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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浮光[衡岛元别、棘岛玄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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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2-08-08  
来源于 糧食 分类

浮光[衡岛元别、棘岛玄觉](全)

卷一 白练

    棘岛玄觉睁开眼睛,其实这并没有什么用,他的眼睛早已看不见任何东西。很久以前它们清晰地将这个碎岛的颜色和形状记录在他的脑中,它们璀璨生辉,在他失去目觉之后出现在他的梦里,只是,他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已经醒了还是仍然在梦中,睁开眼睛不能驱除黑暗,也不能让他记得的那些从他的意识里消失。
    一只手从他的额角摸过来,指尖先点在发际,再一点一点盖住他的额头,往下,盖住他的眼睛,于是他把眼睛闭起来,睫毛扫在那手心里,熟悉的、被抚摩的感觉。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棘岛玄觉问。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奇怪,喉咙也十分疼痛,只是抬不起手去摸。
    “寅时一刻,太宫,你总算醒了。”那人轻轻地说,这声音夹在连绵不绝的哭嚎声里听起来有点奇怪,甚至听不真切,棘岛玄觉很久没有听过如此清晰的百鬼夜唱,衡岛元别跟在自己身边越久,那些声音就越模糊飘渺,他相信衡岛元别放下仇恨的那天不久就会到来,只是为何现在这哭嚎声突然清晰起来,当他想要思考时,高热和头晕阻止了他。
    “太宫,膳房刚刚送了点粥来,你看是先喝药还是先吃点东西?”那人将他扶起来,温柔地撩开扑到他脸上的头发,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于是一张柔软的棉布卷轻轻靠上来将那些水珠吸掉了。
    “元别,大夫有没有交代药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棘岛玄觉问。
    “是饭后吃,但太宫你高热不退……”
    “那就先吃点东西吧。”棘岛玄觉伸出手去,一只熟悉的手接住了他的手,放在锦缎被面上。
    “是,太宫。”那人回答,回身去取了放在桌子上的粥,缓慢地喂给他。粥的温度有些凉,衡岛元别通常会将碗捧在手上吹到合适的温度,许多年以来一直如此,无论是粥、茶水还是偶尔端上来的那些羹状的点心。只是棘岛玄觉无法想太多,高热和晕眩撕扯着他,百鬼哭嚎干扰着他,他勉强吃完了粥,将已经凉透的药喝下去,他的意识时清时晦,被放回床榻上时他拉住了那人的手腕。
    “元别,卯时叫醒我。”棘岛玄觉说,一只手托住他的手腕,于是他放开了手中的肢体,让他将自己的手塞进被子里,掖好。
    “是,太宫。”那人回答,恭顺如常,于是棘岛玄觉又恍惚地睡着了。
    棘岛玄觉醒来时感到手指上一点异于往常的热度,他动了动指节,那几个关节十分酸软,就好象他许久都不曾休息。他集中精神想要听见外面的声音,任何声音,人声,鸟虫鸣叫,甚至是风声,但没有任何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哭嚎传进来。
    元别,你又压制不住心中恨意了吗。棘岛玄觉模模糊糊地想,眩晕和高热折磨着他,他动了动手腕,将它从原本的位置移开,一点阴凉印在他的皮肤上。
    原来是太阳的光照在他的手背上,这个时候,早就该过了卯时了。而衡岛元别竟然没有叫醒他,在以往,无论戢武王是否召见,衡岛元别都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帮助他更衣洗漱,然后为他梳头。
    棘岛玄觉很难想起衡岛元别为自己梳头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恍惚记得应该是一缕一缕分开,仔细梳顺,然后再拢在一起,该捆起来的捆起来塞进摄论太宫的帽子里,该挑出来的挑出来,再仔细将因为捆扎而弄乱的那些梳好,压住里层的短发。棘岛玄觉很喜欢衡岛元别给他梳头时那种小心和细致,衡岛元别的动作总是比别人的更轻一些,梳齿压在头皮上的时候并不会让他觉得疼,而拉动的过程更是仔细地拿捏过力度,通常而言一个人给自己梳头的时候也不会这么小心,而衡岛元别就会换不同的梳子将头发分开梳理。
    棘岛玄觉略微有些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耳边的头发,那里的头发显得有些乱,应该是睡眠中的翻动造成的,他的手指触到一点异常的、不像是睡袍布料的织物,顺着脖子摸下来,发现那竟是卷在皮肤上的一段纱布。
    原来咽喉的疼痛和声音嘶哑竟然是这个造成的。棘岛玄觉神识不清地想,手指顺着纱布缠过的位置滑动,他摸到脖子中央时一点疼痛将他的意识从昏沉里拉了出来,那似乎是极痛苦的,有很淡的腥味从纱布下面传上来,一点粘稠的温热染在他的手指上。
    这是怎么回事?棘岛玄觉想,他把那指间按在舌头上,尝到一点铁锈的咸味。
    棘岛玄觉撑起身体,他将背靠上床头,借助这点力量让酸软的手臂将自己撑起来,他伸出手去摸那些放在床头位置的衣服,通常衡岛元别在自己就寝之后会将它们拿去清理干净然后再放回来,它们一尘不染,就好象从来没有穿出去过,而衡岛元别的脚步也极轻,分明是脱了鞋履只穿着袜子走进屋来,放好东西之后又安静地出去。很久以前衡岛元别要求这个工作的时候还会穿着鞋子进屋,后来他发现自己的脚步声会将棘岛玄觉从睡眠中吵醒,便脱掉鞋子,悄悄地进来,再悄悄地出去。棘岛玄觉曾经说过这些事不需要他亲自去做,衡岛元别只是听,到了晚上仍然为他掖好棉被,把衣服拿出去清理干净了,再悄悄地进屋来将它们放好,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十分轻微的脚步声从自己床边走过去,一点布料摩擦之后又出去,刻意放轻动作关上门,之后他才能睡去。他模糊感到自己好象很久没有好好睡过,又好象已经睡了很久,只是,脖子上这条伤口是从哪里来的?
    而棘岛玄觉伸出手去,并没有摸到应该放在那个地方的衣服。衡岛元别一向不会将任何东西随便放,这是他们在长久的磨合之中养成的习惯,而这一回,他竟然没有遵循这个习惯将衣服放回来,也没有遵循那些习惯叫他起床。
    “元别。”棘岛玄觉喊,有人应了一声。
    “何事,太宫。”衡岛元别问,声音被鬼怪哭嚎挟着,语气温和得有些突兀。
    “今晨,为何没有前来叫我?”棘岛玄觉问,他听见衡岛元别的眼皮在轻轻颤动。
    “王有使者前来说今日不必召太宫上殿,要元别不要惊扰太宫睡眠。”衡岛元别回答,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更何况,元别晨间入太宫居室,并未惊醒太宫,元别便知今日太宫身体十分不适,不宜外出。”
    “是吗,哈。”棘岛玄觉收起用在手臂上的力,让自己缓慢地滑下去。“元别,戢武王有多久没召见我了?”
    “太宫忘记了,太宫前些日子身体不适,险些在王面前昏倒,之后便高烧不退,王体恤太宫操劳,派遣太医前来诊视,并吩咐众人好好照顾太宫。”一双手伸来托住他的身体,将他的头发理顺了,被子拉上来掖在脖子下方。“王吩咐太宫在听思台安心养病,待痊愈后再议事不迟,太宫得王树殿信赖,切不可有任何闪失。”
    “是吗。”棘岛玄觉侧着头,他听见一点轻微的脚步声,有人从外面将门关上,吱呀一响。“元别,你过来。”
    “太宫?”衡岛元别跨上前一步,棘岛玄觉向着他伸出手去,什么都没有摸到。“太宫。”衡岛元别的声音有些远,只是那声音本来就夹杂在鬼哭声里,远或者近,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元别方才去了听思台外,身上满是尘土,太宫不适,还是不要摸了。”
    “原来如此。”棘岛玄觉将手收了回去。“听思台外面如何了?”
    “听思台外绿柳成荫,今年柳叶比之去年更绿更长,却轻薄了些,想来是光照不足雨水偏多之故,不过太宫不必太挂心,今年虽光照不足,但并未影响到谷物结穗。”棘岛玄觉听见一声布料与漆木摩擦的声音,想来应该是衡岛元别拉过凳子坐下了。“只是今年靳杜鹃开得十分稀疏,不如前几年那般如火如荼。倒是紫薇值得期待。”
    “外物如何美,若无心欣赏,也无法明了其美在何处。”棘岛玄觉说,他听见衡岛元别轻轻的笑声。
    “太宫心中挂念政务,自然无心欣赏,待太宫痊愈,说不定又是另一番感想了。”衡岛元别回答,他的心跳声十分平稳,只是百鬼夜唱之声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停息。
    “那元别呢,有心欣赏吗?”棘岛玄觉问,衡岛元别的声音安静而飘渺,混在鬼怪哭嚎里,没来由地让他想起那根最后的稻草。
    “太宫如今不适,元别自然无心欣赏,待太宫痊愈,元别自然有心与太宫一起欣赏。”棘岛玄觉感到一只手按在棉被的边缘,那只手应该是属于衡岛元别的,他动了动手臂,那只手立刻顺着棉被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元别。”棘岛玄觉闭上眼睛。“你放肆了。”
    “太宫,元别知道了。”衡岛元别放开了手,但很快又将手压到他的肩膀位置,将锦被拉了拉,他感到衡岛元别的手指拂过他脖子上那段被包裹着的部分,衡岛元别的手指十分轻柔,只是它们从这一边的动脉位置环到那一边,一不小心就要被掐死的姿势。“太宫,这个伤口会让说话困难吗?”衡岛元别问。
    “并不会。”棘岛玄觉回答,衡岛元别的手指贴着那段纱布滑动,它轻轻按在伤口上,有些麻,但并不会疼。
    “会疼吗?”衡岛元别又问,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滑到棘岛玄觉脖子的另一边,又探到耳后将那里那些被揉乱的头发理出来,顺在枕边。
    “并不会。”棘岛玄觉回答。
    “那就好,太宫让元别担心了。”衡岛元别似乎是稍微埋了一下头,棘岛玄觉感到一些头发和羽毛的触感扫在自己的额头上,以前他曾经摸过衡岛元别的脸,那些头发和羽毛拂过手指的感觉与拂过额头的感觉一点也不像,羽毛更揉,头发更扎,他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衡岛元别的脸,只是压在身上的锦被那么重,竟然沉得他抬不起手来。
    “太宫,等会儿元别叫人来换掉这些纱布吧。”衡岛元别轻轻地说,擦在额头上的那些被头发和羽毛拂过的感觉一下消失了。
    棘岛玄觉应了一声,他感到一点柔软的棉布贴在他的额头上,将汗水吸掉了。“这是怎么弄的。”他突然问,衡岛元别的手顿了那么一下。
    “元别不知。”衡岛元别回答。“太宫并无交代,也没有别人提起。元别不敢擅自派人调查,只能等太宫亲自告知。”
    “是吗。”棘岛玄觉把脸转到一边,衡岛元别捉着那块棉布从他的额头移到脖子,又探进领子里,擦了擦锁骨以上的位置。
    “太宫,今日元别在听思台,看见林中水草丰美柳兰满布,春日里便是满目紫云美丽非常,我们春季去林中吧。”衡岛元别说,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又或者是因为离得远了,混在鬼哭声里,棘岛玄觉仔细去听,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
    “……柳木如今……不少……”
    “……山下农家开垦的稻田……谷穗……”
    “……园中花树……新移入……”
    “……太宫……一起去……”
    “……太宫……”
    “……太宫……”
    棘岛玄觉模模糊糊地感到衡岛元别似乎离开了这个房间,又似乎隐约听见他的声音夹在百鬼哭嚎中一点一点远去,在意识被撕扯一空之前,他也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答应了什么事。
前局尽翻。旧人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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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2-08-08  
卷二 朱华


    棘岛玄觉摸了一下拢在手腕位置的袖子,这件衣服的料子很新,摸上去又挺又滑,只是不够柔软,袖口上的绣花也十分陌生,衡岛元别站在他的身边,拉着肩膀位置一下一下地抚着垂下的袖子,他捂了一下耳朵,衡岛元别立刻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太宫,你耳觉不适吗?”衡岛元别问,他抬起手来,拇指按在棘岛玄觉脸侧耳前的穴位上揉了揉。
    “元别,这是怎么回事。”棘岛玄觉问,他举起手,将袖子前的绣花在衡岛元别的眼前晃了晃。
    “太宫,这是今日王的使者送来的,说是要换朝服,先让太宫试试样式。”衡岛元别托住棘岛玄觉的手掌,拇指按着他的指关节,棘岛玄觉感到那只手的袖子被拉直理顺,似乎还往后面拂了拂,他把手按在肩头上,顺着手臂往下摸,这身朝服的样式与先前那身十分相似,只是少了些装饰物,袖子上的织纹换了一种形式,绣花也是,衡岛元别整理好那身衣服,又转头换着梳子按照棘岛玄觉习惯的方式梳理了他的头发,将新的冠冕戴在他的头上固定住,那似乎有点松,于是衡岛元别将一只手指别进帽子的沿口,折了折那个位置的布料。
    “太宫,你觉得还合适吗?”衡岛元别问,他扶着棘岛玄觉站起来,转到他的身后去理了理那些压在身体下面的衣料,它们微微有些起皱,衡岛元别蹲下,拉了拉那衣服的下摆,又整理了里面的裤腿,把鞋帮理起来。棘岛玄觉熟悉这种被仔细地照顾打理的感觉,至于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想不起来了。他带着衡岛元别回来的时候并没有给他安排过什么工作,什么时候衡岛元别开始做这些照顾起居的事,然后被任命为伴食尚论,他也记不得了。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但他记得自己怎样在衡岛杀了那么多人,却真的不记得带衡岛元别回来是什么时候,怎样教导他处理一些事务。衡岛元别现在处理任何交到他手上的事都很顺手,就好象他天生就是做这些的,如果不仔细去回忆,棘岛玄觉偶尔也会以为不需要教导,衡岛元别就能做好他要做的任何事。
    “王怎么会突然想要更换朝服?”棘岛玄觉问,衡岛元别整理着前摆的手顿了一下。
    “元别不知。”衡岛元别回答,他伸手把因为整理下摆而拉得有些错位的腰带重新理平,腰带上系着表示身份和功绩的璎珞,衡岛元别将它们整理到一个不显眼但又能够一眼望见的位置,把穗子理好。
    “碎岛已经近千年没有换过朝服的样式了。”棘岛玄觉缓慢地说,他伸出手去,摸了摸系在腰上的璎珞,它们有新有旧,一部分流传自自己的祖先,一部分则是自己争夺而来,最后一块竟然是衡岛屠杀而得来的,他摸到那一块,拎起来,仔细地描绘着上面的刻痕。这些痕迹很新,边缘棱角分明,并不是曾经被手指抚摩过很多年的那一块。
    元别最终,还是换掉了吗。棘岛玄觉暗暗地想。也罢,那东西跟摩诃堑般咒桥头那两尊石像一样都是衡岛的伤痕,元别不愿意看见它们,那是当然的。
    棘岛玄觉忽然向着衡岛元别伸出手去,衡岛元别迅速放下另一串璎珞避开了。“元别,前几日,你我可曾去过摩诃堑?”棘岛玄觉问,他向衡岛元别伸手,像往常那样,那只手被接住了。
    “并无,太宫如何有此一问?”衡岛元别托着棘岛玄觉的手,把里层袖子上的绣花拉出来,又盖上外层的袖子,他的手指按在棘岛玄觉手腕经脉纠集之处,指尖冷得不像这个时候该有的温度。
    “是吗,我记得我带你去摩诃堑。”棘岛玄觉伸出另一只手往前触到衡岛元别的领子,衡岛元别立刻握住了那只手。
    “太宫想去摩诃堑?”衡岛元别问。
    “并不是。”棘岛玄觉回答,把手从衡岛元别的手里拉出来。
    “或许是太宫想去摩诃堑,所以梦见与元别同去了。”衡岛元别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他双手挑起棘岛玄觉颊边的头发,手指插在发丝之间顺下来,让它们自然地落在胸前。“太宫,新的朝服,或许冠冕和鞋大了些,需要元别记下来交给王的使者吗?”
    “就这样吧。”棘岛玄觉回答,他抬手摸了摸新的冠冕,它似乎与原来的差别并不大,杀戮碎岛的冠服样式从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固定下来了,要改也的确不会进行太大的更改。衡岛元别研了墨,将新朝服的缺陷记录下来,棘岛玄觉仔细听着毛笔在纸面上滑动的声音,只是这些声音还没有传到他耳中就已经被吞没了。棘岛玄觉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那些细微的声音,有时甚至是别人的脚步声,百鬼夜唱的声音不停地充塞着他的耳觉,在这些凄厉的哭喊声里,任何声音都变得渺小,几不可闻。
    衡岛元别扶着棘岛玄觉的手,在他肩膀上用力让他坐在椅子里。“太宫,元别先去将此物交于王的使者,若太宫今日感觉稍微好些了,便出去走走好吗?太医说若太宫感觉好些了便可稍作运动回复气力。”
    “按照太医说的做吧。”棘岛玄觉抬起手来将压在头上的冠冕取下,它立刻被接走了,听起来似乎放在桌子上。衡岛元别出去的脚步声只有前两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鬼哭之声如此洪亮,棘岛玄觉用力捂住耳朵。
    元别,你又心生恨意了吗?棘岛玄觉想。我不在朝堂之上,你与伐命太丞起冲突了吗?还是戢武王为难你了?棘岛玄觉闭上眼睛用力地捂住耳朵,百鬼夜唱之声连绵不绝地侵袭着他,他手向前伸,摸到半旧的桌子和上面摆着的纸,桌子擦得很干净,棘岛玄觉记得只要是自己会接触到的东西,衡岛元别都会让仆女仔细地清洁,纸也放得很整齐,棘岛玄觉隐约记得自己曾经教导他书本纸张要仔细地叠好放平,衡岛元别这样做了,许多年,从不松懈。
    说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的两个人,毕竟还是互相影响了。棘岛玄觉扶着桌子站起来,他听不见窗外的风声虫鸣,甚至连门外的脚步声也听不见,无边的黑暗里只有衡岛元别一人来去。棘岛玄觉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的耳觉遭到破坏,那么便无法听见站在外面的还是不是当初在听思台的那些人。
    棘岛玄觉伸出一只手向前,像所有目不能视的人那般想要找一个可以确定自己位置的东西,他的指尖触着了微微发凉的木门,再倾身向前想将它推开时便跌到了地上。

    棘岛玄觉睁开眼睛,他的背上都是汗,高热让他的眼睛发涨,于是他又闭上了。他听见鬼怪哭嚎声萦绕连绵,便抬起手来揉了揉耳前脸侧的穴位,他的脸上热得发烫,手指却是冰凉的,按在皮肤上让他稍微有那么一点清醒,只是他的神识依然昏沉,半明半晦地沉在黑暗里。
    有人将他扶了起来,柔软的枕垫塞在床板与他的背之间,他听见瓷勺与碗沿的敲击声,衡岛元别搅动汤药的时候偶尔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只是更轻,更多的时候,只有药汁在碗中被带动的声音。
    “元别?”棘岛玄觉问,他听见模糊的一点应答声,只是分辨不清来人回答的是什么,也分辨不出回答的是谁的声音,那人捏着棉布擦了他额头上的汗,便将碗中的药汁喂给他。药汁有些凉,味道也有些焦,棘岛玄觉缓慢地咽下去,咽喉有些抗拒,他偶尔也生病,这个时候衡岛元别便会看着仆从按照方子上写的时间熬好药,趁着热度未散送过来,吹到合适的温度,再递到他手中,现在这碗药闻起来熬过了头,放凉了也显得十分苦涩,显然不是衡岛元别看着熬的。棘岛玄觉没来由地想让这个人将这碗药倒了,把衡岛元别叫来守着重新熬一碗。
    看来是让元别给宠坏了。棘岛玄觉想,把喂来的药喝下去。那人收拾了碗和勺子,又擦了他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抽了塞在他背后的枕垫,扶着他躺下,把被边掖上。棘岛玄觉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它的边缘有一点湿,应该是吸了汗,而此前有一点血渗出来的地方却没有干硬的触感,想来是已经换过了。
    棘岛玄觉把手掌整个贴在脖子上,他听不太清周围都有些什么声音,只是门外有人在奔跑,厚重的脚步声隔着门和百鬼哭嚎也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抬起另一只手,把脸遮住。
    到底是被留下一命,只是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棘岛玄觉想,那些哭嚎声让他听不见更多的东西,无法通过风和动物的鸣叫声来分辨昼夜,无法通过门外的说话声来判断现在听思台里都是什么人,但还好他分辨得出绣在锦缎被面上的刺绣和床沿的雕花,这让他得知现在他还被安置在听思台里,而有一些人正在奉命看顾着他。
    至少还被留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而没有被扔到什么其他的地方去。棘岛玄觉模模糊糊地想,他感到咽喉位置的伤口有些疼,应该是被汗水浸泡造成的,只是这点疼痛无法维持他的清醒,他昏昏欲睡,甚至也不明白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他用了点力按在纱布上,只是这个动作让他咳嗽了起来,他用力把脖子伸直,想缓解咽喉位置的不适,这个动作拉扯到了那个伤口,他感到那个位置火烧一样疼了起来,那些疼痛将他的神识从昏沉中拉了回来。
    现在他被关在听思台,受到仔细地照顾。棘岛玄觉努力集中精神思考,鬼怪的哭声惊扰着他,分散着他的思维。衡岛元别偶尔会在自己身边停留那么一段时间,但他清醒的时候并不多,无法判断他停留了多久,而其他时候在他身边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他现在听不见太多的东西,百鬼夜唱干扰着他,让所有声音都变得细微,让他无法通过声音去进行判断。
    现在必须知道外面的是谁,到底有些什么人在听思台里。棘岛玄觉想,他尝试着让气流通过声带带出一点声音,这个过程让他感到疼痛,也不知道是那个伤口已经深入了咽喉还是高热不退让他的喉咙干涩难受,他又咳了几声,将呼吸理顺,然后侧过头,脸向着门外喊了一声元别。
    棘岛玄觉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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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2-08-08  
卷三 红鸢


    棘岛玄觉感到有人托起了他的手。“太宫,夏至未至,天气倒日渐炎热了,元别让人把窗户推开好吗?”衡岛元别的声音似乎十分轻微地响了起来,棘岛玄觉听不太真切,但他立刻感到一丝风吹到他的脸上,看来是真有人推开了窗子。
    棘岛玄觉记得其实在不那么久之前自己还是看得见一点光的,他并非天生盲目,而是逐渐失去了视物的能力,只是并不彻底,在天光很好的时候他便能看见一点微弱的光明,只是这些微弱的光明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暗,什么时候完全看不见,倒是忘记了。
    棘岛玄觉记得自己的目觉刚刚开始消退的时候,只是逐渐看不见颜色,后来则发展到在暗处看不见物体的形状,再后来颜色和形状都离他远去,到了收养衡岛元别的时候便只能勉强分辨出白天或者晚上,虽不妨碍行动,但多少有些遗憾,碎岛风光或许不如慈光之塔绮丽,倒还有几处美丽的地方。最遗憾的大概便是看不见衡岛元别现在长什么模样,当年在衡岛那孩子十三岁,虽然已经不天真,但还算美好,可惜这段记忆并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往事。
    棘岛玄觉把手探到衡岛元别的手掌边缘,捏住,他感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衡岛元别的手动了动,险些要从他手指间挣出去,但最终他保持着这个被自己抓着手掌的姿势,并没有将手抽走。“元别,若那日在衡岛……”
    “太宫。”衡岛元别伸过一只手来探了探他的额头。“太宫,你身上热度又起,怕是衣衫汗湿了,元别叫人来为你更衣吧。”他把棘岛玄觉的手塞回被里,转身走出门去,不一会儿有人来为他擦拭身体,更换了缠住伤口的纱布和背心湿透的里衣,衡岛元别始终不发一言,脚步声也被百鬼哭嚎掩盖了过去,让他听不见他到底在不在这个地方。
    安顿好之后棘岛玄觉听见门被关了起来,微弱的风还流在这个房间里,窗户应该还开着,只是现在他已经看不见照射在眼睛上的那一点光。他感觉到房间里除了了自己没有任何人在,衡岛元别要么是和仆从一起走了,要么根本就没有再来。或许是不想听自己再提当年衡岛之事吧。棘岛玄觉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棘岛玄觉记得当年在衡岛,衡岛元别跟他的的父亲和他的几个兄弟一起跪在已经斩断的的玉珠树前,他宣读雅狄王的旨意时,只有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接着一旁的武士便挥刀斩下了他父亲的头,血点子甩在他的脸上,他撇过头去一望,斩下来的刀拖在他颈项上,只切了一半,按照规矩,这便不能补第二刀了。棘岛玄觉记得他倒下去时眼睛还微微发着亮,还没有死透的孩子侧着脸看见自己的兄弟被人斩下头颅,接着是他的族人们,到他离开时,这个头还连在身体上的孩子流了许多血,眼神已经灰败下去,棘岛玄觉蹲下来,将他的眼皮合上,他的手上沾了血,一抹便是一片发暗的红。
    后来这些死去的人的躯体被拿去铸成雕像立在婆罗堑的般咒桥头,等到戢武王在衡岛玉珠树前立碑慰灵时,似乎已经没有人记得当年这里发生过什么,幸存的岛民纷纷老化,很快就再不会有衡岛族民存在,棘岛玄觉并没有踏上衡岛的土地,却听见有人来报说玉珠树生出了新芽,而苍老的岛民里,竟然出现了十二、三岁的少年。
    棘岛玄觉记得他花了十分漫长的时间去说服戢武王留下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等到终于被允许带那名少年回听思台时,据说他已经是十四、五岁的模样,棘岛玄觉伸出手去摸到他的脸,那张脸带着典型的衡岛特征,如果能够顺利长大,那么他的模样会十分漂亮。只是他的手指在少年耳后摸到了一点伤疤,顺着那点痕迹摸过去,从脖子的这一边横到那一边,藏在头发下面,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孩子就是当年被刀刃拖过颈项而没有立刻死去的那一个,很多年前他躺在血和沙地里,他亲手合上他的眼睛,而现在,那个孩子竟然就站在自己面前,只是自己再也无法看见他的模样。
    棘岛玄觉抬起手摸了摸脖子,缠在纱布下的那个伤口愈合得如何了他也不知道,衡岛元别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关于这个伤口的任何事。他摸着纱布找到伤口的一端,顺着切口摸过去,摸到另一端,这个伤口并不十分长,但已经深到足够要人性命,与当年拖在衡岛元别脖子上的伤口十分相似,他摸着缠在外面的纱布,觉得这个伤口或许与那日拖在衡岛元别脖子上那一刀有关,那一刀没有让他死去,他便要自己活着,只是为什么,棘岛玄觉却想不明白。
    棘岛玄觉也不记得自己脖子上的这道伤口是怎么来的,他知道衡岛元别习武,却没听说过他拿刀剑,又或者这是衡岛元别放任别人切的,但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还能活着,并没有几个高手能够造成这个伤口,它很大,很长,却并不会要人性命,偶然的情况下它确实会发生,但棘岛玄觉并不认为它来自于偶然。
    棘岛玄觉听见了很重的脚步声,它们呈现一种规则的复数,从开着的窗边缓慢跑过去,棘岛玄觉知道这是守卫的队伍在巡逻,他曾经听过很多次,但这一次又略有不同,它们听起来比平时那些巡逻的脚步声更轻,棘岛玄觉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它们被盖在百鬼哭嚎声里的缘故,但衡岛元别有理由隐藏它们,他并没有跟他说过自己的耳朵里,现在尽是百鬼夜唱的声音。
    棘岛玄觉把手指抠进纱布里,他的指甲刮在皮肤上十分疼,大概是刮掉了几道皮肤,他揭起来一层,又往里抠到下一层,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太宫,你这是在做什么。”衡岛元别将另一只手探进他的手心和纱布之间,衡岛元别的力度非常轻,只是卡进手心和纱布之间时却并没有迟疑,甚至压得自己的脖子有那么一点发疼,衡岛元别托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从纱布里抽出来,他的指腹擦过已经长长的指甲,又擦过棘岛玄觉的脖子,有两三个地方在沙沙地疼,棘岛玄觉的咽喉位置滑了那么一下,他很快感觉到有湿热的东西捂上来,又很快离开了。
    “是元别疏忽了,忘记了让仆妇来给太宫修剪指甲。”衡岛元别托着棘岛玄觉的手,往外面移到床沿位置,棘岛玄觉感到他的另一只手点在纱布上,一点一点将因为被撩起来而卷下去的纱布理好,让它们贴在皮肤上,棘岛玄觉将另一只手伸出来,捏住了衡岛元别的手腕。
    “元别,碎岛近日可有何事发生?”棘岛玄觉问,他的手指按着衡岛元别手腕上血脉纠集的位置,衡岛元别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缓慢速度,将手腕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并无。”衡岛元别回答,他抓着棘岛玄觉的手塞回被里。“只是听说王派遣的使者找到了剑之初。”
    “是吗,看来碎岛将来又有一场风波。”棘岛玄觉闭上眼睛,衡岛元别的手立刻触了上来,轻轻按在他的眼皮上,衡岛元别的手指很凉,让他双眼的高热肿胀感得以缓解。“此事不宜拖延,元别,立刻替我更衣,我要面见戢武王。”
    衡岛元别的手掌盖到棘岛玄觉的眼皮上,制止了他起身的动作。“太宫,你忘记了,王他正在闭关当中不可打扰,所有的消息现在都停留在王树殿。”
    “是吗……”棘岛玄觉睁开眼睛,以前他这么做的时候,衡岛元别便会将盖在他眼皮上的手掌挪开,只是这一次,他感到自己的睫毛刮在什么东西上,而捂在双眼位置缓解他的眩晕感的那一片发凉的触感也并没有消失。
    “太宫,当年雅狄王在慈光之塔……”
    “元别,不该问的,不要多问。”棘岛玄觉转了转头,他的眼皮擦在衡岛元别的手上,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因为握刀或者握剑而生出的茧或者硬皮,于是他确定自己脖子上这一道伤口确实并不是衡岛元别亲自弄出来的,只是与他有没有关系,却还需要一点时间去证实。
    “是,太宫,元别知道了。”衡岛元别轻轻地说,棘岛玄觉想起以前他这么说的时候声音都是从下面传上来,在那之前他可以听见羽饰和头发拂过空气的声音,他能够想象出衡岛元别怎样弯腰埋头用恭敬的语气对自己说出这句话,而现在他的语气还是恭顺的,只是他已经听不见羽饰和头发擦在空气里的声音。
    棘岛玄觉闭上眼睛,他感到衡岛元别的手缓慢地从自己的脸上移走了。
    棘岛玄觉安静地躺了一会儿,衡岛元别的手从他脸上移走之后残留在皮肤上的冰凉感很快被烧灼感吞噬一空,他的意识变得模糊,百鬼夜唱之声忽远忽近地漂浮在他的耳朵里,他一点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见,他感到自己的手被衡岛元别握着,一点清凉贴在手腕上随着血液的流动传上来,只是这一点温度也很快被淹没了。
    棘岛玄觉感到微微发凉的皮肤贴到自己的额头上,有头发扫过他的脸侧,他的眼皮颤了颤,最终没有睁开。他感到衡岛元别的额头离开了自己的额,几只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将汗湿的部分撩开,托着他手掌的手也放开了,一会儿之后一张湿冷的棉巾盖到了他的额头上。
    棘岛玄觉没有听见衡岛元别离开时应该有的木门开关的声音,他安静地躺了一会儿,一只手将他的手掌托起来,放在另一只盖着丝绸的手上,那只手应该是女人的,地位卑贱的仆妇在为地位高贵的人服务的时候不能直接接触到皮肤,便会用丝绸或者棉布之类的织物将卑贱者的皮肤裹起来,防止两者的皮肤互相接触。棘岛玄觉感到自己的指甲被一点一点磨到习惯的长度,之后又用温热的水擦拭掉落在手指皮肤上的碎屑。棘岛玄觉熟悉这种感觉,之前衡岛元别叫来仆妇为他整理指甲的时候便是这样的过程,只是那时他能听见衡岛元别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还有他提醒仆妇适时住手的声音,他记得很早以前自己的指甲会被修剪得更短,似乎是在衡岛元别到他身边之后才留长了那么一些。
    “因为元别不想看到太宫的手指上有被磨白的伤痕。”他记得衡岛元别这样笑着说。
前局尽翻。旧人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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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苏芳


    棘岛玄觉并不确定衡岛元别什么时间会在自己身边,大多数时候他从混沌里清醒过来时房间里空无一人,他的耳中只有百鬼夜唱之声,有的时候他能感受到有一点微弱的风从他的脸上发间拂过去,或者很微弱的阳光落在他的身边,窗子被推开时他偶尔能听见很微弱的士兵巡逻经过的声音,通常在听思台这些声音是不会出现的,但从他第一次醒来之后他便能听见这些声音,它们应该是按照一定的规律进行的,棘岛玄觉手指颤抖着伸到褥子下面摸到木质的床栏,将指甲掐到刷在木板上的漆面里,缓慢地拉出一条痕迹,他伸手摸了摸那条痕迹,又将指甲卡进去划了划,划破漆面,露出里面的灰膏,他抠掉刷在灰膏上的大漆,将它们藏在被褥下面,又在灰膏之上划了几道痕迹记录下巡逻的队伍经过的次数。这些动作让他感到头晕目眩,手指压在褥子下面抖个不停,他紧紧闭着眼睛将手指从褥子下面抽出来,在床单的里面擦了擦指甲缝里的灰膏碎屑,他听见外面有队伍跑过的声音,便将手伸到褥子下面,又划下一道痕迹。
    棘岛玄觉把手抽回来,放在平时睡眠时会放着的位置,他感到咽喉的位置灼痛难忍,口舌也干燥异常,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身体的其他部位上,他感觉到被子压在身上的重量,里衣贴在皮肤上的纹理,头发挂在耳边的感觉,他的意识一点一点模糊了,他用力地将指甲压在手心里,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一丝清醒,他感觉不到疼痛,也不知道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力气将指甲掐进肌肉里还是因为眩晕让皮肤的感觉迟钝,他渐渐地陷入了昏沉,在意识完全远离之前,他感到一只手伸进棉被里将他的手腕握住了。
    “太宫,你为何这样做?”衡岛元别将棘岛玄觉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他将手指卡进棘岛玄觉的指缝里,一点一点将抠在手心里的指甲抚开。“是脖子或者身体里还有什么地方在疼吗?”
    “元别,现在离我上次醒过来,有多少时间了?”棘岛玄觉问,他感到衡岛元别用一只手指托着自己三只手指的指腹轻轻地往上抬起,在他的手指快要滑落下去的时候再放下来,他的指腹按在衡岛元别的手指上,接触的地方有一些汗,他集中精力感受了一点时间,才分辨清楚这些汗是因为自己正在发着热。
    “大约是九个时辰。”衡岛元别回答,他轻柔地捏着棘岛玄觉的手指尖,将那些手指伸展开,又蜷起来。
    “原来也没过多少时候。”棘岛玄觉把手摊开,衡岛元别两只手捏住他的手掌两边,拇指以下的部分在他的皮肤上揉来揉去,他动了动指节,衡岛元别捏住了他的手指。“元别,你放肆了。”
    “是,太宫,元别知道了。”衡岛元别捏着棘岛玄觉的手腕,他微微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将手指探到棘岛玄觉的脖子根部试了试皮肤上的温度。“太宫,今日元别从听思台外回来,看见外面花园里的络石已经开花了。”他轻轻地说,“花朵十分美丽,雪似的,比去年要繁茂一些,可能是因为今年水分充足吧。”
    “是吗……”棘岛玄觉闭上眼睛,他感到刚刚被掀开的被角又盖到了身上,而衡岛元别的手指则移到他的额头一侧,用一种他已经十分熟悉的力度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太阳穴。
    “太宫,你疲倦了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动了动嘴唇,按压在两边太阳穴上的手指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舒适,因为高热而发着涨的眼睛也稍微缓和了一些,他反手抓住衡岛元别的手腕,拇指压在脉搏跳动的感觉最剧烈的地方。
    “元别,听思台的卫兵是多久巡逻一次?”棘岛玄觉问。
    “元别不清楚。”衡岛元别回答。“这些士兵是太丞在调配,负责巡视王宫与碎岛各处的安全。”
    “太丞如何有权力……把军队……派进听思台……”棘岛玄觉颤抖着把手抬起来盖在双眼上揉了揉,衡岛元别立刻转换了手指按在他脸上的方式,将食指蜷起来,拇指擦在他的眼皮上,一起慢慢地揉动,棘岛玄觉将盖在眼睛上的手挪开,放在头侧。
    “太宫有所不知,王闭关之后不久,魔王子闯入王宫掳走王后,长老商议之后不得已采取的行动,卫队的一切调动都由太丞亲自指挥,每天进行更改以防止闯入者利用空隙继续侵入碎岛内部。”衡岛元别回答,他的气息吹在棘岛玄觉的头发上,棘岛玄觉偏了偏头,避免那些温热的气息吹在额头上。
    “是吗……也就是说,这段时间你跟太丞的部队进行过接触了。”棘岛玄觉睁开眼睛,他看不见衡岛元别的脸,但他感觉到衡岛元别的手指颤了那么一下,压在自己手臂两边的重物带着一点犹豫地往外面挪了挪,他拖着昏沉的大脑想象了一下作出这个动作的衡岛元别是怎样的姿势,衡岛元别的两只手都按在他的脸上,一般来讲,他面前的就该是衡岛元别的脸了。
    棘岛玄觉动了动放在枕侧的手,他虚弱地抬起手来,向着衡岛元别的脸应该在的位置伸过去,衡岛元别立刻躲开了。
    “太宫,你有什么吩咐?”衡岛元别问,他抓住棘岛玄觉的手腕,托着他的手肘温柔地按回被子里。
    “……我不在,太丞没有为难你吗?”棘岛玄觉问。
    “如果我说并无,太宫也不会相信吧。”衡岛元别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笑意。“太宫你曾经说,欢喜的心情无法从仇恨中获得,只是元别现在,仍然无法做到这一点。”
    “是吗……无妨,你能将此事说出来,便表明你的心开始有所触动了。”棘岛玄觉闭上眼睛,他感到衡岛元别的手指按到他的头发里,将因为流汗而凝在一起的发丝一点一点顺开,衡岛元别的手指与他所熟悉的一样温和柔软,只是与以前一样,它们并不能让他感到太多安心。
    “太宫……”衡岛元别的声音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奇怪,只是他的声音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太宫所言为何,元别听不懂啊。”他似乎是微笑着的,棘岛玄觉向着他转了转脸,衡岛元别将手伸到他脖子下方,将压在下面的头发拉出来,放在枕边。“太宫,听思台的络石还不是最好的时候,待再过两日,才是最好的,太宫若好些了,便与元别一同去看吧。”
    “……是吗,那便去吧。”棘岛玄觉动了动脖子,缠在脖子上的纱布仍然裹得十分紧,稍为弯曲便卡进皮肉里。他想起衡岛元别说自己这一回醒来与上一回之间只过了九个时辰,那么从这个纱布的情况来看,衡岛元别应该没有骗自己。他集中精神想闻一闻用在脖子上的是什么药,但他很快就昏沉了起来,在完全睡过去之前,他感到衡岛元别将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
    棘岛玄觉意识昏沉地躺在床上醒醒睡睡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听见一点士兵巡逻的声音,细听又不像,他听见许多人声混杂在一起,说着各种各样的话,却又听不明白都在说些什么。他按着床板想将自己撑起来,却挪不动手臂,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身体能够轻微挪动,只是这些动作却让他感到全身酸痛,头也更加地昏沉眩晕,他躺了一会儿平复紊乱的呼吸,试着动了动手指关节,那些关节像被夹住了似的拗得发疼,他用力地活动手指关节,让它们一点一点屈起来,又伸直,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托了起来,有人撬开他的牙齿将一勺又苦又焦的液体喂进来。
    棘岛玄觉意识到有人在喂自己喝药,这些药的焦糊味道将药材本身应该呈现的味道都压了过去,恐怕是熬的时间有些长,这表明除了那一次的药,这一回也不是衡岛元别守着熬的,衡岛元别平时在听思台做的事也不是很多,无非是些与膳房有关的事、书房里的事,还有一些简单的、收取递上来的折子念给他听再将回好的折子分类整理该发回的发回该上递的上递,以及为他更衣这一类的事,现在自然是没有与政务相关的事让他去做的,也不需要为他更衣,如果没有特别的要求,他甚至没有必要出听思台去。而他现在即使免去了那么多的事务,却似乎并不像平时那般时刻留在自己身边,也没有将时间花在做那些他应该正在做的事上。
    如果真如他所说是在议事之时晕倒,倒也罢了,只是脖子上这伤口的由来却始终没有印象,而听思台什么时候开始有太丞的军队进行巡逻也没有来通报,甚至长老那边竟然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棘岛玄觉猜想自己可能抓到了点头绪,只是眩晕和高热让他难以深入思考下去。他记下那人喂来了几勺汤药,推测了一下药物的分量,它们应该与平时药物的分量相差不大,只是熬太久让药汁显得少了些。棘岛玄觉把舌头抵在上颌,试图从混杂着焦糊味道的苦味里分辨出所采用的药物都是些什么,但他失败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熬太久破坏了一些药材特别的味道还是焦糊味道太重将它们完全掩盖了,甚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久的昏迷和高热让他已经难以分辨药物的味道。
    喂药的人将最后一勺汤药喂进棘岛玄觉的口中,棘岛玄觉感到自己吞下之后那人便粗糙地擦拭了沾在皮肤上的药汁离开了,门开盍的声音比他前几次听到的更低一些,也不知道是因为耳中百鬼夜唱之声太过强烈还是刻意放轻了动作,他微微探出舌头舔舐残留在嘴唇上的苦味希望能够借此来保存一分清醒让他多一点能够思考的时间,但那一点苦味很快抵抗不住眩晕和高热带来的乏力与疲惫感,他模糊地将正在思考着的问题再次理了理,只是几乎在同时,他的意识逐渐地离他远去。
    棘岛玄觉猛然睁开眼睛,他的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百鬼哭嚎之声在高高低低地回响。他动了动手指,它们现在有一点力气,可以抓一抓压在身下的床单,他仔细地听了听,没有人经过的声音,但有一点微风吹在他的颊边。他没有感觉到屋中别人的气息,于是将手伸到褥子下面摸了摸被揭掉大漆的床栏。
    那一小片木头上,并没有被刻划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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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里柳


    棘岛玄觉把手往褥子里面探,他没有摸到被自己抠下来的大漆的碎屑,看起来应该是有人将他挪了个地方,但摸在手掌下的床板如此熟悉,分明是他睡了许多年的那一张,那些岁月的痕迹,如何能够骗得过他。他把手抽出来一些,摸在应该被自己抠出痕迹的床栏上,那里的确是没有一点损伤的,但那的确是自己抠过的那一张床,磨损的漆面印在他的手指上十分熟悉,那个位置也并没有被临时更换过。
    到底衡岛元别是用了什么办法来将这些东西换掉了却又骗过了他的触觉,他猜想衡岛元别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他耳觉已毁,但他的触觉却是丝毫无损的,无法听,却还是能够触摸的。
    棘岛玄觉将手从被子里抽出来,他的手臂在不停地发抖,但比起上一回已经好了太多,他用了点力,总算可以举过头顶,把枕上散乱的头发撩开,摸到雕着花镶嵌着珠母花片的床板。床板上的雕花和珠母花片是他极熟悉的,连多年使用中弄出来的裂痕也是一样的,他把手指收回来,放在枕头两侧歇了歇,它们抖得厉害,关节也酸痛难忍,手臂举高的动作拉扯着他的胸膛让他的呼吸受到阻碍,他喘了一会儿,将手收回被子里。
    那么现在自己应该还是在听思台,自己的房间里。棘岛玄觉想,他的意识有一点模糊,全身发着虚汗,他想抬手抹一抹掉在眼角的汗珠,却怎么也无法将手从棉被里抽出来,于是他动了动脖子,在头发上蹭掉了那些让他眼角刺痛的汗水。
    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棘岛玄觉暗暗地想,他感到听思台里气氛异常,似乎总夹着隐约的血腥味,这种隐约的味道还跟军队里那种杀伐的味道不同,虽只相差了一字,但杀戮的味道却更接近他现在闻到的血腥。他想起当年发生在衡岛的屠杀,那种熏得人几乎要晕倒的腥臭味跟这很像,但现在这种味道要淡得多,淡得他几乎要以为是脖子上的伤痕散发出来的味道。这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高热不退造成的嗅觉的迟钝,但棘岛玄觉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元别,你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事呢。棘岛玄觉想,他伸出手去,没有摸到平时应该放在那里的衣服,他支着床将自己撑起来,汗水顺着他的脸侧往下面滑,他按住床栏侧过身想把腿放下来找一找应该搁在床边的鞋子,一只手伸到他下巴的位置,指尖一滑抹掉汇在那里的汗珠。
    “太宫,你要去哪里?”衡岛元别问,他扶着棘岛玄觉的背,让他靠在床头,棘岛玄觉感到他捏住了自己的脚踝,然后放在床下的鞋子被套在了他的脚上。
    “元别,”棘岛玄觉侧靠在床头,他感到刚才勉强的动作让他的眩晕加剧了,而未消退的高热也持续地折磨着他。“你现在在做什么?”
    “膳房在准备午膳,元别刚才正在检视购入的菜品。”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感到一件厚而柔软,也不太重的衣物披到了自己肩上。
    “这样吗……”棘岛玄觉喃喃地说,虚弱让他往后面倒下去,衡岛元别立刻接住了他。
    “太宫?”衡岛元别拉了拉从他肩头滑下去的衣物。“太宫,你若不适,还是躺下吧,有事吩咐元别即可。”
    “……无妨……”棘岛玄觉回答,他按着衡岛元别的肩头站起来,又腿软地坐了回去。
    “太宫!”衡岛元别立刻抢上去扶住他的肩膀,一只手托住他的腿将他撩回床上。“太宫,太医说你现在身体虚弱急需休息调养,你还是……”
    “无妨……”棘岛玄觉伸手抓住了衡岛元别的领子。“元别,最近几日,王树殿可有消息传来?”
    “并无,太宫想到何事?”
    “是吗……没有消息……”棘岛玄觉躺在床上,衡岛元别的手托着他的身体送到中央,将那件软而厚的衣物推到一边去,重新又给他盖上棉被。“元别,你去打探一下,我脖子上的伤……”
    “是那日与太丞发生争执,太丞对着太宫拔剑而造成的。”衡岛元别立刻回答,棘岛玄觉听见木料咚地一响,应该是衡岛元别跪下了。“太宫恕罪,元别私下派人去查了。”
    “果真如此?”
    “据元别得知的情况,确实如此。”
    “是吗……原来如此……”棘岛玄觉费力地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它摸起来似乎的确是剑造成的,但是不对,如果是这样,那么王树殿如何能够允许什岛广诛的队伍继续巡视王宫与听思台?“元别,你为何如此轻易就容许太丞之人进入听思台?”
    “太宫……太宫,你是不是忘记了,前几日长老前来商谈说王闭关之后魔王子闯入王宫一事令人担忧,想让太丞增派军队进行巡逻,也算赎罪,望太宫准许,太宫当日许可了,才让他们进入听思台的。”衡岛元别的声音从稍微靠下的位置传上来,听起来似乎隐含担忧。“……太宫,你……你是不是真的忘记了?”
    “一时未想起。”棘岛玄觉回答,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准许过什岛广诛的人进入听思台,只是如果脖子上这道伤口的确是什岛广诛伤的,那么不得到自己的首肯,衡岛元别必定不会轻易允许什岛广诛的人进来,衡岛元别或许不那么聪明,只是回想起来,对于自己,他倒的确想得太过细致了。“元别,你起来吧,以后不可私自查探此事。”棘岛玄觉说,他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只是衡岛元别显然是站起来了,他的声音从侧上方传了过来。
    “太宫,元别有一事十分担忧……”衡岛元别说,他的声音十分轻,几乎要被百鬼夜唱之声掩盖过去。“前日你问过元别为何自己会如此高热不退,后来问过元别长老近日可有什么举动,今日又问元别如何允许太丞的人进入听思台,太宫你……”
    “……元别,此事我也心生疑惑,待高热退去再追查无妨。”棘岛玄觉向着声音的方向伸出手去,衡岛元别立刻接住了他的手。
    “太宫,元别即刻撤查近日采购的菜品和药材由何人经手,来自何处……所用器具全部更换,制作过程元别也亲自监督……”衡岛元别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掌,抓得甚至有些疼了。
    “你也怀疑是药材和菜品出的问题?”棘岛玄觉问,衡岛元别两只拇指按在他的手心里,一下一下滑动。
    “是,此外所听思台内所用器皿和下仆也很值得怀疑……”衡岛元别顿了顿,棘岛玄觉熟悉他说话的方式,通常这个时候,便是他说出自己推测之时。“元别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你既不知,就不要说了。”棘岛玄觉动了动手指,衡岛元别立刻紧紧地将那只手握住。
    “是,太宫。”衡岛元别似乎是埋了一下头,棘岛玄觉感觉自己的手上被绒软的羽毛拂了那么一下,有些痒。“太宫你……近日可觉得好些了?元别探过你的额头,是没前几日那么热了,但身体……”
    “……无妨……久不见日光,总是有些虚弱。”棘岛玄觉回答,他闭了一下眼睛,把头转向衡岛元别的方向:“元别,你现在无事,带我出去走走。”
    “……是,太宫”棘岛玄觉感到自己的手背上又被柔软的羽毛拂了一下,他听不见衡岛元别的心跳与眼皮颤动的声音,也分辨不出他的迟疑到底代表着什么,他听见衡岛元别开关箱子和柜子、抽屉的声音,然后他被扶起来,衡岛元别拉着他的手穿到一件略显厚重的衣服里,棘岛玄觉摸了摸袖口的绣花,那是一件自己的旧衣服,它摸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藏在袖口内侧的被缝补过的线头仍然藏在那个地方,穿太久磨得发软的内衬也仍然是它上一次摸起来的感觉。
    至少现在可以确定他还在听思台,或者说,至少这个屋子里的陈设是直接从听思台拿过来的。棘岛玄觉暗暗地想,衡岛元别蹲在他身边将衣服理好,捆上腰带,他听见一点玉石互相碰撞的声音,想来是衡岛元别将那些挂在腰上的璎珞环佩一类的拿在手上,但最终这些东西并没有挂在他的腰上,棘岛玄觉猜想大概是因为没有穿朝服,便可以不挂那东西吧。棘岛玄觉认为自己能够理解衡岛元别的心情,那些东西里有一块跟他本人有关,任谁看了也不会高兴,即使已经换掉了。
    棘岛玄觉伸出手去,碰了一下衡岛元别的头发,衡岛元别迅速撇开了,一点发丝缠在他的手指上。“元别?”棘岛玄觉问,他维持着手伸在半空的姿势,通常这个时候衡岛元别会配合他的动作将额头贴上来让他摸一摸,就像刚刚把他从衡岛带回来那时一样,而衡岛元别伸手托住他的手掌,将他从床沿上扶起来。
    “何事,太宫?”衡岛元别问,他扶着棘岛玄觉在凳子上坐下,转身拿起放在抽屉里的梳子。梳子依旧是大小两把,衡岛元别仔细地抓着他的头发梳顺了,又取来丝带将它们捆扎起来,棘岛玄觉摸了摸放在肩上的那几缕,它们略微有些发腻,衡岛元别捏住它们,将它们从棘岛玄觉的手中抽走了。“太医说近日太宫虚弱不宜沐浴,元别昨日已为太宫擦过头发,待热度下去了再沐浴吧。”
    “便如此吧。”棘岛玄觉放下手撑住凳子边缘,坐直的姿势让他感到腰背酸痛,而眩晕和高热加重了这些症状,他的手臂微微发着抖,衡岛元别将捆好的头发再理顺放在他背上,托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慢慢地往外面走。
    “太宫,你还好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感到衡岛元别一只手托着自己的手肘一只手扶住自己的腰,支撑着自己的重量,他动了动肩膀,衡岛元别的衣服摩擦在他的外衣上,一点蹭动传递到他的皮肤。
    “我无妨。”棘岛玄觉回答,他默默地数了数门外台阶的级数,步石上那些细微的凹坑和石块之间的缝隙隔着鞋子印在脚底上的感觉十分熟悉,这是他走过无数次的道路,看起来他并没有被移到其他地方去。只是为何明明刻在床板上的痕迹会不见了?“元别,你初来时,才比我肩膀高一点,如今已经与我一般高矮。”
    “多得太宫照顾栽培,才有如今的元别。”衡岛元别的肩膀微微沉了一下,棘岛玄觉熟悉他这个动作,在表示谦卑时他会以一种尽量少移动手臂的方式弯腰埋头,一开始棘岛玄觉时常被他这个动作带得停止走动,只是现在经过长久的互相磨合,两人之间已经不需要等待或者事前的提醒。也不知道是谁影响谁比较多。
    棘岛玄决嗯了一声,迎面吹来的风里夹了一丝香味,衡岛元别托住他的手肘往前探,一小片丝绸一样又凉又滑的东西贴到了他的手指上。“是今年开的络石?”
    “是,太宫。”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双手摸了摸那些芬芳的花朵,它们爬在墙边开了一架,摸起来就像弃云峰的云气一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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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萌黄


    棘岛玄觉记得这些络石的形状,它们就像那种刻在木窗棂上或者绣在袖口下摆边的万字回纹,不过花瓣倒是五个,它们很长,捏上去像捏着橘子的皮一样软而滑,香味很轻闻久了却让人发闷,衡岛元别扶着他在络石架边上走了会儿,棘岛玄觉出了许多汗,衡岛元别捉着棉布一下一下给他擦了,看了看日头,便劝他回去,棘岛玄觉捏着他的手,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忽然转过头。
    “符应呢?”棘岛玄觉问。
    “太宫你忘记了,小姐说她去采药,未定归期。”衡岛元别回答。“元别已派人外出查探,相信不久就能将小姐找回来。”
    “何日的事,为何我不知?”
    “太宫……你……”衡岛元别托着他手臂的手很轻微地沉了一下,他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问:“太宫,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小姐走前来向你辞行,是你亲自整理的她随身之物,而她临行之前交给你一张单子,说要你帮她留意所记药材……那单子就放在你桌上,谁也没动过。”
    棘岛玄觉微微侧过头,将耳朵朝向衡岛元别的方向,除了百鬼夜唱,他什么都没有听见。棘岛玄觉握着衡岛元别的手腕,脉搏规律而平稳地撞在他的皮肤上,让他无法分辨究竟是衡岛元别所言属实还是他已经学会了隐藏情绪。“元别,你去把那封书信拿来。”棘岛玄觉说,衡岛元别扶着他在廊下坐下,很快跑走了,又很快跑回来,他递给棘岛玄觉一封信,又将信从信封里拆出来送到他手上,信是用一种吸水后会产生变形的纸写的,棘岛玄觉摸着那些字迹,它们的确是符应女的笔迹,用的纸也是平日里留书信用的纸,棘岛玄觉一时有些疑惑,既然符应女是安全的,那么听思台现在也不会危险,只是总让他感到慌乱,他闭着眼睛想了想最近几天的事,何时被什岛广诛所伤,不记得;何时在议事时昏倒,不记得;符应女留书说去采药,不记得;王树殿来商议允许什岛广诛的军队进入听思台,不记得;甚至连王树殿之事也是听衡岛元别说的,并不记得自己真的经历过。
    棘岛玄觉捏着那张信纸,纸上的内容能够让衡岛元别说的得到一点印证,只是一部分记忆的丧失让他感到一点慌乱,衡岛元别说的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倒也罢了,而如果是假的,那么在这似乎也并不太久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是必须要知道的事。
    棘岛玄觉闭了闭眼睛,高热和持续的眩晕让他难受,阳光照在身上烘起的温度也让他感到不适,他把符应女写的单子装起来,让衡岛元别另外誊抄一份,交给听思台里负责购入药材的人要他注意这些,衡岛元别应了,把信收起来揣进袖袋里。
    衡岛元别拉了拉棘岛玄觉的手指。“太宫,日光燮人,你还是回屋去吧。”衡岛元别轻轻说,他的声音比棘岛玄觉的耳朵稍微矮上那么一些,棘岛玄觉便知道他应该是蹲在自己面前的,他伸出手去,摸到衡岛元别的衣服,手臂一转抓住他的肩膀,用了点力将自己拉起来,又立刻坐了回去,腰一软就往后面仰,衡岛元别扑似的环住他的腰,将他拉起来。
    “太宫!”衡岛元别喊。“太宫!你无事吗?”
    “无事,头晕而已。”棘岛玄觉回答,他的额头上立刻贴上了一只手。
    “昨日的温度,明明已经下来了。”
    “晒了太阳,难免烫手。”
    棘岛玄觉感到衡岛元别的身体微微地挪动,像往自己这方倾下来,他向后面躲了躲,一只手按到他的肩膀上。
    接着便是一点羽丝拂过脸颊额角的微痒,温热的气息吹在他的耳朵上,一下,一下。
    棘岛玄觉忽然意识到衡岛元别正在用一种极其轻微的声音对自己说什么,只是这一点微弱的声音淹没在百鬼夜唱里,一点也没传达到他的耳中。
    棘岛玄觉伸出手去,他立刻被衡岛元别扶着手肘缓慢地拉了起来,衡岛元别搀着他回了屋里,屋中已经没有早些时候那种十分轻微的、只有棘岛玄觉才嗅出来的潮湿味道,衡岛元别扶着他坐在床沿,将他的鞋脱下来放在床下,棘岛玄觉摸着床床单,它摸起来微微有些硬涩,织花也和出去前的那一张不同,应该是趁着这点时间已经换过了,衡岛元别将出去前披在他肩上的衣服解下来放在床头,托着他的背将他放下,又拉起被子来盖上,头发顺出来放在枕边,棘岛玄觉摸了摸被子,被面也是换过的,与床单一套都是听思台早就有的东西,从气味上来分辨连里面充的棉絮和下面垫的褥子也是新换的,铺上来之前放在太阳底下晒过。
    棘岛玄觉忽然有些怀念衡岛元别才来的时候,那时他带着刚刚到他肩头高的少年在听思台里走,引他去自己安排给他的房间,那个房间里陈设十分简单,只有床铺和桌柜,头几日晒过的褥子和棉絮统在成套的被面床单里,一整个屋子都浮着一层十分淡的晒过的棉花才有的气味,就好象阳光和空气都有了香味似的,衡岛元别安静地站在他的身边,就好象一株阴影里的植物。
    棘岛玄觉伸出手去,拉住了衡岛元别的衣服。
    “什么事,太宫?”衡岛元别蹲下来,托着他的手。
    “你才到听思台之时,并不知道我双目已盲。”棘岛玄觉说,衡岛元别一下一下摸着他的手指甲。
    “太宫平时行动与常人无异,换了何人都不会知道太宫双目……”衡岛元别顿了顿,他两只手将棘岛玄觉的手托住,拢在一起。“太宫为何提起此事?”
    “只是想起你初入听思台之时而已。”棘岛玄觉闭上眼睛,因为高热而起的眼球酸涨感终于缓解了些。“那时你已读过书,懂得礼仪,在听思台里也增长不少学识,只是后来我希望你参与文部尚论一职的选拔,你却拒绝了。”
    衡岛元别没有说话,他用拇指一下一下顺着棘岛玄觉手腕上的经脉,偶尔在他手心里一点。“太宫。”衡岛元别轻轻说。“元别无意文部尚论一职,也不想离开听思台。”
    “是吗,你愿留下也好,让你单独处世,必定与伐命太丞起冲突,届时我还能否保下你一命,还未可知。”棘岛玄觉便屈起手指,衡岛元别的拇指按在他的手心里,这一下也顿住了。“既然你能准许伐命太丞的军队进入听思台,而没有与领兵之人起冲突,想来也开始懂得处世之道了。”
    “太宫……那是因为他们得到了你的许可。”衡岛元别轻轻说,棘岛玄觉感到他的气息拂在自己的皮肤上,一时想不出他到底用了什么样的姿势蹲在自己床前,又离自己有多近。“若想擅入听思台,元别无论如何也是要将他们拦在外面的。”
    棘岛玄觉向着他侧了一下头,当年衡岛元别被他带在身边,是没有人知道他便是当年的衡岛大公子的,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他脖子后面那道伤疤被什岛广诛看见,认了出来,便要杀,他不知道当时衡岛元别被抓着胳膊拎出去是什么样子,不过倒是没听见什么声音,似乎衡岛元别早就知道自己总有面对这样局面的一天。反倒是我放不下了吧。棘岛玄觉想,第一次听见百鬼夜唱也是那个时候,后来追出去将衡岛元别拽回来,又向戢武王求情,又作了许多保证才保下那个少年,只是现在为什么充耳都是鬼哭之声,他却有些不明白了。
    棘岛玄觉感到一只微微发凉的手盖到了自己的额头上,早些时候在外面时衡岛元别也这样探过自己的温度,那时候晒着太阳,是觉得脸上有些烫,现在仍然是那么烫,但贴在别人手上,总会有些不同吧。棘岛玄觉闭着眼睛,衡岛元别探过他额头的温度,将额前的头发给他顺下去,忽然又碰了碰他的眉毛,棘岛玄觉安静地躺着,衡岛元别便顺着他眉毛的方向抚了抚,指甲尖轻轻划在皮肤上,似乎是在将它们按照生长的方向抚顺,衡岛元别没有说话,连动作也轻巧得似乎是羽丝在撩动,棘岛玄觉猜想衡岛元别以为自己睡着了,事实上,他也的确昏昏欲睡,那些被触摸的感觉也一点一点地在变得浅淡,让他分辨不轻衡岛元别的动作是真的轻如羽触,还是只是因为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而变得不那么明显。
    棘岛玄觉醒来时已不记得如何入睡,只是他感觉到屋里有人,便没有睁开眼睛,他仔细地听,没有听见脚步声,却听见抽屉开合的声音,他分辨不出这到底是谁,便安静地等着那人是要出去还是要做什么,只是那人搬了凳子,坐在他床边,一句话也不说,棘岛玄觉估摸着这人大概是衡岛元别,只是最终没有开口同他说话。
    棘岛玄觉认真地想了想为什么自己会不记得那么多的事,通常而言,那些事他是不可能忘记的,什岛广诛与自己争论时拔剑伤了自己的脖子,若是平时早已是朝政中一桩风浪,即使戢武王已经闭关,王树殿也必不会放过他,而衡岛元别,对他来说不查探或许才是最好的,面对自己的时候衡岛元别或许真的很容易被看穿,但他却无法听清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棘岛玄觉不确定衡岛元别在自己耳觉之外会做出什么事,他时而通透,时而驽钝,许多话语也不知道是假意还是真心,不让他知道任何事或许才是最好的,保住他的性命,也保住碎岛的安宁。
    而他却记得魔王子闯进王宫里,掳走王后寒烟翠、惊扰公主禳命女一事,这意外地让王树殿的行为变得可以推测,什岛广诛握有兵权,碎岛出现这等大事,自然是要令他重兵把守婆罗堑并重新安排碎岛各地的巡查的,如果真如衡岛元别所说是自己允许了他们的进入,那么为保安全这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总有那么一点不清晰,为什么他会和什岛广诛起冲突,又是为了什么事起了冲突?或者为什么王树殿在他们起冲突之后,没有借机夺取什岛广诛的军权,碎岛军队在派系上并不明显,并不需要进行大规模的清洗便可以将所有军队握在手里。
    这个问题,即使经过查探,衡岛元别也并不清楚吧。棘岛玄觉想,他转过头去,喊了一声衡岛元别,坐在床边的人将他扶起来靠在床头,棘岛玄觉这才发现那并不是衡岛元别,那人喂过来一勺汤药,这碗汤药的味道比前几碗好了不少,糊味并不那么明显,只是仍然充塞着一股熬太久的混沌的苦味让他分辨不清到底都有些什么药材在里面。他喝了药,躺在床上听见那人离开时门与框碰撞的声音,窗户应该还开着,一点风旋在他的耳边。
    棘岛玄觉闭了闭眼睛,想接着思考有关那些自己遗忘的事,只是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咽喉位置因为吞咽而稍显疼痛的感觉也渐渐消退。
    棘岛玄觉忽然意识到在院中,络石花下衡岛元别对他说的那些他并没有听见的话,或许是在悄悄告诉他不要喝别人喂过来的汤药。
前局尽翻。旧人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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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浅葱


    棘岛玄觉闻到了络石的香味,他转了转头,脸颊蹭到一片冰凉滑软的东西,他伸手摸了摸,摸到络石的长花瓣。
    棘岛玄觉把那片花瓣托起来,它立刻从他的指尖上滑了下去,于是他顺着花瓣往下摸,摸到一串结着花朵的短藤,短藤扎在丝带里放在枕头边上,一小束跟他的头发缠在一起。棘岛玄觉把那一小束花藤捞过来,排在胸口位置一朵花一朵花地摸。
    如果元别在络石架下说的真的是不要喝药,那么或许应该先试试。棘岛玄觉想,对于衡岛元别的事,棘岛玄觉十分清楚,他或许对摄论太宫和整个碎岛都并不怀有好意,但对棘岛玄觉却是真心实意地在关心。棘岛玄觉相信他能够听得分明的那一部分衡岛元别,只是他听不分明的那一部分却要多得多。
    棘岛玄觉把那一小束络石花拢在手心里,他想起衡岛元别才到听思台的时候这一架花已经是这个样子,甚至在他还小、还没有继承摄论太宫一职时这花便已经是这个模样,不过每隔几年便会进行修剪,衡岛元别来那年也是在开花之后进行修剪,那孩子站在墙边看仆从将满满一架花修剪到刚过小腿的几茬老桩,他听见衡岛元别剧烈的心跳声和眼皮的颤动声,百鬼夜唱飘渺而清晰,便下令听思台十年内不要再对花木进行重剪,又拉着他的手带他去弃云峰观云听风,回来时衡岛元别直接回房休息了,只是半夜里他在房内听见孩子蹲在剪掉一半的络石花架边偷偷地哭。
    灭族之痛,想来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抹平的。
    只是后来听思台的花木停止重剪七年后倒是衡岛元别自己提出要对一些长荒的花木进行修剪。他说是一些花木过于繁茂枝条伸在路上撩着人的头发,或者一些长太长的枝条稀疏花朵也不密缺乏美感,棘岛玄觉先前有些犹豫,只是衡岛元别看似无意地提了两三次,他便让人按着季节恢复了。
    “元别也仔细想过了,寻常花木并不比得诞人之树,修剪反倒是对它们的爱护,而放任其生长则是错误了。”衡岛元别那时这样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笑意,少年时的清脆已经变得温和沉缓,只是离稳重还有那么一些距离,他的心跳平静,眼皮颤动声规律,棘岛玄觉没觉出他心里不一的想法,便又恢复了隔年重剪的规矩。
    棘岛玄觉捏住那束络石,把手指往丝带捆住的部分扣,他只摸到光滑的嫩藤条,一些过于柔嫩的部分被挤坏了,汁水染在他的手指上。看来那里面并没有藏着什么,而络石花的气味也很寻常,只是放得这么近,也不知道是不是用来掩盖其他的什么味道。棘岛玄觉相信自己的嗅觉还在发挥着它的作用,只是耳觉的微恙又让他无法完全相信嗅觉所能探知到的信息。他相信自己的触觉,因为这些是真实的、可以摸得到的,但嗅觉就不同了,在高热和眩晕的时候,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真的没有嗅到不寻常的气味,还是因为不适而无法分辨出这些气味,尤其是他的枕边放着这么一束香味浓烈的络石。
    棘岛玄觉勾着这束花,把它推到床下去,他并没有听见花朵落在地上的声音,也没有听见其他的什么声音,以往会听见的军队巡逻声也没有听见,他将手举到鼻子前嗅了嗅,手指上都是络石枝干的气味,于是他将它们擦了擦。
    棘岛玄觉现在嗅不到络石花的味道,只是他也不确定是这个味道已经淡到不会对他产生干扰还是因为闻太久而习惯了这种味道的存在,他闭着眼睛想了想有关自己昏倒之前,或者说,被什岛广诛伤着脖子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忽然听见有人将门推开了。
    棘岛玄觉没有听见脚步声,只是当来人在床前蹲下时,熟悉的气息让他感觉到进来的是衡岛元别,他应该是看见自己闭着眼睛便将鞋脱在门外了。棘岛玄觉不知道衡岛元别在干什么,想要干什么,便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衡岛元别似乎在他床边蹲了那么一会儿,他的头发传来了一点压感,一点清淡的香味又从脸侧传了过来。棘岛玄觉猜想是衡岛元别将那束络石花又捡了起来,衡岛元别似乎在他床前蹲了那么一会儿,棘岛玄觉感到他在屋里悄悄地走动,一些轻微的、物品碰撞摩擦的声音响来响去,棘岛玄觉已经听不分明衡岛元别动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只是一来这个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值得偷偷寻找的东西,二来衡岛元别在听思台那么多年,如果想要在这个屋子里翻找什么,他有的是机会,不用等到现在、自己还在屋内时动手去找。
    那便是在收拾东西了。棘岛玄觉默默地想,他伸手去摸了摸放在脸边的络石花,它们已经从藤上掐了下来,一朵一朵地摆在头发上,衡岛元别或许是看见他的动作,便叫了一声太宫。
    “元别。”棘岛玄觉向他伸出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是未时。”衡岛元别接住他的手,时间推了那么一下,棘岛玄觉想他应该是从桌子那边跑过来的。“太宫,你现在要不要吃点东西?午膳时元别见你未醒,便让膳房留了些食物。”
    “那便吃些吧。”棘岛玄觉撑着床板将自己支起来,衡岛元别扶着他,将放在边上的软垫捞过来垫在他的背后,又去取来厚衣披在他的肩上,他吩咐守在门口的仆从去膳房取来食物,将柜子里放着的床上使用的小桌拿出来,放到棘岛玄觉身边。
    棘岛玄觉摸了摸小桌的边缘,小桌已经有些旧,边角处已经磨掉大漆露出一点木头,他把掉在身边的络石花捡起来,一朵一朵放在桌子上。
    “元别,这花是谁带进来的。”棘岛玄觉问。
    “是元别带进来的。”衡岛元别回答,他伸手将挂在棘岛玄觉头发上的那一些花朵摘下来,也放在桌子上。“元别早些时候觉得房内潮气大了些,味道不太好,便摘了点络石花放在太宫枕边,好歹掩盖一下气味。”
    “如此吗。”棘岛玄觉自言自语,他按着桌上的花,将它们排好又推乱,仆从在外面说东西送来了,衡岛元别便出门去,试了送来的食物,隔了一会儿才端着托盘进来,放在小桌上。
    棘岛玄觉举起双手抖了抖袖子,衡岛元别按着平时养成的习惯将碗筷递到他手上,又捉起备用的筷子将菜品夹给棘岛玄觉,棘岛玄觉断断续续吃下半碗便不再动筷,衡岛元别也不劝,撤了托盘将小桌拿到门外去,让仆从清掉上面压着的花再送回来。
    衡岛元别拉过凳子坐在棘岛玄觉的床边,和他说了一会儿话,说外面靳杜鹃的花苞少有地只开了春末长出来的一茬,也不知道秋天能不能长一些,紫薇的花蕾也鼓得很大概很快就要开了,还有一些其他的花草,只是最近魔王子闯入王宫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也没有几人有心思去看那些不诞人的花树了。
    棘岛玄觉靠在床头上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他微微合着眼睛,不太连贯地想着前段时间发生的事,他记得戢武王托火宅佛狱寻找禳命女,然后为了让她平安回到碎岛取了火宅的王女寒烟翠——王树殿非常反对这门联姻,只是戢武王勉强说服了他们,同意他迎娶这位不受欢迎的王女,不过好在她没把火宅的习惯带到碎岛来,做王后就乖乖守在后宫里,跟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王后似的,如果她能一直这么乖,那也没必要跟火宅搞太僵——后来似乎有人送来了雅狄王的遗书,自己与什岛广诛也是基于此起的冲突——或者说冲突一直在,只是这一次让针对的双方都有些剑拔弩张,王倒是想得周全,不过在朝堂上跟伐命太丞冲突起来——
    棘岛玄觉闭了闭眼睛,衡岛元别那时候顶着伐命太丞的压力,恐怕也是很紧张的,只是最终他还是做了临时缓解冲突一事。衡岛元别这个人,即使伪装得再好,面对刺激时他还是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失控。他的确太简单了,棘岛玄觉甚至想过如果不带他回听思台,而将他留在衡岛,派遣有学识的人进行教导,让他困守在岛上,永远不给他报仇的机会,永远不给他报仇的能力,那么即使他心中怨恨,却始终是安全的。只是如果不带他出衡岛,那么或许也不会生出这些感慨吧。
    “……若最近的晴好天气持续到入秋之前……太宫?”衡岛元别轻轻地敲了敲床板,棘岛玄觉转了转头,将耳朵朝向他这一边。“太宫可是在思考他事?”
    “自从你从来到听思台,碎岛也发生了不少事。”棘岛玄觉说,他感到衡岛元别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指。
    “是,这已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了。”
    “你年少时,偶尔会对我说,看到戢武王和碎岛军队时,你的心中还会有恨意涌起。”棘岛玄觉把身体转向衡岛元别,他伸出手去,摸到衡岛元别胸前的衣料,顺着布料的纹理往上,摸到领子之前衡岛元别握住了那只手。“到了今时今日,你的心中还藏着仇恨吗。”
    “已经没有了。”衡岛元别回答,他捏着棘岛玄觉的手,维持着一个支撑的姿势,棘岛玄觉的眼睛对着他,即使不可视物,那双因为高热而闪闪发光的眼睛仍然能够在一些时候令人惊动。“太宫,衡岛之事过去百年,元别早已不记得各种细节,徒有轮廓的仇恨维持不了太长的时间,而且久远之事,与元别早已无关,将此仇恨放在心上,反倒是庸人自扰了。”
    “若你真能放下,那便最好。”棘岛玄觉将手抽回来放在身边。“元别,你在我身边应当如何,自也明了。”
    “是,太宫,元别知道。”衡岛元别握着他的一只手,听起来似乎心不在焉,他的手指微微发凉,指尖有些粗糙,像是平时做事时蹭出来的,棘岛玄觉捏住他一只手指,用指腹擦了擦一侧生茧的位置。那个位置的硬茧显然不是习武造成的,更像是拨弦而来。
    “元别,自从你来了听思台,回衡岛的次数便寥寥可数。”棘岛玄觉说,衡岛之人擅弹船琴,衡岛元别出身衡岛,想来应该也是会的,只不知道少年遭遇劫难,之后又沉睡百年,到了现在他还记不记得船琴的指法,也不知道衡岛之上是否还有琴谱流传。
    “衡岛之人需要回归玉珠树时,元别也会回到衡岛,一尽大公子的义务。”衡岛元别握着棘岛玄觉的手,顺着手背上的经脉一下一下地揉。“毕竟那事已经过了百年,衡岛之人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他捏着棘岛玄觉的手,有那么一刻一言不发。“太宫,元别该去膳房查验购入之物了……”他将棘岛玄觉的手放回被子里,将凳子挪开,棘岛玄觉没有听见脚步声,只是一会儿之后衡岛元别才转回来,拉着那件厚重衣服的领子,小心地裹在他身上。“太宫,元别去膳房了,酉时前会按照太医的吩咐送一碗药来。”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小姐的书信放在书房里,元别会注意她需要之物。”
    棘岛玄觉点了一下头。“你去吧。”他轻轻说,一会儿之后听见衡岛元别关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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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若竹


    棘岛玄觉在床上坐了会儿,他摸摸额头,摸不出自己现在是不是还在发热,只是前几回还出点汗,现在是连汗都不出了,但眩晕感还折磨着他,他的眼睛也酸涩发涨,想来应该是还烧着的。
    棘岛玄觉把衡岛元别披在自己身上的厚衣解下来,随手扔在床尾,他躺下,把被子拉着盖好,棉被边缘勒了一下缠着纱布的伤口,骤然疼得他脑中空白,他这才想起其实自己脖子上是有那么一个还没有愈合的伤口的。
    棘岛玄觉摸了一下裹着纱布的脖子,他昂起头,将手指伸到纱布里,一层一层剥开,摸到下面的皮肤,皮肤上沾着一点粘粘的东西,应该是裹在纱布下面的药,他缓慢地将手指往里伸,摸到压在伤口上方的一叠捣成膏状的药草。
    棘岛玄觉深吸了一口气,他一只手拉扯着纱布,另一只手贴着皮肤探到药膏下面,被挤压的伤口立刻将疼痛传递到他的身体上,激得他的双手不停发抖,他摸到伤口的下缘,疼得没有力气再往上摸,血腥味和草药的苦味从拉开的纱布里窜出来,难闻得刺鼻,他忍着疼,摸了摸伤口下缘,血顺着他的手指流在胸膛上,他立刻将手指抽了出来。
    棘岛玄觉躺在床上喘了会儿气,因为拉扯而松开的纱布绞在他的脖子上,它们不再紧贴着皮肤,但这让他难受,就好象身上有什么东西立刻就要掉下去。他闻到刺鼻的血味,还有刺鼻的草药味,一点粘稠的液体从脖子滑到锁骨,他抬起手来,将刚刚摸过伤口的手指含在口中,上面沾着的东西又苦又腥,血味化开之后逐渐显露出药的味道,他隐约辨认出那是一些常用的止血和治疗伤口的药材,还有两样少见的辅材,这些都是碎岛常用的治疗材料,这个伤口虽然又大又深,但用这个方法还是稳妥的。
    棘岛玄觉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把绷带抽紧,原来的结打开重新捆起来,他捏着袖子擦了额头和胸口,也不知道擦的是血还是汗。元别看到大概会吓一跳吧。他心想,思考着安抚的话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只是很快房门打开的声音传了过来,然后是一声很模糊的尖叫,有人跑进屋里,七手八脚地将他捞起来,解开纱布换了药擦干净身上和脸上那些粘粘的液体,重新把伤口捆起来放回床上,这一番折腾让棘岛玄觉感到头痛欲裂,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听不清在这里的都有谁,只是他知道衡岛元别并不在这些人里,或者他在,却没有出声,也没有来帮他换掉被拉松抹掉的纱布和药。
    棘岛玄觉躺在床上,他脖子上的伤口捆得有些紧,这影响着他的呼吸,纱布被解开时他隐约感到那里正在随着呼吸而漏着风,他想这大概是因为那道伤口切开了气管,想到这里时便有那么一些疑惑,这么重的伤,王树殿按道理是不会让什岛广诛再握有军权的,他们甚至会先杀掉他,再向戢武王进行说明,但现在他们竟然允许什岛广诛继续控制着碎岛的军队,而且还准许他动用军队在碎岛王宫和重臣府邸巡逻走动。
    是什岛广诛已经取代了戢武王吗?那么他又怎么会留下衡岛元别?又或者是衡岛元别已经与什岛广诸联手倾覆了戢武王的统治——这不可能,什岛广诛做这些并不需要衡岛元别,即使要见长老,也并不需要元别引路,他可以直接进入王树殿,甚至包围那里,逼迫长老承认自己的身份。棘岛玄觉忽然发现自己被扶了起来,一只带药味的温热的瓷勺碰在他的嘴唇边缘,他喝下这一勺药,忽然想起衡岛元别似乎提醒过他暂时先不要吃任何人送来的汤药。
    棘岛玄觉支着身体躺下,将头转向内侧,送药的人劝说了一阵,棘岛玄觉闭着眼睛侧躺着,一言不发,也不动,那人便离开了。棘岛玄觉听见门合上的声音,翻过身体平躺着,继续思考有关什岛广诛的问题,他听见窗外有队伍巡逻而过的声音,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试图在床板上刻下划痕来记住巡逻的规律,于是他将手伸到褥子下面,摸到床栏,那里竟然有一些浅浅的刻痕,大漆已经剥掉了,露出里面的灰膏,棘岛玄觉的手指有些发抖,他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伸手再往里摸,摸到上一回剥下来的漆皮压在褥子下面,他又将手抽回去,摸了摸床栏上那些浅浅的、有几条还交叉在一起的刻痕。
    是想用这种伎俩来迷惑我吗。棘岛玄觉暗暗地想,他数了数刻痕的数量,不记得他刻下的有多少次,便另起了一行,重新记下了,然后将手抽出来,平卧着休息了一会儿,他脖子上的疼痛已经渐渐地平复,高热和眩晕又重新主导他的知觉,他昏昏欲睡,眼睛涨得难受,经历过一番折腾又疲惫不堪,便掖好被子想睡一会儿。
    棘岛玄觉忽然被惊醒了,他听见有房门忽然被推开撞在带窗上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自己先醒的,还是那声响惊醒了他,有人从门外奔进来,扑在自己床边捉着自己的紧紧捏着,他转过头去,一只手摸在他的脖子上。
    “太宫,我听说你刚刚抠开了伤口。”衡岛元别放轻的声音隐约传到他耳中,被鬼哭声层层裹住。“太宫,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无事……一时不小心……”棘岛玄觉回答,伤口位置的压迫和说话时的疼痛让他皱紧眉。“你刚才去哪儿了?”
    “太丞的军队前来交换出入的印信,稍微发生了一些争执。”衡岛元别回答,他一只手捏着棘岛玄觉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划过他脖子上的伤口,衡岛元别的手法很奇特,按着那个位置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棘岛玄觉向着他转过脸,伸手抓住那只手,睁开眼睛朝向应该是衡岛元别的眼睛的方向。
    “你还是与太丞起冲突了。为何如此不小心?”棘岛玄觉问。
    “一点小事,已经说通了。”衡岛元别回答,他握着棘岛玄觉的手,指尖一点一点按在他的指腹上,粗糙的皮肤擦在神经集中的位置,又痒又酥。
    “即使说通,到底留下芥蒂。”棘岛玄觉摇了摇头,衡岛元别没有说话,只是握着他的手,拇指按在手腕血管纠集的位置磨蹭,棘岛玄觉习惯他这样的动作,通常在正在进行思考的时候衡岛元别偶尔会这样擦着他的手腕。“元别,你有心事。”
    “是,太宫。”衡岛元别回答,他沉默地揉着棘岛玄觉的手腕,棘岛玄觉听不见他的心跳声,也猜不到他的姿势与动作,他伸出手去,横着一摸摸到衡岛元别的手臂,往上攀到他的肩膀,用力地一按,衡岛元别笑了起来。“太宫,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棘岛玄觉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回太宫问起弹奏船琴一事,元别自然是愿意的。但元别离开衡岛太久,技艺早已荒疏了,练是能再练,只是听思台里没有适合船琴演奏的曲谱,因此元别想等太宫痊愈了,回衡岛去找寻过去的曲谱,待熟练之后再奏给太宫听。”
    “便如此吧,元别,不必勉强自己。”棘岛玄觉将手收回来,衡岛元别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将一串络石放到棘岛玄觉手中,花的香味十分淡,一不注意就闻不到了。
    “早晨摘的,放在水里去过味。”衡岛元别说,又拿了一些放在棘岛玄觉的手上。“上一回直接就放到太宫屋里,是元别考虑不周,络石闻久了便闷,泡一泡就好了。”
    “花朵生长不易,下回不要折了。”棘岛玄觉说,他将那些络石串捏作一把,解下捆头发的丝带来扎了,放在枕头边上,动作间纱布压着脖子上那道伤口,他便伸手去摸,衡岛元别支着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拉开了。“元别,我无事,不要如此敏感。”棘岛玄觉动了动手腕,衡岛元别仍旧捏着,没有要放的意思,于是棘岛玄觉动了动腿,示意衡岛元别按在了他的腿上,衡岛元别将按着他的腿那只手让开,却没有松开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
    “太宫……抱歉……”棘岛玄觉听见鞋底踏在床前踏板上的声音,知道衡岛元别大概是已经跪上床沿了。他有一些惊异,衡岛元别几乎是从来不逾矩的,即使自己说过他只需要对戢武王屈膝,他也遵从着那些明里或者暗里的规矩,对任何需要的人低头折腰屈膝,这让他在王树殿长老面前走得十分顺,他们喜欢这种恭顺而崇敬的态度;而什岛广诛那边则也因为他的礼数周全而找不到太多问题来刁难他,让自己也少花些心思去为他周旋伐命太丞。不得不说,衡岛元别可以是一件有利的工具,他的身份,他的恭顺,他偶尔表露出的才智都能够在一些时候让他在与伐命太丞的交锋里得到一些应变,只是他的心中还藏有仇恨,它们随时可以成为碎岛的蛀虫,吃空王树,戢武王提防着这一点,他也必须守着他,随时确保他找不到下口的机会。
    “太宫……今日晨间,你为何会突然抠开伤口?”衡岛元别问,他这才放开他的手,让他可以摸一摸缠在伤口之上的纱布。棘岛玄觉知道衡岛元别正在密切地注视着自己的脖子,生怕晚了一瞬就会让自己又把伤口抠开。“是不是药让你不舒服了?”
    “我并没有想这么做。”棘岛玄觉说,他把手放下来,以免那个年轻人再窜过来。“或许是纱布松了吧。”
    “可他们说你手上沾着血。”
    “睡眠之中,当然有可能沾到血。”棘岛玄觉回答,他闭起眼睛,衡岛元别立刻伸手过来揉了揉他眼睛两边的穴位。“元别,你跟我说实话,这个伤口有多深。”
    “太宫为何问这个?”衡岛元别空出一只手撩开落在他额头上的短发。“太医说切破了气管,有一条血管险险滑过,幸好没有被伤到。”
    “原来如此。”棘岛玄觉睁开眼睛。“如此重的伤,王树殿竟然没有治什岛广诛的罪,我倒惊奇了。”
    “长老们有自己的考量吧,太宫不必挂心。”他听见衡岛元别笑了笑,衡岛元别这个人不笑的时候倒似乎不多,只是这笑也未必就是真心的。
    “等太宫痊愈了,再询问长老吧?”衡岛元别询问,棘岛玄觉偏过头去,用一种似乎是在看的姿势对着衡岛元别的脸。
    “元别,你放肆了。”
    “是,太宫。”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能够想象他弓着背低头的姿势,只是现在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什么了。
前局尽翻。旧人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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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千草


    棘岛玄觉伸出手,摸到床边衡岛元别的衣服。自从上次他尝药时不慎压开了脖子上的伤口,衡岛元别就抽了许多时间来腻在他的房间里,棘岛玄觉一醒来便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一伸手就摸到那身衣服,或者被皮肤纹理十分熟悉的手接住,衡岛元别有的时候会在床边睡着,偶尔是坐在床沿靠在床头的姿势,大多数时候则坐在床阶上两只手垫在脸下趴在自己肩膀旁边,棘岛玄觉一侧手就摸到短而顺的头发和绒软的羽饰。
    衡岛元别捉住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双手手心托着,缓慢地往下拉,最后放到床边上。“太宫,有何事吩咐?”他问。
    “无事。”棘岛玄觉回答,衡岛元别守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听不见士兵巡逻的声音,也没有人再进屋里,甚至连送药来的都没有,他记得自己醒来了四、五次,只是问起是衡岛元别总说他睡着的时间十分短暂,从最初入眠到这一次醒来,或许也不到五个时辰。如果真的只有五个时辰,那么听思台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而如果并不像衡岛元别所说的这么短暂,那么听思台甚至是碎岛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毕竟魔王子闯入王宫不过是太息公与什岛广诛一战的时间,而慈光之塔的人来到碎岛,也并不需要花费太长的时间。“元别。”棘岛玄觉将脸转向衡岛元别:“你有事,便自己去做,不必在这里花费太多的时间。”
    “是,太宫。”衡岛元别低头回答,他并没有站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此时无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不愿离开,棘岛玄觉安静地等着,衡岛元别就那样静静地坐了一阵,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又将他因为睡眠而压到背后的头发顺出来,放在边上,早些时候拿过来的过了一道水的络石花放在离床有那么一些距离的地方,香味传到这里就几乎已经没有了。衡岛元别最后掖好被子,转身要离开,却突然折回来,将手压在他的胸口上,他的气息吹在棘岛玄觉的脸上,又麻又痒。
    棘岛玄觉有些发愣,他并没有听见衡岛元别说了什么,鬼怪哭嚎声将他的声音盖得严严实实,就像上一回在络石花架旁边,只是他知道衡岛元别一定对他说了什么,他说话的节奏和轻重与吹在他脸上的气流都能够对应起来,平时衡岛元别说话时他便偶尔感觉到那些气流拂过自己的脸、手指、耳朵或者脖子,只是那些时候他听见这个年轻人说各种不同的事,说听思台的花草,说今日长老们的谈话,说什岛广诛的动作,说戢武王的神色,这样悄悄说话的情况也有过,只是太少了,棘岛玄觉已经记不起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事衡岛元别要同自己悄悄说话,只记得他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肩膀上,额前短发和羽饰挠着他的额角,他的气息吹在自己的脸上,一阵一阵发烫。
    棘岛玄觉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他感觉不到这间屋子里除了自己还有谁,也没有听见巡逻的士兵路过的声音,他的身边并没有空气流动,大概是已经把窗子关上了,他摸了摸额头,感觉不出自己是不是还在发热,只是已经没有出汗了。
    棘岛玄觉撑着床板将自己支起来,将背抵在床头,他的手臂不自觉的发着抖,只是似乎比前几次稍微有了那么点力气,他撑住床沿,将腿放下来左右踩了踩,鞋放在平时放着的位置,于是他扶着床坐在床阶上,摸索着将鞋套在脚上。棘岛玄觉抠着踩到鞋帮里去的布缘,用力想将它拉出来,他的指甲卡在线缝里,一拉就疼,于是他只能将鞋脱出来,重新再穿一次。棘岛玄觉靠在床边上,摸着鞋帮想平时是怎么穿进去的,平时给他整理衣装的事都是衡岛元别在做,他记得每天早晨自己起床前衡岛元别便已经起来穿戴整齐,下人通报的时候他正是从床上坐起之时,他按着平时的习惯将脚往床沿下一放,衡岛元别便顺势过来给他穿好鞋袜,在下人端来的水里洗了手擦干之后再帮自己穿好衣服。摄论太宫的衣服是很久以前就流传下来的样式,比起许多改过的已经算是简单了许多,只是那上边各种饰物实在太多,衡岛元别整理时便花了点时间。
    棘岛玄觉记得衡岛元别整理袖子上那些东西时需要花费一些时间,然后才会来梳理他的头发,即使是试穿新的朝服这个顺序也并没有变。他想起衡岛元别要来这个工作之前,那个为自己穿衣的人并不是这样的习惯,因此衡岛元别才开始做这些时他总是很早起来,以免穿衣的时间太长耽误了与王议事的时间。至于后来怎样互相习惯互相磨合了,倒真的完全记不起来。棘岛玄觉记得自己以前并没有随时伸手摸到什么东西的习惯,他虽目盲,但耳觉和触觉都十分敏锐,并不需要他人的搀扶或者指引,就是偶尔需要点细小的东西时麻烦点,必须要别人递到手上;衡岛元别似乎也没有低头说话的习惯,他在衡岛时身份尊贵,即使巨变衡岛岛民也仍然尊他为大公子,恭敬有加,实在不像是能向着他人低头的。只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会习惯在走路之前先伸手让等在身边的人接住,以及什么时候开始衡岛元别会在需要的场合——甚至是只有自己与他两人的场合或屈膝或折腰或低头,倒真的是一点也记不得了。这些习惯就好象本来就存在,只是他知道它们一开始是不存在的,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在他们与别人接触的过程中产生了这些习惯,这些习惯也影响着他们,持续到今日,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教导了衡岛元别,还是衡岛元别让自己屈服了。
    棘岛玄觉把鞋穿好,鞋带系上,他的手指有些无力,拉了几遍还是觉得松,只好这样站起来,摸到平时放着衣服的地方,上回出去时穿在身上那身便服还在,于是他摸索着拎着领子辩出了正反,穿上后随便将腰封捆了,又拉开抽屉将丝带摸出来捆上头发。房间里的一切他都十分熟悉,凳子上的旧痕迹,抽屉拉环上的裂纹,倒是抽屉里面的东西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去碰过了,因为着装时总有衡岛元别吩咐侍从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托盘上排成几排,用的时候顺手拿了又顺手放回去,即使侍从不在也是衡岛元别自己拿出来用了再收拣回去,完全不会让他亲自去摸这些东西。
    棘岛玄觉想起有那么一段时间衡岛元别十分喜欢玩自己的手,他捏着手指的根部关节,拇指指尖一下一下去摸自己的指腹,说他的手指上今天似乎多了点痕迹,皮肤的纹路,或者做事时磨出来的一点糙印,衡岛元别的动作一开始是极温柔的,后来越来越用力,甚至按得他关节发疼似乎手指就要这么让他掰断过去,最后有一天他又温柔下来,用手指轻轻地去蹭他的指腹,那时候已经不是拇指指尖,而换到了食指的中间关节,棘岛玄觉知道那时他正在学习拨弦,指尖指侧让丝弦刮得起了血泡。而如今那些起过血泡的地方硬得跟石头似的,衡岛元别伸手扶他时,便将那些位置仔细地藏起来。
    棘岛玄觉大致地穿好衣服梳顺了头,这身衣服挂在他身上让他觉得稍微有那么一些重,而捆起来的头发拉扯着他的头皮让他在眩晕之余又多了些恶心感,他扶着柜子摸到带窗的门,窗子果然关着,他听不见外面有没有谁经过,也不愿意现在推开,便又顺着那些雕花辨认出平时开合进出的那一扇,抠住窗上的木格花拉开,一点风吹在他的脸上,他扶住门边的柱子蹲下来,捂着嘴干呕了一阵,他听见有人在询问他的情况,还有人跑来跑去忙碌着,有人将手抓在他的袖子上,却没有扶他起来,也没有拉,四周都是奔来跑去不知道在忙什么的人,踏起的灰尘扑进他的鼻子里,又生又腥,忽然有脚步声急急地从人群里奔过来,直冲到他面前停下。
    是衡岛元别,棘岛玄觉熟悉他的声音,也熟悉他握住自己手的位置,他甚至很习惯衡岛元别偶尔表现出的一点小小的不敬,比如他一把抓住自己的手,将自己拖起来。
    “太宫,你有事尽可吩咐元别,为何这般不顾病体?”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垫在自己与倚靠着的门柱之间,阻隔开那件冷硬的东西。
    “只是想去一趟弃云峰。”棘岛玄觉正了正身体,他的腰腿十分酸软,只动了那么一动,又倒了回去。
    “太宫想去,吩咐元别准备即可。”衡岛元别扶着棘岛玄觉到屋里坐下,他离开了一会儿,或许是跟门外的侍从交代了几句,又折回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张棉巾敷在棘岛玄觉的额头和脖子上吸掉那些汗水,棘岛玄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又出了汗,只是高热不退,出点汗或许才是好的吧。衡岛元别擦了他头颈位置的汗,又拆了他随手捆起来的头发,棘岛玄觉听见抽屉开合的声音,知道是衡岛元别将放在里面的梳子拿了出来。
    衡岛元别按着平时里的习惯给他梳了头发,不同的是这一回他将棘岛玄觉的头发都梳到了后面,短发依然压在长发下面,抽了丝带不松不紧地捆作一束放在背后,这个重量拉扯得棘岛玄觉的眩晕更加严重,只是他沉默着,没有告诉衡岛元别。衡岛元别整理他的衣服并没有花上太多的时间,只解了腰封又重新捆起来,再仔细地抚平衣服上的折纹痕迹,他跪下来,托着棘岛玄觉的脚踝,棘岛玄觉没有穿袜子,衡岛元别的动作似乎是停了那么一下,棘岛玄觉猜想他应该是想询问自己是否要将袜子穿上。
    但最终衡岛元别什么都没有说,他将棘岛玄觉自己捆上的鞋带松下来,手指尖顺着鞋带的位置擦过他的皮肤,棘岛玄觉的脚踝被那点略微粗糙偶尔坚硬的手指挠得发痒,心里又觉得衡岛元别这么做似乎是有那么一点不规矩的,只是他仍然一言不发,等着衡岛元别将捆在皮肤上的鞋带松下来。
    衡岛元别将鞋带解下来,捆上去之前先缠了圈棉巾在棘岛玄觉脚踝上,棘岛玄觉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知道他是扯了什么东西来卷着自己脚踝上被带子磨着的地方,他撑着桌子,懒得去问,衡岛元别自然也没有说明,衡岛元别捏着他的脚为他穿鞋的动作与平时并无差异,这莫名地让棘岛玄觉有那么一点安心,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衡岛元别的头发,忽然有人跑进了屋里。棘岛玄觉听见那人对衡岛元别说轿子准备好了。
    “太宫。”衡岛元别将捆得略微有些松的鞋带打上了结,棘岛玄觉注意到当他的脚被放下时,那条鞋带箍着卷在踝上的棉巾,而脚上的皮肤竟然并不觉得松,当然也不会紧。“太宫,元别备了轿,太宫若想去弃云峰,此时即可。”他托着棘岛玄觉的手,以平常习惯的方式将他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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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群青


    棘岛玄觉把手盖到眼睛上,晃动让他感到眩晕加剧,而捆扎在一起的头发则扯得他的头皮微微发疼,通常而言这个重量是不会让他感到难受的,衡岛元别也绝不会让头发拉扯他的皮肤,衡岛元别总是很小心,尤其是在接触自己时,腰封捆得松紧合适,鞋带也不会太紧,甚至还记得在自己脚踝外面裹上一圈棉巾以免磨伤皮肤,棘岛玄觉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将这些事交给他做,衡岛元别在听思台里一开始是没有任何工作的,只是后来怎么发展到成为自己的伴食尚论,这个过程早就忘记了。
    棘岛玄觉靠在轿子里半睡半醒,晃动和行走时发出来的声音都逐渐模糊,忽然一点风吹在他的脸上,衡岛元别捉起他的手。
    “太宫,弃云峰到了。”衡岛元别轻轻地说,棘岛玄觉没有动,于是他托着他的手,十分轻微地晃了晃。“太宫?”
    棘岛玄觉掀了掀眼皮。
    “太宫,元别还以为你睡着了。”衡岛元别托着他的手肘将他的身体扶正,棘岛玄觉感到自己似乎压在衡岛元别的手上, 他动了动,撑着凳子将自己的腰支起来。“太宫若不适,今日便先回听思台吧?”衡岛元别问。
    “无妨,既然来了,就留一会儿吧。”棘岛玄觉回答,他感到衡岛元别两只手都托住自己的手肘,扣着那个关节将自己拉起来,他的脚步有点浮,只是衡岛元别抓着他的手肘,换了只手挽着他的腰,动作连贯地将他从轿子里托出来,放到地上。棘岛玄觉微微地有些愣,只是衡岛元别很快将环在他腰上的手挪开,像平时那般盖在他的手背上,引着他往弃云峰断崖边走,棘岛玄觉听见风声从前方升起来,脚下的道路也是平时到这里时踩惯的凹凸,衡岛元别一言未发,只是还没走到平时他站立的位置,衡岛元别便停了下来。
    “太宫,就到这里吧。”衡岛元别说,他一只手紧紧扣着棘岛玄觉的手肘,另一只手托着他的手心,因为拨弦而起的硬茧照例藏了起来。“元别不能让你置于险境。”
    “你有顾虑,我自然明白。便如此吧。”棘岛玄觉动了动手,他无法将手肘从衡岛元别的手指中抽出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久病虚弱还是衡岛元别另用了什么法子。
    “元别不比太宫,面对目临而来的危险,自然是不敢近前。”衡岛元别托着棘岛玄觉的手,在靠近断崖的地方站定,棘岛玄觉面对着风来的方向,想了想衡岛元别现在正以什么姿势站在自己身边。
    他应该是在自己左侧偏后的位置,微微弯着腰,手前伸托着自己的手,通常他站定不动时,这个姿势便会被保持一段不短的时间,只是此时又有不同,弃云峰的风从来没有从这个方向吹来过。
    棘岛玄觉伸出手摸到衡岛元别的肩膀,又滑到他背后,风刮在他的手背上,一阵一阵发疼。“哈,现在竟然需要你来为我挡风了吗。”棘岛玄觉轻轻说,衡岛元别将他的手拉回来,放在避风处。
    “太宫此时本就身体不适,再吹风恐加重病情,还是等稍为好转再来吧?”
    “无妨,既然来了就留一会儿。”棘岛玄觉拉住衡岛元别的手,衡岛元别便停在那里,等着棘岛玄觉什么时候回去。棘岛玄觉站在风里,听不见多少声音,往日站在这个地方,除了风声还有树木摇摆枝叶碰擦发出的声音回荡在耳中,偶尔会有人声,都是自己熟悉的人,衡岛元别,跟来的护卫,或者一直在周围徘徊不去的那一些,棘岛玄觉习惯他们的声音,也知道他们心中所怀的目的,只是现在他的耳中只有风声和百鬼哭嚎之声,他甚至听不见近在身边的衡岛元别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如此一来,倒像是与世隔绝了。棘岛玄觉想。无论他是躺在屋里还是坐在院中,甚至站在弃云峰,对他而言这一切都是没有差别的,他听不出身边待着的是谁,听不出是否是自己熟悉的人、值得信赖的人,也听不出到底有多少人正在监视着自己,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衡岛元别,只是衡岛元别这个人,现在也不是自己能够完全信任的。
    “太宫。”衡岛元别轻轻地说,他的声音从离棘岛玄觉不远的位置传来,棘岛玄觉想象了一下他与自己的姿势,这个看起来很亲密的动作让他感到有那么一些不安,只是现在衡岛元别支撑着他站立的这个动作。“元别听说上一次你拒绝吃药。”
    棘岛玄觉愣了愣,衡岛元别偷偷地抠了抠他的手心。“此药入口有异常之感。”棘岛玄觉回答。“若非煎熬时间过久,或许是放置时间太长吧。”
    “原来如此,还是元别疏忽了,以为交代过就可以让下人去做。”衡岛元别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有那么一些轻松,甚至可以说有那么一些愉快。“元别早间清查过近日听思台食物的来源,倒是未发现异状,不知太宫未服药是否会影响伤势复原。”
    “暂无。”棘岛玄觉简单地回答,他扶了一下额头,风卷着头发拍在他的脸上,拉扯感让他感到眩晕加剧,他闭上眼睛希望缓解一下眼睛的酸涨感,便这样倒了下去。
    棘岛玄觉醒来时四周的气流十分平静,他动了动,发现自己似乎躺在一张躺椅里,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椅背上,衣服已经换过,似乎是新的,丝绸略微有些刮擦感,一张柔软的绒毯盖在自己身上,有人正在擦着自己的头发,力道很轻,他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摸起来似乎并没有在发着热,只是棘岛玄觉也不清楚这是因为热度已经褪下去还是因为自己感觉不出自己体温的异常。
    “太宫,你醒了?”衡岛元别问,他把手背在棘岛玄觉的额头上贴了贴,棘岛玄觉感到一点微凉,猜想自己的热度或许是一直没有褪下来。
    “在弃云峰……”
    “太宫昏倒了。”衡岛元别回答。“元别猜想是因为太宫久未进食,或者是昨日早间压开伤口流血造成。”他拉了拉盖在棘岛玄觉身上的绒毯,将棘岛玄觉的肩膀盖住,又擦了擦那个位置的头发。“元别已吩咐膳房准备易吞咽的食物,太宫,今日多少吃一点吧?”
    棘岛玄觉摸了摸裹在脖子上的纱布,它们摸起来也像是新换的。他感到有些奇怪,一时也弄不明白什岛广诛的那一剑若伤到了气管会不会也伤到声带,只是自己说话衡岛元别是能听见的,想来也不会影响到日后与人交流,但呼吸时气流通过那个伤口位置竟然并没有让他感到特别的痛楚,这倒让人有那么一些奇异的不安,他稍微按了按那个位置,伤口揪揪得疼起来,从外面疼到里面,这一口呼吸也带上了痛楚,棘岛玄觉微微地有那么一点安心,又觉得这一点安心稍微有些奇怪,衡岛元别安静地将他的头发捉作一束,仍然那么温柔仔细地擦着,这一点细微的拉扯让他感到昏昏欲睡,他闭上眼睛,缓慢地沉入梦里,半睡半醒时他感到衡岛元别将自己抱起来,似乎穿过几道门,上了台阶,又下了台阶,再放到床上,他想跟衡岛元别说不用这样,扶他回去便可以,只是嘴唇动了那么几下,却发不出声音,他听见衡岛元别身后有士兵巡逻而过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被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没有完全擦干的头发顺在床边,通常而言衡岛元别会守在这里继续擦那些头发,只是这一回他离开了,回来时带着一点发出甜香味的东西,他将自己扶起来,腰后塞了几个垫子,靠在床头上。
    棘岛玄觉昏昏沉沉地吃了一点东西,他记得那应该是银耳羹一类,只是并没有吃多少,衡岛元别将他放下去,又仔细地擦了他的嘴角和脸,掖了被子,拿着碗出去了。棘岛玄觉记着在衡岛元别怀里听见的巡逻声,想要伸手到床栏位置去刻下这个痕迹,他动了动手指,关节竟然僵得一点也挪不动了。
    棘岛玄觉奋力地想要动一动,他将牙齿用力咬合在一起,希望牙龈上的压迫感能够让自己保持一丝清醒,但他失败了,他陷入昏沉的睡眠里,再醒来时有人守在他的身边,他摸到熟悉的衣料和手,顺着人体的曲线摸上去,衡岛元别应该坐在他的床头,背靠在床板上,他的腿上放着摸起来还有些润的头发,它们被包裹在一条吸水的布料里,衡岛元别按住了他的手。
    “太宫,你总算醒了。”衡岛元别说,他的声音初响起来时有那么一些沙哑,说到后面这种感觉便消失了。“你睡了九个时辰,又高烧不褪,元别很担心。”他顿了顿,将手心放在棘岛玄觉的额头上捂了会儿。“太宫,弃云峰或者其他风大又冷的地方,在好转之前,请不要再去了。”
    “那便不去了。”棘岛玄觉回答,衡岛元别的手捂着他的眼睛,让他感到眼球的酸涨感难得地得到了缓解,他将手从衡岛元别的手里抽出来,按在他的另一只手背上。
    “太宫,你眼睛不适吗?”衡岛元别问,他挪了挪手,将手心拢在棘岛玄觉的眼睛上,棘岛玄觉并未回答,只将手心贴在他的手背上,他很快感到头发上传来一点拉扯感,该是衡岛元别将裹着头发的布料解下来,正在用手顺着那些将干的头发。
    或许直到现在衡岛元别真的并未欺骗过他,没有隐瞒任何事,也没有做过任何平日里就处理着的事情以外的事,只是现在棘岛玄觉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信任他。若他只是元别,那么或许他也是值得信任的,但棘岛玄觉其实也并不十分敢全然信任衡岛元别,或者该说,摄论太宫并不敢信任任何人,无论这个人是不是衡岛元别。
    棘岛玄觉放开衡岛元别的手,他睁开眼睛,将头偏向衡岛元别的方向。“王出关没?”他问。
    “王还未出关,按照祭祀时间,他出关之时应该在四日后。”衡岛元别回答。
    “元别。”棘岛玄觉撑着床坐起来,他的手臂和腰都在发着抖,衡岛元别倾身向前扶着他,他推了推,并没有将衡岛元别支撑着他的手推开。“元别,四日后,王出关之时,我要见到他。”
    “但太宫伤情时好时坏,不知四日后是否能够恢复……”
    “元别。”棘岛玄觉抓住衡岛元别的手腕,指甲抠进他的皮肤里,衡岛元别的脉搏撞击在他的手指上,它摸起来与平时说着无须隐瞒的话时一样平稳宁静。
    “四日后,王出关之时,我要见到王。”
    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叹息似的吐出一口气。
    “是,太宫,元别会准备好一切。”
前局尽翻。旧人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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