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标题来自xq某威武的25楼,搜索关键词是“蘸一蘸”。
卷一 温柔缱绻,惊才绝艳,人生若只如初见。
无衣师尹飞快地跪了下去,他的额头撞在铺地的青砖上,说不清是怎样一砾石擦磨的疼痛,他将身体伏低,额头紧紧按在砖面上,几根头发扎进眼睛里,他也顾不上去将它们抖出来。
“界主,即鹿不过一介女流,与碎岛之主相见,恐于礼不和。”无衣师尹将声音放缓,他的嘴唇有些发抖,所幸的是,这一点颤抖并没有传到声音里。“碎岛之主身份高贵,即鹿既非公主,亦非地位非凡之人,她不过是无衣之妹,粗野不可入目,界主让她去见雅狄王,恐败了碎岛之主的兴致,陷慈光于不利之境。”
无衣师尹听见一大叠纸张放在木头上的声音,他想起弭界主叫他进来时似乎正在看一本书,又似乎其实什么都没看,弭界主的脚步声一点一点远去,又一点一点近前,水蓝色的衣摆从他眼角快要看不见的位置拂过去,险些扫在他的手指上。慈光之塔崇紫,地位越是高贵,衣饰上紫色便越多越浓厚,只是到了地位最为崇高的界主,竟然一反传统,将紫色弃之不用,反而多着民间常用的蓝绿之色。无衣师尹的额头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弭界主走到他的身后,停下来,又退回来,手指垂在他的肩上。
“无衣。”弭界主说,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温和,只是苍老之感就如同他眼角日渐明显的皱纹一般掩藏不住。“雅狄王何等任务,慈光之塔地位高贵的女性浸淫于权势斗争之中,如何入得他的眼。”他的手指点在无衣师尹的肩膀上,缓慢地绕了一步,锦绣衣摆波浪一样盖在他的手指上,无衣师尹的手指一缩,又僵硬地摁住,慢慢伏回去。“即鹿性情纯真如雪,不受世俗权利所染,自然多得雅狄王这般侠武之士青睐,比之俗艳脂粉,虽不甚貌美,却也另有一番引人注目之处。”
无衣师尹闭着眼睛,他的手指抠着砖面,指尖磨在粗糙的表面上。他思索着有关即鹿的事,任何事,容貌,谈吐,才艺,脑中无数过往情景翻涌而来,却不知该挑出哪一样来说给弭界主听好让他打消让她去见雅狄王的想法,弭界主在他面前蹲下来,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扣住他的手肘往上翻,无衣师尹僵着背脊,额头死死地贴在地上。
“无衣。”弭界主放开无衣师尹的手肘,转而拍了拍他的背。“行此一着,我也深感对不起你与即鹿,只可惜除了即鹿,慈光之塔再也找不出可用之人。”他顿了顿,长辈似的摸了摸无衣师尹额前的头发。“即鹿自小便与众不同,如此险着,行一次便罢,她还是养在深闺的即鹿,你还是慈光之塔的师尹,雅狄王还是纵横四界的雅狄王,与你兄妹无干。”
“……界主,无衣认为此事尚有疑问……”
“便如此吧,无衣你退下。”弭界主站了起来,他的袖子拂过无衣师尹的脸,冷得就像它的颜色,无衣师尹被冻得关节僵直两条手臂不住地发抖,好一会儿才直起身,看了看空无一人的书房。
无衣师尹抬起手来摸了摸疼痛的额头,那块皮肤又冷又腻,有那么一段时间疼痛感印在那里抹不去。他站起来,从弭界主的书房出去,书房外面是慈光之塔特有的四季如春的阳光,无冬无夏,时时有花影间在竹枝树叶之间,他向着竹枝伸出手去,指尖一点,又缩回来。
似乎是冷,又似乎热得无法形容。
无衣师尹将手紧紧地捏起来。弭界主所决定之事大多无可更改,在即鹿被要求去见雅狄王之前,他或许还有那么一点机会劝说弭界主另择她人,只是他心中又生出一种即鹿必然是要去雅狄王见上一面的想法,他赶紧停止了深究,开始思考如果这一次能让两人相看生厌,或是不入眼不动心,界主必然会如他所言,此后即鹿仍然是即鹿,养在深闺——好吧,至少对外宣称是养在深闺——,与外人无干。思及此,无衣师尹便奔回家中,四处寻觅一番,却不见即鹿踪影。
“小姐呢?”无衣师尹问,几个即鹿的贴身女婢垂着头恭顺地立在他面前回话。
“小姐今日外出,晨间与少爷说过的。”
无衣师尹一愣,想起早晨即鹿说去街市上看看簪子。说是看簪子,其实无衣师尹心中也明白她是借了事由外出游玩,即鹿幼年时曾经吵着要学剑,父母便请了剑师来教她,以求她吃了学剑的苦知难而退,谁知她竟小有成果一把倾雪剑使得比过许多习武的公子去,剑师也说他武骨难觅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惊得父母赶紧辞了剑师收了剑,将她关在院里学女红,只可惜见过了外面美妙的世界,即鹿再也静不下心安于闺阁,时刻惦记着往外跑,“出门看簪子”便成了自己与她唬弄父母的借口,如今竟然让她拿着这个借口大大方方地出门去,无衣师尹便有些后悔年少之时太过宠溺她。
无衣师尹坐在堂屋里,让下人上了茶,一口一口的啜,屋外桃红柳绿春光一日好过一日,他却心有愤恨地盼着天上立刻泼下几阵大雨来,将这春景都打散了,让即鹿早些回来。他喝了半壶茶,在堂屋里对着脚步走了几圈,刚一坐下,即鹿便进了屋。
即鹿的头上按着规矩戴了女笠,薄纱从头顶一直盖到脚边去,将一张脸遮得朦朦胧胧难见全貌,她几步跨进屋里,随手一翻将那女笠丢在桌上,无衣师尹端着茶杯看着她的脸,凭心而论,她的容貌比火宅佛狱的太息侯与她的副体玷芳姬差了不知道有多远,惟独一双眼睛亮得像竹叶上水滴的反光,闪得无衣师尹的脑袋一阵一阵发疼,只是那雅狄王在四魌界驰骋多年,目光纯洁如水温柔似月的女人也该见过不少,即鹿这一点水珠上的反光,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了。
即鹿掀了女笠,几步抢上来,举起茶壶就往嘴里倒,换了平日无衣师尹大抵是要扶额,只是今天看她这样粗野的动作,心中却很是安慰,那雅狄王再是习武之人不拘小节,见着这样相貌普通动作粗野的姑娘,想必也动不了什么心念。无衣师尹这么一想便觉得有八分安心,即鹿灌完了茶一翻身死狗一样躺在椅子上时,他的心简直要安到十分去了。家里有他一人纠缠在四魌界这个错综复杂的大水桶里顺着潮流滚来滚去就够了,即鹿她一个姑娘家,早点找个靠得住的人嫁了,等自己哪天失了势或者坏了事,也不会连累她。
无衣师尹偏过头去看了看即鹿,即鹿毫无形象地跌在椅子里,望着天花板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她的头上插着一枝新的簪子,做工十分考究,他伸手拔下来看了看,材料倒是慈光之塔姑娘家头上常见的,便又给她插回头发里。“遇见了好事?”无衣师尹问,即鹿一下把他刚刚看过的簪子拔下来塞在他的手上。
“哥你看这个不错吧!”即鹿指着那枝簪子。“你看我那抽屉里枝枝都素,多一枝艳的也不错。”她把簪子拿回来插回头发上,手一伸拽过女笠就往后院跑。“哥我累了,你让她们把晚饭送我房里,我知道吃。”说着就转进围廊里,白衣一晃不见了。
无衣师尹心说我给你买了定做了多少艳丽的簪子你就晃了一眼给我丢回来现在那许多还在我抽屉里放着,眼一瞥望见放过女笠的桌子上一点艳丽的桃红色,他扶着桌子探过去,从那边的凳子上捡起一枝桃花,花朵还没有干,看起来该是中午之后折的,断口参差不齐,像是无功体之人攀折而来,他研究了一会儿那枝花,叫来一名女婢递给她:“找个瓶子插起来,晚饭给小姐送进屋去,这个一起拿去。”
无衣师尹站在桌子边上,那女婢接了花恭敬地退了,只是那一点娇嫩的颜色还令他心里忐忑。依弭界主所说,雅狄王还在碎岛,过几日才会动身来慈光之塔参加武评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即鹿竟然遇见了有意相识的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更不知道她结识的人是谁。他蹲下,将落到椅子下面的那几片花瓣拣出来,花瓣上沾了点灰,只是颜色还娇艳欲滴,他觉得脑袋抽抽地疼起来,即鹿已有了心上人,那么那杀戮碎岛来的雅狄王自然入不了她的眼——即使没有心上人,即鹿也不该看上那个不知道比自己大了多少的老年人的,无衣师尹想,即鹿自幼多得父母疼宠,双亲虽已离世,但那也是她成年之后,父爱是绝对不缺的——如此一来让她去见雅狄王,则必是敷衍而行,他该顾忌的倒不是如何让雅狄王看不上即鹿,而是如何让即鹿不激怒雅狄王,一来失了慈光之塔的颜面二来惹上麻烦让界主降罪。
无衣师尹将那几片花瓣随手扔了,回到院子里关起房门来烧了一炉安神的香,下人来请他去用晚膳时月还未升起来,天边暗浮着一层薄薄的金色,有女婢端着饭菜茶饮和琉璃瓶里插的桃花从前面走过来,他望着那花,眼睛外面的筋又抽抽着疼了两下,于是他转过头,将目光投到围廊外面去。
围廊外面有些昏黑,树影鬼爪似的往天上抓,枯骨间雪似的飘着不少东西,无风也落进了围廊里,无衣师尹伸手接了,灯下一看,竟然是竹花。
他转头叫住了端桃花的女婢。“你问问小姐,今夜可还去看竹花,出来给我回话。”那女婢应了,将食饮端去即鹿的小院里。无衣师尹坐在饭桌上吃得索然无味,没有即鹿在对面毫不文雅地争抢,让他尝不出食物的滋味,他随便填了点喝着茶,端桃花的女婢过来说小姐今天乏了,不去看竹花了。
无衣师尹眼睛外面的筋又抽抽地跳了起来。遇有竹花便去渎生暗地看殢无伤,如今她遇见了倾慕之人,竟然连视为小弟的殢无伤也不去看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让那野小子似的姑娘如此神思梦绕,无衣师尹忽然对这个夺走了即鹿芳心的男人有些好奇,至于老父嫁女儿或者妹妹最亲的人不是我了各种羡慕嫉妒恨这一类的心情,自然是没有的。
无衣师尹吃了晚饭,回到屋里去烧了十分浓厚的一炉安神香。即鹿去见殢无伤自然是不必如此的,只是那人也只有即鹿才劝得住,换了他,不弄点安神的东西让他保持克制,说不定会惹些什么血案出来。他倒是知道渎生暗地困不住他,若不是为了即鹿,他早不在那里。无衣师尹烧了香,出来时让守在门外的女婢闻了闻袖子,女婢呛得咳嗽起来,他满意地抽回袖子,顺手折了段竹枝。
渎生暗地离无衣师尹家后门并不远,或者说,其实那里也该算他在管着的地方,把守在那里的也都是他家的人,他拈着竹枝走进去,往上,再往下,青砖铺地的台上生着一株巨大的枯树,树下围了一圈铁栏,走近了才看见树根位置一个不大的洞穴,井似的,漆黑仿佛不见底,口上密密麻麻横着粗大的铁链,竹花落在上面像堆着浅薄的积雪,越过铁链的缝隙仔细一看却能看见底下一小块地面,同样铺着青砖。
无衣师尹扶着铁栏探出身去往下望,他知道即鹿来看殢无伤时多是背对着井口坐在铁栏上,即鹿天不怕地不怕,对于不见根底的黑倒是有那么几分畏惧。无衣师尹奋力地将身体往井口探去,像快跌入水里的池柳,他看见井底下一片漆黑里几缕正在发光似的灰白色挪了过来。
粗硬铁链的声音响了那么几下,有人从下面望上来。
“即鹿呢。”殢无伤问,或者也不像在问,无衣师尹望着他,他看起来已经与即鹿的年岁相差不大,只是慈光之人成年后便不会再有太大的变化,即鹿不会老,而这个人会逐渐看起来可与她同行——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想,只是又隐约觉得不妥,至于原因却又想不出来——无衣师尹记得他将殢无伤带出剑族时这人还是少年的模样,如今也不记得将他扔在这里有多久,倒是该算算他如今是多少岁了。
殢无伤拉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走到光线微亮的地方,手一甩,将锁在脖子上的铁链摔在面前。“即鹿呢。”他又问。
“即鹿今日乏了,我来跟你说一声。”无衣师尹回答,他觉得这个人有趣,即鹿不来,他也不走,明明出得来,却连自己去见见即鹿也不做。
“我与你,无话可谈。”殢无伤把脸转到一边去,却没有离开。
“我来此,也不是与你相谈。”无衣师尹笑了起来,他将手往前送,拿出拢在袖子里的竹枝,伸到铁链的缝隙上方,手指一松,那竹枝便跌进井里。
殢无伤伸手够住竹叶,一托,将竹枝捏在手里,竹茎滑而冷,竹叶上有些细细的绒,在无衣师尹的袖子里拢得久了,竟然沾上些安神香的味道。殢无伤顺着竹枝跌下来的方向往上望,无衣师尹的脸藏在阴影里,只一点轮廓反射着青白的月光。他向着藏在阴影中的那一部分伸出手,奋力伸尽指尖,又缩了回来。“即鹿曾言,你之目神也曾清冽明晰若竹上清露,与你相遇之时,你之眸光亦远未浑至此。”
“与你相遇之时,竹花已令你目迷,你又如何见得我之眉目。”无衣师尹撑着铁栏翻进来,他蹲下,望着那个被自己的心困在下面的人,殢无伤看起来干净利落,可说起话来却勾连缠环,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而且你错眼了,慈光之塔从来无雪,那日飘飞之物不过是竹花。”
“与你相遇,令我感慨良多。你一身香风如春花遍野,眉目清秀若水,只是日渐混沌,所思所行亦渐如肃野霜雪,比之即鹿百般不及。她是蓝天下翩然而至的白蝶,你却是扑向可觅之火的蛾,形虽似,神却相去甚远。”
无衣师尹扶了扶额头,他倚着铁栏坐下来,脚一伸,晃在井边。“那是你少见多怪了,蛾也有斑斓华妍的。”
殢无伤举起手上的竹枝,他的脸藏在竹叶的后面,遮遮掩掩。“纵是色彩斑斓华妍的蛾,觅火而来之态仍不能遮掩其痴狂疯癫。无衣师尹,足尖探于衣外便已是风情了。”
无衣师尹笑得快要跌下井去,他拉住铁链,半倾着身体去看殢无伤的脸。“所谓风情,其人必是女子,我非女子,莫说探足于衣外,就是着短衣上街,慈光之塔再重名节,也无人言此于礼不和。”
殢无伤的目光有那么一丝闪烁,他松开手指,竹枝落在地上,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那日你自风雪之中而来,身姿若竹挺立,似为不屈不折之人,可惜如今时日流转,你竟浑浊至此。若即鹿不曾提过你旧日里清冽纯净不染世尘,何人又能得知现在的你竟曾洁净如斯。”他屈着手指,往无衣师尹坐着的位置探了探,那竹枝上的香味已经散了,无衣师尹袖子上的香味还隐隐浮动。“那一日,你衣上也沾染此般异香,风吹不散,雪压不熄,可惜今时今日,你以不再衬得此香。”
“殢无伤,我已说过,那日你竹花迷眼,何以见得我姿容如何。”无衣师尹扶着铁栏站起来,他望着井中之人,想说自己与即鹿熏衣之香同为一种,他如何又闻得出这许多意味,只是他常年焚香,也知此香沾在不同人的身上,便与人体气息相融,自然化出不同的气味,虽大体一致,却又生出不少相异的细节来,殢无伤生出这许多感慨,或许也非凭空。
于是无衣师尹的心情就有那么一些糟糕,他翻出铁栏,回到家中,将衣服换下来,让下人仔仔细细洗了,又烧水沐浴,推开窗户将屋内香气散去,直到嗅不见那安神香的味道,才捂进被子里睡了一晚。
第二日早晨无衣师尹起来时即鹿并没有在院子里练剑,他让一个女婢去看了,说是还在睡,无衣师尹有些惊异,即鹿向来起得比他更早一些,自己梳洗完毕出来总能看见她在院子里练剑。或者其实该说他俩起床的时间前后不到半刻,只是无衣师尹一身朝服正装穿起来费时费力费神,出来的时候就比即鹿晚了许多。他叫来昨日伺候即鹿卸妆的女婢问了,说她昨夜拆了发髻沐浴更衣之后并未睡下,却是坐在窗边捧着那桃花看了许久,四更都过了才睡下,却翻覆着并未睡熟,直到天色亮起来才安睡下。
无衣师尹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早把掉下来的下巴往上推了不知道多少次,他侧着头望了望铺了一地的竹花,它们看起来是有那么一点像雪,又白又请,太阳一晒就黄得像雪融进了土里。那日殢无伤被竹花迷了眼,以为自己见着的是慈光之塔从来不会有的雪,或许也有那么几分原因。只是即鹿这样实在反常,她向来是不怎么看得上热爱吟诗作对风雅行事的书生们,也向来不怎么看得起空有一身超群武艺却不知书典的武人,眼光之高连楔子也吐槽说无衣啊你家那姑奶奶是非你不嫁了啊别看我我早已心有所系容不下她人,如今竟真的有文武双全之人与即鹿一拍即合不对一见倾心,还让即鹿倾心到连去与殢无伤说话都不顾了只盯着一枝桃花发呆发到天亮,这春思到这份上,怎么闻怎么像有阴谋的味道,也不知道到底是何人与即鹿相遇,或许是弭界主已经安排即鹿与雅狄王见面却绕过了他,又或许是外乡之人来到这里吸引了即鹿。
说到底,还是要见一见即鹿遇见的人,在那之前,还要先见一见弭界主。
无衣师尹认真地想了想有关他知道的雅狄王,这人武冠四界之外,身为杀戮碎岛之主,学识也该有那么一些,抛开那张几乎快能让即鹿喊爷爷的脸,倒是合适的妹夫人选,可时间不对,身份也不对,不都不对,即鹿不应该看上那么个人,他也不会让即鹿卷进四界的争斗。可如果即鹿真看上了怎么办?她个性倔强,向来只有他劝不了顺着,还没有过劝回来的。无衣师尹扶着额头进了小厅里吃早饭,才饮下几口粥便见即鹿飞一样从门外掠进来,抓了馒头转身就跑,无衣师尹那口粥差点喷一桌,才稳住即鹿又跑回来,抓了女笠又奔出去。
她的身上,难得地穿着略微有些娇俏的素粉裙,三蓝间五色腰带系得不算漂亮,却也斑斓。
“去哪儿!”无衣师尹喊,喊完便咳嗽起来。
“去看簪子!”即鹿回,声还在,人早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丫头到底是着了谁的道竟然穿上了压箱底的衣服,无衣师尹拍着胸口咳了一阵,好容易喘过气来。他记得当年他家娘亲做了那身衣服,即鹿就勉为其难地试过一次,再也没有穿过,平日里也多着白、绿,连紫也少穿,今日竟然穿起了粉。他闭了闭眼睛,往常那样去巡视了两林,处理了些日常的事务,与几个前臣谈了些事,与共事的几人寒暄一阵,又各自经营着培植自己的势力,挖对方的墙脚或者把几棵小嫩萝卜连根拔出来以期带出点挂在根须上的老泥,中午用茶点凑合了一顿,下午再去见弭界主,说的还是有关即鹿与雅狄王的事。
弭界主仍然一派悠然地翻着书本,无衣师尹跪在地上说不出话,外面竹花一片一片吹进来,落在青砖上随着屋内的气流一跳一跳地飘,弭界主抓住无衣师尹的肩膀将他拉起来,无衣师尹伏在地上不愿直起身,只是弭界主的力气竟然那么大,他坠着身体也被那只手拽起来,提得腰背挺直。
“无衣,此事与你与即鹿无关,而与慈光之塔有关。”弭界主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眼尾的皱纹直拖进发际的阴影中去。“你也知晓,多年之前慈光之源便开始逐渐枯竭,比之当年,有太多事我已力不从心。此时杀戮碎岛崛起,其势力压火宅佛狱与慈光之塔,若坐视其坐大,必将慈光之塔卷入祸端。”
“只是即鹿一介女流,如何能为慈光之塔牵制住雅狄王?”
“女流又如何,太息侯与玷芳姬同为女流,其实力不可小视。”弭界主动了动手指,无衣师尹已经没有随时跪下去的动作,于是他将手收了回来。“慈光之塔虽重操守,却从未拒绝女流的能力。即鹿虽并不十分美貌,却另有一番令人另眼相看的灵动。无衣,慈光之塔这许多年来并未有过枯竭之事,有关慈光之源出现的异动,也仅你我二人知晓,此一着仅一次,无论雅狄王与即鹿是否有缘,一面之后,她与碎岛之主再无瓜葛,可好?”
怕就怕此一面之后,无论谁有情谁无意,都难再无瓜葛。无衣师尹暗暗地想。即鹿是他的小妹,而慈光之塔是他的家园,弭界主行此一着,且不论是否藏有私心,慈光之源日渐枯竭却是已在发生之事,若能牵制住雅狄王,便是为慈光之塔争得喘息的时机寻找延续慈光之源的方法,若不能,便命该他们家园尽毁,而天树枯亡,也不过是弭界主一家之言。界主,你是让我在即鹿与慈光之塔之间作出选择吗?无衣师尹想,弭界主望着他,他将头埋了下去。
“无衣,若再有他法,我也不愿为难你兄妹。”弭界主拍了拍无衣师尹的肩膀。“只是事态紧急,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以争得喘息之机。”
无衣师尹将头更深地埋了下去。“为什么是即鹿?”他问。
“慈光之塔知礼仪识大体的女性并不会少,只是如今,只有即鹿值得信任。”弭界主望着无衣师尹,与即鹿不同,无衣师尹眉目秀丽令人生出亲切之感,只是心里藏着什么,却无法从眼睛里看穿。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但他身为慈光之塔的师尹,或早或晚,他必然将要如此。“无衣,我只信任你。”
无衣师尹全身颤了颤,他闭着眼睛,用力将头扎下去,顺着这道力行了礼,便退了出去。弭界主书房外的围廊里落满了竹花,还没有变色,白茫茫一片果真如雪,无衣师尹想起那日殢无伤被竹花迷了眼,以为这漫天飞舞的白便是慈光之塔从未有过的雪,他伸手接住一片,冷的,与雪那么相似,若不是并未化作一点水滴,他也要怀疑自己记得的那天,漫空飘落的究竟是竹花还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