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多,但重新开始更新它!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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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长河
红褐色的天幕下,古老的城市正随着光线的渐暗逐渐陷入浓重的茶色里。再过不久,黑暗将笼罩整片大地,寒冷的风甚至会使得岩石崩裂,久而久之化为崭新的沙土,再也没人记得它们的雄伟壮丽。
篝火的炊烟一道又一道升起在每间茅草屋附近,烘焙面食的香气弥散开来。街道比黄泉一路归来时更为萧索,因为每户人家都已回到自己的房舍,亲朋好友正团聚相依,有的款待着长途而来的将士及难民们,这些来不及收纳入难民区的人们将在热情的本地居民家中生活到君凤卿及其手下为他们安排出位置为止。
黄泉无法忘记此时此刻,家家户户点燃牛粪的气味。那味道并不腐臭,微微泛着辛苦的意味,是很奇妙的感觉。他也无法忘记自己在这一天,是被年轻的罗喉抱回居住地去的。一路上,罗喉都没去询问他脱口而出的真相,只是双臂环着他,稳稳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着。
他的一只手上缠着马缰,并没有缠得很紧。夜火背上背负着新得的果菜,乖巧地跟在主人身后。两人一马在无人的土路上沉默地行进,只有马匹蹄铁的摩擦声有节奏地响起,咯哒咯哒地发出微弱的回音。黄泉等待着罗喉问起任何有关现世之事,只要罗喉提问,自己定会把回答的主题压在让他跑得远远的这件事上。
主动的劝阻他说不出口,黄泉试想,如若自己还是当年那渴望复仇的火狐夜麟之际,一个自称来自未来的人让他按自己的要求去做,否则就会后悔终生的话,他不但不会听从,甚至可能不屑一顾地将之杀害。即便罗喉并非火狐夜麟那般凌厉残忍,世上也没有强者会为虚不可言之事听从他人的安排。
但和年幼时的罗喉一样,他没说任何相关的话,只安慰他,说不要着急,先回他住的地方去,其它的事情可以慢慢说。说这些话时,黄泉眼看着面前人的神色从刹那间的僵硬和惊讶变回以往的淡然,他知道罗喉的心中未必如表面那般平静,多少的求知及动摇已经有所浮现。
未来是何模样?现在的罗喉尚且年轻,非是遭受天命蹂躏的灭世武君。他对未来有多大的憧憬,就对未来有多大的不安。黄泉的出现,他奇异的形貌,他人不可见的特质都已经表明他不可思议的来路。罗喉对此早有洞悉,他未去探究,毕竟每个人都有所私藏,不是他人能够窥测的。现在黄泉的手臂软软地挂在他脖子上,瘦小的身体随着他行步的动作不时摇晃。他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声,声音就在耳畔,伴随着拂过颈间的鼻息。无论来自何方,这个生命是温暖,且确实存在的。罗喉抱着少年黄泉,疑虑的思绪愈发恬淡,只有柔软的情怀油然而生。
终于命令自己的手臂放松,不再像铁箍似地勒紧这个人的身子。黄泉松了口气,全身也软趴趴地瘪了下来。罗喉见他跟君凤卿一般失了气力,干脆用最简单的方法搬运回家。黄泉不太乐意被罗喉抱着走,但被人珍惜地搂在怀里也没糟糕到哪里去,何况对象是罗喉本尊。和此前相处的小不点罗喉区别甚微,这个人的身上仍旧是干燥温暖的,只是少了孩童软绵绵的触感。行军之时两人虽睡着同一铺盖,身体却少有接触。罗喉尊重黄泉的隐私,给予了他足够的活动空间;黄泉则全身心琢磨着自己必须该做的事情,无所谓和他背靠背。现在他头枕着罗喉的肩膀,天际的红光正在黯淡下来,麦金色的发丝垂落在眼前,只要他想就能一把抓到。
这是一个奇妙的时刻,时间突然间变得那么缓慢。黄泉清晰地感觉着罗喉抱着他身躯的手臂,飘荡的长发,脚步造成的颠簸,还有平缓的呼吸声。马蹄声和炊烟的味道都带着委婉的震荡。极度的真实感反而令他体会到突兀的不安,似乎这是曾经永远分离他们的不可抗力恩赐给他,为了弥补他某种缺憾,在此后用于不断追忆的赠礼。
“快唱个歌来听。”
被思绪中蕴藏的恐惧感击中,黄泉愣了愣,立刻对罗喉开口道。这句话他曾在旅行时对虚蛟说过,一般是在君曼睩为失去的亲友黯然神伤之时调节气氛用的惯用语,随后他们就会被虚蛟形容可怕的歌声笑得前仰后合。
这句话他也曾在月族暂住时对幽暝说过,每当幽暝带着一脸担忧前来,想对他在书库的翻箱倒柜发表言论时,他就会捏着小弟的脸这么威胁他,然后挑着嘴角笑看对方哭丧着脸唱小曲给他听。
不能再沉重的苦闷令他时时刻刻都见不得眼前有惨淡的目光,这份苦闷的源头只有一个,就是现在正迷惑地瞧着他的这个人。现在的时刻静谧而令人满足,黄泉还不想让自己想起纠结的种种。他这么说着,其实也只是为了暂时忘记熟悉的恐惧感。
“嗯?为何?”
“寻根究底有什么意思,唱支歌而已。”黄泉抱着他的脖子笑道,“别用战歌糊弄我,臭男人的嚎叫我一路都快听出病来了。对了,就唱支情歌吧。”
“吾为何要在此时唱情歌。”
难得罗喉露出苦相,一副极不甘愿的样子被黄泉看在眼里,简直是快乐无比。
“哟,身经百战的罗喉大人连小曲都不敢唱吗?莫非是不通音律?”
“激将法不适用于吾。”
“别转移话题,来一段你又不会原地爆炸。”
听到黄泉的声音由轻佻变得有失耐性的焦躁,罗喉苦恼之余莫名其妙。他确实对当街做蠢事很有意见,可似乎又能体会黄泉为什么在爆发性发言后用八竿子打不到边的话调整气氛。
想了又想,他实在对少男少女们眉目传情的歌曲记忆模糊,所以只能叹了口气,按照印象中的歌曲给黄泉哼唱了一小段。
“……世上美丽的人儿来自白海峡
草原的花儿妆点了你的衣摆
天上的太阳照耀着你的脸庞
河水倒影的繁星是你的秀发
每个夜晚我都为你唱首歌儿
每片草场都有我在为你跑马
再凶猛的野兽也无法阻挡我
朝白海峡的小径前行的步伐
那天我正将野马追到半山崖
你在海上唱着歌美丽如云霞
动听的歌声灼伤我年轻的心
我就这样沿着山坡滚了下来……”
罗喉犹犹豫豫的歌声戛然而止,因为他们附近的几间房舍的天棚随着他走过的脚步突然打开来,每个茅草盖子下都是张年轻女孩笑嘻嘻的脸。她们朝走在屋檐下的罗喉频频挥手,一边笑着一边用当地的土话呼喊着什么。黄泉只感觉罗喉身上一僵,转眼就被带到夜火背上飞也似地跑走了。
“都怪你。”
等到远离了那排居民的房屋,罗喉才闷声闷气地对怀里的黄泉轻声说道。黄泉听不懂那群姑娘说了什么,不过看罗喉闪如光线的速度已然明白了一二。本来就强忍着笑的他听到这番话,回头看去。
只见罗喉目视前方专心走马,表情虽基本如常,嘴角却微微耷拉下来,以至于脸颊显得有点鼓起,看起来憋屈极了。黄泉实在受不住,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罗喉的居所夹在军事区和种植区之间,与人群密集处有一定的距离。东望可见林立在居民及难民区周围的兵团营地,西边则是无垠的平原。远远的山峦沉浸在紫红色的暮光里,显得迷离至极,成群的鸟雀在种植园地上方徘徊,把天地叫得苍凉。
刚来到此地时,黄泉被罗喉的家吓了一跳。这哪里是人住的屋子,简直是一座宏伟的殿堂。石砌的正殿在现世看来不算精致巍峨,但在这个黄泉所见的这个时代是头一次见。大块的石料上雕刻着大方的红色图腾,显得颇有异族风情。地面上铺有兽皮地毯,到处残留着他人在这段时间内努力打扫的痕迹,但没有半点宫殿主人使用的人气。
见黄泉半张着嘴惊愕的样子,罗喉简单解释道这是本地居民“分配”给他的房舍,他曾嫌这里太过巨大想把它转让给难民们居住,自己另寻他处,最后在三位兄弟和天舞神司的坚持下勉强住了下来。空荡荡的石头建筑在夜里有些渗人,除此以外倒没有什么。
“这里该不会是专门给你建的吧?”
黄泉手抚过镶嵌在墙壁上的虎皮,有点惊疑地问道。
“不,临时居所多为帐篷茅舍,吾为何要例外?”罗喉很淡然地回答,“据说此处曾是侵占本族的蛮人之主所住的居所,大概是对其心有余悸才无人胆敢居住吧。”
“蛮人?”
“简单地说是鸠占鹊巢的盗贼集团。西武林常年分裂,常有弱小部族被横行霸道的强盗侵占,族人沦为强盗们的奴隶,为他们流血流汗。而强盗们在此将享受王族的待遇,过着奢侈的生活。尤其绿洲土壤肥沃,水源充足,相对的会比较富裕。”
“不过是土贼,集结起来干掉他们不就好了。”
黄泉嗤道,罗喉听罢笑了笑。
“就是因为集结不起来啊。”
“这么说,你帮他们把那个土匪头子干掉了?”黄泉一面研究着诡异繁复的壁画,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难怪他们把你捧那么高,还把留下来的宫殿给你住。”
“吾并未压榨侉依族百姓。”
听到罗喉认真的回答,黄泉愣了一下,随即挑起一侧的眉毛转过头来。罗喉正负手淡漠地俯视着他,完全没察觉出他脸上玄妙的神色为何出现。
“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这里送给你?”
“吾只是暂住,待邪天御武之事……”
“别挑我的词,我是说你没明白他们为什么把一所前代统治者的地方给你住?”
加重了“前代统治者”的字音,黄泉看到罗喉的眼睛眨了眨,终于露出了茫然之色。
“他们当吾是蛮族同伙?”
“他们是要封你为王啦蠢货!!”
这下罗喉年轻的娃娃脸彻底被迷茫笼罩了,他皱了下眉头,话头也随之停顿了一会儿。
“可吾不想称王。”
好像有点闹别扭的,极端符合现在他这个年龄的口气在黄泉听来格外戳中人心。如果眼前这个人和他认识的武君罗喉确实是同一个,后者的三生中或许所想所挣扎的就是这句断然的抗拒之语。只是经历的时间太久,武君罗喉已经再没有机会向谁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该做到的,不该去做的都已经成为他所创造的历史,出言否决,意味着像懦夫般逃避自己的行事,那不是罗喉会做得出的。更在于如若如此,也等于他否决了自己存在到最后的全部意义。
“你不想当就别去当。”
黄泉最后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们可以到别处去走走了。正殿里弥漫着一股酥油味,过不了一会儿就沾了两人满身。每根殿柱上都有四个凹槽,其中点着不灭的香油灯。阴郁沉重的构造令黄泉忆起巨石早就的天都宫殿,只在将士议事时才点燃的青灯映出那人孤傲寂然的身影,在紫纱后影影绰绰地闪现。
“如果他们非要让你当皇帝,跑给他们看就好了。走自己的路,穿别人的鞋,让他们追去吧。”
罗喉对黄泉的新式笑话不太消化得了,但他还是很给面子地笑了几声,拉着这个大人腔的小朋友冰凉细嫩的手指向内殿走去。
事实上,罗喉的生活空间不过维持在巨大的宫殿很小的范围内。建筑内除了他暂住,就是屋顶上被有几窝鸟雀筑了巢。由于当初没能理解侉依族百姓把此处赠送于他,所以他也没能理解一队请愿担当宫殿内务仆从的族人是来做什么的。
那时候的罗喉以为这是要自己和其他人合住,倒也没觉得什么。后来他发现,无论自己养马吃饭洗澡水等私人问题都在被不认识的人面带友善的笑容热情解决,乃至于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准备睡觉,发现有位陌生的姑娘全身只裹着件皮裘,正伏在床上眉目含羞地望着他。就在那一夜,曾经面对邪天御武都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年轻人倒退着走出自己的房间,跑到屋顶上和麻雀挤着过了一夜。
幸好君凤卿通得人意,在第一时间发觉了罗喉的郁卒,把越来越多渴望服侍他的热情者劝出了居所。此后罗喉便一人独居在此,平日里内务自理,远行时宫殿才有人轮流打扫。有时三位义弟也会跑来找他,讨论事务之余亦会同住。借着窗口,便能看见连绵不绝的绿色原野,本族居民正在其中三三两两地劳作,但彼此距离遥远,看不清对方面目。这对罗喉倒是比较满意,他本不是张扬之人,只要有个安静的歇脚处放松休息,就足够了。
投入使用的房间不过是建筑中的一间客房,窗外可见由红向黑蓝色过渡的天幕和漆黑的地平线。罗喉擦亮火石点亮了香油灯,屋子里顿时亮堂了很多。石头结构令其中有点森寒,家具也不过是一张床,一套桌椅,一组不大搭调的书柜和些许零碎。黄泉想自己一身脏污沙土,没直接往床上坐,靠在墙边有点无所事事。罗喉从紧贴着床铺的箱子里翻了翻,抖出一件短衫扔给他,又取了一套茶色的长衣就走了出去。
“去哪里?”
黄泉抱着那件有点旧但很洁净的衣物跟在罗喉身边问道。
“沐浴。”
这么惊险的沐浴方式是黄泉毕生首次经历的,几个月之前要他去想象和罗喉裸裎相对绝对是天方夜谭,而今他在乎的不是自己和罗喉都一丝不挂地坐在同一桶热水里,而是距离搁置双脚的木板下方慢慢地排列着一层滚热的石头。
热水的热源来自这堆被烤得发白的卵石,罗喉在下水前提醒他,最好不要去尝试石头有多热。老二曾这么干过,然后他两个月都只能金鸡独立地跳着走路。黄泉可不想在小河沟里翻船,他紧张地正坐在木桶里,感受到脚底传来的热源就不由得冒出汗来。罗喉看着他的模样觉得好笑,告诉他不用那么紧张,不刻意去踩不会被石头烫着的。
“闭嘴,别乱动,我刚才看到那石头在滚来着。”
“那是你的错觉,趁水没凉快些洗吧。”
可黄泉一点洗澡的意思都没有,究竟是哪个野人发明出如此自虐的烧水方式?!他宁愿坐在浴室外吹炭火也不愿意泡在浴桶里变成石锅。若不是可怕的现状,他肯定愿意观察一下没穿衣服的罗喉是什么模样。要知道,罗喉在荒地行军之时从未褪去过衣裳,顶多是用水沾布巾大略擦拭身体,但就算是擦拭,他也是披着一件褂子,随时准备应激情况发生。
见坐在对面的人丝毫没有解除僵硬的前兆,还不断呵斥自己有所动作致使卵石滑动。罗喉用皂荚刷洗着一头金红交织的长发,不得不叹了口气。他把头发拧干了水,卷了卷扎在脑后,露出雪白的颈子和清晰的锁骨。然后稍微探起身跨界架住黄泉的腋下,不顾对方的惊呼硬把他抱了过来。
“你干嘛?!”
被架走瞬间,黄泉感到自己的脚底与卵石的距离近在咫尺。他下意识地缩起腿脚,像只遭遇猛兽袭击的刺猬。也顾不得去揍罗喉的脸,赶忙用手臂紧紧缠住对方的胳膊。一直以来都傲慢冷淡的模样在此时算是全数崩解,罗喉把人抱过来放在腿上,不顾后者的上肢激烈反抗(下肢因怕被烫不敢动作)将他押在胸前,拿了皂荚和小块的香胰,帮黄泉擦洗起来。
真是个孩子。
一面听着黄泉低声的拒绝叫骂,罗喉手上不停,这么想着。打理黄泉和打理萱鼠一样,刚开始时会折腾得天翻地覆,到用瓢冲洗了头发就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动了。罗喉当惯了关照他人的角色,就算没做过如此详细也按惯性轻车熟路地帮黄泉擦着洗着。
黄泉身子很瘦,而且因为他的接触僵硬得很,骨骼因此显得十分突兀。手摸过的背部能感觉到脊椎一节一节的突起,流线型的架构就好像漂亮的大型鸟类。白皙的皮肤和罗喉有点相仿,都是在暗处会留下蓝绿色阴影的奇妙色泽,蒸着水汽会透出浅淡的粉红色,大力的抓挠也容易留下明显的痕迹。
洗净长发里的尘沙后,罗喉替他搓了搓背,又舀水给他冲洗了容易积累灰尘的颈部和肩窝。触到两个部分的时候黄泉明显畏缩了一下,瘪着嘴回头看了看他但没说什么。等到罗喉拿了布巾要帮他擦拭腿脚的时候,他才完全转过身,被水煮得热乎乎的身体鱼一样往他的腰上缠,不但恢复了活蹦乱跳的精力,还恢复恰似成年人的讪笑表情和狠辣口气。
“你这么想吃我豆腐吗?英雄?”
罗喉玄妙地打量了他雪白瘦削的小身子一遍,然后面无表情地曲起食指和拇指在黄泉额上弹了个脑崩儿。
“等你把自己拔拔节再说吧,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