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9.1
宇奈月那晚,玄蓮和池田當家晚些時候去到風呂,眼前所見之畫面,氣氛難以言喻。
雪又石化一般趴在池邊,對著幽黑峽谷發呆,周遭一切不聞不問。
吞佛與劍雪中間隔著雪又,不若平常親近。走進看,劍雪陰著臉。
吞佛童子兩手張開搭在池邊石上,臉上那份愜意看得人心慌。他睜開眼,手指輕敲著臂下岩石,對後來的兩人悠然說道,「明日一早,吾與劍雪將在貓又谷東面的山頭切磋,屆時真刀真槍,絕無放水,歡迎二位親友蒞臨觀賞。」
劍雪不說話,起身出了湯池。
玄蓮一手狠命捏著當家手腕,一手搖著新買的羽扇,扇得格外用力,「貧僧夜觀星象,明日太陽高,天氣熱,午時晴轉暴雨,入夜才停。這麼好的天氣,小裕還是留下來陪貧僧喝喝茶,下下棋,別去湊這個熱鬧了。吞佛童子,你與劍雪只管盡興。」
礙於玄蓮的提醒,池田當家的不滿掛在臉上,聲音聽上去還算平靜。他冷冷地問吞佛,「劍雪怎麼了?」
吞佛笑了笑,不避諱還未走遠的人,「也許小朋友到了叛逆期,心思大人難懂。」
劍雪的身形頓了頓,繼續往回走。
9.2
情緒爆發後,反倒能靜下心來。一人回到房裡,劍雪坐在窗邊椅子上,將之前發生的事細梳了一遍。
初聽雪又的話,如雷貫耳,一旦假定吞佛認識自己前世,所有的疑問便迎刃而解。他本想若是吞佛因為雪又所說的原因而一直沉默,便主動去確認。誰知剛要轉頭問,吞佛來了那麼一手。就在朱厭頂上胸口的同時,吞佛童子的眼神分明在說,『汝在想什麼,吾清楚。』
那一刻,他頓悟。
不料那人接著挑釁,更擺出一副『吾不會回答汝任何問題』的表情坏笑著。
他厭惡那個笑容。
不明,不解,更是震驚。
那人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難以接受。向來待己溫柔的人,為何做出這樣一番舉動?在他所有可能的猜想中,吞佛童子於自己前世不都應是知己一般的存在嗎?
劍雪靜坐在房裡,反反复复地捋著那些蛛絲馬跡。
『吞佛童子,我們是不是以前見過?』
曾經不意之問,此刻心中已是肯定。只差那人親口承認。
最初,他把那些曖昧跡像一概用巧合、偶然,去解釋,去迴避。即使到了無法忽視的程度,仍試圖淡然處之。強行壓下的情緒偶有反彈,所以他說梅林尚未取名,所以親手握上朱厭。
然而真若如此,吞佛為何不告訴他?不說,卻又暗示;問過,那人又不答。甚至故作姿態,強行壓下他探問的念頭。
雙手摀著頭,劍雪腦子裡嗡嗡作響,思緒一團亂麻。
『吞佛童子,吞佛童子……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我曾經,究竟是何關係?』
『為什麼來找我?』
『又為什麼不肯說?』
『你明明知道,我對你……』
砰砰兩聲輕扣,裕推開房門進了屋,轉身把門拉上後,徑直朝劍雪走了過去。他手裡端著一壺茶,熱氣噗噗直往外冒。
「劍雪,你臉色不太好,沒事吧?」裕關切的問。
「無事。」不知何時,劍雪已換回平素的清冷。
「那個,呃,劍雪,你明早不是要跟吞佛切磋嗎?難得遇上好對手,正巧又得了把好劍,要盡情享受……我怕你今晚太興奮睡不好,特地用這裡的泉水配和我家的……小心燙!剛煎好……」
裕還沒說完,劍雪已經拿過茶盞給自己倒了一杯。他知道那茶的作用。
「茯苓、蜂乳、丹參、百合、首烏、梔子、茉莉、酸棗仁。」劍雪抿了一口,淡淡數完茶湯成分,又淡淡地說,「池田屋的寧神茶,什麼時候改配方了?」
「這個.......剛才靈光閃現,多加了些料,哈哈......」乾笑兩聲,裕渾身不自在,『該讓那傢伙自己來才是。』他一心虛嘴巴就不利索。
「他讓你這麼做的?」劍雪的語氣依然很淡。
「是。」這回裕倒是答的干脆。他撓了撓頭,說,「反正我也瞞不過你。吞佛還讓我轉告,說他今晚不在,讓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別的,明天自會給你一個交代。」長吁一口氣,池田當家如釋重負。
面上鎮靜如玉生裂,劍雪目光顫動,欲言又止。
見狀裕有些著急,「劍雪,你跟吞佛童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雖然答應吞佛讓劍雪"好好睡一覺",並不清楚個中緣由。
劍雪扶著額,吃力的搖了搖頭,「我......我也不知道。」他如何也想不明白,吞佛童子為何突然轉變態度。
「......算了,別勉強。」裕拍了拍劍雪,「一會兒好好休息。」
坐在劍雪對面,裕督促人把那壺茶喝完。劍雪沒怎麼抵觸,也不怎麼說話。
無聊之際,裕撐著腦袋想,自己是越來越跟不上這幫人的節奏了。大家都知道什麼,就他一人被排除在外。
「對了,玄蓮大師說他要舉杯邀明月,對影成四人,讓我們別等他......真是,喝得連數都不識了。」裕嘀咕著後一句,見劍雪真乖乖喝完了一整壺,站起身說,「我先出去一趟,馬上就回。」
「等等,他沒對你說別的?」劍雪望著裕。
注意到劍雪抓著自己衣袖,那雙平時清透沉靜的藍眼,此刻動盪不安,裕心裡一緊。他低頭看著劍雪,認真的說,「真沒了。我純粹就是個跑腿的。要不是他說,若不能讓你靜心,"切磋"恐要提前。我也不會幫他這個忙。 」
裕之前見劍雪陰沉著臉離開,又聽吞佛那樣說,真怕二人夜裡就打起來,煎茶時不禁多添了幾味藥。眼前人的模樣,看得他難受,心一軟,把本不打算說的話也說了出來。「人在旅館門口等我回話,有什麼要轉告的嗎?」
劍雪聞言,眼瞼慢慢垂了下去,目光黯淡。即使現在問,魔也不會回答。「無。」
池田當家一路來到店外,對等在外頭的人冷聲道,「明日劍雪出了什麼事,十倍奉還。」
「刀槍不長眼。不過吾能保證,劍雪至多皮肉傷。有勞池田當家事前準備。」吞佛說完,消失在夜色中。
9.3
月升中天,雲開雲攏,黑部川的流水反照著月光,忽明忽暗。一陣夜風掃過,岸邊樹林沙沙作響。
「夏蟲聲,流水聲,風聲,草木婆娑,聽者心不同,入耳音各異。」玄蓮坐在川邊一塊大石上,一口飲罷,對身後之人道,「吞佛童子此刻聽到的,是無序的嘈雜,還是自然的簫聲?」
吞佛童子半垂眼睫,從陰影中走了出來。「萬物各有其聲,耳聽皆是心魔音。大師認為,魔又會聽到什麼?」
「嗯,心魔嗎?貧僧不知魔心中會有怎樣的心魔,卻知道此刻困擾劍雪的心魔是誰。」
「給吾這個心魔留下可乘之機的,不正是汝與一蓮託生嗎?」走近川邊,凝視水中閃動的月影,魔低聲道,「若非汝等一直瞞著劍雪,他也不會誤以為,吾是他所等待的一劍封禪。」
「你的確不是一劍封禪,但你還是當時當日殺死劍邪的吞佛童子嗎?劍雪沒有前世記憶,卻對你感到親切,一見面就生了好感。非是認錯,而是靈魂對所執之物的認定。」
「靈魂認定又如何?若今生的劍雪得知吾曾親手殺了他,這份虛幻的情誼也將蕩然無存。」
曾幾何時,魔也沉溺在這場幻夢般的重逢中,直到人在昏睡之際,柔聲喚出另一個名字。沉睡的人正做著一場好夢,卻不知那句囈語,驚醒了身旁的魔。
「所以吞佛童子,你的做法?」玄蓮轉過身,黑亮的眼珠直視月下白衣魔人。
「徹底斬除這份妄念!」
9.4
劍雪早上醒來,仍不見吞佛。他一聲不坑地吃完早飯,一聲不吭地離開。
劍雪走後,池田當家憂心忡忡的問,「沒問題嗎,玄蓮大師?劍雪剛才提著劍出門,與平日截然不同。」
「有問題你我又能怎樣?」玄蓮走去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喝完才說,「劍雪這段時間,積壓了不少情緒,現在不過是不再掩飾而已。他心中的疑問,困惑,不明情感,需要宣洩的出口,吞佛童子必然清楚。」
聞此裕眉頭緊皺。玄蓮的話他能聽懂一些,又不完全。
最近劍雪情緒波動,昨晚還與吞佛鬧了點兒矛盾。但若只是普通矛盾,不該僵上這麼久。吞佛表面上陪著劍雪冷戰,私底下仍在擔心。他納悶兒,為何關心他人的一方做得如此彆扭,被關照的一方則是更加彆扭?
玄蓮所說的疑問與困惑又是什麼?玄蓮說的確鑿,更說吞佛童子對此心知肚明,憑什麼一個認識二十天的人,會對劍雪的心思心知肚明?
「所以大師,你真的知道什麼對吧?劍雪與吞佛童子,到底是什麼關係?」
「嗯~,劍雪與吞佛童子是什麼關係?小裕啊,這個問題你要問劍雪。吞佛童子與劍雪又是什麼關係?那就該問吞佛了。這兩個問題,貧僧可答不上來~。」
「嘖。」裕白了玄蓮一眼,「大師又打太極。」但玄蓮不願說,他也沒辦法。他信得過玄蓮,更不是糾纏之人,當下搭著毛巾去了澡堂。
9.5
劍雪去到約定地點時,白衣紅發的魔正蹺腿坐在一棵樹下,背靠樹幹,手放在腦後枕著,似已等候多時。
魔輕忽地笑著,對面前默不作聲的人道,「巳時差一刻。此地風景不錯,不抓緊時間欣賞就太可惜了。」同時示意自己身旁的空地。
劍雪不語,還是走到吞佛童子身邊,坐了下來。峽谷裡吹來的風涼爽濕潤,帶著淡淡草木香,劍雪深吸一口氣,平定內心。
魔玩味地說,「單純切磋,略嫌乏味。小朋友,敢以此局輸贏打個賭嗎?」
「有何不敢?」劍者桀驁,清冷的話音飄蕩在空中。
「爽快!」魔收起戲虐笑容,「汝贏,吾便解答汝所有的疑問。」
劍雪一怔,然而他馬上想到,那人真正目的決不在此,「若是輸?」
「輸了,說多說少就看吾心情。」魔勾唇一笑,「也許,吾一個字也不想說。」
「你——!」不是說要給他一個交代嗎?劍雪坐直了身子,扭頭瞪著魔。吞佛故意激他,他明白,但不明白那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困惑與氣惱同時寫在臉上,劍雪遏抑住把魔摁在地上問個清楚的衝動,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輸、贏、論、定?」
魔還是原來的姿勢,對劍雪的怒意不以為意。「不見血的過招,不過裝裝樣子。真武者,比真本事。三處見紅者輸。」聲音一慣的低沉平穩。
劍者自問,為什麼要被人牽著走?明知這一步一步,都是魔設下的局,他仍願自投羅網。他閉上眼,想到幾天前不明所以地去了城端,初見時不明所以地請人上門……魔憑著一根過往因緣,把自己風箏般的拽在手裡,而他根本無力抗拒。「同意。」
「時辰已到。」魔者說。
劍雪站起身,一步步走了出去,直到兩人隔了十丈遠。
「汝此刻氣勢,令吾欣賞。」魔不緊不慢,轉頭對一旁觀戰的雙尾白貓道,「還不回歸劍身,助汝主人一臂之力?」
聞言雪又雙耳顫動,隨即化光飛入劍身。
「吞佛童子,你到底是想我輸,還是希望我贏?」
「也許,吾只是想一觀汝生氣的模樣。哈!」
青袍劍者執劍迎風,直視魔者金瞳。
吞佛童子翻手化出朱厭,負在身後轉了幾轉,忽而一停,「指教了。」
聲未落,招既出,轉眼便是數個回合。
清銳聖劍載水寒之功,招招凜冽,紅發魔者沉心應戰,式式逼人。
「新入手的聖劍,使起來不如朱厭順手?」魔心在刀刃,口齣戲言。
「吞佛童子,何必出言不遜!」
翻身踏上刺來的朱厭,劍雪如燕靈巧,兩步奔至吞佛面前,一個跟頭又躍出數丈遠。
魔者戰法多變,劍者剛柔並濟。一個時辰過去,兩人竟無一負傷。
「吞佛童子!你玩夠了嗎?!」
一道劍氣直奔紅發魔人,魔旋身避過,幾縷髮絲斷在空中。
「哈!不差。不過還不夠,汝還不夠認真!」
回身朱厭一撥,彈開又一道射來的劍氣,魔心思一動,內源再提,接發一招,「赦心炎!」朱厭劍射出兩道魔焰。
「千影雪!」
擋下一道魔焰,劍雪側身避過另一道。不料魔焰逆衝而來,倉促成招,七分功難擋襲心焰,劍者初傷。
「劍雪,難道吾開出的條件還不夠誘人?不足以讓汝全力以赴?」
握劍的右手滴落點點血紅,漫山流火摧折了一坡翠綠。焦熱的氣息,撩撥著綠髮人的內心。
戰局一時停歇,劍雪這才注意到,舒爽的空氣不知何時變得苦悶,頃刻間,下起滂沱大雨。
他想起來,玄蓮說,午時會下雨。
天空一片陰霾,雷聲陣陣,風雨如潑。
雨水彈面,眼前淒迷模糊的景象,似曾相識。
那是何時何地的曾經?
對面的魔,靜靜而立。劍雪不禁想,魔是在等待這一刻嗎?
朱厭斜插入地,吞佛童子一腳踏於其上,「劍雪,吾說過,要汝使出真正實力。」
「如你所願!」青袍劍者收神斂目,雙手離劍,催動聖體蓮功,氣運極招,「雪劍舞乂!」
「哈!這才像樣!」
躍上槍尾,吞佛童子借槍身曲勢御劍升空,迴旋間彈開舞乂亂刃。劍擊鏗然,豪雨中驚起漫天煙水朦朧。
魔者乘劍追擊,運勢再發極招,「紅蓮吞日!」朱厭劍從當空紅蓮中迸射而出。
借天時,引雨勢,青袍劍者凝指氣慣劍身,聖劍寒光奪目,劍勢萬鈞。「梅魂葬月!」
對撞的極招震的地動山搖,茫茫雨霧中,隱約可見紅發魔人白衣染血,腰際右側的血紅在一片素白中蔓延四散。
劍者袖間斷紗合著幾縷青絲被瓢潑的雨水沖下山坡,血順著左臂淌了下來。
「下一局,分出勝負或是轉機,看汝之決心。」
魔低沉的話語,混雜在風雨雷鳴中,劍雪卻聽的一清二楚。閉目睜眼,青袍人目光清灼,劍指蒼穹,勢納天地。「劍者無悔!」
魔欣然一笑,「天殤地寒!」
劍尖相抵,不出所料。然劍雪一陣眩暈,忽覺時光交錯,空間重疊。
心離神遊之際,恍然間,劍雪看見一把劍插入了魔的胸膛!
幻覺嗎?剛才明明勢均力敵。
手上傳來的溫度,燙得真切。回到現實的冷雨中,劍雪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吼了出來。「吞佛童子!你幹什麼——!」
在他失神之際,魔突然撤去朱厭,根本來不及收勢。
魔踉蹌幾步,失力向後倒去。
劍雪連忙將人扶住。沒衝著要害,劍身仍紮紮實實把人捅了個通透。
「劍雪,想起什麼了嗎?」魔嘴角湧出猩紅,胸口鮮血順著劍鋒,汩汩直流。然金瞳參不進半點他色,專注映照眼前慌亂無措之人。
「似有印象......不對!你的傷——!我讓裕給你療傷!」劍雪當下就要把人抱起來,不料吞佛竭力推擋。怕硬來牽扯傷口,劍雪只得順著人意,小心翼翼地把人扶穩。
魔伸手撥開貼在劍雪面上的濕髮,又用手背擦了擦那人滿面的雨水,帶血的唇角微微一勾,「你輸了,傻劍雪。」
聞言劍雪只覺額心一瞬灼熱刺痛,就在那人手指所觸的地方。又見吞佛童子將朱厭劍刃橫在他眼前,他看見劍鋒中的自己,額上一道血紅如焰的印記。那是他在御廚之池的倒影裡,一瞬瞥過的圖案。
「三處見紅......」明白過來,劍雪還沒來得及對這種贏法生出任何情緒,耳聽那人說出了令他動彈不得的話。
「汝前世,死於吾手。」
魔因傷聲音比平時低。然雷雨中醇純的低音,聽在人耳如石劍穿心,又沉又鈍。
劍雪腦中一片混亂,根本無法思考,脫口而出,「我不信!」
「死於吾親手設下的騙局。」
魔靜靜地說。
「我不信。」眼前的景象,似在哪裡曾經發生過,然而倒下的人分明不是自己。
「你看,此刻吾能輕易取你性命。就像剛才,吾能輕易贏汝。」
看著抵上心口的朱厭,劍雪聽見自己的聲音虛弱而無力。「我不信……」
「吾不是一劍封禪。」
「一劍封禪......」劍雪無意識地重複了一遍。
未曾聽聞之名,卻在吞佛童子說出這句話的剎那,劍雪聽見一個微弱而清晰的聲響,有什麼東西破碎了,那是早已凋零的蓮瓣,片片散落殆盡。
他確實聽見什麼東西落了地,是朱厭。劍雪低頭,看見遍地流淌的雨水,因魔血變得艷紅,錯亂交織,竟勾勒出一地妖冶。
魔因失血過多斷了意識,頹倒在他身上。劍雪這才想起來,趕緊點穴止血。
臉色蒼白到發青的魔,安安靜靜地躺在自己懷裡,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在魔左眼下方勾畫什麼。指尖移動的軌跡,他看不懂,手卻不停地畫著,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他用僅省的理智猜想,也許,這個地方,曾經有什麼東西。一個特別的東西,屬於那個叫做一劍封禪的人。
一劍封禪是誰?為什麼單單這四個字,就足以震動內心?
為什麼會在吞佛童子的臉上勾勒另一個人的痕跡?
一劍封禪與吞佛童子是什麼關係?
吞佛為什說他不是一劍封禪?
自己把魔當作一劍封禪了嗎?
然而除了欲哭無淚的心痛,除了那份虛無縹緲的似曾相識,他什麼都想不起來。吞佛童子以性命為賭注,嘗試喚回他前世的記憶,終究是徒勞。
劍雪喃喃自語,「你不是一劍封禪。而我,不再是原來的我了嗎?」
彼時青山綠水,轉眼已不復存。暴雨催打著斷枝焦葉,滿目殘破的山坡,泥濘不堪。
抱起失去意識的魔,青衣人仰頭望向灰暗的天空。雨欺面而來,冰冷無情。現實無情。
9.6
池田當家看著窗外的雨,左手焦躁地敲打著窗棱。玄蓮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著睡覺,美其名曰,閉目養神。
論私心,池田當家確實希望劍雪把吞佛童子狠狠揍上一頓。然而就在下一刻,親眼看見劍雪渾身淌水出現在門口,懷裡抱著的魔,白袍被血染紅了大半時,他不禁嚇了一大跳——不是說切磋嗎?切磋不該是點到為止的嗎?不是說至多皮肉傷嗎?這也未免太暴力吧?他所認識的劍雪,是吃素向佛的啊!
本想問問劍雪怎麼回事,但看人雙眼無神,根本不打算說話的樣子,裕改了主意。畢竟有人已經一隻腳踏進三途川了。
退去魔一身濕透了的衣物,池田當家開始處理魔身上的傷。血已經止住了,事先也準備了些藥,清洗乾淨傷口直接塗上便可。蓋上紗布,用繃帶包繞纏好,池田當家動作熟練,力道輕柔穩妥。與此同時,他深深的悟到,敢情吞佛童子勞煩他事先準備,是為了魔自己啊。
忙完吞佛那邊,把魔交給玄蓮善後,裕接著料理劍雪的傷勢。稍微得了空,看人多少緩了些回來,裕開口問一進門就發呆的人,「怎麼搞成這副樣子?」
劍雪目光呆滯,裕等了半天才聽到兩個字,「意外。」
「……」對這個答案明顯很不滿意,裕又問,「你額上的東西是怎麼回事?」他看著怪不順眼。想魔被打的那般淒慘,還有心思搞這麼個精細東西。
「......不知道。」隔了一會兒,劍雪又說,「我輸了。」
「......」
裕作出決定,還是等劍雪神誌清醒些再問吧。現在進行對話是不明智的。他完全聽不懂。
劍雪身上兩處真正意義上的傷,確如吞佛所言,皮肉傷,跟魔身上的窟窿比起來,根本算不得什麼。好在魔雖然胸口開了個洞,並非要害。失血過多是個問題,時間問題,好好調養即可。
「下次記得早點兒給人止血。如果你不想人死的話。」裕又把了次魔的脈像後說。
「......對不起。」
「等他醒了你跟他說去。我倒是不介意。」
玄蓮這時走到池田當家旁邊,裕看了看玄蓮,起身說,「我跟玄蓮大師去一趟附近藥房。沒想到傷這麼重,之前只准備了跌打傷一類的藥。 」
雨還在下,烏雲蔽日遮天。
「看樣子,真應了大師所說,這場雨是要下到夜裡了。」池田當家靠在旅館廊前的樑柱上,對搖扇看雨的僧人說。
「好雨冷人思緒,不是嗎?」
「大師,事到如今,還要隱瞞嗎?」
「吞佛童子曾經殺了劍雪。」玄蓮的口氣沒有任何變化。
裕半張著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玄蓮繼續說,「劍雪是指小雪的前世,也叫劍雪。全名是劍雪無名。那日貧僧在美女平提到過苦境雙邪,劍雪無名便是那雙邪之一的劍邪。」玄蓮頓了頓,「若我早告訴你,你還會出手救那魔人嗎?」
「我會再補上一刀,確保他死透了。」裕毫無感情地說。
正想著要不這就回去補上,裕又聽到玄蓮下一句話,「但吞佛童子也是劍邪唯一的朋友,贈名的恩人,以命換命的至交,人邪一劍封禪。」
「什麼?!這又是怎麼一回事?那他為什麼要殺劍雪?」裕甩了甩頭,確定自己沒在做夢。這一時半刻發生的事,簡直讓他無法消化。
玄蓮翻轉著手裡羽扇,耐心地說,「你看,這扇有兩面,哪一面不是扇?魔也有兩面,極端的兩面,哪一面不是自我?這個中緣由,一言難盡。只能說一切都是命數。涅磐重生的魔,找上今世的劍雪,是機緣,也是天意。這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事,勸池田當家不要過多干預。」
9.7
室內光線昏暗,遠處傳來陣陣雷鳴。天邊翻滾著黑雲,不時劃亮天空的閃電映在綠髮人眼中,驚不起一星半點兒的波瀾。
靜坐在魔的身旁,劍雪偶爾輕喚一個人的名字,或者魔的名字。心中堆滿疑問,思考打了結,唯一能解答他的魔閉目沉眠。他望著窗外黑壓壓一片飄搖風雨,雙眼漸漸陷入黑暗。
一室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魔睜開眼。屋內無光,窗外無月,黑了一片。耳聽雨勢明顯變小,淅淅瀝瀝的落著。
待雙眼適應黑暗,魔看見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綠髮人面朝自己側身蜷臥,身上穿著旅館的浴衣。
坐起身,手輕揮,屋內燭火燃了起來。
突臨的明光喚醒淺睡之人,劍雪撐起身,睜眼對上魔的金瞳。
一時尷尬無聲。
魔毫無血色的臉沖他淺淺勾了個笑,「勞煩幫吾也拿一件。」
劍雪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去壁櫥拿了件浴衣。魔上半身除了繃帶,無片縷遮體,下半身可想而知。
回到魔跟前,劍雪看了看手裡衣物,動手幫坐著的人套上。
魔心安理得地受著他人服侍,嘴上不知好歹的說,「為曾殺過自己的人穿衣,感覺如何?」
劍雪手上一停,「無。」
坐著的人接著穿,「如果汝想報仇,隨時奉陪。」魔對轉身欲離的人說道。
「前世之事,不必再提。」劍雪止步,仍背對著魔。
眼角流笑,魔說,「嗯,佛心人確是大方大量,萬事看得開。如此吾也不用解答汝之疑問了?」
轉身,劍雪憤然道,「吞佛童子,言出必行!」
似乎很滿意劍雪的反應,吞佛淡淡地說,「吾的確陳諾給汝一個交代。不過汝輸了,也是事實。」話音一轉,魔沉聲道,「劍雪,生前之事,還有多少印象?」
「......」
劍雪仔細回想過,除了一劍刺穿吞佛那一瞬,看見了同一時刻的前世外(那時腦中出現類似畫面,然手握之劍,是不同於智慧劍的別種模樣),就只有之前兩次瞥見過的火焰印記。一次在御廚之池,再前一次,是在莊川溫泉。他終於想起來,昏睡前一閃而過的人影,額上也有一個火焰印記,難怪覺得不像自己。然而除此之外,皆是些抓不牢的感覺罷了。
劍雪如實告訴了吞佛,末了,低聲說,「對不起,沒能記起......」
眼前人垂目低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吞佛不禁覺得好笑。魔說,「意料之中的事,不必介意。更不必說對不起。你不是該道歉的人。」
劍雪突然想起什麼,兩步上前,在吞佛身前蹲下,伸手就要往魔臉上畫。
吞佛不由地往後讓了讓,收眉抿唇,還是由了人在自己臉上比劃。
指尖在魔左眼下方勾出一道彎曲線條,中段末尾各點上一點,劍雪問,「這是什麼?」
見魔表情複雜的看著自己,劍雪又畫了一遍。
魔還是沒有回答,劍雪打算再畫一遍。不料魔抓住他的手不讓他繼續。耳聽魔低聲道,「忘了吧。汝只需要知道,吾是曾取汝性命的仇人。」
劍雪一怔,不甘不服——僅是取命仇人,他內心何來這般情感?!
「一劍封禪是誰!」他厲聲道。
「一個早已不存在的人。」
「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你覺得是什麼關係?」
「不知!」
把手從魔掌心狠狠抽了回來,劍雪質問,「若只如你所言,一個前世仇人來找我做什麼?」
「再殺我一次?」
「那為什麼不動手?」
「為什麼之前對我好得連裕都介懷?」
「你以為我什麼都看不出來嗎?!」
「為什麼不惜喪命也要喚回我前世的記憶?!」
「就為了證明你不是那個叫做一劍封禪的人?!」
劍雪越說越激動,後來幾近嘶吼,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回過神時,已雙手把魔按在地上。
竭力隱忍,魔臉上並未顯露出多少痛苦,額角卻滲出了汗水。劍雪這才注意到,自己右手壓著的那塊浴衣,正往外浸血。
「抱歉......」
從魔身上移開,劍雪坐到一邊,眼神渙散地看著前方。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么生氣。又為什麼對一個曾經殺了自己的人,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怨恨。
魔仰面躺在地上,不作聲,也不知看在何處。
沉默幾許,劍雪聽見魔說,「一劍封禪是吾由聖劍殺誡引出的人格。吾在那個人格時,與前世的汝結為好友。在他人眼中,似乎是至交。」
吞佛平靜地講著,講初遇,贈名,合奏鵲橋仙,圓教村換劍......直到黑蓮花苞凋零——其間那些他認為與劍雪相關的事。
吞佛在講述這段悠遠往事時,並不像一個人在回憶往昔。而像一個與之無關的人,從哪裡聽來一段曲折傷懷、令人扼腕的故事,卻用最平淡無幾的口吻說了出來。唯一能提醒外人,講述者便是當事人的,是魔所用的稱謂。
劍雪默默聽著,有時雙眼放大,然而始終不發一語。
待吞佛講完這段漫長的故事,劍雪終於開口問,「之後呢?你為什麼會來東瀛?」聲音不大。
「之後還發生了很多事,汝想听苦境歷史,還是吾的個人自傳?」魔調侃地回道。
如此一來,劍雪果然轉換了話題,「你不是自毀記憶了嗎?為何現在都記得?」
「異度魔界有一本戒神寶典,記載著所有發生過的事。吾曾看過全本。」
「所以你只是知道,而非記得?」
「記得又如何?」
「......總會有不同。」究竟如何不同,劍雪說不上來。或許,是他不想知道。他又問,「為什麼現在才說?」
「沉浸在美夢之中的人,誰看了都會心生惻隱之情,不忍將其喚醒。」
手心攥緊,劍雪心中拼命否認,不是這樣,不是他認錯,重拾的情誼不是一場浮夢!但他無法理直氣壯地反駁。聽吞佛講自己前世,如他人之事。他仍記不起過去,記不起彼時的魔,記不起一劍封禪。心中是說不出的難受與無力。也許正如雪又所說,曾經刻骨銘心的情感,言語如何描繪,都蒼白無力,他只能憑想像去填補記憶的空白。然而離真實有多遠,無可得知。
他良久不語,終而只是問,「憑什麼說我把你當作一劍封禪?」
「當日在莊川,汝昏睡時如此叫吾。」
「只是一句囈語。」他輕聲說。
「汝一定要吾長篇大論,才肯徹底死心?」魔輕哼一聲,「那麼汝說,畢生僅見過寥寥數面,每次見面兵刃相向,最終死於對方騙局,這樣的前世仇人,誰會與之一見如故?除了汝將吾認作一劍封禪,還有其他可能?哈!」
魔自嘲般的笑了出來。劍雪無名從鎏法天宮一路追著他,口口聲聲說著『吾要殺你!』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
「你曾救過我一次。」劍雪冷靜地說。
「那又如何?最終吾還是殺了汝。汝生前亦誓要殺吾。」
「那你為什麼來找我?」劍雪突然問。
魔沉默。
「在你眼中,我是誰?」
「在你眼中,吾又是誰?」
如何答的出,根本記不得了。「我所認識的吞佛童子,是真實的吞佛童子嗎?」
「你說呢?」
魔總是這樣反問,劍雪心中不悅,但魔有權不答。「幾時離開?」
「明日之後。」
雖已料到,心中仍是一陣失落。他擔心魔一去不返,進而疑問為何有這樣的擔心。但這些問題,他無法問魔,魔也無法為他解答。興許魔還會說,自己到現在還把他當作一劍封禪。
「為什麼要走?」賭氣似的,劍雪接著問。
「為什麼要留?」
劍雪給不出理由,繼續問,「會再見嗎?」
「隨緣。」
注意到什麼,魔決定提點一下頭腦過熱,遺漏了身旁關鍵的人。「某些問題,與其問吾,倒不如問問身邊之人。不是早有人聽過北域雙邪的傳說了嗎?」
劍雪當下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有人輕叩了兩聲房門。門被拉開,玄蓮與裕回來了。
9.8
站著的三人對視一番,躺在地上的魔先坐了起來,開口道,「特意留出這麼長的時間,玄蓮大師可謂用心良苦。吞佛童子感激不盡。」
聽了魔半真半嘲的話,玄蓮只道,「嗯,看來吞佛童子已經交代的差不多了,不需貧僧贅述。」轉而看向劍雪,「小雪,你疑問為何我與一蓮大師一直瞞著你。這個問題,恐怕只能由你師父親自解答,貧僧只是奉命行事。更有些事,你一蓮師父對我也守口如瓶。要現在就回去嗎?」
裕以為劍雪會立即化光走人,誰知那孩子低頭思量一番,又看了看他手裡藥包,道,「該換藥了。」
吞佛衣服上浸出了一大片血,池田當家看見了,仍頗感驚訝。「我來便是。劍雪,你急就先回去吧。」
「不差一天。」聽上去挺冷靜,人已過來取走當家手上包裹,開始準備。
吞佛童子看著劍雪,目光深沉。注意到池田當家的視線,魔轉頭對人說道,「多謝。」
裕此刻情緒穩定,只是看那二人身著同款浴衣,頗為登對,他煩自己怎麼蹦出這麼個念頭。將吞佛童子原先的衣物扔過去,「一會兒換上,如果你們還打算去的話。」不帶任何情感。
「只要劍雪沒意見。」吞佛童子伸手接住。
今夜本計劃去沿海城市漁津看螢魷。旅館的浴衣不可外穿,所以裕要二人換回原來的。不知用了什麼魔法,當家先前帶走了二人衣物,拿回來時跟新的一樣。
問題是劍雪還有沒有心思去。裕想。
劍雪準備好藥後,由他接手。他忙著手裡的事,聽見劍雪不久出了門。待他忙完,吞佛童子穿戴整齊,劍雪回來了,換了身衣服,手捧一碗湯藥。
為給那二人足夠的時間和空間,池田當家與玄蓮之前在別處待著。當家百無聊賴,讓玄蓮把北域雙邪的故事完完整整給自己講了一遍,心下百感交集。他大概能夠理解劍雪對吞佛童子一見如故,再見知己。然而親見劍雪對魔的態度,仍是不大明白。他想,若自己是吞佛童子,此刻一定是要掉眼淚的。
魔沒掉淚,連個謝都沒道。劍雪靜靜遞過去,魔靜靜喝完。魔起身說,「走吧。」劍雪跟著走了出去。
「劍雪決定留下,自然會按原計劃走完這一趟。小裕啊,再不動身,人就走遠咯~。」玄蓮衝當家臉來了一扇子。
被風吹了點兒神回來,裕發現自己是唯一正常的人。不說那兩個前世今生糾纏錯亂的,玄蓮也是個怪和尚。他驚訝地問,「大師還有心情看螢魷?」
「一年到頭,就四五月份能看,還是合家旅行,為什麼沒有?」玄蓮站在門口道。
「可這氣氛也太詭異了。大師,我怕。」
「那貧僧先走一步。」
「......」裕提了提袴,幾步趕了上去,「大師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