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那些日子
罗喉的杀气划破过黄泉的手心,那个时候他没有听到血珠滴答滴答地往地上掉,只背对着那黑色法袍黑色面具下英武挺拔的身躯,被耳膜里熔岩般的热血奔流声覆盖得严严实实。
黄泉的银枪穿过罗喉的心脏,那个时候他听到罗喉背后那穿心而出的冰刃上鲜血蜿蜒而下,发出清脆的玉响。可他自己的血流声却戛然而止,完全听不到了。
————
黄泉背起罗喉的时候,他想。
NND,个死沉的。NND,个死硬的。NND,还居然命令爷。
但滚热的血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顺着战袍的缝隙一路流到他的腿上。那身黄金战甲一直是冷冰冰的,他以为那个死人白脸的暴君也应是和铠甲一个温度。
在此之前,他从没摸到过罗喉的身体。于是他到那时候才知道,这个人和自己和君曼禄和任何一个人一样,流淌着滚热的血,逐渐流失着身体的温度。
罗喉接住黄泉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黄泉事后冷哼着说自己的感想——死硬,硌脸,以为自己掉进乱石岗了。
事实上那个时候罗喉把他的头搁在臂弯里,除去不太舒适的布料,他仍能感觉到适宜的温暖和那股由背后缓缓传来的,热流一样蒸腾着他冰凉血液的真气。
但只要我知道就行了,告诉别人干嘛。黄泉撇嘴。
————
罗喉摸过黄泉的脑袋,还摇着人家的头晃两晃。惹得被摸的那个连抓带挠,呲哇乱叫。
黄泉拿银枪比过罗喉的脖子,还擦破了他的皮肤。他就是不想让这个面瘫再靠近自己。
后来罗喉在他脑袋上编过辫子,看起来很容易拆掉的发型却在解开后发现自己的头发因为太过蓬松,被这么一编后变成了法国贵妇卷。
君曼禄说黄泉曾经变得很矮很小,还有双兔子耳朵。天天追着罗喉要背要抱还要一起睡觉,所以武君每天都带着“吾是新手爹亲偷窥者死”的苦闷表情抱着他背着他走到这儿又走到那儿。
黄泉捂上耳朵撞桌子。
“我不相信不相信!!”
同样是变小,为什么豆丁大小的罗喉就性情如常事后还有记忆他却正相反?!
罗喉轻饮着君曼禄倒入杯里的新茶说。
“实力差距。”
气得他举枪投掷坐在对面的那个人。
————
银枪直直穿过对面的圆椅,座位上一个人都没有。
无人点灯,无人奉茶,无人举杯,无人一同入座。
茶具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圆形茶桌的一角。
空荡荡地厢房里,黄泉盯着自己刺穿的椅子很久。
————
早就跟你说要小心要注意要谨慎别大傻动不动就相信别人让你干嘛你就干嘛别留空门别留死角别把大后背对着不认识的人你究竟听懂还是没听懂啊混蛋别跟我说这又是什么一种变向的刺激高超的挑战我算看透了你根本就是傻到没想人家会害你是不是话说当初我想捅爆你你究竟是知道了几分现在我都想不到了混帐王八蛋要不是计都你就永世被烧化在葬龙壁外边挫骨扬灰吧爷才不稀得傻么唧唧到处找你你听到没听到就吱一声啊。
可是不论黄泉絮絮叨叨地对着镜子对着湖水对着葬龙壁对着天都天台对着计都刀骂了多久,也没有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哈”地一声轻笑或者闷闷地说“吾自有分寸”了。
没有下一句,他无法吐槽。
————
黄泉和罗喉。他们俩人干架过,被围炉过,相杀过,然后又无声无息地妥协过,一起生活过。
但那是黄泉第一次握住罗喉的手。
刹那间他产生了某种错觉。
他是一个不大点的小鬼,高高地举起摸不到头的小胳膊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
他委屈地把手拼命地往上伸啊伸啊。可是胳膊太短了。
有各种各样的人像高耸如云的剪影从他四周掠过但没有一个人为他驻足。
他咬紧牙关,倔强地扬起脑袋用眼眶汪住满盈的泪水。
这个时候有只宽大温暖的手掌握住了他的小手。
可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把手伸出去伸了那么久,于是恼怒地吼叫着要把那只环绕着他的手甩开。
直到他终于挣脱出那掌心的温暖时才想起来,自己一直希望着被这样一只手所牵引,不论走到哪里都好。
神之子所诱发的梦境中,他对银血这样说过。
罗喉往他嘴巴里塞果仁糖的时候,他这样假设过。
现在他确定了。
但罗喉笑啊笑啊,没有嘲讽也没有鄙夷,只是有点宽慰有点无奈地笑着,听着黄泉高吼着自己的名字同时变成了无数散落的火花,流星般撒了一地。
————
黄泉穿了身自认为和罗喉相似度最高的白银铠甲冲出去砍人了。
他把铠甲化简,把自己一向嫌罗喉那身土气多余丑死了的地方全部翻修。
但还是沉重得要命。
胸甲闷得人透不过气,领口硌着喉咙,摩擦起来沙疼的。
头盔压迫得脑袋不由自主地想要低头,但他偏偏要昂首挺胸。
沉重的下摆不断绊着他的脚,就连他觉得罗喉最招显气势的披风都会缠住手踩到脚底让自己摔跟头。
他从没有想过,这样一身衣服穿起来很困难,穿着它更痛苦。
黄泉有些惊讶于罗喉居然穿了这鬼东西不知道多少年,而且他的那身比自己的复杂不知有多少倍,再加上过去那身暗法之袍,简直是不能想了。
他们都认为那样的武君罗喉是理所当然的,却没有人问过那个人这身衣服是不是很不舒服,要不要换一身轻便的,软呼点的,舒服的。
他也没有问过。
依稀记得罗喉曾问他“你头上的庙会套圈是不是不合适”。
他回答“哪里不合适等等你TM说谁庙会套圈呢野鸡头!”
然后他记得罗喉说了句让他气到只剩下“你你你你你……”的话。
“以为你的眼睛是被那东西不断下滑压小的。这样不好。”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啊啊啊——!!
虽然自己也没对他说过好听的。
黄泉站在天台上,罗喉过去的特等席归他了。可这一点都不让人兴奋。
没有那块金条的天台,不过是块黯淡粗糙的石头板罢了。
如果非要对比的话,两个人一起默默地争抢特等席更有意思一点。虽然会被曼禄在背地里笑话。
黄泉搓着手,将黏在手上凝固的血浆搓掉。在彻骨的夜风里站了一夜。
但即便给予他重返过去的机会,他也无法走到罗喉面前说两句惹人高兴的好话。
比如我还是挺喜欢金红相间的长发这比披肩绿毛龟强多了。
比如虽然打架的时候看起来很威风很震撼但很流氓很休闲地托着下巴坐在宝座上也挺好看的。
比如那身黄金甲简直太硌人了还是穿你那件不知打哪里来的便服吧。
比如还打个什么劲啊带上曼禄和那猪头一起我们回家回家。
————
君曼禄就像一个真正的隐者一样,带着虚蛟暂时居住在罗喉曾带黄泉前去的那座小山里。
黄泉经常带着各种各样他自认为用得找的东西去那里看看她。
他会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看着小姑娘执着地将自己写完的书抄写一遍又一遍,然后亲手装订让虚蛟收起来。
“你不用这么做的。”他告诉她,“时间会消磨掉一切,再过不久就再没有记得这些。”
“但曼禄不能。”小姑娘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到令人却步的光芒,“黄泉,你将用长枪和计都贯穿那些丑恶之人的胸膛,曼禄则要用自己的纸笔贯穿历史的走向。”
“曼禄无法扭转乾坤,仅仅想让世人记住,武君罗喉不是下凡的战神,也不是灭世的魔王,他只是个人而已。”
罗喉真的没有白宠爱她。黄泉心想。这个全无武功的少女比他们强大得太多了。
他们有时候会聊聊天,说说现在的江湖局势,佛业双生的动向,御天五龙将何去何从这类的琐碎。
他们心有灵犀地不去提起刀无极,提起葬龙壁。只是很少数地,小姑娘会镇定地向他作出罗喉是否能够再度复活的假设。黄泉则会摸着下巴认真地分析她所说的可能性有多大。虽然往往是毫无结果,心中却多少失了些压抑的阴霾。
随后曼禄会起身去厨房烧饭,黄泉和虚蛟大手大脚地给她打着下手,然后帮忙端着碗筷坐在一起默默地吃点东西。
有一次黄泉打了只山鸡回来,对曼禄说一起吃吧。可这个时候两个人才想起谁也不会收拾这东西。
宰杀类的工作一般是属于虚蛟的,罗喉严禁身为大家闺秀的君曼禄触碰血腥生食,于是便让黄泉接手,自己背着手在一边指导,怎样拔毛方便,开膛后从哪里入手不会戳破苦胆,心脏肝脏和鸡胗是哪些,等等等等。
黄泉如果嚷嚷“记不住啊啊啊你自己来!”对方就会用漠然的一句“这就是你的能为吗”点着他的战斗热情。膳房里经过一顿毁灭性的噪音后,疲惫的他端着一罐完美的山菌炖鸡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后面跟着依旧背着手的罗喉。
凭借着零零碎碎的指导片断,黄泉和君曼禄折腾得满手血点满地鸡毛,才把那只山鸡塞进锅里炖煮。两个人望着锅里的鸡汤冒着泡泡,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应该还不错。”
“但愿。”
“嗯。”
打扫完残局,收拾好自己后,饭菜也做得差不多了。他们一如既往地端着碗筷坐在一起,一人舀了碗鸡汤,夹了一筷子鸡肉。
刚塞进嘴里,黄泉就皱起了眉头。他抬眼看看对面的君曼禄,发现对方也用相同的表情盯着他瞧。
虚蛟直接叫出了他们的心声。
“鸡、肉,苦!”
经过罗喉过去的多少次嘱咐,黄泉还是戳破了山鸡的苦胆。
两个人看了对方一会儿,不约而同地笑倒在餐桌上。
这道菜是罗喉教的,天知道武君大人是打哪里学来。但黄泉承认,只要在罗喉的指导下,烹饪这个算是很简单也很实惠的。
最早做完这道菜时,由于鸡是整只,所有人都碍于生疏傲娇胆怯之类,于是出现了有人喝汤没人吃肉的情况。
罗喉看看左边见碗不见脸的黄泉,又看看右边慢条细理按粒吃饭的君曼禄,皱着眉头站起身来,咔嚓咔嚓截下两条鸡腿,分别扔进两个人的碗里。
“虚蛟,别让吾动手,自己起来拿。”
说完这个,武君罗喉沐浴着两个小辈错愕的目光平静地坐下身,很家常地舔舔刚才沾了鸡油的手指,旁若无人地喝起自己的汤。
君曼禄以袖掩口,笑着笑着,全身颤抖,像是停不下来。她笑得眼圈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颤,终于把大串的眼泪也笑了出来。
虚蛟以为是自己说了不恰当的话,着急忙慌地左顾右盼,当他想向黄泉求援的时候,黄铜眼却定在黄泉脸上动都不敢动了。
黄泉端着饭碗,也跟着君曼禄一起笑。
他想自己是在嘲笑回忆里那张面瘫的娃娃脸究竟在装什么算。
可当他抬眼,看见面容扭曲的君曼禄和虚蛟在一间扭曲模糊的空间里用惊诧而扭曲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时候,才发现那不是视野的扭曲,而是无法抑制的泪水正挤满了自己本身就睁不太开的双眼并像乌云再也无法承受的雨水一般顺着脸颊纷纷落下,粉碎在餐桌上饭碗里和自己的手背上。
抬起自己的双手,任由眼泪坠落在手心里,由滚烫变得冰凉。黄泉脱序地想自己居然在哭,自己居然有眼泪。可他为什么而哭连自己都不清楚。
黄泉就这样傻傻地做在长椅上对着目瞪口呆的小姑娘和牛想啊想啊。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那个面容模糊的母后凄厉的临终诅咒,那个时候他应该是惊恐的,但那情绪已经被时间淡化。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戴上那个人中过长的面具,照着镜子的时候他捶桌子乐了很久,然后又觉得不错,还可以搞得更疯狂一点,把头发染双色好了。
他想起第一次躲在树梢,远远地望着幼小的幽溟像一只软乎乎的小绒兔一样缩在银血怀里咿咿呀呀地讲话,年轻的银血扛着绝煌,那么威风潇洒。
那个时候他很想跳下树也去抱一抱幽溟,想去和银血说说话,但又很想用刀子挖死他们俩。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那漆黑的长袍下金光凛冽的铠甲,与那双沉浸着古老能量的双眸相视的同时,他热血喷张地想,要是能跟这个人同归于尽,不知该有多么痛快。
他想起那个人背着双手,鲜血顺着金色的战甲无声地流下,听完他的话后平静地望着他说“那就来吧。”
他想起那个人总是背着双手,穿法袍时看上去就像黑蝴蝶的翅膀,穿战甲时看上去就像金光闪闪的凤凰。事实上气派的老人家好像都习惯使用这个动作,但用在这家伙身上最和谐,最好看。
可那个时候他总是吐槽说暗法之袍像木耳,黄金战甲像螃蟹。
他想起自己的初衷是要杀死他,而他却回到了天都,让那个人背着手指导他炖鸡的方法。
他想起这个自己必须杀死的人皱着眉头站起身,上手拽掉锅里的鸡腿后塞进自己的碗里,然后垂下眼睛舔舔手指的动作。
黄泉在这个时候,终于无法否认自己曾端着饭碗,盖住自己投射向右边那个面无表情喝着汤的男人那丝留恋的视线。
也再不能否认,他不断抱怨着记不住烹饪一只鸡的顺序只是刻意地不去记住它,然后等待一个人背着手站在他身边,用慢条细理的浑厚嗓音教导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慢慢地用停留着很多颗泪珠的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
————
当黄泉挥枪粉碎葬龙壁,解放出素还真和叶小钗的同时,他看到那位白发的贤人手上出现了一道微弱的,仿佛光球般半透明的火光。
金色的光环,隐隐能窥到火红的,仿佛核心似的半固体在其中虚弱地鼓动。
素还真手里拿着此物,脸上和黄泉是一样的茫然。随后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在诚挚地向对方发出感谢的同时走上前来,伸出持有那缕火光的右手。
“此物本应归壮士持有,素某必须物归原主。”
黄泉机械式地伸出一只空着的手,但他望着那不知名之物,猛然发出一声细小的惊呼,随后马上将长枪戳在地上,将两只手都伸过来,小心地接过那团光芒。
金红相间的光球放在手中并不炽热,只是间隔缓慢地释放出一点点温暖的能量。
“素某并不知此物从何处来,但大概知晓属于何人。”素还真向那团火光恭敬地行下一礼,“是否能凭借此物回复原身,吾不敢肯定。但如若需要,素某定鼎力相助。”
“能恢复。”黄泉喃喃地说道,“不论如何。”
他不知是向谁说着“放心”,然后轻轻地用双手的手掌拢住那好像一吹即灭的辉光。
————
这是黄泉第一次期望,自己掌心的温暖也能传达到那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