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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浮光[衡岛元别、棘岛玄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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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12-08-08  
卷十一 朽叶


    棘岛玄觉伸出手,摸到衡岛元别的腿,衡岛元别停下诵读最近几日积在书桌上的折子,将手盖在棘岛玄觉的手背上。
    “太宫有何事吩咐?”
    “还有几日?”棘岛玄觉问,自从重伤以来,他的饮食变得十分不规律,无法通过腹中感受来判断时日,而从自己拒绝服药、衡岛元别也对仆从表现出对于此事的放任态度之后,便再没有谁盯着时间送药过来,当然也无法以此来判断时间了。
    “太宫少安毋躁,此时并未过去一日。”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似乎被叠成一叠的纸拍了一下,然后被子被拉了拉,盖过他的肩膀。“太宫最近几日睡眠总是短暂,是否因为太过操心王的事?”衡岛元别问。
    “或许,最近几日总是心神不宁。”棘岛玄觉回答,他将手指伸到放在自己手指边的折子里,衡岛元别立刻将它展开,捉着他的手,引导着他的手指放在写过字的位置。棘岛玄觉摸到熟悉的、墨汁在纸面上干涸的痕迹,他摸了会儿,知道衡岛元别的确照着那上面写的在读,又摸到最后递折子的人盖下印章的位置,印泥的触感与过去并没有区别,印章的线条和缺损也并没有产生什么变化。
    至少现在这本折子,的确是那个人写来的,而衡岛元别也没有将这张折子里的内容进行扭曲。
    “太宫也不要太过操心了,王之事,有王树殿长老在进行,而碎岛与火宅佛狱和慈光之塔的问题也有太丞在着手处理。”衡岛元别将手拢在棘岛玄觉的手背上,棘岛玄觉将手抽了回去,于是衡岛元别拉了拉被子,将那只手盖住,接着念那张折子,念完后便换了一张,开始念另外一件事。
    棘岛玄觉侧着上半身躺在被子里,衡岛元别念折子的声音他十分熟悉,很久以前这些折子堆在他的书房里,他一张一张地拿过来,摊开,用手指去摸写在上面的字句,这些写折子的纸与他和符应使用的、吸水之后会产生褶皱的纸不同,它们又挺又厚,墨汁泼在上面引不起一点褶皱,只是写过字的部分与没有写过的部分毕竟是不同的,仔细触摸便能辨认出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通过触摸来辨认内容并不需要花费他太多的时间,只是后来有一天衡岛元别跟着他走进书房,已经习过字的少年不知怎么的打开一张折子,将上面的内容念出来,念完之后便将折子放在桌子上,一言不发。
    棘岛玄觉记得自己将手放在那张折子上,从第一个字摸到最后一个字,它们与衡岛元别念出来的内容是一样的,并没有经过任何的更改或者曲读,于是他将那张折子递给衡岛元别,要他将上面的内容再读一遍。
    棘岛玄觉记得衡岛元别再读这些句子时比初次阅读熟练不少,只是速度时常太快,棘岛玄觉偶尔用手指敲着桌子要他读慢一些,衡岛元别便放慢速度,只是很快又提了上去,于是他便再次敲着桌子告诉他应该读慢一些。棘岛玄觉记得衡岛元别第一天读完这些折子时喉咙已经有那么一些哑涩,只是第二天他走进书房时衡岛元别又跟了进来,等他落座,然后翻开帖子开始读,句读准确,句子连贯,只是速度又放得过慢了,棘岛玄觉让他读快一些之后,他的速度又变得过快,后来调整过许多次之后衡岛元别读折子还是保持在一个略慢的速度上,只是棘岛玄觉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略微缓慢的速度,不再提醒他稍微读快一些。
    棘岛玄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现在如果他说许多话,那么这个位置便会从外面疼到里面,他猜想自己的声带或许还是受到了那么一些损伤,只是并不十分严重,缓慢地说几句话还不成问题,只是如果想要在朝堂上表达自己的意愿,或者与什岛广诛争论,那么便不现实了,或许需要衡岛元别来替他说话,但要信任衡岛元别,现在却让他顾虑重重,只是对他来说,这或许是唯一的选择了。
    棘岛玄觉用力闭起眼睛,又睁开,重复几次之后他安静地抠住自己的肩膀,衡岛元别念折子的声音逐渐模糊起来,他的指甲卡进肉里希望尽可能地延长自己清醒的时间,但他很快昏沉下去,在彻底陷入睡眠之前衡岛元别的声音停了下来,一只手伸到被子里,将自己的手指从肩膀上抚开,托着背放平,以一种自然而松缓的姿势将手臂放在自己身侧,然后将被子拉了起来。棘岛玄觉动了动眼皮希望这些细小的动作能够让自己保持一份清明,衡岛元别的手盖了上来,手心里暖得让他失去了强迫自己维持意识的力气。
    “太宫,不要勉强自己。”他听见衡岛元别说,他又听见衡岛元别接下去说了些什么,只是百鬼夜唱之声将它们盖了过去,在他陷入昏沉之前,再没有听清衡岛元别说的任何一句话。
    棘岛玄觉并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是他醒来时衡岛元别还在,他的一边耳朵被盖在衡岛元别的手掌和袖子下面,另一边耳朵被堆起来的被子微微挡住,他听见门微弱地响了一声,一会儿之后一点什么东西碰在桌子上的声音轻轻响起来,差不多相同的时间之后门又微弱地响了一声。
    棘岛玄觉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被子里,他听见一点纸张响动的声音,似乎是衡岛元别拿起折子看过,又放下去,这些轻微的声音响过几次之后衡岛元别站了起来,似乎是在屋里走了那么一会儿,他逐渐闻到一点很淡的、带着热度的香味,衡岛元别再在原来的位置坐下时,这些香味更浓了一些,像是切碎的菜叶和瘦肉混在米里煮的粥的气味。
    衡岛元别的手指落在了棘岛玄觉的眼睫上,棘岛玄觉忍耐着保持睡眠的姿势,他感觉到那只手指缓慢地滑过自己的眼睫,就好象在数有多少根睫毛似的,衡岛元别的手心是热得有那么一些发烫的,只是那温度传到指尖又变得有些凉,刷在睫毛尖上跟风吹过一样发着痒,棘岛玄觉犹豫着该不该睁开眼睛,衡岛元别忽然将手指往下一拐,点到他的嘴唇上,拇指别扭地屈着,用柔软的那一侧擦过微微有些干燥起壳的皮肤。
    棘岛玄觉睁开了眼睛。
    “太宫,你醒了。”衡岛元别说,语气平静如常。“太宫你的嘴唇干得要开裂了,喝一点水好吗?”他问,手指又在他的嘴唇上擦了那么一下。
    仅仅是如此吗?“……好吧。”棘岛玄觉回答,于是衡岛元别将他扶起来,放在靠床头放着的靠垫上,一会儿之后他回来,喂给棘岛玄觉一杯茶水,茶水是温的,味道很淡,棘岛玄觉想了好一会儿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衡岛元别有意为之还是仅仅是因为换了一个人泡茶所以泡出与平时不一样的味道。通常而言,送到他书房或者卧室里的茶都是衡岛元别亲自分好了茶叶,嘱咐仆从泡到第三开再送进来的,喝过之后只续一次水,而自从他受伤倒下之后,似乎还没有喝过衡岛元别准备茶叶时那个味道的茶。
    多少有些不习惯。棘岛玄觉摸了摸嘴唇,衡岛元别又离开倒了一杯茶来,扶着他让他喝下去,棘岛玄觉猜想大概是刚刚自己摸嘴唇的动作让他以为自己想再喝点水,不过,在喝下一杯之后,他确实感到自己口中有些干涩。
    “太宫,是否要再喝点水?”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摇了摇头,于是他又问:“膳房做了点粥,太宫,现在要吃点东西吗?”棘岛玄觉又摇了摇头,于是衡岛元别将被子拉起来盖在他的肩膀上,把茶杯放下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棘岛玄觉问,他抬起手来摸了摸额头,摸到一点薄薄的汗,只是从前几天到现在出了这么多汗,他的体温却似乎并没有降下去过。
    “寅时一刻。”衡岛元别回答,他将一只手从棘岛玄觉背后穿过去,拉住时不时往下滑的被子。“太宫,需要再睡一会儿吗?”
    “不必,若睡下,便不知道下次醒来是什么时候了。”棘岛玄觉把落在额头上的短发往一侧撩过去,一张柔软的棉巾立刻贴上来吸走了他额上的汗水。
    “那么太宫要继续看折子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点了一下头。
    “元别,你今夜没有回去睡觉吗?”棘岛玄觉突然问,他听见纸张扇动的声音,应该是衡岛元别将一张折子放在了腿上。
   “元别已经休息过了。”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听见他念折子的声音,速度跟语调都与平时无异,只是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太对,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了转头,额角的头发蹭到了什么,他伸手一摸,摸到衡岛元别的胸口。
    棘岛玄觉默默地把手收了回来,衡岛元别动了动肩膀,将自己往后挪了挪,棘岛玄觉按住他抓着被子的那只手。
    “元别,按平时习惯即可。”他安静地说。
    “啊,是元别逾越了。”衡岛元别便将他的身体托起来,拉着被子裹到背后,再放在枕垫上,读折子的声音再响起来时,方向已经换成了一个稍微偏下方的角度,棘岛玄觉动了动手腕,他的手被整个拢在温暖的被子里,也摸不到衡岛元别现在在哪个位置。
    衡岛元别语气平稳地读了四、五张折子,棘岛玄觉裹在被子里一时清醒一时昏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听进去多少,衡岛元别似乎察觉到他的状态,读完一张之后便扶着他的肩膀,将散在背后的头发都顺到一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扯了条丝带来捆上放在那侧胸前。
    “太宫,你现在还好吗?”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问,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衡岛元别自然是知道自己到底好还是不好的,只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便是知道不知道都问一声,他回答了,衡岛元别便配合着自己的回答各有应对,好或不好,其实都是说给别人听的,知道的人自然知道自己好还是不好。
    或许,真是让元别给宠坏了。棘岛玄觉心中暗暗地想,衡岛元别等不到他的回答,便起身将他放回床上,被子边角仔细地掖好,棘岛玄觉拉住了他的领子。“无妨,你继续。”他小声说。
    衡岛元别应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读那些折子,只捉了张棉巾仔细擦了棘岛玄觉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棘岛玄觉闭了闭眼睛,撑着床面将自己支起来,衡岛元别按住他的肩膀。
    “太宫,”棘岛玄觉听见他说,混杂在百鬼夜唱之声里,模模糊糊的总算能听到一点。“元别查过药材的来源了,与平时所采用药材的来源和经手人是一致的,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
    衡岛元别顿了顿,棘岛玄觉把脸转向他:“如此,你的结论是?”
    “元别会再追查是否是听思台内之人所为。”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感到温热的气息吐在自己脸上,便将脸转了过去。
    听思台内,又有多少不能信任的人。
前局尽翻。旧人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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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12-08-08  
卷十二 琥珀


    棘岛玄觉一手压在衡岛元别正念着的那张折子上。“元别。”他轻轻说,声音里带着一点沙哑。“先停下吧,出去走走。”
    “也好,总是躺在屋里,对伤口痊愈也不好。”衡岛元别放下手里的折子,将棘岛玄觉从床上扶起来,他顺着棘岛玄觉坐起来的方向将放在旁边的衣服拉起来给他穿上,又蹲下给他穿了鞋,棘岛玄觉等着他洗完手擦干回来,再把睡乱的头发仔细梳好,仔细地一束捆了顺在一侧胸前。棘岛玄觉摸了一下放在胸前的头发,捆着头发的丝带很松,一拉就往下面滑,只是即使如此也郑重其事地把两端藏在攒丝银发圈里,他实在不习惯这种过于悠闲过于懒散的装扮,只是如果要认真地把衣服穿好,却是浪费时间了。
    衡岛元别托着棘岛玄觉的手让他站起来,棘岛玄觉的身体依然往他这一边靠着,因为伤口而造成的眩晕和高热令棘岛玄觉十分虚弱,这也并不是改善食物或者服用药物能够改变的,只有脖子上那个伤口开始痊愈并且愈合到一个相当的程度,棘岛玄觉才能像以前那样有足够的体力支撑自己的活动。
    而那个伤口似乎并没有在愈合。棘岛玄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十分奇怪,他自己触着那个位置时便感到疼痛,而衡岛元别的手指扫过那个伤口时却只有酥痒,他知道衡岛元别的动作放得很轻,只是他的动作放得跟衡岛元别一样轻时,也还是会压伤那条伤口。到底还是不如元别小心吧。
    衡岛元别扶着棘岛玄觉出了门,门外空气微微有些凉,应该是晚上,他留意着行走的方向,是早走惯的,路也是平时一遍一遍踏过的,以前也是这样跟衡岛元别一起按着这条路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听他说近日又开了什么花,或者近日的雪压了多厚。
    棘岛玄觉抬起头来,脸上碰着了一点柔软光滑凉爽的东西,他抬起手摸了摸,是紫薇的花穗。
    “前几日络石也开到头了,不过紫薇竟然还没有开盛。”衡岛元别说,棘岛玄觉将那枝花拂开,让衡岛元别扶着继续在路上走,小路上的凹坑和磕脚的砖缝都是他十分熟悉的,连灌木的高度与乔木的枝条位置他都十分清楚,他仍然在听思台内,身处熟悉的环境总是令人安心,而衡岛元别也仍然在他的身边,虽然或许有些事疑点重重,但此时衡岛元别并没有显露出更多的端倪,棘岛玄觉只能选择相信他,除了他,现在听思台里也没有什么人能够这样接近自己,与自己如此默契。
    棘岛玄觉默默地让衡岛元别扶着在花园里走了走,他没有听见什么声音,连树木被风吹动时发出的沙沙声也被掩盖在百鬼哭嚎里若隐若现,衡岛元别也没有说话,默默地扶着他走在稍微靠后的位置,棘岛玄觉感到他扶着自己的那只手在轻微地前后错动,想了想,应该是伸长了另一只手臂在撩开遮挡在前面容易抽在脸上的树木枝叶,以前他并不需要衡岛元别这么做就能避开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将前面的阻拦物弄开,棘岛玄觉也知道,只是那时他更注意去听哪里有障碍物,时常忘记衡岛元别正在撩开脸边的树枝,自然也没有特别注意到因为这些动作而造成的手掌错动,只是现在他耳觉受损,为了弥补无法听真切的缺陷触觉变得更加灵敏,让衡岛元别的动作显得明显了。
    衡岛元别忽然停下脚步,拉着他的手转了个方向往回。“太宫,我们回去吧?”衡岛元别问,动作却没有迟疑,棘岛玄觉略微站了那么一会儿,也由着他扶着自己往回,他捏了一把衡岛元别的手臂,衡岛元别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夜风寒凉,太宫,我们还是回去吧。”衡岛元别轻轻说,棘岛玄觉点了一下头,原路回去,又在平日住着的独院里吃了点东西,衡岛元别默默地守着他,他一伸手,就会被一双温柔的手接住。
    “元别。”棘岛玄觉拉住衡岛元别的手。“明天你把折子理了,需要上呈戢武王的念给我听,不需要的你自己批了,让人发回去。”
    “此事于理不合,太宫。”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的声音从微微偏下的方向传过来,想来是他已经跪下了。“下面报上来的事,事无巨细,都是需要太宫你定夺的,元别的想法只是一家之言,难免偏颇,太宫熟悉此间干系,更能平衡彼此。”
    “元别,朝堂之事你也经历不少,该是让你一展才华的时候了。我领你来听思台,并不是为了让你一辈子跟在我的身边。”
    棘岛玄觉忽然听见一片沉默的风声迅速地穿过百鬼夜唱响在他的耳中,刮得他头脑生疼,他伸出手去,衡岛元别两只手拉住了他。
    “太宫。”衡岛元别缓慢地说,他的手指压在棘岛玄觉手背上,卡在骨节的缝隙里,抠得他发疼。“太宫,元别留在听思台,为的却正是一辈子跟在你身边。”
    棘岛玄觉迅速地将手从衡岛元别的手里抽出来,衡岛元别的指甲刮在他的皮肤上,挠得他火辣辣地疼,他顾不得摸一摸手背上的伤口,只往前平伸了手要去摸衡岛元别的脸,衡岛元别截住那只手,用力地拉下来。
    “太宫,元别这么说,只是想让你明白元别想做的只是你的伴食尚论,元别曾经或许有过进入朝堂的愿望,不过现在元别已经不想了。”衡岛元别拽着棘岛玄觉的手,他按住他的肘部关节,也不用力,棘岛玄觉缓慢地将手臂折起来,衡岛元别的手指按在他的肘部,随着他的动作移动。
    “元别,若有一日你想要离开,太宫不拦你。”棘岛玄觉说,衡岛元别的手滑到他的手肘下方,将他扶了起来。
    “此事,元别自然明白。”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隐约觉得他似乎是在笑着的,只是又听不分明,他顺着衡岛元别用力的方向站起来,像往日那样让衡岛元别扶着他回去,衡岛元别的动作与平时无异,安静而又熟练地扶着他进门,上床,解开鞋带将他的脚托出来,仆从依照平时的惯例端了水进来,衡岛元别试了水,便捉着棘岛玄觉的脚踝将他的双脚浸到热水里。
    “元别。”棘岛玄觉斜靠在床头上,他半闭着眼睛,发丝就那么散在脸侧。“我早说过此事不必你亲自去做。”
    “是,太宫,元别知道了。”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这么对他说过许多次,只是每次他这么回答了,就会敷衍过去,下一回棘岛玄觉休息时,他仍然会让仆从把热水端来,亲自给他洗了脚擦干,趁着热水的温度还没有散去时盖上棉被,再洗手,回来清理棘岛玄觉穿了一天的朝服,棘岛玄觉已经习惯了这种细致的照顾,一开始衡岛元别这么做时他挺直腰背正襟危坐好象正在等待戢武王坐上他的王位议事,后来热水的温度顺着血管涌到身体里的温暖感让他不自觉地放松、困倦,最后他便这样侧靠在床头上,等着衡岛元别完成这件事。
    棘岛玄觉时常觉得衡岛元别那双应该演奏船琴的手来做这些下仆做的事是一种侮辱和折损,只是衡岛元别的坚持让他难以拒绝,每一次他跟衡岛元别说不必心中都十分坚定,只是衡岛元别不声不响地按照他自己的方法做时又让他难以拒绝。也不知道是谁在磨合谁,也不知道是谁在屈就谁。
    衡岛元别将棘岛玄觉的脚从热水里捞出来,用棉巾裹住擦干,然后翻上床去,拉过被子盖起来,他按照平时的做法去外面洗了手,再回来时棘岛玄觉已经将外衣脱下放在床边,他顺好棘岛玄觉的头发,将被子给他掖好。
    “王什么时候出关?”棘岛玄觉问,衡岛元别洗过的手有些凉冷,有意无意靠近他的脸时那上面的凉意让他清醒了几分。
    “还有两日。”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听见他拉过凳子在自己床前坐下。
    “你先回去休息吧,此事不必急燥。”棘岛玄觉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向着他挥了挥,衡岛元别抓住那只手,又给他塞回去。
    “是,太宫。”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听见他翻动折子的声音,想来是不打算按照他说的去做。棘岛玄觉已经十分习惯他这样的态度,衡岛元别在一些事上十分坚持,简直到了固执的地步,只是那不过是一些小事,棘岛玄觉不认为那值得自己在意,便随他去了。
    棘岛玄觉闭上眼睛,他的意识很快就模糊起来,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一开始他感到睡意吞噬了他,让他安稳地躺在黑暗里,接着他感到自己的咽喉位置正在发疼,连呼吸都拉扯着伤口,肺里灼热难忍,像一连串的小火苗正在烧灼着那些让他能够呼吸的肌肉,他昂着头,不知道下一刻自己的脖子是不是就要从伤口的位置断开,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却又不真切,那似乎是衡岛元别的声音,又似乎不是,他感到有人托着自己的背将自己抬起来,他的头仰在后面,拉得脖子发疼。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太宫!”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在叫他,声音有那么一点异常,只是那仍然是衡岛元别的声音,夹在百鬼夜唱之声里,十分像隔着无法逾越的时间。“太宫!你支持住,太医马上就到了,小姐也很快就回来了,太宫!”
    棘岛玄觉用力地睁开眼睛,他的眼眶发疼,眼球干热涩涨,他看不见一点东西,无论是光,还是黑暗,他伸手出去,不知道摸在什么东西上,不像人的皮肤,也不像衣服,什么都不像,什么都摸不出来。
    我无事,元别,我无事。棘岛玄觉说,他分不太清现在自己是已经醒来正在被无数人想着各自的办法救护还是仍然在梦里经历着虚幻的生死,他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也听不见别人回答了什么,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胸腔里疼得几乎要停止呼吸,咽喉四处漏着风,有腥粘的液体从某几个灌进风的位置渗进来,接着便是让他几乎要呕吐的苦味,他的脖子被不松不紧地勒住,一点一点裹起来,有人拉着他的头发,他听见刀刃切在一大把琴弦上的声音,水盆被踢翻在地,有人摔倒,又人将桌子和凳子都挪开,他往后仰着头,努力保持着微弱的呼吸,苦味和腥味随着气流的扯动被拉进肺里,又被高热烧出来,有人按住他的手脚,将脖子上的伤口又捆紧了些。
    棘岛玄觉精疲力尽,他手脚酸软地躺在床上,任人摆布,有人在大呼小叫些什么,他实在听不清,有人压得他手臂发疼,他也没有力气去推开,最后这些喧嚣像它们出现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他躺在床上,昏沉地听见百鬼夜唱,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听见这些声音,只是他的神觉让他听见了太多的声音,但这样延续下来的却也只有它们。棘岛玄觉曾经以为自己知道它们在哭什么,现在却想不明白它们到底要的是什么了。衡岛元别还好好的,衡岛也还好好的,玉珠树也发了新芽可以继续成长,它们到底还要什么呢?
    棘岛玄觉缓慢地将手伸到被子外面,他感到自己的手指正在剧烈地发着抖。“元别?”他询问,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有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指和手腕。
    “我在,太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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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藕荷


    棘岛玄觉紧紧握住衡岛元别的手指,他睁着眼睛,朝着衡岛元别的方向,他所能见的只有一片黑暗,而以前从没有哪一次,让他如此地渴望看见衡岛元别的脸。
    “元别……是你吗……”棘岛玄觉问,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他感到那双手的拇指交替着擦在自己的手腕上,是衡岛元别惯用的安慰人的方式。
    “是我,太宫,我在呢。”衡岛元别的声音从百鬼夜唱的那一边传过来,听起来又远又渺小,他挣扎着要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衡岛元别压住了他的肩膀。“太宫,此时不宜移动,你还是就这么躺着吧。”他听见衡岛元别这么说,一点头发掉在他的脸上,吹在耳边的气息也熟悉得让他安心,他眨了眨眼睛,一双手捂在他的眼皮上。“太宫,太宫你休息一会儿吧,元别在这里陪着你。”那双手的主人说,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跟在身边从少年长成青年,从未离开过。
    棘岛玄绝闭上了眼睛,在他熟睡之前,盖在眼皮上和握在手心里的温暖一直传到他的意识深处。
    棘岛玄觉醒来时衡岛元别不在身边,他仔细地听了听,听见门外有极轻的说话声,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一点风绕在他的脸侧,他猜想房间的窗应该是开着的,不然也不会听见外面谁的说话声。
    棘岛玄觉动了动手指,他感到十分疲惫,关节也酸痛难忍,就好象自己被整个拆散过,又按照该是的样子拼起来,他的咽喉已经不那么疼,只是又涩又干,他的眼皮很重,几乎一点也睁不开,他动了动嘴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棘岛玄觉用力地把眼皮挤起来,又松开,他尝试着做了几次深呼吸,再开口时却仍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而这时门发出了被推开的声音,有人进来将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又离开,带上了门,棘岛玄觉很快闻到药物的苦涩味道,有人将手伸进被子里,拇指按进他的手心,他感觉到一点坚硬的东西擦在自己的皮肤上,觉得十分熟悉,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太宫,你醒了吗?”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用一种沙哑而轻柔的声音问,他这才想起按在手心里那点坚硬的东西应该是琴弦擦在衡岛元别的手指上挂出来的硬皮,他动了动嘴唇,同时捏住了衡岛元别的手指。
    “太宫,你醒了?”衡岛元别的语气一下欢快起来,他将棘岛玄觉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握在手里,棘岛玄觉又动了动手指,指甲刮在他的手上,他将棘岛玄觉扶起来,塞了靠垫在他的背与床头之间,将放在桌子上的药拿过来。
    “太宫,你现在能喝药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努力地压了压下巴,也不知道衡岛元别是不是能察觉,他感到衡岛元别抠住他的颌关节扳开嘴,将一勺药送进他的口中,药的味道很淡,也尝不出温度,只是这样喂了他便努力吞下去,他猜测这一碗药并没有多少,衡岛元别喂了几勺就没有再喂,擦干净他的嘴和脸,又将他放了回去。
    棘岛玄觉昏昏沉沉地想起早先衡岛元别暗示过暂时不要喝药的事,又想起今天这碗药的味道与往日都不同,想来应该是衡岛元别亲自看着熬的,而既然是他亲自喂的应该也没有什么错处,他感到喝下去的药暖暖地拢在腹部,手脚都温起来,一不小心就又睡了过去。
    棘岛玄觉再醒来时感觉到衡岛元别坐在他的床边,他并不确定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当他感觉到衡岛元别在的时候他便真的在那里,他不在时他就不会感觉到他的存在。棘岛玄觉伸出手去摸到衡岛元别的腿,衡岛元别立刻捂住了他的手。
    “太宫,我在呢。”衡岛元别说,拉了拉被子将棘岛玄觉露在外面的肩膀盖起来。
    “元别……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棘岛玄觉问,他的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一说话就涩涩地疼。“王他……”
    “王前日就出关了。”衡岛元别回答。“太宫,你昏迷了五日。”
    “是吗……元别……我要去见王。”棘岛玄觉捏住他的手指,他动了动,用了点力将自己的手指抽出来,一只手托着他的手,棘岛玄觉感觉到他的身体侧动了一下,转回来后他的手被托了起来,然后衡岛元别将他的手指按在一张纸上。
    “太宫,王有手谕,说在你养好伤之前,切不可急于走动,事务移交王树殿和文部尚论处,待太宫痊愈后再行议事。”衡岛元别捉着他的手指放在墨迹的边缘,棘岛玄觉摸着那些字,辨认出纸上的内容和戢武王的印鉴。内容的确是衡岛元别所说那般,字迹和印鉴也属于戢武王,纸也是王书写手谕时专用的纸,压着属于王树的暗花。
    “倒是我拖累碎岛了……”棘岛玄觉将手缩回去,衡岛元别捏住他的指尖拉回来,拢在两手当中。
    “不是的,太宫,王只是希望你养好伤,待你痊愈之后,国事还要交托于你。”衡岛元别轻轻地说,他的手指擦在棘岛玄觉的手掌根部和手腕位置,一下一下地摩擦,擦得棘岛玄觉的皮肤一阵一阵发热。
    “是吗。元别,你拿纸笔来。”棘岛玄觉说,他撑了撑床板,没有力气将自己撑起来,衡岛元别叫来候在外面的侍从要他去书房里拿纸笔来,转头将放在柜子里的小桌拿出来,扶着棘岛玄觉坐好,将小桌放在床边。
    “太宫,你要上书给王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没有作出回答,他摸到小桌的边缘,现在他确定自己所在的地方从来没有变过,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听不见什岛广诛所遣军队巡逻时的脚步声。
    “元别,王现在在什么地方?”棘岛玄觉问。
    “元别不知,王之事,自然是我等不可过问的。”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听见重物放在小桌上的声音,接着是粘粘腻腻的摩擦声,棘岛玄觉侧在床头,等着衡岛元别将墨研好,毛笔递到自己手中。
    “太丞如今如何了?”棘岛玄觉握着笔问,衡岛元别引着他的手,将笔尖落在纸上。
    “听说是被王下了狱,最近几日,太丞派的人也不来了,倒是文部尚论的人多了不少。”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愣了愣,又觉得自己不该吃惊。衡岛元别跟在自己身边这么久,早就知道听思台有各色人等在探听着各种消息,前几日突然从花园里折回来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衡岛元别或许太天真,但他并不蠢,他背后的无衣师尹更是难以应付,只是为何蛰伏到现在,他却是看不懂了。
    “元别,不该说的话不要说出来。”棘岛玄觉抬起头来,眼睛朝向衡岛元别的方向。衡岛元别现在的反应让他感到很奇怪,就好象那一层薄薄的纱终于揭开似的,以往朦胧的东西,现在摊在自己面前,每一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当然对于他来讲,看这个词或许并不准确。
    “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说与不说自然也没有特别的意义了。”衡岛元别轻轻地说,棘岛玄觉手一顿,衡岛元别便将笔从他手里接过来,蘸了墨,又递在他手上。
    “太丞下了狱,你很欢喜吗。”棘岛玄觉问,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太宫,你曾经说,欢喜的心情无法从仇恨中获得。”衡岛元别捏住棘岛玄觉的手腕,棘岛玄觉停下写字的动作,衡岛元别便将那只手抬高,将笔从他手上拿走了。“元别至今无法明白”
    “太丞下了狱,让你感到欢喜。”棘岛玄觉说,他的手腕握在衡岛元别的手心里,一阵一阵发烫。“还有什么事能让你如此欢喜?”
    “太宫,你想多了。元别的欢喜向来比这更简单。”衡岛元别将笔又蘸好墨,递到他的手上,棘岛玄觉捏着笔,将剩下的内容写完,吹干之后交给了他。
    “此信,即刻转交戢武王,不得拖延。”棘岛玄觉说,衡岛元别领了令,唤来侍从将小桌和笔墨撤下,将棘岛玄觉放回被子里,又按照平时做的那样给他掖好被子,便转身出去了。
    棘岛玄觉躺在床上,听见衡岛元别离开时门与框的碰撞声,他闭着眼睛,喉咙位置的疼痛让他感到难受的同时也维持着一丝清明。他想衡岛元别今天与往常似乎不太一样,以往即使是真心的欢喜或者真心的憎恶他都隐藏在心里,只透出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来,而今日竟然是全然欢喜的,也没有掩盖,却不像仅仅是因为什岛广诛下了狱一事。衡岛元别在听思台里或许显得思虑幼稚,但他的个性却是极端的,若无真正有价值的事发生,他不该如此毫不掩饰地欢喜。
    那么是什岛广诛已经被拉下马了?或者再往前一步,什岛广诛已经死了?棘岛玄觉想,什岛广诛这个人,虽然不值得信任,但他能打,倒也是守护碎岛的一个屏障,如今如果真的没有了,武部尚论要顶上稍嫌稚嫩脆弱,只是,什岛广诛是戢武王一手提拔之人,戢武王应该不会如此轻易便杀死他。
    棘岛玄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个伤口摸起来很疼,以几次裂开的感觉来看也不是小伤口,但毕竟自己还活着,若要压下事态,也是可能的。
    如此,衡岛元别的欢喜便无可持续了。棘岛玄觉想,他摸着自己的脖子,忽然打了个冷战。
    如衡岛元别所言,戢武王闭关已久,近日出关,却未得见。一切都是听来的。一切都并非他亲自听来的。一切都转述于他人之口。
    衡岛元别的欢喜如此嚣张,没有掩饰,没有隐藏。
    棘岛玄觉用力地将自己从床上撑起来,他将背抵在床头,歇了一会儿让酸痛难忍的手臂恢复一点力气,他侧靠住床头,将脚放下踩了踩踩到鞋子便穿进去。他扶着床站起来,一点一点在房间里蹭着走,他的腿软得几乎要跪下去,而回想前几日衡岛元别扶着他时,却并不会这么不适。
    自己正在衰弱,而元别则得到长足的成长。他的身后,还有无衣师尹的影响。
    棘岛玄觉捂住自己的脖子。衡岛元别到如今做过什么,他十分清楚,只余下昏迷的这段时间。无衣师尹该给他说过许多办法,给过他许多能够使用的东西,而这些,他从来没有带回听思台。只是不知现在是否还来得及,在能够阻止他的时候阻止他。
    棘岛玄觉摸索着走到平时放着他的朝服的地方,他记得前些时候衡岛元别说碎岛王庭更换了朝服的样式,只是如今新的朝服还没有做下来,依然将旧的留下了。
    他伸出手,并没有摸到一直挂在那里的朝服。
前局尽翻。旧人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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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12-08-08  
卷十四 莺茶


    棘岛玄觉没有找到他的朝服,通常而言衡岛元别会将它们挂在架子上,季节交替时便换上当季的,头一季的两套拿去完全清洗晾晒干,按着线缝仔细叠好了与香木和防虫蛀的药草包一起放在柜子里,搁在阴凉干燥的地方,等下次要穿时再拿出来。棘岛玄觉记得衡岛元别这样将那些衣服收拾起来之后手指上会沾染一点药草和香木的气味,它们就好象清晨的草叶,露水晒干之后那一点若有若无的青草香就消失了。棘岛玄觉按照衡岛元别告诉他的时间推算了一下,现在还不到换朝服的时候,而且衡岛元别的手指上也没有沾染过那种木香与药草香夹杂混合的味道,当然也可以是他昏迷的时候就换掉了香味早已消散,但时间并不对,碎岛虽然并不十分炎热,但夏天该有的温度还落在阳光能晒到的地方。
    棘岛玄觉摸索着拉开衣柜和抽屉,他没有摸到自己的朝服,便找了身衣服穿上,他记得那上面的花纹,衡岛元别帮他穿衣的时候会告诉他今日选择的便服的颜色和绣样,一开始他并没有很仔细地听过,后来才注意到随着衡岛元别心情的不同,形容同一件衣服的词语是不会一样的,他不清楚衡岛元别是不是知道这一点,只是他摸着衣袖上那些刺绣,再寻找时想起他用过的那些词语,就能从许多衣服里摸出自己想穿的那一件。
    棘岛玄觉靠着柜子将衣服穿上,行走和穿衣让他出了一身的汗,他很惊讶自己竟然会虚弱到这个程度,不久以前即使染上风寒也仅仅是喝杯热水睡一觉醒来时便能痊愈。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个伤口给他带来的影响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它无缘无故地裂开,让他睡了四、五天,这四五天里他或许在生死边缘徘徊了许多次,只是他根本不知道当时是什么状况,现在他醒了,这个伤口又继续伤害着他,让他高烧不退身体酸软乏力动一动就出一身的汗,如果不让它尽快好起来,棘岛玄觉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去,或许是它下一次裂开的时候,又或许,就是下一刻了。
    棘岛玄觉扶着柜子站起来,摸到雕花的门推开,他感到阳光的温度泼在自己身上,晒得他皮肤发烫,身体里却还是冷的,有人扶住了他,让他走到阴凉的地方。
    ……大人太让太在哪里你快去吧来怎么尚论大太宫你快去叫尚论来了宫你椅大人有什子来里你快去下太宫尚论么事吗人回屋宫大人到这里来么坐下太宫尚论么事吗人呢出拿椅大人有什子来里你快去吧来怎叫尚论尚论大太宫你快去叫尚论来了宫你回屋宫坐下太回屋宫坐下太宫尚论么事吗人呢出拿椅大人有什子来里你快去下太宫尚论么事吗人呢出拿椅大人有什子来里你快去吧来怎么尚坐下太宫尚论么事吗人呢出拿椅大人有什子来里你快去下太宫尚论么事……
    棘岛玄觉捂住耳朵,他的身边有无数的声音在纷乱不堪地响来响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不知道说给谁听,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鬼哭声裹在里面,呜呜咽咽地像是在笑,他感到头昏目眩,几乎马上又要倒下去,他拽住门框,甩了甩脑袋想要保持清醒,有人将手触在他的脸上,那一刻,所有的人声都平息下去,只有鬼哭远远近近地飘来荡去。
    “太宫,你重伤未愈,怎么出来了?”衡岛元别的手指在他的脸上擦过,那手指冰冰的,冻得他一抖。棘岛玄觉没有说话,衡岛元别摸出张棉巾来,一点一点沾掉他脸上的汗水。“太宫,我们回屋里,好吗?”他问,棘岛玄觉一把抓住他的手。
    “元别,你老实告诉我,王现在怎样了?”他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而轻微,喉咙因此疼痛起来,一点血味在咽喉深处荡开,他咽了几口,将那点血腥味压下去。
    衡岛元别托着他的手臂将他往上抬了抬,他坐在门槛上,没有配合他。“太宫,我们先进屋好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没有说话,于是他又问:“太宫,我们先进屋好吗?”
    “元别。”棘岛玄觉紧紧拉住他。“你跟我说实话。”
    棘岛玄觉等了那么一小会儿,他忽然感到衡岛元别似乎很轻易地将自己的手挣开了,下一瞬间有人将手弯到他膝盖下面和背后将他抱了起来,腾空的眩晕感和猛然移动的眩晕感叠在一起,让他几乎要吐出来,他动了动手想要捂住嘴,发现衡岛元别竟然将他的手捏住了。
    “元别。”棘岛玄觉皱着眉,作出一个瞪视的动作。“你这是在做什么。”
    “太宫,我们进屋说,好吗?”衡岛元别微微埋下头来,气息吹在他的额头上,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衡岛元别的气息拂过的地方热得难受,但那些古怪的温度很快就散去了,衡岛元别将他抱进屋放在床上,转身将门关起来,接着又传来窗被关上的声音。
    棘岛玄觉将自己撑起来靠在床头上,衡岛元别过来托住他的脚踝,将鞋子哩下来放在床下,有人进了屋,一会儿过后又出去了,衡岛元别的手伸过来脱掉他的外衣时一点湿气撞在他的皮肤上,他抓住了那只手。
    “元别,王怎样了?”他问,衡岛元别停下手里的动作,捂住了他的手背。
    “王去苦境了。”他凑在棘岛玄觉耳边轻轻地说。“王说要去确认无衣师尹所说是否属实,说要亲自去确认那个慈光之塔的惊叹是不是前王与慈光之女的儿子。”
    “王是这么说的?”棘岛玄觉问,他放开衡岛元别的手,于是衡岛元别将他的腰带解开,拉着领子往外一拂将那件衣服褪了下去。
    “长老如此答复。”衡岛元别回答。“信已送交文部尚论,据他所说已转呈于王,只是并不知道王是否阅读。”
    “是吗,如此说来,王此去苦境,目的恐并不简单。”棘岛玄觉闭上眼睛,他抬起手按住额头,衡岛元别的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一下一下拉动,几束短发掉在他的脸上。
    “太宫,”衡岛元别将他从床头托起来,另一只手将另一边的头发也理了理。“元别有一事要说。”
    “何事?”
    “前几日太宫的伤口突然裂开,太医施救之时太宫的头发卷缠入纱布之间,一时慌乱无法清开,便将它们剪掉了。”衡岛元别拉住他的手往右,让他摸了摸剪短的头发,它们垂在脸侧,断得很整齐,摸起来应该刚刚到肩膀的位置。
    “即是需要,剪掉无妨。”棘岛玄觉回答,将手抽回来。“过一段时日,它自会长回来。”
    “但如此一来,元别就无法将太宫的发如同往日一般梳起来。”衡岛元别也摸了摸那段短发。“这一边的头发无法藏进冠冕里,那一边的也无法同这一边一样留在外面。”
     棘岛玄觉抬起双手摸了摸两边脸侧的头发。“那把这一边的也剪掉吧。”他捉着长发的那一边向衡岛元别晃了晃,他立刻感到衡岛元别的手将那缕发丝托住了。
    “若能留,元别也想留下的。”衡岛元别悄声说,他手上的发丝不知怎的一点一点滑下来,凉凉地扫在棘岛玄觉的脸上,棘岛玄觉感到自己咽喉忽然疼痛难忍,他捂住受伤的位置,衡岛元别的手也轻轻地覆了上来。
    “太宫,伤口很疼吗?要不要叫太医来?”衡岛元别问,他扶着棘岛玄觉的肩膀让他躺下,一只手臂垫在他的脑后将脖子稍微抬起一点。
    “……不必……”棘岛玄觉摆了摆手,他将脖子往后面抬了抬,衡岛元别一只手指轻轻点在伤口周围的纱布上,那感觉很奇怪,就好象有人在隔着时间和空间在触摸自己的血肉,而更奇怪的是,随着衡岛元别的动作,他脖子上那阵疼痛一点一点平复了。
    棘岛玄觉感到疑惑,他摸着缠在脖子上的纱布,那里没有那种陌生的、粘稠的湿滑感,也没有嗅到血或者药草的气味,只是他仍然难受,那些疼痛侵袭过之后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好象前几日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时一样酸软无力,他伸手按住衡岛元别的前臂,那只手就像被风吹着的竹枝一样发着抖。
    元别!他声嘶力竭地喊。元别!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耳中只有百鬼夜哭之声。
    “太宫有何事吩咐?”衡岛元别回答,他听见他的声音穿过哭嚎映在他的耳中。
    元别,你老实跟我说,这个伤口是不是已经无药可医?
    他没有听见衡岛元别的回答。
    若如此,不要去找符应。他轻轻说,将眼睛闭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抱住,贴在脸上的布料那边传来说不清是强烈还是微弱的热度。
    “太宫,太宫不要多想,元别会让你活着,元别会让你活着。”他听见衡岛元别用一种特别的,牵缠连绵在一起的鼻音不断重复着说,后来它们模糊成语音不明的呢喃,棘岛玄觉听着听着就困倦,他动了动脖子,将脸靠在衡岛元别的臂弯里,这个姿势让他觉得十分别扭,只是又推不开,这或许并不是因为衡岛元别有多强大,只是因为他已经那么虚弱,他还小的时候曾经臆想过自己死去的话会发生什么,只是在那些即将发生的事里,并没有衡岛元别。
    棘岛玄觉动了动手臂,他四肢的肌肉酸痛难忍,只是他仍然抬起手臂来放在衡岛元别的背上,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他们现在相依为命的感觉,好象碎岛已经抛弃了他,也抛弃了衡岛元别。
    不过或许这个感觉并不准确,因为很久以前碎岛已经抛弃了衡岛,衡岛元别在这个地方,仅仅是因为自己无法忘记过去的鲜血。他终究只是一个曾经被抛弃,以后也会被抛弃的人。
    棘岛玄觉轻轻地拍了拍衡岛元别的背,这个动作让他感到疲惫而吃力,他要花许多的力气和许多的时间让自己的手从衡岛元别的背上抬起来,而衡岛元别模糊的话语一点一点消磨着他的意识,他渐渐没有力气去抬起手臂,也没有力气去动一下手指,衡岛元别的身体温暖得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他的手从他的背上滑下来摔在床上时他稍微清醒了那么一小会儿,而很快他又被温暖和温柔呢喃着的话语包裹住,溺水似的往下沉,他想他或许已经没有再醒来的那一天了,如果这就是死亡,或许死亡也并不是一件那么痛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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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表于: 2012-08-08  
卷十五 伽罗


    棘岛玄觉睁开眼睛,他的眼前一片混沌,分不清是醒着还是仍然在梦中,只是他的手腕上缠着一圈不那么明显的温暖,这让他明白自己应该已经醒了。其实很久或者不那么久以前他并不存在这种分不清是醒还是睡的情况,那时他听见万物之声,夜晚有鸣和蝙蝠扇动翅膀的声音,清晨时这些声音会有一小段时间的沉寂,不久又闹起来,带着风声和人声,白天则有各种嘈杂的声音,人的心跳呼吸混杂在一起,不知道该说有活力还是该说瞎折腾,到了傍晚时又会逐渐安静,在一年中的某些日子傍晚后会很热闹,比如上元节。
    棘岛玄觉记得自己最后一个上元节是衡岛元别拉去的,多久前去的都忘记了,只记得那时衡岛元别的个子不高,稍微抬抬手就能摸到他的头顶。他记得衡岛元别拉着他在街道上走,没有多少人撞在他身上,那孩子一边走一边说路边挂着的灯,卖小吃的摊子和卖小玩意儿的摊子,衡岛元别把各种小东西放在他的手上让他摸一摸,又买一些吃食,只是最后他们都没有吃。衡岛元别平时并不喜欢说话,离开自己一点距离之后便很少听到他开口,只是他拉着自己的手走在街上时总是说个不停,就好象这些东西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需要他一一形容来听。棘岛玄觉倒是见过衡岛元别说的大多数东西,在目觉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逛过很多次上元夜市,看过很多灯与焰火,有的时候陪着符应,有的时候不过一时兴起自己走走,最多的倒是很久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一手牵着自己一手牵着符应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走,看灯看焰火吃小吃,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上元夜市了,那一次之后衡岛元别也再没有去过。
    棘岛玄觉记得那次回来的路上衡岛元别忽然说起衡岛之事,说当年衡岛的上元夜市与今日所见差别并不是很多,说船琴和海风混在一起的声音听起来就好象是海鸟鸣叫,他说,他就应,最后衡岛元别忽然说下一会太宫去衡岛过上元节吧,元别带你去海边听船琴,话音才落便是一片寂静,衡岛元别捏着他手腕的手收紧又放松下来,棘岛玄觉把另一只手贴到他的手背上,衡岛元别的手背是冷的,就好象那只手手心里的温暖从来传不到背面去。
    棘岛玄觉其实并不很想知道衡岛在以前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状态,或者该说,棘岛玄觉有兴趣知道,摄论太宫却不知道最好。当时天时错乱玉珠树吸收王树之气一事到底如何发生其实也没有人知道,雅狄王虽是王树所生,却不是王树本身,而玉珠树吸收王气也与衡岛居民无关,摄论太宫所为,不过是王的一个命令,为此付出关心和了解反而会成为负累,不如按照当时的判断行事,什么都不要知道。
    只是棘岛玄觉以前并不十分相信这个四魌界总还有因果循环这一类的事,现在或许也不能不信了。
    棘岛玄觉悄悄地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个伤口摸起来一点也不疼,这让他不知道它是已经开始愈合还是仍然没有一点起色,他记得上一次裂开之前它摸起来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一只手盖到了他的手背上。
    “太宫。”衡岛元别的声音听起来有那么一点远,只是棘岛玄觉知道他离得很近,说话时呼吸会吹在他耳边的头发上。“太医说最好不要去碰那里。”
    “这个伤口怎样了?”棘岛玄觉问,这一次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太医说好好调养,过段时间它就会痊愈。”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转过头去,仔细地听了听衡岛元别那一边传来的声音。
    他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有百鬼夜唱在不断响起。
    棘岛玄觉动了动手指,他记得自己睡着之前拍着衡岛元别的背,他忽然觉得那一刻自己和衡岛元别都有那么一点荒唐,拥抱,肢体交叠,或者温柔的安抚什么的似乎都已经不合适,只是那一刻这么做又似乎合情合理,他记得衡岛元别最后似乎用手一下一下顺着自己的头发,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头皮被轻微拉扯的感觉让他安心,他想那大概是因为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每天早晨醒来后衡岛元别为他梳头时的节奏和力度让他感到熟悉,就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睡一觉醒来后衡岛元别会将手伸过来托住他的手掌将他扶起来,帮他穿衣梳头,同他一起到议事厅去。
    “元别。”棘岛玄觉问。“你不是说要给我把头发理一理。”
    “是,太宫。”衡岛元别一只手托着棘岛玄觉的手肘一只手伸到他的背后将他扶起来,棘岛玄觉配合着他的动作将被子掀开,靠着床头,衡岛元别照例先拿来件厚衣服让他披上,然后托住他的脚,给他穿上鞋。“太宫现在若觉得腰背酸痛就再休息一会儿吧,这几日无须出门,也可以以后再理的。”
    “无妨。”棘岛玄觉摆了摆手,他听见有人推开门进来又出去,衡岛元别托起他的手时一点潮意蒸在他的手心里。“王那边有回音了吗?”
    “文部尚论还没有回音,王树殿也没有得到消息。”衡岛元别扶着棘岛玄觉在桌边坐下,拢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梳顺了披在背后。“王树殿有消息说王在苦境找到了一名名叫‘剑之初’的人,来自慈光之塔,只是暂时还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无衣师尹所说的前王与慈光之女的私生子。”
    “王要亲自确认此人身份?”棘岛玄觉又问,衡岛元别捏着他的头发,这样拉扯着让他感到有那么一点眩晕,梳齿立着插进头发里,将脸侧的一部分挑出来,它们掉在他的肩上,棘岛玄觉摸了摸挑在肩上的那些,它们很长,平时是捆在后面的。
    “元别不知,只是王树殿长老猜测或许如此。”棘岛玄觉手中的头发被抽了出去,一把齿更密的梳子梳过那束头发之后,他听见两声金属碰撞的声音,还有与那时一样的刀刃切在一把琴弦上似的声音。
    棘岛玄觉的眼皮不引人注意地跳了跳,这一次他听见了头发被剪刀剪断的声音与刀切断琴弦的声音有什么区别,只是它们那么相似,让他想起在衡岛上自己身边的人一刀砍在一张船琴上,琴弦嘣地断了,弹向两边,琴身破成几片,碎木被丢进火中,刻在共鸣腔上的诗句和流传的故事被烧成灰,从那之后碎岛上再也没有听人提起过船琴这一样乐器。
    “太宫,剪下的头发要留下吗?”衡岛元别问,捉着他的手将手指触在那一缕断发上,棘岛玄觉摸了摸衡岛元别手中的头发,摇了摇头。
    “扔掉吧。”
    “是,太宫。”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听见几声金属撞击的声音,一些断发掉到他的手上,衡岛元别剪过一边之后用梳子梳好,又剪了另一边,他放下剪刀,将掉在棘岛玄觉衣服上的头发拍掉了。
    棘岛玄觉摸了摸剪过的头发,它们并不是很短,可以顺到耳后去,穿朝服的时候也可以塞进冠里,看起来与以前并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平日却容易吹到脸上。棘岛玄觉不太喜欢这种偶尔会扎在皮肤上的短发,只是若让它一边长一边短,倒也有碍观瞻就是了。
    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拉动抽屉的声音,还有一些金属物品的磕碰声,听起来应该是将剪刀梳子一类的收拾起来放回抽屉里,有人进屋来将掉在地上的断发扫走,衡岛元别将他扶起来,拍掉衣服上的头发,又将外衣解下来,让他靠着床头坐下之后将衣服拿给进来打扫的人要他拿去洗干净,有人在门口小声喊尚论大人,衡岛元别应了声,将他脚上的鞋脱下来放在床下,拉着被子给他盖上后才出去同那人说话。
    “太宫,膳房做了点食物,你看是不是吃一点?”衡岛元别问。
    棘岛玄觉撑着床板坐起来,他立刻感到衡岛元别将靠枕塞到他的背后。“我现在不想吃。”
    “前几日太医诊视之后留了新的药方,现在正差人熬着,太医说是须先进食再服药。”衡岛元别握着他的手,拇指一遍一遍擦着他的手腕。
    棘岛玄觉闭起眼睛。他想起自己睡着前曾经问衡岛元别自己的伤口是不是已经无药可医,一觉之后又感到状况可能没自己想的那么糟糕,他仔细地思考,猜想是刚刚从因为伤口裂开而导致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对于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而产生的本能的恐惧,通常而言,这些恐惧无法左右他的行为,只是在那一瞬间,他的理智似乎已经无法压服这一段时间以来堆积的恐惧。
    或许还真是被元别惯坏了。棘岛玄觉想。
    “太宫,先吃一点东西,然后服药好吗?”衡岛元别放轻声音询问,棘岛玄觉揉了揉眼侧的皮肤,立刻有一双手按到他的穴位上,力度合适地按揉起来。“太医说太宫的伤口虽然愈合缓慢,但确实是在好转,并不需要太担心。”
    棘岛玄觉皱了皱眉。这感觉有些奇怪,他记得衡岛元别自我催眠似的呢喃说会让自己活下来,那听起来就好象人在垂死时的一种自我安慰,那种奇怪的语调和重叠反覆的话语让他感到自己睡着了就不会再醒过来,只是当他醒来时,这一切都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脖子上的伤口似乎并没有再裂开,自己也没有在那一瞬间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话,衡岛元别并没有拥抱自己告诉自己会活下来,一切都好象并没有发生,他受了伤,醒来后按照太医的嘱咐进食,然后服药,疲惫的时候衡岛元别将被子拉起来,守在旁边等自己睡着了之后再去做那些平时要做的事,醒来后,他就在身边。
    只是如果衡岛元别说自己的头发是在太医重新包裹伤口的过程中剪掉的,那么伤口裂开也该真实发生过,或许他的伤口的确裂开了,在重新包裹起来的过程中头发被剪掉了那么一些,只是衡岛元别的安慰和呢喃却又并没有真实发生,毕竟,他现在听不见白天与黑夜的区别,分辨不清自己是醒着的还是仍然在梦中。
    “那便按太医说的做吧。”棘岛玄觉回答,衡岛元别转头去让等在门外的人将食物送进来,陪着棘岛玄觉吃了,又将送来的汤药喂给他,衡岛元别的动作与平时无异,让他猜不出他所记得的那些事是否真的发生过。
    又或者,在那些事情发生过之后,自己与衡岛元别都已经死去了,只是他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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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表于: 2012-08-08  
卷十六 紫苑


    棘岛玄觉睁开眼睛,四周十分安静,似乎连百鬼夜唱之声都平息了不少,他仔细地听,没有人从门外走过,也没有人在窗外说话,甚至连夏天应该有的偶尔吵闹得让人无法顺利入睡的蝉鸣声都没有听见。
    充耳只余百鬼夜唱。
    甚至连百鬼夜唱的声音都已经减弱了。
    棘岛玄觉动了动手指,他抓住床单,又松开,睡着前还能够轻松完成的动作现在却令他感到困难重重,他的手指关节酸痛难忍,动一动就发抖抽搐,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坐起来,只是酸软的腰背让他又倒回去,柔软的棉垫撞得他的肺发疼,他咳嗽起来,几乎要吐出血,他脖子上那道伤口疼痛难忍,他伸手摸了摸,摸到黏糊糊的东西。
    是血吗?他想,将沾着那东西的手指塞进嘴里,他的舌头发苦,也不知道是手上的血液沾上了药物还是因为他的身体不适而让他的舌头上覆盖了一层苦味。血的味道尝起来并不新鲜,那似乎是已经浸出来有那么一段时间,半凝结在纱布上的。
    棘岛玄觉把手指抠在纱布边缘,纱布平伏地贴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无法将手指探到皮肤与纱布之间,他将手收回来,塞到脖子后面去找那个固定纱布的结,眩晕让他的神智逐渐抽离,他摸到那个结,拉扯了半天却无法将它解开,也无法弄清要如何将它解开,他将手抽回来,放在额头上摸了摸,他并没有出汗,只是手指似乎冷得一阵一阵发抖。
    棘岛玄觉忽然意识到他的伤口虽然似乎仍然在流着血,却似乎一点也不疼,他将手指压上去,没有感到一点疼痛,也没有摸到新渗出来的血迹,他有那么一点怀疑自己是真的醒了还是仍然在梦中,这些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眩晕和或许存在的高热让他又陷入了沉睡,再醒来时衡岛元别就在他的身边。
    “你刚刚在什么地方。”棘岛玄觉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奇怪,它们似乎快要被淹没在百鬼哭嚎声里,连自己也听不清楚,这似乎是脖子上那个伤口造成的,只是又似乎另有一些原因。
    “去向长老打听了一下王的去向。”衡岛元别回答,他一只手托住棘岛玄觉的手腕,另一只手将压在他脖子下面的头发拉出来,那些头发仍然捆成一束放在一边的肩膀上。“长老说王已经决定好回碎岛的时间了。”
    “王此去苦境竟然许久未归,想来是已经有所动作了。”棘岛玄觉把手伸到被子外面,衡岛元别扶着他那条手臂和肩膀将他扶起来,照例是在让他的背靠上床头前给他披上厚衣,又垫上靠垫。棘岛玄觉感到自己的手臂挪动的时候已经不再酸痛,被衡岛元别拉扯着的时候也没有难受的感觉,这很奇怪,他现在还在发着高烧,眩晕与眼球的涨痛也仍然在折磨着他,这个状况持续了很多天,或许已经超过了一个月,上一次醒来时他的关节还又酸又痛,而这一次竟然仅仅是那么一点点疲惫感,他记得很久以前自己曾经在战场上受伤,那之后养伤时发烧一旬,类似的酸痛感消失时就好象是一杯热水变冷似的一点一点消退,并不是睡一觉醒来就完全消失。
    棘岛玄觉有些不明白到底现在的自己是醒着的,还是上一回醒来才是醒着的,他记得用手去按伤口时并没有感到疼痛,于是他悄悄屈起脖子压迫纱布下面的伤口,烧灼一般的疼痛立刻沿着他的脖子传开了。
    那么现在的确是醒着的吧。他想。
    “长老说王已经证实,剑之初确实是前王与慈光之女所生的私生子。”衡岛元别不着声色地将手伸到棘岛玄觉的下巴下面垫住,慢慢抬起来。“长老还说王传回消息说剑之初并没有想要凭借一半王树血统回到碎岛争夺王权的想法,不必担忧,只是流落在外的王血总归不能放任不管。”
    “或许不想争夺王权只是一个假象,凭借身上的血统,剑之初完全有理由要求得到自己应有的东西。他毕竟是王的长子。”棘岛玄觉将滑到脸侧的头发撩到后面去,衡岛元别的手指缓慢地划过他的嘴唇时他感到这个姿势似乎有那么一些不合适,只是衡岛元别的手指迅速地离开了。
    “太宫,你的嘴唇干裂了,喝点水好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发现他的声音也变得很微弱,似乎要被百鬼夜唱之声盖过去,又似乎能够穿过鬼哭之声的遮掩传进来,他听不太真切自己的声音,却竟然能够听见衡岛元别说的每一个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耳觉已经开始悄然离去,只是在仅余百鬼夜唱的耳中还能听见衡岛元别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他能抓住的东西。
    如此一来,倒真的是被隔绝了,即使身边围满了人,他能听见的也只有衡岛元别的声音。
    “太宫?”衡岛元别问,瓷杯的口沿轻轻碰在他的嘴唇上,他伸出手接过杯子,里面的水是温的,稍微有点凉,即使快速饮下也不会难受。
    “元别,我好象很久没有喝你泡的茶了。”棘岛玄觉喝掉杯子里的水,递了回去。
    “太宫,服药期间不宜饮茶,等太宫好了元别再泡茶给你喝吧。”衡岛元别又倒了一杯水放在棘岛玄觉的手上。“依太宫的看法,即使剑之初表现出对碎岛王位并无兴趣,也还是不能放任其留在苦境?”
    “此人身负王血,不宜让他留在苦境,也不宜让他留在四魌界。”棘岛玄觉喝了水,将杯子递还给衡岛元别,他抬起头,将脸向衡岛元别的方向转了转,示意他不用再倒水,衡岛元别接过了杯子。
    “既然王将此人讯息传给长老,那么这表明王他已经有所应对了吧。”衡岛元别问。
    “便看王如何应对吧。”棘岛玄觉又撩了一下滑到脸侧的头发,这些头发整理过后便时常滑在他的脸上,衡岛元别将放在他肩膀上的头发托起来拆开,又重新捆了放回去。
    “太宫,如此重大之事,为何等到现在才要让王去解决?”衡岛元别问。“前王虽然在慈光之塔受到诱惑犯下错误,毕竟不是不可更改,为何不能将此人接来碎岛,再图后事?”
    棘岛玄觉转了转脸,衡岛元别在朝堂之上虽有时日,但毕竟,过去的秘密还是未能知晓,如今雅狄王与慈光之女育有一子一事,早已传遍碎岛高层,也不存在什么特别不能说的了。
    “元别。”棘岛玄觉侧靠在床头,他向着衡岛元别的脸伸出手去,衡岛元别接住了他的手。“碎岛之人不与外族通婚一事,你该知晓。”
    “是,太宫。”
    “而碎岛之人也不行苟合之事,这你也该知道。”
    “那当然。”衡岛元别笑了起来。
    “千百年来,碎岛之人皆由树而生,与他人苟合之事,也只有前王一人行过。”棘岛玄觉闭了闭眼睛。“碎岛之人,皆无生育能力,繁衍一事由树而来,因此当年长老得知王与慈光之女所行之事,也只当是王一时受不住蛊惑而行,因此王要求娶此女入碎岛为后,也受到王树殿反对。”
    “太宫,你的意思是,长老当时并不知晓王与慈光之女所行之事,能让人代替树诞生新的人?”衡岛元别问。
    “四魌界中唯有碎岛一界由树生人,火宅佛狱慈光之塔和诗意天城皆为父母而出,当时也不是没有人想过王与慈光之女行此苟合之事,会不会让慈光之女怀上王的骨血。”棘岛玄觉捂了捂额头,衡岛元别伸出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按着他双眼之间的穴位揉了揉。“后来为平息民众对于‘王将娶一个外界来的女人’的不满,以及缓和王与王树殿之间的矛盾,慈光之女一事也没有再提,自然不知竟然会有如此发展。”
    “而当时,王竟然不知此女竟然是无衣师尹之妹。”衡岛元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惑,他顿了一会儿,揉着棘岛玄觉眼睛的手指停了下来,按住了他的额头。“太宫,元别有一事不解。此女既然是慈光师尹的妹妹,自然地位高贵,慈光之人将操守当作性命,让地位如此高贵的一个女人来诱惑王,其中恐怕另有图谋。”
    “碎岛夹在慈光之塔与火宅佛狱之间,纵有前王如此强大的武力,却也不可高枕无忧。”棘岛玄觉动了动脖子,衡岛元别的呼吸吹在他的耳边,又热又痒,像小猫晃动的耳朵挠在上面似的。“与慈光之女接触,自然有王自身的考量,只可惜到最后,竟然还是碎岛被算计。”
    “如此想来,王当时或许也是想借慈光的顺水推一下碎岛的舟,只可惜……”
    “元别,未有定论之事,不要讲出口。”棘岛玄觉按了按衡岛元别的腿。“前王所遗留的祸端,总要有人去将它消除,此人非王没数。”他忽然停止了说话,将脸转向衡岛元别。雅狄王所遗留的祸端并非只有慈光之女与剑之初一事,现在跪在他的床沿上为他揉着眼睛的人也是一个遗留的祸端,当年衡岛玉珠树吸收王气,到底是怎么被知道的已经无从说起,只是王树竟然诞下女体应是王气转移所致无疑。
    棘岛玄觉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衡岛元别的脸。他很少摸衡岛元别的脸,他的脸所带有的衡岛特征太过明显,一点一点在他的心中积聚成型时,总有强烈在负罪感压在他的心上。王和长老说因为天时错乱衡岛玉珠树吸收了王气,细细追究起来,错的也并不是玉珠树。
    只是错的是什么,是天时,是王树,还是王,棘岛玄觉想他和王树殿都已经有自己的判断,只是有些事,并不是有了判断就能说出来,只能压在心里,没有人敢问,也没有人敢听他说,他自己也不敢说出口来。而如今衡岛已屠玉珠树已断,遗留的祸患一个接一个浮上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当年犯下大错的果报。
    “只是那剑之初毕竟是慈光之塔无衣师尹的外甥,不知他是否与慈光之塔有所勾结,如果他是慈光之塔安插在苦境的一个诱饵,王孤身前去是否安全?”
    “相信王的判断吧。”棘岛玄觉回答。或者是元别你在暗示什么?王孤身一人在苦境,剑之初身负王血并被称为慈光之塔的惊叹,而剑之初是无衣师尹的外甥。“元别,剑之初是无衣师尹的外甥,也是王的亲生儿子。”
    “如此说来,倒是我多虑了。”衡岛元别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放松了,并且带着一点笑意,棘岛玄觉这才意识到自己向着他伸出的手已经被他抓在手中,像按着小猫的爪垫似的被按来按去。
    棘岛玄觉将手抽了出来。衡岛元别与王树殿长老的接触想必已经让他知道了不少过去的故事,王的故事,王树的故事,想要继续隐瞒反而不合适了。“被反对迎娶慈光之女后,王也告诉过长老和一些近臣那个名叫即鹿的女子是无衣师尹之妹,在慈光之塔地位高贵,或许是想以此来说服长老准许他迎娶外境女子。此事王必然知晓,慈光之人不可不防,王动身前必有算计,不必担心。”
    “只可惜当时王并没有说服长老。”衡岛元别似乎叹了口气。“如果当时前王像王那样说服了长老,或许碎岛又是一番新局面了。”
    棘岛玄觉的手指动了动,他感到衡岛元别压在他肩膀上的手忽然用力,似乎是站了起来。“元别,你所言何意?”
    “太宫。”衡岛元别的声音从正前方微微靠上的位置传过来,那个高度不像是站着,倒像是跪在床沿上。“事到如今,元别想与你谈一谈衡岛之事。”
    棘岛玄觉闭上眼睛。该来的事,终究还是要来的。
前局尽翻。旧人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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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七 京紫


    房间里一片沉默。
    棘岛玄觉没有听见说话的声音,衡岛元别似乎也没有说话,他感到一只按在肩膀上的手往内移到脖子边,那只手似乎小心翼翼地在他脖子上包着纱布的位置摸了摸,然后往上,将落在他脸上的头发顺到后面去,那些头发戳在他的皮肤上又麻又痒,只是衡岛元别的手一路摸上去,痒不说,还隐隐发着热,他隐约地躲了躲,衡岛元别又将手放回他的肩头上。
    “太宫……”衡岛元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
    棘岛玄觉保持着面对他的方向,没有说话,也没有将眼睛移开。
    “太宫,玉珠树吸收王气一事,衡岛子民从未耳闻,元别想知道究竟是谁将此闻所未闻之事告诉王的。”
    “绝不会是太宫你,太宫你从不将不确定之事说出口。”
    “若是长老,为何他们会如此确定王气被玉株树吸收一事,玉珠树所诞之人并无任何异样,为何外人会有所感觉。”
    “如若此事是王所言,何人能证实王所言一定为事实,何人能证实王气从王树转移到了玉珠树。”
    “若真如王所说此事为天时错乱所致,为何天时会错乱至此,何人该为错乱的天时负责。”
    “王树顺应天时而诞王,天时错乱致使王气转移,为何要衡岛为此付出代价。”
    “为何不追究真正犯错的人,而要无罪者付出代价。”
    “元别!”棘岛玄觉捏住他的手。“不该说出的话,不要说出口!”
    “是,太宫,元别知道了。”衡岛元别突然笑了起来,他将手从棘岛玄觉的肩膀上放下来,一会儿又托住他一只手,手指按着手上的关节。棘岛玄觉猜他大概是坐下了,就好象平时坐在自己床边那样,只是很奇怪,他并没有听见拖动凳子的声音,却能听见衡岛元别似乎并不大的说话声。
    “元别,天时一事玄之又玄,并无定论,深究下去并无益处。”棘岛玄觉暗暗地叹了口气,他将手从衡岛元别的手掌中抽出来,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摸,衡岛元别安静地坐在那里,他撑着床往前倾想要摸一摸他的脸,手臂一软扑在他怀里,衡岛元别立刻环住他,一只手按着他的头顶将他的脸蹭在肩膀下方的位置。
    “太宫,元别只是无法明白 ,为何王就能让无罪之人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衡岛元别紧紧地按着棘岛玄觉的背和头顶,他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棘岛玄觉想他大概正在忍住不哭泣,很久以前衡岛元别忍着不哭的时候就会发抖,会将身体的反应控制在尽量小的范围内,他的手臂肌肉僵硬,如果捏着他的手,就会被捏得生痛,心跳紊乱,睫毛也不规律地颤来颤去。只是他现在已经听不见大多数的声音,但衡岛元别的双手箍得他发疼,手臂被紧紧夹在两人的身体之间,衡岛元别的手指抠在他的背上,竟然没有什么感觉。
    “元别。”棘岛玄觉动了动肩膀,衡岛元别的手臂更用力地压了上来,他保持着那个姿势安静了下来。“发生了何事,你并不会如此指责王。”
    “无事,太宫。”衡岛元别回答。他缓慢地将手放开,扶着棘岛玄觉的肩膀将他轻轻地放回床头上靠着,然后理平了揉皱的衣服,又把被子拉起来,仔细给他掖好。
    “元别,听思台里并不只有听思台的人,你也该清楚。”棘岛玄觉闭了闭眼睛,他感到头晕难忍,眼睛也酸涨得厉害,衡岛元别的手指果然摸上来,熟练地揉动眼眶周围的穴位。
    “是,太宫,元别知晓。”衡岛元别回答。“文部尚论安插了不少人在听思台内,这些人将情况上报后会整理给王,由王定夺。而太丞之人在听思台内也不少,不过随着太丞入狱这些人已经被撤回,而王树殿之人补上了他们的空缺。另有其他人,恐怕是对太宫不满之人派遣而来,文部尚论留给他们一些位置,用于观察太宫的言行,必要时可作牵制之用。”
    棘岛玄觉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放松感,就好象意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的结局终于得到了明确的暗示,无论希望与否,接受与否,甘心与否,这个结局已经摆在眼前,再无可能更改。
    王或许再也无法回到碎岛,并不一定是死在苦境,被擒或者被切断通道也有可能。王树或许已经被砍断,得等到新的王树产生才能等到新的王,又或许,再也等不到新的王。至于王树殿,或许他们已经与王树一起死去,又或者他们另有其他的结局,只是没有王树,王树殿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了。
    “元别。”棘岛玄觉抬起手来按住了衡岛元别的手腕。“你与无衣师尹进行到什么阶段了。”
    “太宫,你误会了,元别虽与无衣师尹唯一联系,便是沉睡百年之后是他将元别唤醒。”衡岛元别停下那只被握住的手上的动作。“此后便再无联络。”
    “既然如此,平日言行谨慎的你,为何会将听思台中各人势力一事说出来。”
    “元别一时心神不定,便不慎说了出来,还希望不会给太宫带来烦恼。”
    “你为何心神不定。”
    “因为碎岛将有大事发生,元别与太宫甚至王都无法阻拦。”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刚开口想问,一只手点在他的嘴唇上制止了他。“太宫必定想问元别到底是何事如何重大连王都无法阻拦。”
    棘岛玄觉没有动,也没有发出声音。衡岛元别如此了解他,他如此了解衡岛元别,该怎么做,自然是无须开口的。
    “只是,太宫,元别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知道。”衡岛元别接下去说。
    “与无衣师尹有关?”
    “是,太宫。”衡岛元别回答。
    “王呢。”
    “王正在苦境,准备与剑之初决一生死。”
    “是王树殿的决定?”
    “是,太宫。”
    棘岛玄觉拉住衡岛元别的领子将自己拽起来,衡岛元别扶着他的手臂,稳着他的身体。“元别,我要去见长老。”
    “太宫,此时去见长老为时已晚。”衡岛元别扶着他下了床,将朝服拿出来给他穿上。棘岛玄觉摸着袖子处的绣花,它们是旧的那一套,说起来,前几天元别曾经将一套新的朝服拿来让自己试过。
    “元别,不必太仔细了,抓紧时间,或许能想出办法让碎岛脱离困境。”棘岛玄觉说,他感到衡岛元别粗略地将他的头发梳顺了理好塞在帽子里,又迅速地将衣服整理好,衡岛元别扶着他站起来,往某个方向走,他没有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却踢在了门槛上。
    “太宫?”衡岛元别扶着他问,棘岛玄觉抓着他的衣服稳住身体,他向着衡岛元别脸的方向抬起头。
    “有一事,我或许不该隐瞒你。”棘岛玄觉将自己拉起来,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按着衡岛元别的手臂,让自己保持一种庄严的姿势。“元别,我之耳觉,已经有所消退,近日只闻百鬼夜唱之声,再听不见其他细微声响。”
    棘岛玄觉感到衡岛元别的身体激烈地颤动了一下。看来并不是因为他在什么地方做了手脚,他想。其实一开始就明白,衡岛元别从来不会对棘岛玄觉动任何手脚的,他又想。衡岛元别或许对王与王树有着深切的仇恨,甚至对摄论太宫也一样,但对棘岛玄觉却完全不同。
    “太宫……你是何时发现此事的?”衡岛元别问。“不……或许不必太挂心,等小姐回来让她诊视,或者立刻请太医过来让他们诊视,或许能找到恢复的方法?”
    “元别,太医为我诊视这么多次,若能医治,怎么会任它发展到如此地步。”棘岛玄觉摇了摇头。“此事先放一放,你与我先入王树殿面见长老,再商谈此事。”
    “……是,太宫。”衡岛元别一只手托着他的手肘将他拉过来扶着,引着他往门外走,棘岛玄觉仔细辨认着周围的声响,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听到,没有风,没有树叶碰撞,没有虫鸣,没有脚步声,甚至连腰带上璎珞互相撞击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棘岛玄觉感到一丝疑惑。现在他已经听不见各种碰撞声,也听不见其他人的说话声,连自己的声音都显得轻微难以听见,却独独听得清衡岛元别的声音。他忽然生出一些难以言说的寒意,衡岛元别并没有学习过术法,不可能将他围困在一个幻象里,而他的背后站着无衣师尹,无衣师尹向来是擅长术法的,若求助于他,也说不好是不是能够造出这种自己仍然在听思台却其实已经被转移到其他地方去的假象。他想起那些奇怪地消失之后又奇怪地回来的刻痕,认为它们或许与这种术法有关,或许能够在此找到破绽消除这个术法的影响。
    只是既然无衣师尹能够对自己下此术法,未必不能对碎岛做出另一些事来,或许连什岛广诛伤着自己的那一剑也是他操纵之下的结果,这说明在自己未察觉之处,慈光之塔的势力已经深入碎岛,并且造成了无可估量的影响,他不太清楚无衣师尹是怎样渗透碎岛的,王树殿长老固守传统,必定不会接受他的收买,那么如果不是收买是威胁,他们会不会因此而出卖王和碎岛?
    而衡岛元别——棘岛玄觉转了转头,走在身边的这个人或许是他与碎岛联系的唯一通道了,他只能听见这个人的声音,或许也只能接触到这个人,只是他沉湎于一己之仇,为报复王树弃碎岛于不顾,自然是不能再留了。
    “太宫。”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问。“元别还有一事,始终想不明白。”
    “何事?”棘岛玄觉问。
    “王在衡岛立碑,安慰百年前死于前王的错误的衡岛子民,到底是真心忏悔,还是炫耀王威。”衡岛元别轻轻说,棘岛玄觉觉得这点声音自己是不应该听见的,却穿过百鬼夜唱之声,传到了他的耳觉之中。“王在衡岛立碑纪念,却保留下婆罗堑那两尊人像,让我岛民我先辈之血任人践踏不得归还故里,到底是真心忏悔,还是炫耀王威。”
    “不可揣测王意。”棘岛玄觉按了按他的手。
    “是,太宫。”衡岛元别回答。
    棘岛玄觉将眼睛闭起来。王到底是真心忏悔还是炫耀王威,经过如此漫长的时间,自然已有定论,却不可言明。衡岛元别如此愤恨或可理解,只是此番报复已将碎岛拖入深渊,断不可再犹豫了。
    “太宫。”衡岛元别停下来,扶着他的背让他保持住平日里一贯的庄严站姿。“我们到了。”
    “到了吗。”棘岛玄觉自言自语,他的耳中一片死寂,只有百鬼夜唱之声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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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黑橡


    棘岛玄觉扶着衡岛元别的肩膀稳住身体,王树殿里吹来一些微弱的风,气流乱糟糟地在他身边回旋,就好象百鬼夜唱之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抬不起手,无法呼救,也没有力气挣扎,他听见衡岛元别与人争辩的声音,却听不见与他争辩的声音,他的感觉变得迟钝,推算不出时间流逝的速度,也逐渐感觉不出吹在皮肤上的风来自何处,衡岛元别的手悄悄落在他的腰上提着他的背让他保持住坚韧而挺拔的姿态,他倚着衡岛元别的手臂,发现即使如此也难以挺直腰背,衡岛元别弯过手臂拉住他背上的衣服,靠着织物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最后衡岛元别的肌肉放松下来,他的肩膀被扶住,然后放下,坐在似乎是台阶的位置上。
    “太宫,我们被王树殿拒绝了。”衡岛元别说,棘岛玄觉向着一边伸出手去,衡岛元别握住那只手腕,缓慢地往前推,让他摸到旁边的柱子,柱子上的雕刻是棘岛玄觉十分熟悉的王树图腾,按照一个特殊的方式排列变化,这些细节难以被发现,而它磨损的程度也表明自己确实是在王树殿中。
    “为何?”
    “长老的意见是碎岛不能放任那个有慈光血统的人留在苦境,他与王之间只能留下一人。”衡岛元别扶着棘岛玄觉在这个地方转了一圈,棘岛玄觉摸着墙和柱子上的雕刻,以及色彩班驳经过修补的壁画,那确实是王树殿的墙,壁画颜料的气味和修补之后班驳的触感都是他所熟悉的那一些,衡岛元别并没有将他引到其他地方,表演一场戏剧给他听。
    “碎岛确实从未有过这样的事。王树所诞之人少有双生,更不要说将要成为王之人。而剑之初一事更为特殊,这或许是记录在案的第一例碎岛之人与岛外之人生子的事件。”棘岛玄觉一只手撑着墙一只手扶着衡岛元别的肩膀,衡岛元别揽着他的腰,将大部分的体重托在手臂上,棘岛玄觉的手在墙上摸了那么一会儿,放了下来。“唉……若此事不是雅狄王所为,倒确是一个转变碎岛传统的机会,可惜他是王,而慈光之女是慈光师尹之妹,即使彼此动的是真心,也难免蒙上利益的阴影。”
    “太宫,此事既然已经过去无法更改,便不要多想了。”衡岛元别手上加了点力,让棘岛玄觉维持住一个正式而严肃的姿势,棘岛玄觉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无可更改之事,也只能随他去了。”棘岛玄绝扶着墙让自己弯下腰,衡岛元别挡在他外面,他猜想此时并不会有人看见他现在脆弱而不堪一击的姿势,他休息了一会儿,再直起身时,衡岛元别仍然迎上去帮他维持住姿势。    “王树殿如此强硬,怕是还对前段时间王迎娶火宅王女一事耿耿于怀。”衡岛元别小声说,棘岛玄觉伸手按住他的胸口。
    “元别,此事与你我无关。”棘岛玄觉说,他忽然感到这个动作似乎不妥,只是衡岛元别立刻换了个姿势托住他的手肘。
    “是,太宫,元别知道了。”他回答,扶着棘岛玄觉转了个方向,缓慢地往前走。棘岛玄觉不太能感觉出自己现在的速度,他猜想那应该比平时更慢一些。他数着自己的脚步,出王树殿时门槛的位置,下台阶的数量,他感到汗水从皮肤里渗出来,汇到下巴上掉下去,衡岛元别忽然停了下来。
    “太宫,需要休息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扶着他的手臂喘了会儿,抬起手来摇了摇。
    “无妨。”他回答,这一次,他又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我们早点回听思台吧,元别担心太宫你的伤口再裂开。”衡岛元别询问,棘岛玄觉便拽着他的衣服将自己拉起来,让他引着往前走,他感到衡岛元别扶在他腰上的手越来越紧地贴上自己的身体,几乎勒得他发疼,他的背上一片湿冷,领子也潮润地贴在脖子上,而这些感觉在一段说不出有多长的时间之后开始离他远去,他摆了摆头,希望维持住这一点模糊的意识。
    太宫?
    他听见衡岛元别问,又不太确定衡岛元别是不是真的开口问他,他感到一些不自然的风环在他周围,停止之后胸膛压在什么东西上,他动了动手指,摸到衡岛元别肩膀上的衣料。
    太宫,你休息一会儿吧,元别带你回听思台去。
    他听见衡岛元别的声音,说不清是远是近,他张了张嘴,想让他放自己下来,却发现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他的手搭在衡岛元别的肩膀上,随着他的走动晃来晃去,现在他完全可以抬起手来摸一摸衡岛元别的脸,只是现在他就连动一动手腕都没有足够的力气。他伏在衡岛元别的背上,想起很久以前衡岛元别到听思台之后不久,他带着他出去,在王树殿待了一整天,让他帮着长老做了些事,回来的时候衡岛元别一边走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强打精神同自己说话,说在王树殿里遇见的人,听说的事,棘岛玄觉便说要背他回去,他拒绝了几次,最终还是伏在自己背上睡了一路。棘岛玄觉不记得那时候自己想了些什么,只是他知道当时自己绝对无法想象自己竟然有那么一天会虚弱到需要衡岛元别背回家去。他的脸贴在衡岛元别的背上,他想起那时回到听思台后摸到衡岛元别脸上那些纹路,它们与自己衣服上的织花一样,便猜想等他到了听思台或许会在自己脸上摸到衡岛元别衣服上织花的纹路。他记得衡岛元别衣服上织着什么花,许多年以来他一直都没有换过,衡岛元别少有如此坚持的事,只是那些来自衡岛的暗花织在深色的衣料上也看不出来,便对此不加干涉。人活在世上总有要坚持的事,衡岛元别的坚持便是向王和王树复仇,他无法评判这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只是在真正威胁到碎岛之前,这是能让衡岛元别拼命活下去的唯一的事。
    棘岛玄觉忽然听见衡岛元别的声音像风吹过树叶似的传到他的耳朵里,似有似无,他强迫自己将意识从混沌里拉起来一点,仔细听他在说什么,那声音十分微弱,被百鬼哭嚎一盖更是难以分辨,他抓住衡岛元别的衣服将自己往上拉,他的关节软弱无力,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不是在用力,而衡岛元别借着走动将他往上托了托,让他的脸靠到自己肩膀上。
    棘岛玄觉听见一点微弱的歌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这点奇怪的歌声竟然逐渐压过百鬼夜唱传到他耳中。他分辨出一点节奏和规则,它们很陌生,却牵动他的记忆,他想起在焚烧衡岛的书籍之前翻看过几本船琴的乐谱,衡岛元别正在哼唱着的这首歌并不记录在其中,却能推断出这一首歌的规律来自于船琴。
    如果不是人声唱出来,而是船琴弹奏出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声音。棘岛玄觉想,他记得自己应该是听过船琴的,却记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过,他想或许是很久以前在市集上或者宫廷里,只是衡岛一灭就再没有人敢弹奏船琴,也再没有人敢用船琴琴谱打成其他乐器的乐谱。
    如果衡岛元别不在了,那么衡岛或许就会彻底被碎岛忘记吧。棘岛玄觉想。很久以后,或者不需要很久,就不会有人记得婆罗堑那两尊石像来自何事何物,也不会有人知道曾有有擅奏船琴的岛民,衡岛的一切最终成为史书上的字句,再也没有人记得衡岛和衡岛屠杀,玉珠树也成为枯柴,岛上荒芜一片再也不适合居住。
    棘岛玄觉的手指关节动了动。当年所为之事,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对还是错了,对也好错也好,只剩下愧疚和想要补偿的愿望,只是留衡岛元别在身边这么久,互相磨合互相迁就,也弄不明白到底是谁在照顾谁了。
    棘岛玄觉混混沌沌地伏在衡岛元别背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人声哼唱船琴乐曲的声音也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地从前面飘过来,他分辨不出时间,也判断不出距离,衡岛元别将他放下时他撑住床沿,转眼又倒下去,衡岛元别接住了他,将他轻轻放平。他感到衡岛元别如往常那样将朝服和冠冕脱下来,他猜想应该是放在桌子上然后叫来下人拿走清洁的,或者直接放在下人手里要他们拿走。衡岛元别的动作温和如常,换下衣服之后又用热水擦拭过他的手脚和脸面,又更换了汗湿的里衣,棘岛玄觉记得这些动作,偶尔他在书房里睡着时衡岛元别便会拖他回房,按照这样的顺序换下他的衣服,只是这一回衡岛元别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后并没有离开,他握着棘岛玄觉的手,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上。
    “太宫,有一事,元别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衡岛元别似乎心不在焉地说,他的手指顺着他手掌位置骨头的缝隙蹭动,一下一下,揉得那些位置一阵一阵发热。
    棘岛玄觉仔细听,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衡岛元别就坐在他的床边,这个时候,他猜想应该是白天,夜晚的王树殿阴森而诡秘,除了长老和一部分长年驻守的祭祀者和下人,几乎没有人会在夜晚造访王树殿。而从王树殿出来,一直到回到听思台,也并不需要花费太长的时间,即使衡岛元别背着自己,也不该太晚。如果他的耳觉还在,他应该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虫鸣声,下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而对于坐在自己身边的衡岛元别,他应该能听见他的心跳声,血液流动声,呼吸声,睫毛颤动声,以及因为他的动作而带起的头发和羽饰在气流里飘动的声音,而如今,除了衡岛元别想说给自己听的那些话,他只能听见百鬼夜唱之声。
    元别?棘岛玄觉问,衡岛元别的手指仍然不紧不慢地滑在他的皮肤上,那些手指忽然收紧了,捏得他的手一阵一阵发疼,他感到床铺凹陷下去一块,衡岛元别的头发掉到他的脸侧,手上的触感消失了,一会儿之后那只手撩开他脸上的头发,粗糙指腹贴在他的皮肤上,一点一点蹭掉那些汗水。
    “太宫总对元别说,不确定之事,就不要说出口。”棘岛玄觉听见声音从自己面对着的位置传来,他想象了一下衡岛元别的姿势,觉得实在不妥,却没有力气开口让他下去。“此事元别已经确定,却不知如何向太宫开口。”
    棘岛玄觉勉强自己睁开眼睛朝向衡岛元别,他似乎听见了衡岛元别的笑声,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衡岛元别的手盖在他的眼睛上,手指动了动,将他的眼皮合上。
    “太宫,元别思考过后觉得,此事太宫不知,才是最好的。”
    棘岛玄觉动了动手臂,衡岛元别的话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虑,他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似乎完全不知,他想要衡岛元别将此事说出来,却发不出声音,他忽然感到自己的体力似乎回到了身体之中,他将手从被子里抬起来,迅速往前一伸。
    他什么都没有摸到。
前局尽翻。旧人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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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 墨染


    棘岛玄觉睁开眼睛,他将手从被子里拔出来,向前伸,他没有摸到什么东西,连风从手指间穿过的感觉也没有。
    元别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有那么一些模糊地想,他身边没有人在,也没有任何声音,连百鬼夜唱之声也已经隐没在黑暗之中。他将手收回来,摸了摸盖在身上的被子,被面上绣着自己熟悉的纹样,褥子下面压着他刻下的痕迹,只是现在它们已经失去了他曾经希望它们拥有的意义。他摸到床头栏板,那上面的刻花和使用时弄出来的划损与他记得的完全一样,还有放在边上的靠垫,他记得衡岛元别把它们塞到他的背与床板之间的感觉,也记得它们的线缝印在手上时那种不明显的粗糙感。他知道自己还在听思台,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是房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又或者他已经感觉不到房间里的状况,耳觉消失之后,连触觉也开始消退。
    棘岛玄觉忽然不明白自己现在是醒着还是仍然在沉睡。他的眼前一片黑暗,无法看见光睁眼闭眼都已经失去了意义,手指所能触到的东西虽熟悉却没有能够让他感到能够真实确定自己意识所在之物,失去耳觉之后也再听不见以往能够听到的那些声音,人声,风声,鸟叫虫鸣,甚至是木材失水的炸裂声,他的耳中那么安静,就好象死亡之初那一瞬间的安宁。他动了动手脚的关节,它们僵硬而酸软,扯着经脉一阵一阵发酸,他努力弓起身体,将手指按在脚踝周围的几个穴位上按压,这个动作让他感到胸口发疼,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的汗,他小心地将身体侧过来,继续着按压穴位的动作,压在下面的一半身体很快就麻木了,他撑着床板让自己躺下来,让被压迫的血管中血液可以流动,麻木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接着便是针刺一样的疼痛顺着血液在身体里流动,他一只手捏着床单,一只手勉强地重复抓握的动作,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感觉不到那一半身体还存在。
    棘岛玄觉抓住被压麻的那只手,那只手的手指尖冷得像冰,被捏着的时候甚至让他以为这么一扯就会把手指拔下来,这些感觉让他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已经从混沌中醒了过来,只是衡岛元别不在这里。
    衡岛元别哪儿去了?
    元别。棘岛玄觉喊,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咽喉位置的疼痛告诉他他的声音足够让门外的人听见,即使衡岛元别没有守在门外,门外的人也会将衡岛元别叫来。
    棘岛玄觉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他没有等到衡岛元别,也没有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或者其实已经有人进了屋子,只是从前几天开始他能听见的就只有衡岛元别的声音,那有没有人进来,也就已经失去意义了。
    棘岛玄觉意识到自己的状况很糟糕,他已经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也分辨不出白天和夜晚,他感觉不到身边那些微妙的变化,时间,空间,气味,细节,这让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身处听思台,如果真如他怀疑的那样,那么即使衡岛元别将他移到了其他的什么地方,听思台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将自己房间里的东西一并带来,布置照旧,那么自己是无法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的。
    棘岛玄觉撑着床板将自己支起来一点,他立刻跌了回去,不算重的撞击让他胸腔剧痛咽喉一甜吐出一口血,这个状况令他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了然于胸,他伸手摸了摸嘴角,血挂在他的皮肤上,似乎并没有吐出多少,只是胸腔和喉咙疼得让他几乎无法忍受。他伸手抓了抓,没有抓到什么东西,便捉起袖子来将嘴边的血迹擦掉。他努力地仰着头,让气管能够顺畅的通过,这个动作拉扯着他脖子上的伤口,他摸着那些缠得紧紧的纱布,手指按上去时感觉木木的,知道有东西在压动,却不觉得疼,倒是仰着头这个动作的拉扯感更疼一些。他将手掌盖在脖子上捂了一会儿,他的脖子是凉的,手掌却是冷的,他发现一直以来因为发烧而产生的眼睛的酸涨感不知何时消失了,他甚至不再头晕,他将手捂到额头上,额头的温度比手掌要高上一点,他弄不太明白这表示自己身体中的热度已经退下去了,还是表示状况并没有好转,在衡岛元别到这里来之前,一切都并不确定。
    衡岛元别到什么地方去了?
    元别。
    棘岛玄觉又喊,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在无边的黑暗里,绝对的安静侵蚀着他的精神,他毫不怀疑再过那么一段不短或者不长的时间他甚至会希望能听见百鬼夜唱的声音,这个感觉一转就消失了,他双手抠住床头镂花把自己拖了起来。
    棘岛玄觉靠在床头,一缕头发滑在他的脸上,他摸了摸,记得这是脖子上那些伤口裂开的时候切断的。他将蹭开的衣领合起来,重新捆紧腰带,屈起腿来揉了揉那些酸痛的关节,他扶着床边踩到地上,四处挪了挪找到放在床下的鞋,便站起来,又一下跌坐回去。
    棘岛玄觉靠在床头坐了会儿,他捂着脖子,感到手心里一片湿热,只是他闻不到血的味道,一点都没有,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手心,腥味立刻顺着舌尖滑进口腔里。
    原来还是能感觉到味道的。棘岛玄觉想,他将手掌压在袖子上用力一抹擦掉,扶着床沿滑下来坐在踏板上,他将鞋子勾过来穿上,鞋带一捆站起来,又跌了下去。
    棘岛玄觉将鞋带松开一些,他模糊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衡岛元别头几次为他系鞋带时都抽得太紧,晚上袜子脱出来脚踝上便是一圈磨出来的破皮和红印,衡岛元别蹲在水盆边握着他的脚,埋着脑袋一言不发,后面几天又捆太松走路时后跟松松的时常让人有鞋子将要掉下去的感觉,再往后发生过什么却不记得了,想来是衡岛元别终于找到了那个能够系紧鞋子又不至于勒破皮肤的松紧。棘岛玄觉握着鞋带,觉得自己实在是被衡岛元别惯坏了,都已经不记得自己系鞋带的那些时候抽得有多紧。
    然后棘岛玄觉又想起自己被衡岛元别惯坏的地方有很多,比如走路时习惯有人跟在身边,又比如某一个温度某一个味道的茶水,还比如略微缓慢的念折子的声音和蘸好了墨递到手中又引着放到书写位置的手。也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自己会允许他这么做,明明一早就明白习惯有多可怕,只是终于还是陷落进去了。
    棘岛玄觉摸了摸自己的脚踝,刚才站起来那一下已经磨掉了一小片皮肤,摸上去火辣辣地疼,他松松地捆了鞋带,扶着床柱站起来,顺着房间里的摆设摸过去,放衣服的柜子的确是他房间里的,还有角落里那架屏风,他拉开柜子上的抽屉,摸到里面那些东西,剪刀,丝带,还有大小不同的两把梳子,抽屉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口袋,他将它拎出来,打开摸了摸,里面放这一束头发,理得很顺,用丝带扎着,他微微有些惊愕,想元别怎么还留着剪下来的头发,便放在柜子顶上,等衡岛元别过来了让他拿出去扔掉。他拉开下面的抽屉,摸到里面的衣服,都是平时的便服,当季的放在上面两个抽屉里,下面两个放着下一季的,朝服则另外有地方收拾着。棘岛玄觉没有摸到前几日衡岛元别拿出来披在他身上的衣服,便扶着柜子转身去摸放在另一边的衣架,他脚下一滑跌下去,手按在桌子上,一用力便将桌子带翻了,他跌在地上,撞得骨头都要散掉似的疼。
    棘岛玄觉倒在地上,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忽然闻到灰尘腾在空气里的气味,这气味很淡,却顺利的钻进他的鼻子里。接着他又闻到血的气味,不知道该说是腥还是说咸,他想摸摸脖子,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完全无法移动。
    棘岛玄觉将注意力集中到手指的那些关节,强迫它们弯折运动,他想这么大的动静,元别离得再远,也该有人去叫他了,等一会儿他就会过来。他的手指慢慢地能够自由活动,接着便是手腕,他将手臂屈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脖子上的纱布不知道怎么的有一点松,但仍然能够管得住缠在里面的药物,喉咙里也没有漏风的感觉,却不知道这是因为纱布并没有松得太开还是因为咽喉上这个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他顺着脖子摸到地面,脖子下面积着一小滩血,还温着,应该是刚刚流出来的,他拉了拉松开的表层纱布,将里面的部分勒紧一些压住摔开的伤口,扶着旁边的凳子站起来。
    元别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还没有来?
    棘岛玄觉有些疑惑,不仅仅是衡岛元别,连其他人也没有来过,他发现自己竟然又能够感觉到这个房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他猜想一开始大概是自己刚刚醒来身体的机能还没有从混沌里完全清醒。他站起来,靠着花窗将摔开的领子又合起来,他理顺头发,摸着花窗找到门,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吱呀声听起来十分微小,却十分清晰,棘岛玄觉心中疑惑,他本来不该听见衡岛元别以外的声音的,上一回,上上回,只有衡岛元别一人的声音穿到他的耳中。
    然后他发现他再没有听见百鬼夜唱的声音,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他听不见那些声音,却知道它们还在,在某个时候便高高低低地响起来,妄图扰乱他的神思,只是现在他竟然有一种它们完全消失了,再也不会响起来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或许与衡岛元别有关,只是却又似乎与他没有关系。
    棘岛玄觉跨出门去,他感到太阳的光芒照在他的皮肤上,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热得难以接受,他眼前的黑暗似乎减轻了一些,只是一瞬间那似乎存在过的一点微弱的光又消失了,黑暗仍然是黑暗,他仍然身处黑暗之中。
    棘岛玄觉向前伸出手,他记得那个位置应该有一根廊柱,却没有摸到,他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手放开身后的门,往前再一步摸到柱子,他拖着脚踩到前面的踏步,按照习惯下了台阶,走到院子里,他踩在小路上,感觉到熟悉的石缝和凹痕压在脚底,这个地方的确是听思台,只是这个地方一个人也没有。
    元别。棘岛玄觉喊,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这让他有些吃惊,他走到院门口,摸到那扇门,还没有摸到拉环便感觉到一股力正在推着门扇,他按着门,顺着门扇推开的方向让出空间。
    元别?棘岛玄觉问,他听见前面一个模糊的声音,分不出在说什么,辩不明是谁的声音,他伸出手摸到那人的肩膀,微微一愣,衡岛元别不该是这个高度,他也不穿这个织纹的衣服。
    元别?棘岛玄觉捏住那人的衣服,顺着脖子往上摸,他摸到颤抖的嘴唇和不熟悉的眼睛,竟然不是衡岛元别。
    棘岛玄觉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把整个手掌都盖到那人的脸上,一点一点摸过去,眉毛,鼻子,嘴唇,脸,这不是他熟悉的脸,更不是衡岛元别的脸,他又摸了一遍,忽然想起最后一次摸衡岛元别的脸时,那些冰冷的皮肤贴在手指上是怎样一种感觉。
    棘岛玄觉忽然听见液体滴落的声音,像山洞中溶解了石头的水,比冰还要冷上那么一些,这些冰冷的水顺着他的脖子滑过皮肤,染得他的胸膛又疼又冷。
    他想怪不得衡岛元别再也没让他摸过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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