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朽叶
棘岛玄觉伸出手,摸到衡岛元别的腿,衡岛元别停下诵读最近几日积在书桌上的折子,将手盖在棘岛玄觉的手背上。
“太宫有何事吩咐?”
“还有几日?”棘岛玄觉问,自从重伤以来,他的饮食变得十分不规律,无法通过腹中感受来判断时日,而从自己拒绝服药、衡岛元别也对仆从表现出对于此事的放任态度之后,便再没有谁盯着时间送药过来,当然也无法以此来判断时间了。
“太宫少安毋躁,此时并未过去一日。”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似乎被叠成一叠的纸拍了一下,然后被子被拉了拉,盖过他的肩膀。“太宫最近几日睡眠总是短暂,是否因为太过操心王的事?”衡岛元别问。
“或许,最近几日总是心神不宁。”棘岛玄觉回答,他将手指伸到放在自己手指边的折子里,衡岛元别立刻将它展开,捉着他的手,引导着他的手指放在写过字的位置。棘岛玄觉摸到熟悉的、墨汁在纸面上干涸的痕迹,他摸了会儿,知道衡岛元别的确照着那上面写的在读,又摸到最后递折子的人盖下印章的位置,印泥的触感与过去并没有区别,印章的线条和缺损也并没有产生什么变化。
至少现在这本折子,的确是那个人写来的,而衡岛元别也没有将这张折子里的内容进行扭曲。
“太宫也不要太过操心了,王之事,有王树殿长老在进行,而碎岛与火宅佛狱和慈光之塔的问题也有太丞在着手处理。”衡岛元别将手拢在棘岛玄觉的手背上,棘岛玄觉将手抽了回去,于是衡岛元别拉了拉被子,将那只手盖住,接着念那张折子,念完后便换了一张,开始念另外一件事。
棘岛玄觉侧着上半身躺在被子里,衡岛元别念折子的声音他十分熟悉,很久以前这些折子堆在他的书房里,他一张一张地拿过来,摊开,用手指去摸写在上面的字句,这些写折子的纸与他和符应使用的、吸水之后会产生褶皱的纸不同,它们又挺又厚,墨汁泼在上面引不起一点褶皱,只是写过字的部分与没有写过的部分毕竟是不同的,仔细触摸便能辨认出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通过触摸来辨认内容并不需要花费他太多的时间,只是后来有一天衡岛元别跟着他走进书房,已经习过字的少年不知怎么的打开一张折子,将上面的内容念出来,念完之后便将折子放在桌子上,一言不发。
棘岛玄觉记得自己将手放在那张折子上,从第一个字摸到最后一个字,它们与衡岛元别念出来的内容是一样的,并没有经过任何的更改或者曲读,于是他将那张折子递给衡岛元别,要他将上面的内容再读一遍。
棘岛玄觉记得衡岛元别再读这些句子时比初次阅读熟练不少,只是速度时常太快,棘岛玄觉偶尔用手指敲着桌子要他读慢一些,衡岛元别便放慢速度,只是很快又提了上去,于是他便再次敲着桌子告诉他应该读慢一些。棘岛玄觉记得衡岛元别第一天读完这些折子时喉咙已经有那么一些哑涩,只是第二天他走进书房时衡岛元别又跟了进来,等他落座,然后翻开帖子开始读,句读准确,句子连贯,只是速度又放得过慢了,棘岛玄觉让他读快一些之后,他的速度又变得过快,后来调整过许多次之后衡岛元别读折子还是保持在一个略慢的速度上,只是棘岛玄觉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略微缓慢的速度,不再提醒他稍微读快一些。
棘岛玄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现在如果他说许多话,那么这个位置便会从外面疼到里面,他猜想自己的声带或许还是受到了那么一些损伤,只是并不十分严重,缓慢地说几句话还不成问题,只是如果想要在朝堂上表达自己的意愿,或者与什岛广诛争论,那么便不现实了,或许需要衡岛元别来替他说话,但要信任衡岛元别,现在却让他顾虑重重,只是对他来说,这或许是唯一的选择了。
棘岛玄觉用力闭起眼睛,又睁开,重复几次之后他安静地抠住自己的肩膀,衡岛元别念折子的声音逐渐模糊起来,他的指甲卡进肉里希望尽可能地延长自己清醒的时间,但他很快昏沉下去,在彻底陷入睡眠之前衡岛元别的声音停了下来,一只手伸到被子里,将自己的手指从肩膀上抚开,托着背放平,以一种自然而松缓的姿势将手臂放在自己身侧,然后将被子拉了起来。棘岛玄觉动了动眼皮希望这些细小的动作能够让自己保持一份清明,衡岛元别的手盖了上来,手心里暖得让他失去了强迫自己维持意识的力气。
“太宫,不要勉强自己。”他听见衡岛元别说,他又听见衡岛元别接下去说了些什么,只是百鬼夜唱之声将它们盖了过去,在他陷入昏沉之前,再没有听清衡岛元别说的任何一句话。
棘岛玄觉并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是他醒来时衡岛元别还在,他的一边耳朵被盖在衡岛元别的手掌和袖子下面,另一边耳朵被堆起来的被子微微挡住,他听见门微弱地响了一声,一会儿之后一点什么东西碰在桌子上的声音轻轻响起来,差不多相同的时间之后门又微弱地响了一声。
棘岛玄觉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被子里,他听见一点纸张响动的声音,似乎是衡岛元别拿起折子看过,又放下去,这些轻微的声音响过几次之后衡岛元别站了起来,似乎是在屋里走了那么一会儿,他逐渐闻到一点很淡的、带着热度的香味,衡岛元别再在原来的位置坐下时,这些香味更浓了一些,像是切碎的菜叶和瘦肉混在米里煮的粥的气味。
衡岛元别的手指落在了棘岛玄觉的眼睫上,棘岛玄觉忍耐着保持睡眠的姿势,他感觉到那只手指缓慢地滑过自己的眼睫,就好象在数有多少根睫毛似的,衡岛元别的手心是热得有那么一些发烫的,只是那温度传到指尖又变得有些凉,刷在睫毛尖上跟风吹过一样发着痒,棘岛玄觉犹豫着该不该睁开眼睛,衡岛元别忽然将手指往下一拐,点到他的嘴唇上,拇指别扭地屈着,用柔软的那一侧擦过微微有些干燥起壳的皮肤。
棘岛玄觉睁开了眼睛。
“太宫,你醒了。”衡岛元别说,语气平静如常。“太宫你的嘴唇干得要开裂了,喝一点水好吗?”他问,手指又在他的嘴唇上擦了那么一下。
仅仅是如此吗?“……好吧。”棘岛玄觉回答,于是衡岛元别将他扶起来,放在靠床头放着的靠垫上,一会儿之后他回来,喂给棘岛玄觉一杯茶水,茶水是温的,味道很淡,棘岛玄觉想了好一会儿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衡岛元别有意为之还是仅仅是因为换了一个人泡茶所以泡出与平时不一样的味道。通常而言,送到他书房或者卧室里的茶都是衡岛元别亲自分好了茶叶,嘱咐仆从泡到第三开再送进来的,喝过之后只续一次水,而自从他受伤倒下之后,似乎还没有喝过衡岛元别准备茶叶时那个味道的茶。
多少有些不习惯。棘岛玄觉摸了摸嘴唇,衡岛元别又离开倒了一杯茶来,扶着他让他喝下去,棘岛玄觉猜想大概是刚刚自己摸嘴唇的动作让他以为自己想再喝点水,不过,在喝下一杯之后,他确实感到自己口中有些干涩。
“太宫,是否要再喝点水?”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摇了摇头,于是他又问:“膳房做了点粥,太宫,现在要吃点东西吗?”棘岛玄觉又摇了摇头,于是衡岛元别将被子拉起来盖在他的肩膀上,把茶杯放下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棘岛玄觉问,他抬起手来摸了摸额头,摸到一点薄薄的汗,只是从前几天到现在出了这么多汗,他的体温却似乎并没有降下去过。
“寅时一刻。”衡岛元别回答,他将一只手从棘岛玄觉背后穿过去,拉住时不时往下滑的被子。“太宫,需要再睡一会儿吗?”
“不必,若睡下,便不知道下次醒来是什么时候了。”棘岛玄觉把落在额头上的短发往一侧撩过去,一张柔软的棉巾立刻贴上来吸走了他额上的汗水。
“那么太宫要继续看折子吗?”衡岛元别问,棘岛玄觉点了一下头。
“元别,你今夜没有回去睡觉吗?”棘岛玄觉突然问,他听见纸张扇动的声音,应该是衡岛元别将一张折子放在了腿上。
“元别已经休息过了。”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听见他念折子的声音,速度跟语调都与平时无异,只是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太对,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了转头,额角的头发蹭到了什么,他伸手一摸,摸到衡岛元别的胸口。
棘岛玄觉默默地把手收了回来,衡岛元别动了动肩膀,将自己往后挪了挪,棘岛玄觉按住他抓着被子的那只手。
“元别,按平时习惯即可。”他安静地说。
“啊,是元别逾越了。”衡岛元别便将他的身体托起来,拉着被子裹到背后,再放在枕垫上,读折子的声音再响起来时,方向已经换成了一个稍微偏下方的角度,棘岛玄觉动了动手腕,他的手被整个拢在温暖的被子里,也摸不到衡岛元别现在在哪个位置。
衡岛元别语气平稳地读了四、五张折子,棘岛玄觉裹在被子里一时清醒一时昏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听进去多少,衡岛元别似乎察觉到他的状态,读完一张之后便扶着他的肩膀,将散在背后的头发都顺到一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扯了条丝带来捆上放在那侧胸前。
“太宫,你现在还好吗?”棘岛玄觉听见衡岛元别问,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衡岛元别自然是知道自己到底好还是不好的,只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便是知道不知道都问一声,他回答了,衡岛元别便配合着自己的回答各有应对,好或不好,其实都是说给别人听的,知道的人自然知道自己好还是不好。
或许,真是让元别给宠坏了。棘岛玄觉心中暗暗地想,衡岛元别等不到他的回答,便起身将他放回床上,被子边角仔细地掖好,棘岛玄觉拉住了他的领子。“无妨,你继续。”他小声说。
衡岛元别应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读那些折子,只捉了张棉巾仔细擦了棘岛玄觉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棘岛玄觉闭了闭眼睛,撑着床面将自己支起来,衡岛元别按住他的肩膀。
“太宫,”棘岛玄觉听见他说,混杂在百鬼夜唱之声里,模模糊糊的总算能听到一点。“元别查过药材的来源了,与平时所采用药材的来源和经手人是一致的,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
衡岛元别顿了顿,棘岛玄觉把脸转向他:“如此,你的结论是?”
“元别会再追查是否是听思台内之人所为。”衡岛元别回答,棘岛玄觉感到温热的气息吐在自己脸上,便将脸转了过去。
听思台内,又有多少不能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