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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空逐渐蜕变为浓郁的深灰色时,吞佛简短地告诉他们:天亮了,必须迅速启程。他们扑灭篝火,互相搀扶着沿河行进。经历昨夜的惊吓,只有极少数的自然精灵回到他身边,用无人能听懂的语言恐惧地窃窃私语,连带吞佛所控的自然精灵也因这压抑的气氛潜藏不出。他们别无他法,只得以凡人的步速尽可能快地赶路,直到傍晚才望见渔村里升腾的炊烟。
女孩毫发无伤地回到了母亲身边,喜极而泣的母女为朴实的村民们所包围,海鸥被渔村里一阵盖过一阵欢呼所惊扰,愤怒地围着烟囱飞翔。进入浅林寻找他的同伴很快被全数召回,他们有的恼火地捶他的肩膀,有的欣慰地站在一旁安慰着彼此。即便难得鲁莽,险些丧命,但无论如何,他以最少的代价完成了任务的重要部分。得知他九死一生的经历后,明显松了口气的同伴们不约而同地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同行的吞佛,并纷纷与他握手,希望和他交谈,措不及防的热情使后者很快地退到了他身后。
接下来的几天,他数度踏入森林,带着自己的团队和吞佛深入查探阿尔普的巢穴,从中找出了属于前五名儿童的遗骸。五只阿尔普生前曾是无辜的滑雪客,而今已沦为散落各处的焦黑肉块。他们收敛儿童的尸体带回渔村埋葬,仅将阿尔普身上完整的衣物托付给村民,让他们将之转交给山难救援队。在未来,这些游客的亲友会得到一件破碎的登山服或一只肮脏的雪地靴。他们将泪流满面,并在极度的痛苦中如释重负——啊,他们果然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次愉快的旅行带走了他们的生命,山顶融化的积雪将他们残存的衣物冲入冰河,流入渔村。仅此而已。
与那些深夜里饱食孩子血肉的怪物毫无关系。
巡游神父离去前,留下了颇为丰厚报酬,加之他腿上的伤因芙蕾雅的灵药迅速好转,整个团队意外地小赚了一笔。惨死的孩子和遇难者的遗物足以引来当地警方的关注,而警察往往是巫师在人类世界最大的麻烦。所以在得到村民奉上的现金后,就该是他们撤离的时候了。然而,当他打好行装,从暂居于教会的阁楼窗户望向村外的河滩时,仿若负罪感的愁绪溢满了他的内心,使他倍感踌躇。
女孩顺利脱险后,吞佛仍保持先前的生活方式,暂居在离渔村稍远的河滩营地。即便淳朴的村民曾力求他留在村中接收感谢,仍被委婉拒绝了。吞佛从不主动进入渔村寻找团队中的任何人,但只要团队中的任何人前往营地相邀,他就会顺从地陪伴其进山搜索,并以超人的洞察力率先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
这是个天资卓越、无往不利的猎手,也是个纯真无邪、极富魅力的男孩。他这么认为,所有队员都这么认为。吞佛曾经的处境使他平时性情各异的同伴难得地感同身受,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巫师。无论能力和手段有何差异,同样的本质仍令他们惺惺相惜。他们完全能够想象一个一无所知的巫师被抛入嘈杂的人类都市会受到怎样的冲击,同时,又完全不敢想象这样年轻的同胞要如何忍受无人引导和陪伴的痛苦。由此,同伴们开始自发地轮流去河边与吞佛交谈,指导他作为维纳德——一名超自然猎手的常识,向他讲述灵媒世界的迷人与残酷。最重要的是,他,他们并不是孤单的。虽然巫师们确实有不少脾气怪异,乐于单打独斗的家伙,但他们终究是人类,不可能终生孤苦伶仃。
可是,教给吞佛这些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说,作为同胞的他们出现的目的,就是接二连三地展示巫师世界的多彩,然后便弃他而去,留他独自在渺无人烟的山麓徘徊?
“你们要走了?”
临行的前一天下午,吞佛意外地出现在教堂的树篱外。届时,他正在后院回收防范邪恶生物的碎水晶。初次主动走进村庄使青年略显局促,而更多展现在他脸上的是夹带少许茫然的无奈。
寒冷潮湿的风徘徊着,刚抽出叶芽的灌木在他们之间沙沙作响。他望着眼前比自己高大些许的巫师——在受邀的日子里,对方从不因同伴的打趣而发笑或恼怒,只会轻巧地行走在与整个团队略有距离的位置,静静凝望着他们,茶褐色的眼珠闪现着欲言又止的情愫。
一瞬间,面对着这样的眼神,他突然理解了什么。
‘爸爸,你要走了吗?’
“是的,我们明天一早搭船走。”
他机械性地回答,脑中早已乱作一团。
男孩仰头望着他。
那个孩子——那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妻子怀胎十月所生,他们爱的结晶,他心中唯一的期盼。
但他甚至从未了解过‘他’。
自有意识起,‘他’从不为电视动画里的情节大笑,不因摔倒而嚎哭,更不曾像任何一个被家人环绕的孩子那般发脾气。他只会在不远不近的距离观望着他,似乎等待着他注意到……注意到……
啊,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可是见鬼,他当时到底是怎么回答那个问题的?
‘爸爸,你要走了吗?’
“是吗。”
没有注意到他逐渐急促的呼吸,吞佛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使他们之间又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那么,再会了。”
最终,没有任何疑问朝他投来。既没有挽留,也没有索求。青年仅仅是来到这里,向他短促地告别,然后迈开了通往森林的脚步。
‘爸爸,你要走了吗?’
他的儿子站在门口的鞋柜边,握着小小的拳头,既没有面带笑容,也没有大声哭泣,只用清澈而悲伤的双眼注视着他。而他只是用余光匆匆扫过对方的身影,便背起行装,逃也似的打开门,朝外走去。
因为他知道,此刻再多看‘他’一眼,他必将违逆自己臆测中“父亲的期望”,扔下猎枪,永远离开那终会令人一去不归的战场。
‘是啊,小子,照顾好你妈妈。’
关上门前,他这样嘀咕了一句。
‘好的,爸爸。再见了。’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三天后,两名逃脱他手的年轻夜行者蛊惑了守夜的保姆。等待从夜班赶回的妻子的,是满地破碎的窗户玻璃和灯泡,包围整栋房子的警车,和倒挂在大厅吊灯上的瘦小尸体。
而当时的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在他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那曾经温柔地支持他,为他所深爱的女人被五花大绑在疗养院的病床上,朝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指尖冰冷,耳中轰鸣,他踉踉跄跄地被护士推出病房。在雪白的走廊尽头,他的儿子站唯一一盏熄灭的灯下,毫无血色的嘴唇一张一翕,似乎在说……
“等一下!”
他几乎发出一声尖叫。碎水晶滚落到枯草中,他完全忽视面前的篱笆,半身都撞进了树丛里。来自身后的剧烈动作和突如其来的高吼吓愣了吞佛,对方不得不停下脚步,扭过头,惊讶不已地瞪着他。
“抱歉!我是说,你——呃,我们明天出发,你知道的。”
“是的。”
“我们是个团队,有自己的据点,有固定的情报源,或许可以更方便地打听到你父亲的消息。不过我们也经常到处走,接那天你看到的那种工作。所以,你……你愿意跟我们一伙吗?”
这位不谙世事的猎手困惑地皱起眉头,似乎还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一伙’?”
“对,成为我们团队的一员,一起工作——你知道的:狩猎不死生物、驱赶幽灵、帮别人解决大大小小的麻烦。工作结束后大家按劳分配报酬,然后去酒吧或据点聚会……当然,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情况或麻烦,这种时候就需要彼此帮忙了,就像当初你救了我一样,若是哪天你遇上麻烦,我们也会尽全力帮助你……”
作为团队领袖,招收同伴的方法当然各式各样,而这绝对是他最手足无措的一次。吞佛像个初次上课的小学生般紧抿嘴唇,仔细倾听着那些蹩脚的解释。有时,这年轻人会眉间微皱,但那并非出于算计与估量,只不过是因为某些名词难以理解罢了。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好诱骗,但也是他最不希望以谎言劝服的落单者。他边胡乱想象着遥不可及的未来,边详细解释团队行动的利弊,甚至初次讲述了自己因某次单独狩猎失误而破碎的家庭,过量的言语和脑中泛滥的风景让他口干舌燥,眼底炽热,面对对方一次又一次沉默的颔首,他仿佛看到被丢在门后的男孩和穿衣镜前紧抱老旧猎枪的男孩如树苗般迅速成长,最后变成一个比他更为高大坚强的男人。
‘他们’和眼前的青年一样,英俊、善良、清澈的眼睛闪烁着金色碎光。‘他们’一齐站在树篱外,平静地微微颔首。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即便你从未来得及告诉我。’
‘这不是你的错,爸爸。’
他几乎落下泪来。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吞佛在轻声问他。那几乎是一句气音形成的呓语,但他听到了。
“我可以吗?”
青年这样问道。
“当然!”他立即抬起头,同时向前迈了一步——这让他几乎把身子扎进树丛里了,“所有人都看好你,更何况是我邀请你的,你当然可以!”
“那么,好的。”
面对激动不已的他,吞佛以初见时那般郑重到老气横秋的态度回答:
“感谢你的邀请。”
“不,不,是我该感谢你。”
虽然有些结巴,但这不妨碍他为自己、为这美好的一天而流下眼泪,同时笑得像个傻瓜。
“谢谢你救了我。”
吞佛的加入似乎在所有人预料之中,他的同伴甚至曾在私下为这件事打赌,并宣布要在欢迎新成员的宴会上让输家跳脱衣舞。渔村的居民得知了他们的行程,愿意驾驶自家的渔船送他们前往游轮停驻的海港。虽然闭塞的环境使当地略显贫瘠,但居民的淳朴显而易见。当天空再次变作深灰色时,港湾早已被村民挤得水泄不通。一筐筐熏鱼随团队的行李一齐被送上渔船,死去孩子的家人跪伏在海滩祈福,唯一得救的女孩则被人群簇拥着,艰难地挤到送行的队伍最前方朝已然登船的他们挥手。
经他同意,开船的老渔夫收起缠满海草的铁锚,渔船在马达声中渐渐驶离了港口。他和同伴们,还有背着单薄行李的吞佛站在泛着鱼腥味的船尾眺望,只见那幸运的姑娘坐在父亲的肩头,她的母亲依偎着丈夫,口中无声地念诵着祝福的祷文。
“感谢您,祝福您,天使!”
合唱般的欢呼仍未停止,女孩不断挥舞着手臂,带着颤音的高喊被海风吹散,只余少许划过他们耳边。
“哦,听听!兄弟,你已经成为天使了!”他的同伴调侃起来,“你是什么时候长出翅膀的?嗯?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船尾爆发出一阵哄笑,他只得尴尬地把这点小麻烦抛给仍关注着渔村远景的青年:
“姑娘们心中的天使难道不该是个帅小伙吗?我敢打赌她说的是吞佛!如果天使是我或你们,谁还愿意去教堂做礼拜?”
这么说着,他也加入了大笑的行列。老渔夫在控制室内头也不回地认真驾驶着渔船,吞佛则完全没听懂他们的玩笑,只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便将视线投回船尾的浪花上去了。
他们由游轮转租房船,于傍晚到达奥福德港,接着选择驾车返回罗斯堡的总据点。留守的年轻同伴早在他们坐上游轮时就得知:一个了不起的新人即将加入他们。而今,欢迎晚宴已然齐备——通过电话另一边的欢声笑语,他就听出来了。那群疯狂的小家伙总有标新立异的怪点子拿来糊弄新成员,他是不是应该事先提醒一下吞佛呢?
总据点位于道格拉斯县郊,是一栋集合所有人的报酬购买的小屋。由于周边住户稀少,交通不便,导致屋主不得不以极低廉的价格将之出售。这可真是便宜了他们。要知道,巫师的聚会场所多少会发生自然精灵或小妖仙制造的神秘事件,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最好的生活地段就是这样一间无人问津的房舍。汽车开上尚且荒芜的土坡,跃入眼帘的是仿佛灯塔般灯火通明的小屋。任务告一段落的放松感和归家的喜悦令他们迫不及待地纷纷下车,有等不及的率先打开大门,大声地招呼室内的人。
他和吞佛是最后才下车的。显然,冲进室内的家伙已经开始闹起来了,年轻人兴奋的尖叫和欢笑从大门传出,融化了户外寒冷的夜风。吞佛左右环顾着陌生的环境,眷顾他的自然精灵在渡海时逐渐回归,形成了可观的数量。与大多数单纯吵闹的灵类不同,它们沉默且顽固地坚守在吞佛身旁,似乎代替了受其庇护者待人时应有的警觉,以至于其他猎手的自然精灵只能可怜兮兮地躲在远处嘀咕。
“虽然我不知道跟着你的自然之力是哪种类型,但它们似乎有点紧张。”
他拍了拍吞佛的肩膀,推着他走向大门口。不过,虽然被推上前,吞佛还是在最后时刻暂缓脚步,谦逊地走到他的斜后方,致使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突兀。
“因为我有点紧张。”这位孤身与阿尔普战斗也不曾畏惧的猎手此刻的声音因不安而压低了,“它们害怕寂寞,无法忍受独自一个四处漂泊。可是一旦有人接近,哪怕是善意的,它们也会感到不安。”
你所说的,真的是自己的自然精灵吗?
他本想问一问对方,但烤肉和啤酒浓郁的香气混在同伴的笑声里,使他暂时抛去了心中的疑问。
不必急于一时。他想。毕竟从此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了解这个新成员。
“看来这群家伙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的姑娘们一定会爱死你的。走吧!”
“这样就可以吗?我不用准备些什么吗?”
初次加入团队的年轻人把嗓音压得更低,几乎犹如贴在脑后的耳语。而他为了缓解对方的紧张,在跨入房门同时又拉了对方一把。
“别管那么多!进屋吧,小子,欢迎成为我们的一份子!”
“既然如此,那么。”
他听到风涌入室内的声音,夹带着吞佛仿佛略带笑意的叹息。
“承蒙款待,感激不尽。”
门外,摆放在红砖台阶上的三盏蜡烛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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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曾是自然精灵。与同类一样,“它们”自亿万年前就存在于世间,在空气中飞舞、吵闹、歌唱着传递或真或假的讯息。自然精灵没有躯体,没有年龄,只有恒久的爱意和单纯的情绪充满核心。
爱,即陪伴、奉献、守护。不知是谁教会了“它们”这一点,或许仅仅是出自本能,在时间洪流冷酷的剧变中,“它们”选择爱其所爱,选择追随本该受自然排斥的异类。作为违逆天性的代价,“它们”的个体意志被无形之力所抹消。即便尚有情感残存,也无人可知。
“它们”沉默地依照自己在上一个世代的抉择追随所爱,听从其冷静的指令或激烈的闪念,爆发出体内变质的能量。没有自然精灵愿意倾听凡间生物濒死的哀嚎,那会令纯粹的灵体遭受有损性命的打击。但“它们”无所畏惧。
在“它们”点燃的火海中,受其拥护者正怀抱寡淡的喜悦,迎向他期待已久的甘美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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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倒置在门厅的吊灯上,熊熊烈火正吞噬着同伴们集齐资产购买的房子——他们得来不易的“家”。无数次的挣扎换来无数次的徒劳,他像一条牢牢缠在渔网上的鱼,只能不断厉声咒骂,瞪目欲裂地听着一个接一个熟悉的声音以尖叫哭喊的形式戛然而止。
“别过来!快跑!跑啊!!”
当视线所及的最后一名同伴冲上二楼的开放式走廊,将登山索甩向吊灯,试图救下他时,他不可抑制地咆哮起来。但这次,奇迹离他而去了。
那个男人出现了。
男人凭空静伫于尚在忙乱的同伴背后,表现出在此等候许久的姿态,仿佛刚刚那些来自同伴的弥留悲鸣都与自己毫无关系似的。朴素的斗篷及猎装枯叶般褪去,雪白的丝织与鲜艳的重纱取而代之,其上整洁如新,微光流淌。男人没有关注他的同伴,而是平静地望着与之相对的他,眼中的纯粹一如数分钟前的青年猎手。
而后,带着恬静的神采,对方手中的长刀自同伴背后穿胸而出。那柄曾经拯救过他的精美兵器发出尖利笑声般刺耳的嗡鸣,喷涌的鲜血没有落上地板,而是反常地沿着刀锋攀延,雪白的石英装饰连同银色的长柄以极快的速度染做刺目的鲜红,死者则面带惊恐,在几秒钟内干瘪下去,最后落入一楼的火海。
这是谁?
略显病态的肌肤蜕为惨白,暗淡的长发随翻滚的炙热气流,顷刻间比石榴石的呈色更为耀眼。他所熟悉的,属于年轻人的褐色眼珠而今异常明亮,巩膜中澄金的流光与点燃台阶的烈火交相辉映,显现出惊人的华美。可在他看来,那双超自然的鬼魅眼瞳足以使任何强大的巫师沉入毁灭的深沼。
一个力量深不可测,年龄古老到超越凡人所知的夜行者。对方凝视他的瞬间,汗毛直立的恐惧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他几近癫狂的悲愤。
那依旧是他熟悉的目光。清澈,感伤,带有少许命中注定的悲哀。
可与此同时,对方的嘴角以几不可见的弧度微微挑起。那是一缕略显厌憎,残存天真却饱含残忍的微笑。仅在转瞬,无论是对方的眼神还是笑容,都化作虚假的面具,挂在一张比他稚嫩太多,却已彻底被黑暗腐蚀的脸上。
这究竟是谁?
寒栗已爬满他的皮肤,浓烈的烟雾使他呛咳不止。直至屋檐坍塌的声音响起,他才花尽全身的力气,为自己争取到开口的机会,
“你欺骗了我……你欺骗了我们。”
他一字一顿地控诉着,实际上,每一次开口,他都会感到有腥苦的液体哽在喉头。他该把力气用在能够拯救自己的地方,然而,他崩溃般吼叫起来:
“你蛊惑了我!天杀的吸血鬼!!”
可是,没有突如其来的刺杀,没有开膛破肚的暴行。沉默降临了。
那个被他称为“吸血鬼”的男人站在扶手跌落的走廊边缘,安然凝望着他。就像在遇难之夜里的篝火旁一样,就像在教堂后的树篱两侧一样。形式已然骤变,他不过是砧上鱼肉,可对方仍保持着诱骗他时态度。沉静、安详、漠不关心。
“对我,这是无端的指责。”
最终,夜行者微微张开深紫色的薄唇。其中溢出语调比他所知的青年猎手更为柔美,却怀抱轻蔑。对方朝走廊外迈出一步,以优雅的步伐悬空前行,垂首俯视着他。
“我的言语中全无欺瞒,我的举止间全无蛊惑。”
“你这该死的到底在说什么……”
“当我于深林安歇,是你入侵我渺无人烟的领域,发出求救的呐喊;当我回避喧嚣,试图远走高飞,是你们一次又一次邀请我,迫使我深入猎物群中。我诚恳而缄默,与你所言寥寥,俱为真实。而你,当情况不再利于你时,低俗的辱骂成为了你维持可悲自尊的全部。”
这是事实吗?这个屠杀了他全部伙伴的不死者会说出实话吗?他充血的头脑迟钝地回溯着不久前的过往。
那个年轻人不曾说过自己是维纳德——“我只是猎人”,对方这样说道。
巫师是狩猎不死者的猎人,而不死者同样是狩猎凡人的猎人。
那个年轻人的家族隐姓埋名,实力非凡,其父一去不归,失落的儿子就此四处流浪——但他从未说过自己来自巫师家族。
巫师们拥有繁荣且隐秘的家族,这一点上,不死者为之更甚。
那个年轻人对自身一无所知,也从未要求任何事,从不道明任何欲望,任何期盼,一无所有的人自然不具备任何撒谎的能力——因为作为猎物的他们从一开始,就动用自己的头脑,代入自己的经历,为这个最危险的敌人打造好了最完美的谎言。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圈套从何处启始?
归港的游轮上吗?教堂外的道别吗?山中搜索相伴的日子里吗?露营地的篝火旁,阿尔普的利齿间吗?
还是从一开始,那封来自巡游神父——那个名叫“任沉浮”的神父发出的求助任务单……
声带被拉扯到极限,他发出一声愠怒的尖叫。
“你这恶魔!”
他知道,这个夜行者始终监控着他的内心。得出这个可怕的结论同时,他眼看着那惨白面具上的笑容扩大了些许。
“你利用了所有人!混蛋恶魔!!”
“确实如此。”
这一回,面具的主人承认了他的指责。
“我的所作正如你的所为。你利用我获得内心的救赎,我通过你获得维生的养分。这本是等价交易,何必为它冠以贬义的名讳?”
“谁会和你交易,魔鬼!收起你该死的笑容,杀了我吧!就像刚刚那些临死还把你当朋友的家伙,就像那些无辜的孩子一样!杀了我吧!!”
“我会的,很快就会。”
俯视他的影子轻柔地贴近他,朝他耳语。
“就像你杀死那个临死前仍将你当做挚爱的女子,就像你杀死那个无辜的孩子一样。”
仿佛陈旧的磁带断裂般,他哑然失声。眼球不受控制地抖动,瞳孔缩成针状,他长大了嘴巴,却无法呼吸,只能像搁浅的鱼那般徒劳地喘息着。
“恶魔是真伪莫辨的魔术师,凡人是自欺欺人的至高者。”
赤色长发的魔鬼却不依不饶地围着他低喃:
“在你的头脑里,在你的记忆里,你和‘他’最后一次交谈是在哪里,什么时候,说了什么呢?”
“住口……”
“‘爸爸,你要走了吗’?不,那并不是最后一次。可怜的凡人幼子,他的父亲口口声声标榜他的重要,却连他最后的心愿都深藏脑后,更何况是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呢。”
“住口,住口……求你……”
他扭曲到极限的面容在诡异的金色眼瞳中,犹如连环画上的小丑般幼稚可笑。
‘在他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他的妻子被纱布和皮带绑在病床上,朝他歇斯底里地尖叫。叫声在明亮的病房里久久回荡。
他头痛欲裂,手扶墙壁,跌跌撞撞地沿着疗养院寂静的走廊前行。他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呢?是的,他要去警察局,接着前往停尸间。但不能以受害者父亲的名义,而是要像小偷一样悄悄潜入。因为……因为……
可是,来不及了。
在雪白的走廊尽头,他的儿子,他的珍宝已经站唯一一盏熄灭的灯下。“他”面色惨白,眼下泛出青色的血管,指甲锋利,如倒钩般一一卷起。阴影中,“他”赤裸的颈部烙印着六至七道獠牙留下的紫黑色伤痕,曾经明亮的大眼睛里,巩膜不自然地闪烁着野兽才有的嗜血瞳光。“他”瞪着他,紫灰色的嘴唇一张一翕,似乎在说……
在说——
【我饿了,爸爸。】
他短暂地丧失了记忆。
当头顶的灯光恢复以往,黑色的血液已沾满了他的胸口和右手。一团微微隆起的人形灰烬横跨在足下,灰烬的胸口处倒落着一枚他贴身携带的纯银长钉。黑血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很快,它们同样化作灰烬,飘落在地。
入夜后,他潜入疗养院的病房,用一枚柔软的靠枕轻而易举地结束了妻子的痛苦。镇定剂的药效尚未退去,这个曾经温柔美丽,默默无闻地为他清洗衣裳、烹饪美餐、养育后代的女人毫无抵抗地停止了呼吸。他为她整理好散乱的头发,然后坐在她身旁,脱下一只鞋,将父亲留给他的猎枪反向端起,枪口插入嘴中,脚趾顶住扳机。
动动脚趾吧,你这一事无成的废物。
终结绝望,和你深爱的人们相会吧。
他维持口含枪管的动作将近半小时,泣涕横流,口水滴落,近乎窒息。猎枪重重地落在地上,惊扰了夜巡的护士,他光着一只脚,抱着猎枪,在夜幕中落荒而逃。
何等无能,何等卑劣。
“何等愚蠢,何等自大。”
他认识不久的青年猎手凝视着他。这一次,对方的眼中再也没有温柔的微光了。它们就像两颗冻结的玻璃珠子,只是恰好正对着他枯槁的脸而已。
“抛弃家族,远走他乡,对他人施与援手,无视至亲的濒亡。你与我之生父何其相似。”
“可惜的是,那人拥有,承自我等祖王的确凿威力,而自大虚荣的你自诩的‘拯救’究竟是何等模样呢?”
海鸥的悲鸣中,歌声响起了。
【伟哉 伟哉 恩赐试炼之贤者
撒下纯洁火种 寻路相隔彼岸
指引迷者前路 跨越虚妄深渊
伟哉 伟哉 播散荣光之使者
降予雷霆神焰 谎言灰飞烟灭
圣洁羽翼高展 飞越腐朽尘间】
渔船在马达声中进发,他们站在船尾大肆谈笑。
死去孩子的家人跪在海边,口中喃喃地为逝去的灵魂祈福。
【无上灭却之父 无上新生之主
永生冠冕加身 乃是您之恩宠
身化流水微尘 乃是您之意志
鲜血汇入世纪 烈火叩响扉门】
获救的女孩坐在她父亲肩头。
她的母亲依偎着丈夫,含泪微笑,默念着祝福的祷文。
【预言成真 我等至福 奉献祭礼 感激神恩】
女孩激动地朝渔船远去的方向频频挥手,她的颤音消失在海风中。
“感谢您,祝福您!”
“永生不灭的死亡天使!”
一对鲜红的巨翼在烈焰中铺展开来,羽翼笼罩整片空地,犹如巨大的血色闪蝶朝高空升去。屋顶骤然粉碎,只剩骨架的房屋无法承受其破坏,即刻沦为焦黑的残渣。他无法合上眼帘,只能感到整个世界的色彩都在迅速枯竭,繁星闪烁的夜空离自己愈发遥远。赤发白袍的红翼恶魔被追随而起烈焰包裹着,现在,对方已饱食鲜血,面颊上泛起微薄的生命光辉。于是,獠牙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他脆弱的脖颈,禁锢他的手臂也放任他自半空徐徐跌落。树枝般干瘪的肉体落入废墟,成为火海最后一把柴薪。
“不过,我确实欺瞒了你一件事。”
在生命的最后,恶魔的心房朝他打开了一丝缝隙。
呼啸的寒风从中涌出,他听到远方漆黑的山巅正传来苍凉的狼啸。
“你咎由自取,一无所有。”
“而必将咎由自取的我,还有可爱的至亲在等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