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黄泉双手捂着额头瞪着满脸认真调侃他的罗喉,显得很不高兴,以至于无意识地撅起了嘴巴。罗喉看在眼里心中觉得有点好笑,揉揉他的脑袋,把那头柔软到沾水就粘成一团的雪白长发拿牛骨梳大致理顺,编了两扣后盘在黄泉脑后。
黄泉不动声色地享受着人工服务,脑子里却还没把罗喉骂痛快。谁要拔节?谁是小鬼?!你前段时间还是个跟老子现在一边大的猫崽,哪儿有资格说我?!转念之间又忆起那个在他跨越时空隧道之前,坐在山谷小屋里一起讲述往昔的少年。明知身后的和之前相识,乃至早已了解的是同一个人,可他却隐隐地觉得,自己受制于该死的不可抗力影响,把那个十几岁的小罗喉抛弃了。
不知是陌生又诡异的愧疚情绪,还是气闷的浴室令人反应迟钝。黄泉没感知到自己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包上布巾放在了浴桶外的石阶上。等到恢复意识,罗喉已经全身湿淋淋地走了出来。他瓷白的皮肤在温暖的水汽中有点朦胧,重新打散的长发中,积存的水渗到背部,顺着精干的肌理流下腰腿。黄泉抬眼瞧着这可以从同类方面称之为完美的男人正把头发拧干,觉得脑袋不止迟钝,而且更晕了。
两人穿好事先准备的中衣,却发现忘了拿双新鞋进来。他们的鞋子早已肮脏不堪,抖一抖说不定都能装满一盆土栽花用。罗喉和黄泉面面相觑,随后便是前者胳膊里夹着挣扎不已的后者,光着脚提着鞋快速经过洁净冷清的走廊,朝寝房跑去。
等琐事整理完毕,他们才发现时间已近亥时。窗外一片漆黑,浓云不散,星月之光微弱,黯淡的银色撒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像是河鱼明灭不定的脊梁。黄泉的胳膊架在冰冷的青石窗台边,劳顿后的倦怠感正在逐步上升。等他刚回头想说点什么,空荡荡的肠胃却首先抗议起来。
“明白了。”
罗喉自觉地点点头,在黄泉未开口前便露出了“表示理解”的淡笑。
“你明白了什么?我还没说话呢。”
“你的肚子已经告诉吾了。”
“谁让你关注它了啊,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就等填饱它再说吧。”罗喉起身走向房外,招呼他,“等它满意了,就不会跟你插嘴了。”
“……喂,别当我是小鬼。”
“哦,好吧。成熟的长者。”
黄泉随后跟上,“啧”了声后,恶狠狠地在罗喉的腿侧打了一拳。
膳房位于宫殿的地下位置,和他们暂住休息的房间距离甚远。毕竟这里本是蛮人们奢侈享受的地方,能容下近百人居住,庖厨之事自然也轮不上待在楼上享乐的人。罗喉点着蜡烛带黄泉进了膳房,然后挑起灯芯,借火点亮了其中设在墙上的酥油灯。
早先路人赠送的果菜已被归类在宽广房间的多个草篮里。罗喉找到地炉,在外侧架了些柴火烧热,再把发白的木炭铲进去加温。然后他从一个篮子里取出两个硬邦邦的死面烙饼,平放在炉中,关上了椭圆形的盖子。
水缸被之前来到扫的人们灌的很满,罗喉舀出水来倒进瓷盆里,又走到草篮子前,手伸进去捡了捡,挑出个头很小的红萝卜和土豆让黄泉帮忙拿着,自己捏了一把开始打蔫的叶子菜扔进水中开始清洗。
“罗喉,”黄泉抱着萝卜和土豆在罗喉身边晃荡,“我干点什么?”
罗喉回头看了看他,直起身子把手上的水抖干净。
“帮忙洗菜吧。”他说,“先洗叶菜再洗你手里的,萝卜和土豆上的泥土很多,洗完的水就不能做别的了。”
“哦………………等等你个混蛋!知道全都是土还让我抱着这些!!”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概就是黄泉眼下的情景。他记得在落霞山中的罗喉虽是年幼,却能做出不少花样别出的好菜。罗喉不是巧妇,不过手中确实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原材料,就连做菜的佐料都缺油少盐。所以鼓捣半天,盛上桌的不过是四只陶制的浅盘,盘子里是一滩热腾腾、黏糊糊的,橙红色的物质,工整切碎的蔬菜炖于其中,汤汁上泡着烤熟的烙饼。另两盘则是洗净摆好的水果。以上,就是今晚的膳食了。
“要我吃倒也没什么。”黄泉用汤匙在那盘东西里划了划,然后捞起一点去嗅,“但这是什么做的?”
“这里过去曾有习俗。番茄成熟之季,将果实熬熟后密封于容器中,可备不时烹饪之用。”罗喉回答,“多亏天舞神司教导本地人善用储藏,此时此刻确实能派上用场。”
黄泉听后不答,他低下头,洗净后垂下的发掩住了皱起的眉头,埋头吃了起来。罗喉等了一会儿,见对面的人只顾狼吞虎咽,便认定他是饿了,没有多想。一时间偌大的膳房中只闻餐具碰撞的声音,孤独的烛火摇逸在沉默的两人之间。
吃着久未沾过的果菜,黄泉一勺一勺机械式地舀,不知不觉把嘴巴里塞得满满当当。实际上,听到不想听的名字,他就连品尝味道的心情都没有,以至于嘴巴里有什么都味同嚼蜡。直到捞出泡软的烙饼,黄泉才发现,在那块饼下面,塞了好几块货真价实的熏肉。他抬眼看着罗喉的盘子,只有吃剩一半的饼和番茄汤汁,其它的固体配料几乎都没见着影子。
“喂,这样不公平。”
听到黄泉的责难,罗喉一脸莫名。刚想问他什么不公平,就发现那双犀利的小眼睛正在自己和他的盘子之间徘徊。
“哦,那你随便拿。”
大方地把自己的盘子往前一转一推,罗喉将未碰过的那部分烙饼朝向黄泉的位置。不料对面的小人儿非但不高兴,反而更恼火了。
“我又不是猪,吃那么多养肉啊!我在说你那盘里怎么什么都没有?!”
“你眼前不是?”
“别在那儿装傻!”
天机已然道破,黄泉眼瞅着罗喉愣了有那么一会儿,就知道这是个根本不会圆谎的人。就算是最简单的谎言要他编排,要需要非上一番气力。
“………………………………吾早先吃完了。”
“我听你扯!!”
黄泉险些把盘子扣他脸上,这么一嚷,先前犯晕的脑袋又开始疼了。忿忿地忍住掀桌的冲动,他抄起汤匙抓过这家伙的盘子,开始把自己那份肉和蔬菜往里装填。
“为什么你总是那个最蠢的,啊?你无限制地赠予,以为每个人都明白其中的心意吗?人都是为自己活的,他们不在乎你失去了什么,只会想还能从你身上榨取什么。不论你付出多少,他们只会要求更多。到那时候,你还给得起吗?”
“如果吾有……”
“有也不能给!”黄泉停住手上的活儿,吼了一声。他嗓音低沉,一下子把年轻的罗喉吼住了,“财富和权力都不是你在意的,是不是。那名誉呢?有人索要你的名誉,再利用它,玷污它,让你万劫不复,你肯吗?性命呢?没有了性命,你还能再谈什么豪言壮志……”
话语未罢,声音却突然地哽咽。黄泉急忙突兀地闭上嘴,防止让人听出自己的异常。没有经历过丧失的人不会理解徒劳寻觅的痛苦和遗憾,即便他把前因后果说得清楚明白,坐在这里的罗喉也不会懂得他哽咽的理由。或许就算是他熟识的那个罗喉,也不懂。
从过去到未来,这男人始终如一,固执地用自己呆板的处事方法坚持生存着,或许是渴望用自己最绝对的方式证明其存在的价值,抑或是想用施与和放任得到什么无法再去追寻的东西?黄泉曾在他身边的时候认为,自己不能知道。而今,他似乎就要去了解,并且必须了解。
许久后,他听到清脆的沙沙声。再度抬首,只见罗喉正在他对面,用一把小刀麻利地削着他盘中小苹果的果皮。
“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
“吾还记得今日你失态的模样。”罗喉淡淡地打断他,手上的活儿却没有停下来,“你说你来自‘没有吾存在的世界’。那是因为彼时彼刻,吾已经身死了吗?”
黄泉一震,紧捏着的汤匙应声落在盘中。
“繁星易陨,日月长存。或许经历数日,吾会与邪天御武同归于尽。或许多年之后,吾将老朽于病榻之上。生死轮回,皆是自然。你不用惊慌,吾想问的并非此事。”
“那你想知道什么?”
“彼时彼刻,吾之兄弟是否安然而去?”
“死了,或许与邪天御武有关。至于过程,你未提,史书未载,我亦不知。”
“史书?嗯。”罗喉停顿了一下,苦笑一声,“吾竟是活到最后之人么。哈。”
“是。你尽全力杀死邪天御武,邪天御武之诅咒杀死你。杀来杀去,永无止境。”
“出西武林之时,天舞神司曾望吾做好最坏的准备。吾本以为,不过战死沙场……”
二度听到枫岫主人千年前的称呼,黄泉一咬牙,拍案站了起来。
“那人的指引,不过是对你的操纵!我管不了你现在明不明白,但只有现在,现在还来得及更改!你一个人也好,带着你那兄弟也罢,能走多远走多远!”
太急进了。
黄泉本以为,以武者的高傲脾性,就算平日轻易近人,也会对他这番话表示强烈的反感。临阵逃脱是标准的懦夫行径,必遭到罗喉的不齿。谁知罗喉听完他一番话,却不见恼恨鄙夷神色,已添上天都武君之邪魅的脸上,竟显出一丝不明不白的茫然。
“走了之后,又该去哪里呢。”
简短的,仿若疑问的陈述将黄泉的记忆带回了落霞山中,隔离在村庄之外的小院。和他一同坐在藤架旁的少年边用手上的包子皮喂野生鸟雀,边对他说天地虽广,人心却千篇一律。究竟如何,才能驻扎在不必迁徙之处?
眼前的男人已经提早地步入了成人的血雨腥风,其心智却仍停滞在十余岁的少年身上。黄泉傻傻地望着那张太过熟悉的容颜,一时间哑口无言,头部的剧痛也清晰起来。
罗喉回应着他堪称错愕的目光,同时感到心脏在有力地跳动,而自己的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在不久之后,或很久之后,这心跳终是会停止的。似乎在自己年幼时,距离那个时刻的次数更多一些,以至于时至当下,他倒没有多余的震撼之情。只是此刻,居然有人会为他之生死超越时间的界限前来,企图扭转不可抗的生命轨迹。
重新审视黄泉,罗喉在这个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孩童身上,不知不觉发觉了与自己相似,却远超于自己的生机与力量。那双燃烧着不甘与愤怒的水色眼珠竟令他感受到了更为深远的悲恸与亲切。
“人在一生中,能做出几次终令自己无悔的决定呢。”
他低声对黄泉说,同时感受到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倔强的小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很少有起始之步便堪称绝对正确的路线。人更多面对的,是因那一步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的遗憾或错误。只是要加深它,还是挽回它,能否挽回,如何挽回。做完这一切,人才会发现,自己毕生或许仅仅迈出了那起始的一步而已。”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论吾应战邪天御武,还是远走江湖,事实上结果无差。按你之说,吾战它,便会失去兄弟,自身殒命。而吾若逃离,兄弟亦会因其而死。你与吾相遇时,目睹过邪天御武操纵手下尸骸对话于吾。此物对吾抱有战心,无论吾前往何处,它都将前去追击,如此结果,仍是同样。”
“不会这样,还有别的办法。”黄泉按着隐隐跳动的太阳穴,狠声喃喃道,“那东西不过是火宅佛狱来的怪物,不可能是你的命运。不止它,还有那数不清的愚民。在这个世界上,庸人比鬼怪要来得可怕更多。”
“你的预言,也许并不是错的。”
“我说的是事实。”
一面回驳,黄泉一面摸索着椅子的扶手,打算坐下。长途跋涉后又是使用法术,又是一番对峙,他觉得头重脚轻,大抵还是有些倦了。他正想回头找到扶手的准确位置,就见罗喉再次开口,低沉的嗓音在他疼痛不已的脑袋里擂鼓般响起。
“吾能问你,在你的世界之中,吾与你之关系吗?”
什么关系?弑亲仇人?旗鼓对手?暴君与其手下?黄泉颠三倒四地思索,发现即使时间过了那么久,与君曼睩和虚蛟在先世里如此热衷地渴望罗喉的复活,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与罗喉是什么关系。
人的一生中,少能做出无悔的决定。此刻的罗喉应是道出了千年后本人的心声。他是否后悔斩杀邪天御武,独守天都?是否后悔率兵誓杀叛徒,终遭斩首?是否后悔与佛业双身立下的约定,再度复活?又是否后悔重生之际杀死苍月银血,使他与黄泉之间的距离永远终止在战争、仇恨与鲜血的彼岸?两人直到最后仍伫立在那样一段不堪的距离上,没有人事先表明过本质的立场。于是一切在沉默中开始,又迷迷糊糊,朦胧到残忍地结束了。
“我不知道。”
黄泉这样回答。他等待着,然后听到罗喉说“是么”,便没了后文。
“那么你的故乡现在何方?”
无间吗?在这个已然被泯灭的历史角落中与死人的影像对话,隐瞒才是真的愚昧。黄泉感觉自己快笑出来了,即便他不知因何想要发笑。他想起自己曾对即将被一枪刺死的罗喉说,“我不叫黄泉,我叫夜麟”。那么夜麟究竟来自何方?
“月陆。幻族。”
“月之幻陆?”
视线开始出现重叠的幻影,可是当罗喉用异样的口吻重复黄泉的故乡之名时,黄泉仍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玄机。
“你怎么……”
“天舞神司便是来自月之……”
只闻那后半句话突然变成耳中疯狂的嗡鸣,黄泉的眼中顿时被一片熟悉的风景笼罩。
那是苦境的地貌,时值深夜,寒气侵人。高山荒原嶙峋在远方的漆黑中,篝火在他背后噼噼啪啪地响着,鹅黄色的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步远的山洞尽头,有人正边抽噎着沉沉入睡,而他席地而坐,以指间的鲜血绘成双环相接的法阵。
“如果这就是结果,不如让你从一开始就……”
“就不存在。”
黄泉的身体随着突然降临的眩晕感倒了下去。只不过在他残留的意识中,以为自己是飘浮了起来。就像某个时刻的自己,因为某件事情启用了某个法术,一瞬间投入了黑暗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