罗喉与他之间有血海深仇,罗喉也不得不称赞他一声好手腕,好智谋。
昔年凤翔借平叛之名,暗地把反对罗喉的势力都收入帐下,又派奸细与探子在民间四处传播谣言,编造罗喉的恶行恶状,又放纵手下欺压百姓,使民众对他心生厌恶。
而他自个儿一个人,又扮白脸,又扮黑脸,明里为罗喉奔波效忠,暗里却谋划怎样把罗喉拉下王座,真是玩了好一手左右互搏。
其后凤翔收买文人墨客,鞭挞罗喉不义之举。别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笔杆子杀起人来,比刀剑还要残毒。刀剑不过一下就能夺人性命,笔杆子让你万世不得翻身。一身污浊,罪大恶极。
凭罗喉对自己的信任,凤翔不止偷偷培植自己的势力,拉拢人心,更铲除异己,诛杀功臣,一时间不少忠于罗喉的大臣死于非命。那时罗喉只以为因邪天御武的诅咒才会使自己的追随者一一身死,完全没料到竟还另有乾坤。
后来诛杀功臣的罪名,也全落到了为争夺权力,维持独裁统治的暴君罗喉身上。
反正不管罗喉做与不做,都扣在了他的头上。
罗喉一直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实际上,他,大错特错。
作为一个君王,罗喉简直失败透顶。
王者之道,各不相同,但基本之一便是要掌握民心。
而罗喉,早失民心。
失了民心的帝王,就算不是昏君,也是个废物。
不能洞悉臣子野心,防患于未然,及祸事降临,亦不能以雷霆之势扫平贼子……如此懵懂,简直不是愚昧两字能形容。
一直以来,罗喉头顶英雄光环,风光无限。而正是这道光环让他与民众之间产生了巨大的鸿沟。民众眼中的罗喉不过是个不甚真实的传言,与庙里泥塑的神像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一个虚无缥缈的形象又怎能让人发自内心的去敬仰呢?
而那些真正知道罗喉的人,了解罗喉性情的人已经一个一个的离去。没人会再为罗喉说话,而这个时候罗喉也选择了沉默,如此一来,更没有人会去了解罗喉。
恨罗喉的人越来越多,爱罗喉的人越来越少。
他们咒骂罗喉的虚伪,咒骂罗喉的狡诈,咒骂罗喉狠毒。
他们开始相信罗喉为了霸业而牺牲了无数无辜的人,坐在他们的尸骨上嘲笑着天下苍生的愚昧。
他们因自己曾经信任罗喉而感到屈辱。
他们觉得自己被暴君愚弄了。
这种耻辱,让恨火越发炽烈。
暴君,在无声无息中渐渐诞生。
当罗喉发现的时候,一切早无法挽回,他面前的是一双双憎恨的眼眸。
然后,罗喉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离开了天都。
他失去了证明自己清白的最后一次机会。
那之后,没人再充满崇敬的呼唤罗喉的姓名,取而代之的是暴君之名。
历史上再无罗喉功绩,也无罗喉生死与共的兄弟。
被篡改的不止是历史,更是罗喉的人生。
邪天御武曾经问罗喉敢不敢与他赌一局。
罗喉赌了。
输了。
他低估了民心。
高估了自己。
可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罗喉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何谓真假。
他的记忆与旁人口耳相传的‘真相’混杂在一起。
连自己也分不清哪些真的是经历过的,哪些是他人杜撰的假象。
罗喉想了好久,久的脑袋都要裂开了,但还是想不明白。
于是罗喉回到了天都。
今次,暴君罗喉,有名有实。
‘若他们想知道凤翔的事情,就随他们去吧。’罗喉低声对有些紧张的站在王座下的虚蟜说。
‘武君、这样、好吗……’虚蟜双手的十指绞在一起,不敢抬头看罗喉的表情。
‘随他们。’罗喉顿了一下,思考了好一会才慢吞吞的说,‘算了,吾去看看,省得他们瞎忙。’
当罗喉走到书库之时,刚巧听到了黄泉的说话声。
低缓哀切,隐约夹杂着同情。
黄泉说,‘然后,他就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