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邪影白帝
御不凡望着自己做的几样菜,还有早上打回来的桂花酒,他笑了笑,把东西留在柜子里,只泡了茶摆在桌子上,去开了门,紫芒星痕举着伞站在门口,手重还握着另一把,见御不凡开了门,便走进店里,将那把伞靠在柜边。
“不是让你去夜市上逛逛,交几个朋友,怎么又到我这里来了。”御不凡皱着眉把靠在柜边的伞撑开放到廊下,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想给紫芒星痕也倒一杯,提起茶壶来比画了一会儿,又把它放下了,从里面取来一小坛酒,将就茶杯倒上推到紫芒星痕那一边:“你喝不惯茶,就喝酒吧,镇子上打的,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紫芒星痕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那酒的味道甜得过了分,桂花的香味却有些淡了。“尚可。”紫芒星痕回答,御不凡又给他倒了一杯。“御先生。”
“嗯?”御不凡稍稍抬起眼睛,表情是一贯的似笑非笑,看得紫芒星痕微微有些忐忑。
“御先生,我想与你做朋友。”紫芒星痕说,御不凡手指动了动,不动声色地把酒坛放下。
“我心不在你,做朋友又有何用。”御不凡将脸转到一边去,他端起茶杯,将自己的脸遮住。“做朋友讲求的是你情我愿,互相理解、互相关怀之心,你心在我,而我心不在你,这样的友情,对你我都是负担。”他转着茶杯,看杯中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外面一层薄得只能在静水中看见的龙气正在因为主人的靠近而躁动沸腾不休。
“是我要与御先生做朋友,并非是要御先生与我做朋友。”紫芒星痕伸过手,将御不凡手里的茶杯拿过来,喝酒似的一口喝了下去。
“哎哟,你哦,能不能不要这么固执啊!”御不凡拍了一下紫芒星痕的额头。“算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想我这么宽宏大量的人,才不会去计较被迫成为某人朋友这种小事呢!”他转进厨房里,把收在柜子里的菜端出来放在桌子上,又搬了张椅子给紫芒星痕。“有酒有友怎么能没有菜呢,来紫芒你不必客气,虽然今夜无月无花灯,不过好在有雨也不差,比起明月高悬那又是另一种风情,这种时节,又有什么酒不好喝是不是?”
紫芒星痕被按着坐在桌子边上,他犹豫的嗯了一声,御不凡递上筷子,他接了,无所适从地放在一边。
“哎,你这样不活泼,哪里交得上多少朋友啊,这个时候要做的就是该吃菜吃菜该喝酒喝酒,有话题就聊天,没话题就听别人聊天啊,来来吃菜吃菜,没话说不说,听听雨声也是很风雅的。”御不凡捉起筷子夹了不少的菜在紫芒星痕碗里,堆得快冒出来,紫芒星痕捉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碗中的菜送进嘴里。
菜的味道非常熟悉,只是紫芒星痕并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吃过、在哪里吃过这种味道的菜。平时在家中自有厨娘烧制饭菜,偶尔大哥碧眼银戎会亲自下厨做点菜,这个时候二哥邪影白帝会少见地走出自己的院子,到厨房里去帮忙,三哥炽焰赤麟从来不进厨房,这个时候他会抱着小弟天尊皇胤四处闲逛,平时碧眼银戎看得紧,天尊皇胤再怎么喜欢炽焰赤麟也总是让碧眼银戎牵着,这时候碧眼银戎忙不开,邪影白帝又帮不上,炽焰赤麟自然轻而易举地抱着天尊小团子这里晃那里玩,买各种小零食给他吃,买各种小玩意儿给他玩,甚至抱过他到山下城里去看杂耍和戏曲。而碧眼银戎做出来的菜并不是这个味道,厨娘烧出来的也不是,伴月楼的菜色就更不是这个味道了。紫芒星痕咬着筷子,微微抬着眼睛望了望御不凡,御不凡捧着杯子,也在望着他。
“怎么,吃不惯?”御不凡问,紫芒星痕摇了摇头,就着菜饮下一杯酒,御不凡提着酒坛,又给他满上。“吃不惯就说出来,不然我每次都做你吃不惯的东西,还要强迫你吃下去,多难受。”
“御先生,明日我请你喝茶如何?”紫芒星痕问。“明日,阔溪边,茗渊楼。”
“明日会是个晴天,晴天我不出门。”御不凡摇了摇头。“四日后会有雨,四日后再去吧。晴天正好晾画,字水镇雾浓露重,晴天得来不易。”
“那么四日后,午时一刻,我会在茗渊楼门口等你。”紫芒星痕说,御不凡点了点头,看他以一种与漠刀绝尘差别不大的习惯吃那些漠刀绝尘喜欢的食物,看起来紫芒星痕的喜好与漠刀绝尘相距不大,御不凡盘算着明天换几个菜色,再打点高粱酒。漠刀绝尘其实并没有吃过几顿他做的饭菜,在以往的几百年时间里御不凡想起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些遗憾。自己这一手手艺虽不是为漠刀绝尘练的,但秋风过世后会吃他做的饭菜的也只有玉刀爵和漠刀绝尘了,玉刀爵平时守在天下封刀,与刀卫们吃在一处,只偶尔会尝尝他做的东西,只是后来玉刀爵也过世,再也没有人惦记他做的饭菜了。御不凡望着紫芒星痕,想漠刀绝尘还在的时候自己多做点东西给他吃就好了,虽然现在可以做给紫芒星痕吃,但毕竟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漠刀绝尘了。
御不凡和紫芒星痕在店里待到癸时,平时这会儿该是夜市散市后了,御不凡把想帮忙收拾的紫芒星痕劝回家里去,收拾了店面,又收拾了桌子,他把餐具洗好放在柜子里,出了厨房看见天空中一轮银盘似的月亮,四周没有一丝云,微微有些星光,他回到屋里,把所有窗户都关好,用深色的布帘盖起来,才上床去睡了。第二日到了太阳落山之后御不凡才赶着酒铺肉铺关门前去打了酒买了肉,又买了点小菜,回家去煮了,等着紫芒星痕来,紫芒星痕说了一些碧眼银戎说给他听的事,说他们家以前怎样,又说了些邪影白帝的事,说他提到过一个他爱过的女人,说只要知道她还好好的就可以了,只是以后再也不说了。御不凡听了,也说了些自己从荒漠到此处所见过、听过的一些事,说许久以前流传的武君传说,说几个赫赫有名的女师傅打造的神兵利器所创造的传奇故事,聊到癸时,紫芒星痕起身回家,御不凡收拾了东西,站在院子里望一望天空。
第四日早晨御不凡躺在床上,没有听见雨水滴答的声音,他撩了一下蓝布帘子,望见映在窗纸上的天光,知道今天是个阴天。哎呀,像我这么信守诺言的人,竟然要因为今天没下雨这种理由而失约吗?御不凡站在廊下想,望着不见太阳也不见云层的天空,他回到室内取了纸,随手写了张“大霖”抛上天去,纸灰散入天地之后阴沉的天空果然落了细雨,蒙蒙的风一吹就四处钻,只是没等御不凡把伞撑起来就停了,还是那样阴沉得快要挤得出水的天色,还是那样吸满的潮气却不下雨的天气。
或许真的要失约了。御不凡想,他走到院中,仔细感受流动而来的空气所夹带着的水分,三月底的天气阴晴不定,说不好下一刻会不会转晴,如果今天一直是阴天就好了,只是如果转晴,那么只能祈求这个东西能抵挡住阳光了。御不凡捏了捏袖中的东西,虽然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因为自身功体的消失这个下雨的术法也已经不起作用,但正需要的时候无法使用的那种沮丧感还是令他难受。他回到屋里,想等到午时如果下了雨就去赴紫芒星痕的约,如果还是不知是否会晴的阴天那就不去了,晚上多做几个菜给他吃,再道个歉。只是等到午时天气仍然阴阴的,水气湿重,不见阳光,也不下雨。
御不凡站在围廊下犹豫了不少的时间,他握了握袖袋中的东西,手指在拼接的凹槽之间滑动。那么只有祈祷你能帮我抵挡太阳了。他默默地想,慢慢地走出门外,沿着阔溪往上,石板路上浮着些水气,天气阴得远些的房屋都看不太清,像隔着雾气,这样的天气还没有下起雨来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御不凡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数着阔溪边生出了几丛蕨草几丛开黄花的毛茛,一些益母草垂在水面上,点着几朵紫红的小花,照在水里倒是好看,水中时而漂来些茶花,花瓣层层叠叠大如碗口,火焰似的红,想来是上游人家种在溪边的,水边几片竹林下开着野生的紫色花朵,又小又矮,一晃眼就过去了,倒是路坎下石缝里几片蓝色小花十分抢眼,这些脆弱的花朵到了中午就会凋谢,有阳光时,中午不到就凋谢了。御不凡走在路上,看见几家矮墙顶上放着的花盆里开着花的月季和朱顶红,高墙之上树叶间偶尔隐约透露出点海棠的姿色。字水镇是个好地方,说偏又靠近城镇,说不偏又安静得从来没有被打搅,笑剑钝找了多久才找到这个好地方,实在是费尽心思得来不易,紫芒星痕这样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实在让人不忍心打破。
只是天尊皇胤一长大,必然是想要回家的,而这个东西,也必须在那之前还到紫芒星痕手上。御不凡捏紧袖中之物,它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手里,像以前的许多时候一样。御不凡不知道这个东西被紫芒星痕拿在手上时会发生什么,想起他或者想起漠刀绝尘都不是他希望的,但这可以发生,这个东西带着漠刀绝尘的回忆,它的时代属于漠刀绝尘,许多年以前的紫芒星痕。
御不凡缓慢地走到茗渊楼门口,紫芒星痕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他,他心事重重地向着少年笑了一下。“抱歉,紫芒,我迟到了。”
“御先生有心事。”紫芒星痕说,他望着御不凡微微有些皱起的眉心,想起初次遇见时御不凡点在自己眉间的手指,便伸出手去,点在御不凡的眉心里揉了揉。
“哎,哎呀像我这么开朗快乐的人,竟然被你安慰了……”御不凡偏开头去,左右望了望。“我无事,不过想起那位故友,不知他归乡之行是否顺利,也不知道他现在走到了哪里。”
紫芒星痕嗯了一声,领着御不凡进了茗渊楼,七扭八绕进了花园后面一条通廊,找了个临水的位置坐下,通廊外种满了茶花,红红白白开了无数,在水的那方更有高大的一株茶树,粗如人腰,高上三层楼去,压着一树深红的花朵探在水面上,花朵大如碗口,妖艳层叠,摄人心魄,偶尔一朵凋下树坠入水中去,在清澈溪水里几番沉浮,又在回水处滞一阵,才又被溪水带着往下流去。
御不凡坐在廊下,被水边那株茶树吸引着,紫芒星痕要了茶和茶点,一些可以填肚子的吃食,不一会儿就有带着使女抱着筝的美人前来,焚了香开始拨弦。美人倒也不是非常地美,比起御不凡这许多年见过的美丽女子多有不及;筝音也不是十分地清越,比起御不凡这许多年听过的弦音显得粗野生涩;只是如此美景,没有筝音没有美人也足够他消磨掉一整个白天。
御不凡捧着茶,与紫茫星痕谈一些有关花的话题,说这里面红六方白六方算是极普通的,众星捧月恨天高则少见,童子面醉杨妃又是少见中的少见,可惜这里面没有一株十八学士,不过对岸那大而繁茂得有些妖异的他却又不认识了,这个天下物产丰富各地多有不同像北边一点的牡丹南边一点的芍药,再北边一点的秋菊再南边一点的杜鹃,这样大好的河山怎么看也是看不够的。
紫芒星痕坐在御不凡的对面看他喝着茶吃着茶点侃侃而谈,心中十分高兴,脸上却只勾起了一点嘴角。御不凡早些时候心情似乎不太好,紫芒星痕不喜欢御不凡那种明明不想笑却硬撑着要笑出来的表情;现在御不凡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说得口若悬河笑得神采飞扬,紫芒星痕喝着白水,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心想下一个雨天若茶花还开着,便要再请他来。
御不凡喝着茶,感叹着哪里都有吸取了日月精华一样妖孽的树比如南边一树三丈多高的蝴蝶绣球北边一树枝叶展出去接近四丈的琼花,还有再北边的那一株照夜白,可惜错过了花期没见着千朵牡丹同时绽放照得夜间恍如白昼的奇景。不过这些奇异的花树都开着白花,倒是这一树茶花如此红艳简直不似世间之物。御不凡正说得兴起,忽然间降下了一阵雾气,淡淡薄雾笼在树间,飘渺似仙境,御不凡心中叫苦,口中却称赞这雾里看花的景致迷人非常,只是雾气越来越重,几乎掩得廊外花树都失了色彩和轮廓,弹筝的美人稍一迟疑,又继续拨弦奏乐,只是御不凡闭了口,转回身去却望见水边那树茶花在雾中血一样红。
御不凡坐在桌边,心想着这是谁布下了阵法,想要做什么,紫芒星痕从他对面挪到他身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四只手指。“三月底茶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字水镇时常有这样的大雾。”紫芒星痕说,声音有些低沉,十分令人安心,御不凡一愣,恍惚间以为是漠刀绝尘在同他说话。
“雾中饮茶赏花,也是一件风雅之事。”御不凡把手指从紫芒星痕手中抽出来,捧起一杯茶,这时雾中走来一个穿着黑白上衫蓝裤的人,脚步沉重,白发满头,表情沉静而阴郁,他走到御不凡桌边,向他和紫芒星痕望了一眼。
“二哥。”紫芒星痕站起来,一手按在御不凡的肩上。“这是我的朋友御不凡。”
“嗯?”邪影白帝上下打量了御不凡一阵,哈地笑了一声,他度到距离对岸那株茶树最近的地方,倚着廊柱望向那树血一样红的茶花,御不凡望着他,忽然想起九州一剑知还活着的时候自己和他一起去忽悠那个叫啸日猋的疯癫刀客。后来这个刀客有了个新名字,叫邪影白帝。邪影白帝望着那树茶花,不眨眼,不说话,雾气在花树与他之间流动,一点一点散去,邪影白帝站直身体,和来时一样离开了。
“我二哥每到下雾的时候就会来看花,花开的时候来,无花时也来。”紫芒星痕说,邪影白帝走后他才把手从御不凡肩上放下来。御不凡点了点头,望着那树妖异的茶花,树下溪流中落满了花朵,深红地一溪,顺水漂去。
而这时,字水镇中早该落下的雨终于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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