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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轉載]10-06【吞雪】禪院鐘聲   全十章完結
曉墨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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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14-10-06  
第九章




9.1



宇奈月那晚,玄蓮和池田當家晚些時候去到風呂,眼前所見之畫面,氣氛難以言喻。


雪又石化一般趴在池邊,對著幽黑峽谷發呆,周遭一切不聞不問。


吞佛與劍雪中間隔著雪又,不若平常親近。走進看,劍雪陰著臉。


吞佛童子兩手張開搭在池邊石上,臉上那份愜意看得人心慌。他睜開眼,手指輕敲著臂下岩石,對後來的兩人悠然說道,「明日一早,吾與劍雪將在貓又谷東面的山頭切磋,屆時真刀真槍,絕無放水,歡迎二位親友蒞臨觀賞。」


劍雪不說話,起身出了湯池。


玄蓮一手狠命捏著當家手腕,一手搖著新買的羽扇,扇得格外用力,「貧僧夜觀星象,明日太陽高,天氣熱,午時晴轉暴雨,入夜才停。這麼好的天氣,小裕還是留下來陪貧僧喝喝茶,下下棋,別去湊這個熱鬧了。吞佛童子,你與劍雪只管盡興。」


礙於玄蓮的提醒,池田當家的不滿掛在臉上,聲音聽上去還算平靜。他冷冷地問吞佛,「劍雪怎麼了?」


吞佛笑了笑,不避諱還未走遠的人,「也許小朋友到了叛逆期,心思大人難懂。」


劍雪的身形頓了頓,繼續往回走。



9.2



情緒爆發後,反倒能靜下心來。一人回到房裡,劍雪坐在窗邊椅子上,將之前發生的事細梳了一遍。


初聽雪又的話,如雷貫耳,一旦假定吞佛認識自己前世,所有的疑問便迎刃而解。他本想若是吞佛因為雪又所說的原因而一直沉默,便主動去確認。誰知剛要轉頭問,吞佛來了那麼一手。就在朱厭頂上胸口的同時,吞佛童子的眼神分明在說,『汝在想什麼,吾清楚。』


那一刻,他頓悟。


不料那人接著挑釁,更擺出一副『吾不會回答汝任何問題』的表情坏笑著。


他厭惡那個笑容。


不明,不解,更是震驚。


那人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難以接受。向來待己溫柔的人,為何做出這樣一番舉動?在他所有可能的猜想中,吞佛童子於自己前世不都應是知己一般的存在嗎?


劍雪靜坐在房裡,反反复复地捋著那些蛛絲馬跡。


『吞佛童子,我們是不是以前見過?』


曾經不意之問,此刻心中已是肯定。只差那人親口承認。


最初,他把那些曖昧跡像一概用巧合、偶然,去解釋,去迴避。即使到了無法忽視的程度,仍試圖淡然處之。強行壓下的情緒偶有反彈,所以他說梅林尚未取名,所以親手握上朱厭。


然而真若如此,吞佛為何不告訴他?不說,卻又暗示;問過,那人又不答。甚至故作姿態,強行壓下他探問的念頭。


雙手摀著頭,劍雪腦子裡嗡嗡作響,思緒一團亂麻。



『吞佛童子,吞佛童子……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我曾經,究竟是何關係?』


『為什麼來找我?』


『又為什麼不肯說?』


『你明明知道,我對你……』



砰砰兩聲輕扣,裕推開房門進了屋,轉身把門拉上後,徑直朝劍雪走了過去。他手裡端著一壺茶,熱氣噗噗直往外冒。


「劍雪,你臉色不太好,沒事吧?」裕關切的問。


「無事。」不知何時,劍雪已換回平素的清冷。


「那個,呃,劍雪,你明早不是要跟吞佛切磋嗎?難得遇上好對手,正巧又得了把好劍,要盡情享受……我怕你今晚太興奮睡不好,特地用這裡的泉水配和我家的……小心燙!剛煎好……」


裕還沒說完,劍雪已經拿過茶盞給自己倒了一杯。他知道那茶的作用。


「茯苓、蜂乳、丹參、百合、首烏、梔子、茉莉、酸棗仁。」劍雪抿了一口,淡淡數完茶湯成分,又淡淡地說,「池田屋​​的寧神茶,什麼時候改配方了?」


「這個.......剛才靈光閃現,多加了些料,哈哈......」乾笑兩聲,裕渾身不自在,『該讓那傢伙自己來才是。』他一心虛嘴巴就不利索。


「他讓你這麼做的?」劍雪的語氣依然很淡。


「是。」這回裕倒是答的干脆。他撓了撓頭,說,「反正我也瞞不過你。吞佛還讓我轉告,說他今晚不在,讓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別的,明天自會給你一個交代。」長吁一口氣,池田當家如釋重負。


面上鎮靜如玉生裂,劍雪目光顫動,欲言又止。


見狀裕有些著急,「劍雪,你跟吞佛童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雖然答應吞佛讓劍雪"好好睡一覺",並不清楚個中緣由。


劍雪扶著額,吃力的搖了搖頭,「我......我也不知道。」他如何也想不明白,吞佛童子為何突然轉變態度。


「......算了,別勉強。」裕拍了拍劍雪,「一會兒好好休息。」


坐在劍雪對面,裕督促人把那壺茶喝完。劍雪沒怎麼抵觸,也不怎麼說話。


無聊之際,裕撐著腦袋想,自己是越來越跟不上這幫人的節奏了。大家都知道什麼,就他一人被排除在外。


「對了,玄蓮大師說他要舉杯邀明月,對影成四人,讓我們別等他......真是,喝得連數都不識了。」裕嘀咕著後一句,見劍雪真乖乖喝完了一整壺,站起身說,「我先出去一趟,馬上就回。」


「等等,他沒對你說別的?」劍雪望著裕。


注意到劍雪抓著自己衣袖,那雙平時清透沉靜的藍眼,此刻動盪不安,裕心裡一緊。他低頭看著劍雪,認真的說,「真沒了。我純粹就是個跑腿的。要不是他說,若不能讓你靜心,"切磋"恐要提前。我也不會幫他這個忙。 」


裕之前見劍雪陰沉著臉離開,又聽吞佛那樣說,真怕二人夜裡就打起來,煎茶時不禁多添了幾味藥。眼前人的模樣,看得他難受,心一軟,把本不打算說的話也說了出來。「人在旅館門口等我回話,有什麼要轉告的嗎?」


劍雪聞言,眼瞼慢慢垂了下去,目光黯淡。即使現在問,魔也不會回答。「無。」


池田當家一路來到店外,對等在外頭的人冷聲道,「明日劍雪出了什麼事,十倍奉還。」


「刀槍不長眼。不過吾能保證,劍雪至多皮肉傷。有勞池田當家事前準備。」吞佛說完,消失在夜色中。



9.3



月升中天,雲開雲攏,黑部川的流水反照著月光,忽明忽暗。一陣夜風掃過,岸邊樹林沙沙作響。


「夏蟲聲,流水聲,風聲,草木婆娑,聽者心不同,入耳音各異。」玄蓮坐在川邊一塊大石上,一口飲罷,對身後之人道,「吞佛童子此刻聽到的,是無序的嘈雜,還是自然的簫聲?」


吞佛童子半垂眼睫,從陰影中走了出來。「萬物各有其聲,耳聽皆是心魔音。大師認為,魔又會聽到什麼?」


「嗯,心魔嗎?貧僧不知魔心中會有怎樣的心魔,卻知道此刻困擾劍雪的心魔是誰。」


「給吾這個心魔留下可乘之機的,不正是汝與一蓮託生嗎?」走近川邊,凝視水中閃動的月影,魔低聲道,「若非汝等一直瞞著劍雪,他也不會誤以為,吾是他所等待的一劍封禪。」


「你的確不是一劍封禪,但你還是當時當日殺死劍邪的吞佛童子嗎?劍雪沒有前世記憶,卻對你感到親切,一見面就生了好感。非是認錯,而是靈魂對所執之物的認定。」


「靈魂認定又如何?若今生的劍雪得知吾曾親手殺了他,這份虛幻的情誼也將蕩然無存。」


曾幾何時,魔也沉溺在這場幻夢般的重逢中,直到人在昏睡之際,柔聲喚出另一個名字。沉睡的人正做著一場好夢,卻不知那句囈語,驚醒了身旁的魔。


「所以吞佛童子,你的做法?」玄蓮轉過身,黑亮的眼珠直視月下白衣魔人。


「徹底斬除這份妄念!」



9.4



劍雪早上醒來,仍不見吞佛。他一聲不坑地吃完早飯,一聲不吭地離開。


劍雪走後,池田當家憂心忡忡的問,「沒問題嗎,玄蓮大師?劍雪剛才提著劍出門,與平日截然不同。」


「有問題你我又能怎樣?」玄蓮走去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喝完才說,「劍雪這段時間,積壓了不少情緒,現在不過是不再掩飾而已。他心中的疑問,困惑,不明情感,需要宣洩的出口,吞佛童子必然清楚。」


聞此裕眉頭緊皺。玄蓮的話他能聽懂一些,又不完全。


最近劍雪情緒波動,昨晚還與吞佛鬧了點兒矛盾。但若只是普通矛盾,不該僵上這麼久。吞佛表面上陪著劍雪冷戰,私底下仍在擔心。他納悶兒,為何關心他人的一方做得如此彆扭,被關照的一方則是更加彆扭?


玄蓮所說的疑問與困惑又是什麼?玄蓮說的確鑿,更說吞佛童子對此心知肚明,憑什麼一個認識二十天的人,會對劍雪的心思心知肚明?


「所以大師,你真的知道什麼對吧?劍雪與吞佛童子,到底是什麼關係?」


「嗯~,劍雪與吞佛童子是什麼關係?小裕啊,這個問題你要問劍雪。吞佛童子與劍雪又是什麼關係?那就該問吞佛了。這兩個問題,貧僧可答不上來~。」


「嘖。」裕白了玄蓮一眼,「大師又打太極。」但玄蓮不願說,他也沒辦法。他信得過玄蓮,更不是糾纏之人,當下搭著毛巾去了澡堂。



9.5



劍雪去到約定地點時,白衣紅發的魔正蹺腿坐在一棵樹下,背靠樹幹,手放在腦後枕著,似已等候多時。


魔輕忽地笑著,對面前默不作聲的人道,「巳時差一刻。此地風景不錯,不抓緊時間欣賞就太可惜了。」同時示意自己身旁的空地。


劍雪不語,還是走到吞佛童子身邊,坐了下來。峽谷裡吹來的風涼爽濕潤,帶著淡淡草木香,劍雪深吸一口氣,平定內心。


魔玩味地說,「單純切磋,略嫌乏味。小朋友,敢以此局輸贏打個賭嗎?」


「有何不敢?」劍者桀驁,清冷的話音飄蕩在空中。


「爽快!」魔收起戲虐笑容,「汝贏,吾便解答汝所有的疑問。」


劍雪一怔,然而他馬上想到,那人真正目的決不在此,「若是輸?」


「輸了,說多說少就看吾心情。」魔勾唇一笑,「也許,吾一個字也不想說。」


「你——!」不是說要給他一個交代嗎?劍雪坐直了身子,扭頭瞪著魔。吞佛故意激他,他明白,但不明白那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困惑與氣惱同時寫在臉上,劍雪遏抑住把魔摁在地上問個清楚的衝動,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輸、贏、論、定?」


魔還是原來的姿勢,對劍雪的怒意不以為意。「不見血的過招,不過裝裝樣子。真武者,比真本事。三處見紅者輸。」聲音一慣的低沉平穩。


劍者自問,為什麼要被人牽著走?明知這一步一步,都是魔設下的局,他仍願自投羅網。他閉上眼,想到幾天前不明所以地去了城端,初見時不明所以地請人上門……魔憑著一根過往因緣,把自己風箏般的拽在手裡,而他根本無力抗拒。「同意。」


「時辰已到。」魔者說。


劍雪站起身,一步步走了出去,直到兩人隔了十丈遠。


「汝此刻氣勢,令吾欣賞。」魔不緊不慢,轉頭對一旁觀戰的雙尾白貓道,「還不回歸劍身,助汝主人一臂之力?」


聞言雪又雙耳顫動,隨即化光飛入劍身。


「吞佛童子,你到底是想我輸,還是希望我贏?」


「也許,吾只是想一觀汝生氣的模樣。哈!」


青袍劍者執劍迎風,直視魔者金瞳。


吞佛童子翻手化出朱厭,負在身後轉了幾轉,忽而一停,「指教了。」


聲未落,招既出,轉眼便是數個回合。


清銳聖劍載水寒之功,招招凜冽,紅發魔者沉心應戰,式式逼人。


「新入手的聖劍,使起來不如朱厭順手?」魔心在刀刃,口齣戲言。


「吞佛童子,何必出言不遜!」


翻身踏上刺來的朱厭,劍雪如燕靈巧,兩步奔至吞佛面前,一個跟頭又躍出數丈遠。


魔者戰法多變,劍者剛柔並濟。一個時辰過去,兩人竟無一負傷。


「吞佛童子!你玩夠了嗎?!」


一道劍氣直奔紅發魔人,魔旋身避過,幾縷髮絲斷在空中。


「哈!不差。不過還不夠,汝還不夠認真!」


回身朱厭一撥,彈開又一道射來的劍氣,魔心思一動,內源再提,接發一招,「赦心炎!」朱厭劍射出兩道魔焰。


「千影雪!」


擋下一道魔焰,劍雪側身避過另一道。不料魔焰逆衝而來,倉促成招,七分功難擋襲心焰,劍者初傷。


「劍雪,難道吾開出的條件還不夠誘人?不足以讓汝全力以赴?」


握劍的右手滴落點點血紅,漫山流火摧折了一坡翠綠。焦熱的氣息,撩撥著綠髮人的內心。


戰局一時停歇,劍雪這才注意到,舒爽的空氣不知何時變得苦悶,頃刻間,下起滂沱大雨。


他想起來,玄蓮說,午時會下雨。


天空一片陰霾,雷聲陣陣,風雨如潑。


雨水彈面,眼前淒迷模糊的景象,似曾相識。


那是何時何地的曾經?


對面的魔,靜靜而立。劍雪不禁想,魔是在等待這一刻嗎?


朱厭斜插入地,吞佛童子一​​腳踏於其上,「劍雪,吾說過,要汝使出真正實力。」


「如你所願!」青袍劍者收神斂目,雙手離劍,催動聖體蓮功,氣運極招,「雪劍舞乂!」


「哈!這才像樣!」


躍上槍尾,吞佛童子借槍身曲勢御劍升空,迴旋間彈開舞乂亂刃。劍擊鏗然,豪雨中驚起漫天煙水朦朧。


魔者乘劍追擊,運勢再發極招,「紅蓮吞日!」朱厭劍從當空紅蓮中迸射而出。


借天時,引雨勢,青袍劍者凝指氣慣劍身,聖劍寒光奪目,劍勢萬鈞。「梅魂葬月!」


對撞的極招震的地動山搖,茫茫雨霧中,隱約可見紅發魔人白衣染血,腰際右側的血紅在一片素白中蔓延四散。


劍者袖間斷紗合著幾縷青絲被瓢潑的雨水沖下山坡,血順著左臂淌了下來。


「下一局,分出勝負或是轉機,看汝之決心。」


魔低沉的話語,混雜在風雨雷鳴中,劍雪卻聽的一清二楚。閉目睜眼,青袍人目光清灼,劍指蒼穹,勢納天地。「劍者無悔!」


魔欣然一笑,「天殤地寒!」


劍尖相抵,不出所料。然劍雪一陣眩暈,忽覺時光交錯,空間重疊。


心離神遊之際,恍然間,劍雪看見一把劍插入了魔的胸膛!


幻覺嗎?剛才明明勢均力敵。


手上傳來的溫度,燙得真切。回到現實的冷雨中,劍雪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吼了出來。「吞佛童子!你幹什麼——!」


在他失神之際,魔突然撤去朱厭,根本來不及收勢。


魔踉蹌幾步,失力向後倒去。


劍雪連忙將人扶住。沒衝著要害,劍身仍紮紮實實把人捅了個通透。


「劍雪,想起什麼了嗎?」魔嘴角湧出猩紅,胸口鮮血順著劍鋒,汩汩直流。然金瞳參不進半點他色,專注映照眼前慌亂無措之人。


「似有印象......不對!你的傷——!我讓裕給你療傷!」劍雪當下就要把人抱起來,不料吞佛竭力推擋。怕硬來牽扯傷口,劍雪只得順著人意,小心翼翼地把人扶穩。


魔伸手撥開貼在劍雪面上的濕髮,又用手背擦了擦那人滿面的雨水,帶血的唇角微微一勾,「你輸了,傻劍雪。」


聞言劍雪只覺額心一瞬灼熱刺痛,就在那人手指所觸的地方。又見吞佛童子將朱厭劍刃橫在他眼前,他看見劍鋒中的自己,額上一道血紅如焰的印記。那是他在御廚之池的倒影裡,一瞬瞥過的圖案。


「三處見紅......」明白過來,劍雪還沒來得及對這種贏法生出任何情緒,耳聽那人說出了令他動彈不得的話。


「汝前世,死於吾手。」


魔因傷聲音比平時低。然雷雨中醇純的低音,聽在人耳如石劍穿心,又沉又鈍。


劍雪腦中一片混亂,根本無法思考,脫口而出,「我不信!」


「死於吾親手設下的騙局。」


魔靜靜地說。


「我不信。」眼前的景象,似在哪裡曾經發生過,然而倒下的人分明不是自己。


「你看,此刻吾能輕易取你性命。就像剛才,吾能輕易贏汝。」


看著抵上心口的朱厭,劍雪聽見自己的聲音虛弱而無力。「我不信……」


「吾不是一劍封禪。」


「一劍封禪......」劍雪無意識地重複了一遍。


未曾聽聞之名,卻在吞佛童子說出這句話的剎那,劍雪聽見一個微弱而清晰的聲響,有什麼東西破碎了,那是早已凋零的蓮瓣,片片散落殆盡。


他確實聽見什麼東西落了地,是朱厭。劍雪低頭,看見遍地流淌的雨水,因魔血變得艷紅,錯亂交織,竟勾勒出一地妖冶。


魔因失血過多斷了意識,頹倒在他身上。劍雪這才想起來,趕緊點穴止血。


臉色蒼白到發青的魔,安安靜靜地躺在自己懷裡,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在魔左眼下方勾畫什麼。指尖移動的軌跡,他看不懂,手卻不停地畫著,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他用僅省的理智猜想,也許,這個地方,曾經有什麼東西。一個特別的東西,屬於那個叫做一劍封禪的人。


一劍封禪是誰?為什麼單單這四個字,就足以震動內心?


為什麼會在吞佛童子的臉上勾勒另一個人的痕跡?


一劍封禪與吞佛童子是什麼關係?


吞佛為什說他不是一劍封禪?


自己把魔當作一劍封禪了嗎?


然而除了欲哭無淚的心痛,除了那份虛無縹緲的似曾相識,他什麼都想不起來。吞佛童子以性命為賭注,嘗試喚回他前世的記憶,終究是徒勞。


劍雪喃喃自語,「你不是一劍封禪。而我,不再是原來的我了嗎?」


彼時青山綠水,轉眼已不復存。暴雨催打著斷枝焦葉,滿目殘破的山坡,泥濘不堪。


抱起失去意識的魔,青衣人仰頭望向灰暗的天空。雨欺面而來,冰冷無情。現實無情。



9.6



池田當家看著窗外的雨,左手焦躁地敲打著窗棱。玄蓮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著睡覺,美其名曰,閉目養神。


論私心,池田當家確實希望劍雪把吞佛童子狠狠揍上一頓。然而就在下一刻,親眼看見劍雪渾身淌水出現在門口,懷裡抱著的魔,白袍被血染紅了大半時,他不禁嚇了一大跳——不是說切磋嗎?切磋不該是點到為止的嗎?不是說至多皮肉傷嗎?這也未免太暴力吧?他所認識的劍雪,是吃素向佛的啊!


本想問問劍雪怎麼回事,但看人雙眼無神,根本不打算說話的樣子,裕改了主意。畢竟有人已經一隻腳踏進三途川了。


退去魔一身濕透了的衣物,池田當家開始處理魔身上的傷。血已經止住了,事先也準備了些藥,清洗乾淨傷口直接塗上便可。蓋上紗布,用繃帶包繞纏好,池田當家動作熟練,力道輕柔穩妥。與此同時,他深深的悟到,敢情吞佛童子勞煩他事先準備,是為了魔自己啊。


忙完吞佛那邊,把魔交給玄蓮善後,裕接著料理劍雪的傷勢。稍微得了空,看人多少緩了些回來,裕開口問一進門就發呆的人,「怎麼搞成這副樣子?」


劍雪目光呆滯,裕等了半天才聽到兩個字,「意外。」


「……」對這個答案明顯很不滿意,裕又問,「你額上的東西是怎麼回事?」他看著怪不順眼。想魔被打的那般淒慘,還有心思搞這麼個精細東西。


「......不知道。」隔了一會兒,劍雪又說,「我輸了。」


「......」


裕作出決定,還是等劍雪神誌清醒些再問吧。現在進行對話是不明智的。他完全聽不懂。


劍雪身上兩處真正意義上的傷,確如吞佛所言,皮肉傷,跟魔身上的窟窿比起來,根本算不得什麼。好在魔雖然胸口開了個洞,並非要害。失血過多是個問題,時間問題,好好調養即可。


「下次記得早點兒給人止血。如果你不想人死的話。」裕又把了次魔的脈像後說。


「......對不起。」


「等他醒了你跟他說去。我倒是不介意。」


玄蓮這時走到池田當家旁邊,裕看了看玄蓮,起身說,「我跟玄蓮大師去一趟附近藥房。沒想到傷這麼重,之前只准備了跌打傷一類的藥。 」


雨還在下,烏雲蔽日遮天。


「看樣子,真應了大師所說,這場雨是要下到夜裡了。」池田當家靠在旅館廊前的樑柱上,對搖扇看雨的僧人說。


「好雨冷人思緒,不是嗎?」


「大師,事到如今,還要隱瞞嗎?」


「吞佛童子曾經殺了劍雪。」玄蓮的口氣沒有任何變化。


裕半張著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玄蓮繼續說,「劍雪是指小雪的前世,也叫劍雪。全名是劍雪無名。那日貧僧在美女平提到過苦境雙邪,劍雪無名便是那雙邪之一的劍邪。」玄蓮頓了頓,「若我早告訴你,你還會出手救那魔人嗎?」


「我會再補上一刀,確保他死透了。」裕毫無感情地說。


正想著要不這就回去補上,裕又聽到玄蓮下一句話,「但吞佛童子也是劍邪唯一的朋友,贈名的恩人,以命換命的至交,人邪一劍封禪。」


「什麼?!這又是怎麼一回事?那他為什麼要殺劍雪?」裕甩了甩頭,確定自己沒在做夢。這一時半刻發生的事,簡直讓他無法消化。


玄蓮翻轉著手裡羽扇,耐心地說,「你看,這扇有兩面,哪一面不是扇?魔也有兩面,極端的兩面,哪一面不是自我?這個中緣由,一言難盡。只能說一切都是命數。涅磐重生的魔,找上今世的劍雪,是機緣,也是天意。這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事,勸池田當家不要過多干預。」



9.7



室內光線昏暗,遠處傳來陣陣雷鳴。天邊翻滾著黑雲,不時劃亮天空的閃電映在綠髮人眼中,驚不起一星半點兒的波瀾。


靜坐在魔的身旁,劍雪偶爾輕喚一個人的名字,或者魔的名字。心中堆滿疑問,思考打了結,唯一能解答他的魔閉目沉眠。他望著窗外黑壓壓一片飄搖風雨,雙眼漸漸陷入黑暗。


一室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魔睜開眼。屋內無光,窗外無月,黑了一片。耳聽雨勢明顯變小,淅淅瀝瀝的落著。


待雙眼適應黑暗,魔看見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綠髮人面朝自己側身蜷臥,身上穿著旅館的浴衣。


坐起身,手輕揮,屋內燭火燃了起來。


突臨的明光喚醒淺睡之人,劍雪撐起身,睜眼對上魔的金瞳。


一時尷尬無聲。


魔毫無血色的臉沖他淺淺勾了個笑,「勞煩幫吾也拿一件。」


劍雪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去壁櫥拿了件浴衣。魔上半身除了繃帶,無片縷遮體,下半身可想而知。


回到魔跟前,劍雪看了看手裡衣物,動手幫坐著的人套上。


魔心安理得地受著他人服侍,嘴上不知好歹的說,「為曾殺過自己的人穿衣,感覺如何?」


劍雪手上一停,「無。」


坐著的人接著穿,「如果​​汝想報仇,隨時奉陪。」魔對轉身欲離的人說道。


「前世之事,不必再提。」劍雪止步,仍背對著魔。


眼角流笑,魔說,「嗯,佛心人確是大方大量,萬事看得開。如此吾也不用解答汝之疑問了?」


轉身,劍雪憤然道,「吞佛童子,言出必行!」


似乎很滿意劍雪的反應,吞佛淡淡地說,「吾的確陳諾給汝一個交代。不過汝輸了,也是事實。」話音一轉,魔沉聲道,「劍雪,生前之事,還有多少印象?」


「......」


劍雪仔細回想過,除了一劍刺穿吞佛那一瞬,看見了同一時刻的前世外(那時腦中出現類似畫面,然手握之劍,是不同於智慧劍的別種模樣),就只有之前兩次瞥見過的火焰印記。一次在御廚之池,再前一次,是在莊川溫泉。他終於想起來,昏睡前一閃而過的人影,額上也有一個火焰印記,難怪覺得不像自己。然而除此之外,皆是些抓不牢的感覺罷了。


劍雪如實告訴了吞佛,末了,低聲說,「對不起,沒能記起......」


眼前人垂目低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吞佛不禁覺得好笑。魔說,「意料之中的事,不必介意。更不必說對不起。你不是該道歉的人。」


劍雪突然想起什麼,兩步上前,在吞佛身前蹲下,伸手就要往魔臉上畫。


吞佛不由地往後讓了讓,收眉抿唇,還是由了人在自己臉上比劃。


指尖在魔左眼下方勾出一道彎曲線條,中段末尾各點上一點,劍雪問,「這是什麼?」


見魔表情複雜的看著自己,劍雪又畫了一遍。


魔還是沒有回答,劍雪打算再畫一遍。不料魔抓住他的手不讓他繼續。耳聽魔低聲道,「忘了吧。汝只需要知道,吾是曾取汝性命的仇人。」


劍雪一怔,不甘不服——僅是取命仇人,他內心何來這般情感?!


「一劍封禪是誰!」他厲聲道。


「一個早已不存在的人。」


「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你覺得是什麼關係?」


「不知!」


把手從魔掌心狠狠抽了回來,劍雪質問,「若只如你所言,一個前世仇人來找我做什麼?」


「再殺我一次?」


「那為什麼不動手?」


「為什麼之前對我好得連裕都介懷?」


「你以為我什麼都看不出來嗎?!」


「為什麼不惜喪命也要喚回我前世的記憶?!」


「就為了證明你不是那個叫做一劍封禪的人?!」


劍雪越說越激動,後來幾近嘶吼,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回過神時,已雙手把魔按在地上。


竭力隱忍,魔臉上並未顯露出多少痛苦,額角卻滲出了汗水。劍雪這才注意到,自己右手壓著的那塊浴衣,正往外浸血。


「抱歉......」


從魔身上移開,劍雪坐到一邊,眼神渙散地看著前方。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么生氣。又為什麼對一個曾經殺了自己的人,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怨恨。


魔仰面躺在地上,不作聲,也不知看在何處。


沉默幾許,劍雪聽見魔說,「一劍封禪是吾由聖劍殺誡引出的人格​​。吾在那個人格時,與前世的汝結為好友。在他人眼中,似乎是至交。」


吞佛平靜地講著,講初遇,贈名,合奏鵲橋仙,圓教村換劍......直到黑蓮花苞凋零——其間那些他認為與劍雪相關的事。


吞佛在講述這段悠遠往事時,並不像一個人在回憶往昔。而像一個與之無關的人,從哪裡聽來一段曲折傷懷、令人扼腕的故事,卻用最平淡無幾的口吻說了出來。唯一能提醒外人,講述者便是當事人的,是魔所用的稱謂。


劍雪默默聽著,有時雙眼放大,然而始終不發一語。


待吞佛講完這段漫長的故事,劍雪終於開口問,「之後呢?你為什麼會來東瀛?」聲音不大。


「之後還發生了很多事,汝想听苦境歷史,還是吾的個人自傳?」魔調侃地回道。


如此一來,劍雪果然轉換了話題,「你不是自毀記憶了嗎?為何現在都記得?」


「異度魔界有一本戒神寶典,記載著所有發生過的事。吾曾看過全本。」


「所以你只是知道,而非記得?」


「記得又如何?」


「......總會有不同。」究竟如何不同,劍雪說不上來。或許,是他不想知道。他又問,「為什麼現在才說?」


「沉浸在美夢之中的人,誰看了都會心生惻隱之情,不忍將其喚醒。」


手心攥緊,劍雪心中拼命否認,不是這樣,不是他認錯,重拾的情誼不是一場浮夢!但他無法理直氣壯地反駁。聽吞佛講自己前世,如他人之事。他仍記不起過去,記不起彼時的魔,記不起一劍封禪。心中是說不出的難受與無力。也許正如雪又所說,曾經刻骨銘心的情感,言語如何描繪,都蒼白無力,他只能憑想像去填補記憶的空白。然而離真實有多遠,無可得知。


他良久不語,終而只是問,「憑什麼說我把你當作一劍封禪?」


「當日在莊川,汝昏睡時如此叫吾。」


「只是一句囈語。」他輕聲說。


「汝一定要吾長篇大論,才肯徹底死心?」魔輕哼一聲,「那麼汝說,畢生僅見過寥寥數面,每次見面兵刃相向,最終死於對方騙局,這樣的前世仇人,誰會與之一見如故?除了汝將吾認作一劍封禪,還有其他可能?哈!」


魔自嘲般的笑了出來。劍雪無名從鎏法天宮一路追著他,口口聲聲說著『吾要殺你!』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


「你曾救過我一次。」劍雪冷靜地說。


「那又如何?最終吾還是殺了汝。汝生前亦誓要殺吾。」


「那你為什麼來找我?」劍雪突然問。


魔沉默。


「在你眼中,我是誰?」


「在你眼中,吾又是誰?」


如何答的出,根本記不得了。「我所認識的吞佛童子,是真實的吞佛童子嗎?」


「你說呢?」


魔總是這樣反問,劍雪心中不悅,但魔有權不答。「幾時離開?」


「明日之後。」


雖已料到,心中仍是一陣失落。他擔心魔一去不返,進而疑問為何有這樣的擔心。但這些問題,他無法問魔,魔也無法為他解答。興許魔還會說,自己到現在還把他當作一劍封禪。


「為什麼要走?」賭氣似的,劍雪接著問。


「為什麼要留?」


劍雪給不出理由,繼續​​問,「會再見嗎?」


「隨緣。」


注意到什麼,魔決定提點一下頭腦過熱,遺漏了身旁關鍵的人。「某些問題,與其問吾,倒不如問問身邊之人。不是早有人聽過北域雙邪的傳說了嗎?」


劍雪當下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有人輕叩了兩聲房門。門被拉開,玄蓮與裕回來了。



9.8



站著的三人對視一番,躺在地上的魔先坐了起來,開口道,「特意留出這麼長的時間,玄蓮大師可謂用心良苦。吞佛童子感激不盡。」


聽了魔半真半嘲的話,玄蓮只道,「嗯,看來吞佛童子已經交代的差不多了,不需貧僧贅述。」轉而看向劍雪,「小雪,你疑問為何我與一蓮大師一直瞞著你。這個問題,恐怕只能由你師父親自解答,貧僧只是奉命行事。更有些事,你一蓮師父對我也守口如瓶。要現在就回去嗎?」


裕以為劍雪會立即化光走人,誰知那孩子低頭思量一番,又看了看他手裡藥包,道,「該換藥了。」


吞佛衣服上浸出了一大片血,池田當家看見了,仍頗感驚訝。「我來便是。劍雪,你急就先回去吧。」


「不差一天。」聽上去挺冷靜,人已過來取走當家手上包裹,開始準備。


吞佛童子看著劍雪,目光深沉。注意到池田當家的視線,魔轉頭對人說道,「多謝。」


裕此刻情緒​​穩定,只是看那二人身著同款浴衣,頗為登對,他煩自己怎麼蹦出這麼個念頭。將吞佛童子原先的衣物扔過去,「一會兒換上,如果你們還打算去的話。」不帶任何情感。


「只要劍雪沒意見。」吞佛童子伸手接住。


今夜本計劃去沿海城市漁津看螢魷。旅館的浴衣不可外穿,所以裕要二人換回原來的。不知用了什麼魔法,當家先前帶走了二人衣物,拿回來時跟新的一樣。


問題是劍雪還有沒有心思去。裕想。


劍雪準備好藥後,由他接手。他忙著手裡的事,聽見劍雪不久出了門。待他忙完,吞佛童子穿戴整齊,劍雪回來了,換了身衣服,手捧一碗湯藥。


為給那二人足夠的時間和空間,池田當家與玄蓮之前在別處待著。當家百無聊賴,讓玄蓮把北域雙邪的故事完完整整給自己講了一遍,心下百感交集。他大概能夠理解劍雪對吞佛童子一​​見如故,再見知己。然而親見劍雪對魔的態度,仍是不大明白。他想,若自己是吞佛童子,此刻一定是要掉眼淚的。


魔沒掉淚,連個謝都沒道。劍雪靜靜遞過去,魔靜靜喝完。魔起身說,「走吧。」劍雪跟著走了出去。


「劍雪決定留下,自然會按原計劃走完這一趟。小裕啊,再不動身,人就走遠咯~。」玄蓮衝當家臉來了一扇子。


被風吹了點兒神回來,裕發現自己是唯一正常的人。不說那兩個前世今生糾纏錯亂的,玄蓮也是個怪和尚。他驚訝地問,「大師還有心情看螢魷?」


「一年到頭,就四五月份能看,還是合家旅行,為什麼沒有?」玄蓮站在門口道。


「可這氣氛也太詭異了。大師,我怕。」


「那貧僧先走一步。」


「......」裕提了提袴,幾步趕了上去,「大師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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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0.1



月明星稀,長空寂寥。幽森水面與夜空在天際融合,混沌難分。


曲長的海岸線上,亮藍光團如星子灑落,又如燃燒的熒火,點亮水與沙交界的長灘。浪濤一波一波推上岸,又一波一波退回海中,帶不走為繁衍而駐留淺灘的生命。


夜色中兩個修長身影,拖著斜長的影子沿灘緩緩移動。魔在前,人隨後,始終保持一步的距離,只聞濤聲。


劍雪此前決定留下,看似鎮定,實則並未經過細緻考慮。時間所剩無幾,他想看清魔心,怕這一去便是一輩子的錯失。那時他忽然意識到,其實,他從未真正了解過魔,更不必說身為劍雪無名的時候。那時侯的自己,眼中大概只有一劍封禪吧。


螢魷的光很漂亮,他以前來看過很多次。有時天空雲層厚得看不見月,有時則佈滿星輝,但無論怎樣的夜空,都比不上淺灘的熒光。生命的花火,總是奪人眼目。


然而他無心觀賞。


魔真如自身所言,不再是一劍封禪了嗎?可是這些日子,與他相處的那個魔,也不像那人口中的吞佛童子。


想跟魔聊點兒什麼,又不知怎樣面對這層關係,站在什麼樣的立場。魔不再開口,他也過了先前的亢奮,開始無所適從。以往在禪照寺,兩人間的沉默若是顯得過長,總是那人先開口解圍。


想听魔說說話。


默默跟在身後,目光停在魔的衣袍上。輕輕擺動的長袍返照輝月,彷若他的思緒,微微擾動的一片空白。



10.2



大概是過了許久,有意隔很遠的兩人趕了上來,說要先行返回。臨行前,裕囑咐掛傷號的注意休息少吹風。那兩人一走,周圍又安靜下來。


潮水起落,潮水起落,劍雪終於按奈不住,率先打破沉寂,「回去吧。裕說的沒錯。」


兩人自離開旅館後的第一句話。


魔止步回身,「汝在擔心?」


劍雪看著腳邊熒光,有些茫然,「擔心與否,重要嗎?」


「有人關心,自然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魔淺淺笑了笑,轉身繼續前行。未走幾步,忽感肩上一沉,接著被身後之人強行轉了過去,那人臉上的擔憂,再一次讓魔觸動。


「身受重創,五十里疾行,昨夜未眠,還要再熬一夜嗎?」算上立山那天,吞佛連續兩天沒睡了,劍雪現在有些後悔,不該答應魔出來,「跟我回去。」


「三更天的海風,偶爾吹吹也是不錯。」魔輕鬆說道。


「逞強!」凝眉對上魔的金瞳,劍雪不自覺加重了手上力道,「現在狀況到底如何?說實話!」


吞佛的肩有些痛,不過臉上仍是笑,「實話是吾確實在逞強,只怕無力返回了。」


深吸一口氣,劍雪心中憂慮,卻見那人毫無自覺,似乎笑得更燦。無奈,「先找地方坐下。」他即刻打消了把人抱回去或者背回去的念頭,醒著的魔怎麼可能同意。


悶聲拉著魔往岸邊樹林走,來到一棵兩人才能合抱的大樹下,劍雪拾起附近掉落的樹枝堆在一起。吞佛坐下時順手點燃了。


濤聲隱約可聞,松枝隨風輕響,柴火偶時炸裂的聲音,格外顯吵。


兩人坐在火堆同側,不近不遠。劍雪見那人偶爾用樹枝撥弄兩下篝火,火光中的輪廓溫暖而柔和,連那頭如主人般囂狂的紅發,顏色也變得溫馨起來,心中出現另一個名字。「散盡的記憶,完全沒有恢復?你所說的雙邪過往,僅源自戒神寶典的記載?」他問。


吞佛一隻手撐起下巴,半瞇著眼看他,「為何執著於吾之記憶?」連嗓音也染上了松木烘烤的溫度與薰香。


「你曾說,一個人的過去,會在潛移默化之中改變那人。你當時決定殺我,現在又......」


劍雪停下來想一個合適的措辭,聽見魔說,「其實汝想說,吾是被一劍封禪的記憶影響,因此待汝如故友。對嗎?」


「不然是為什麼?」吞佛童子的人格,那時不是殺了他嗎。


劍雪期待著吞佛的回答,那人悻悻笑了一聲,目光移回火堆。火光跳躍,光影映在那人臉上,明與暗,冷與暖,交替變換。


劍雪突然記起立山清晨見過的笑容,本不打算問,現在心情不同了。吞佛越是不說,他越是想問。「那天為什麼笑?」


劍雪問的突兀,吞佛很快領悟,「御廚池旅館的早上?」


劍雪點頭。


魔憶起那時他仍在思考劍雪與劍雪無名對於自己的意義,一夜未果。天明時分,他轉頭看向屋內,其時光線已足夠明亮,那人沉靜的睡顏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人漸漸轉醒,將醒未醒時帶著些許懵懂。睫毛微動,雙眼睜開,澄明眼波傾瀉而出。猛然間,魔意識到,那朵蓮,花開花謝,輪迴往復,純粹如初。


久思之後,吞佛童子不答反問,「蓮花盛開前,是什麼?」


為何魔反而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劍雪還是答了,「菡萏。」


「凋零之後呢?」


「尚餘蓮蓬。」


「之後呢?」


「嗯?」


一時迷失,劍雪低頭思索一陣,突然望著吞佛,「你想說,不論何時,蓮花都是蓮花?」


吞佛不置可否,抿著的唇拉出一個似有似無的弧度。


又是曖昧不明的回應,劍雪有些洩氣,抱膝低頭,專注眼前火光。不一會兒,一隻手落在他頭頂,肆無忌憚地把玩起那一頭捲髮。


劍雪眉頭擰著,目光偏到一旁,最後乾脆閉上眼,然而始終不見制止。他感到魔的動作,從最初的草草撫弄,漸漸變得輕柔。



10.3



最後一站,冰見雨晴海岸,他們次日下午才動身前往。


頭天夜裡,劍雪後來低頭看火,魔停下手上動作後,久未出聲。劍雪感覺不對勁,轉頭一看,那人靠在身後樹上一動不動,閉著眼,當下驚了不小,生怕吞佛出什麼事。


原來只是睡著了,還睡的死沉。把上魔脈,雖穩猶虛,不放心,把魔打橫抱起帶回旅館讓裕又看了一遍。


裕說並無大礙,但要多休息。


他在心中抱怨,那魔總擺出一副運籌帷幄的架勢,兩次都是他來收拾殘局,跟成天吵著要殺吞佛童子的一劍封禪也沒差,到頭來都是他的事。於是劍雪打定主意,剩下的時間裡,凡事都要按他說的來。


早上,吞佛說好了,可以走了。他說不好。四目相對,吞佛童子被按回床上。


中午,池田當家來給吞佛換藥。劍雪說,我來。當家不肯,你手上傷還沒好。劍雪說,我來。


池田當家的手法醫者良心,劍雪的動作如羽毛般輕​​柔。


擦拭乾淨傷口,細看之下,新傷附近有個淡淡的痕跡,長約兩寸。劍雪手指輕觸上去,沿著痕跡滑過。「這裡?」


「是。」


「我呢?」


吞佛抬起左手,食指在劍雪心口劃了一條線。


不再說什麼,劍雪繼續換紗布,纏繃帶。


未初,吞佛說,可以走了。池田當家把過​​吞佛脈象,說,可以走了。劍雪說,午休。吞佛童子被按回床上。


所以他們來到義經岩時已近酉時。


池田當家說看過義經岩,到此一遊成就達成,準備跟玄蓮大師一道先撤。臨走前對打算繼續留在長灘散步的人說,「昨天夜裡就在海邊吹了大半夜風,今天又要逛到天黑,這麼惜別離,不如不要走了。我家地方還算寬敞,禪照寺寮房常年放空,本當家誠心邀請,劍雪肯定樂意,吞佛童子考慮考慮?」


劍雪聽了,也看著吞佛。


「池田當家的好意,吞佛童子心領。然天下宴席,豈有不散之理。劍雪,你說呢?」魔的回答不帶分毫猶豫。


綠髮人轉頭看向遠處,輕聲道,「相逢是緣,緣有聚散,散時隨緣。」語畢丟下身後三人,徑自走遠。


吞佛童子眉峰微蹙,對池田當家和玄蓮道了聲「請。」轉身跟了上去。


池田當家雙手抱在身前,對玄蓮聳聳肩,「劍雪也是,明明不想人走,又不肯放下身段兒挽留。大師你說?」


「吞佛童子的決意,任誰也難改,劍雪恐怕是再清楚不過。」


「可大師你看,」裕用下巴指了指已經走遠的二人,「吞佛童子對劍雪的在意程度,跟我是不相上下,為什麼還決定離開?」


「嗯~。」玄蓮手中的羽扇又晃了起來,「是否跟你不相上下,貧僧不好說。魔心中的想法,貧僧也不敢妄自揣測。但有些時候,有些情感,唯有經過時間與距離的沉澱,才能得見真心。」



10.4



趕上默默前行之人,吞佛童子合著那人步調,並肩跟在一旁。身旁之人不語,看得出不大高興,吞佛童子仍很享受此刻的海闊天空。海鳥在天空盤旋鳴叫,一點兒也不吵,一切都遠遠好過他的預期。


莫約過了半刻,吞佛童子開口道,「生氣了?」聲音意外的柔和。


「沒有。」回答卻略嫌冷淡。


「不好奇為何最後一日來此?」仍是好言好語。


「請講。」


心中暗笑,分明生氣了。吞佛說,「既然沒興趣聽,不如換你來說。問了吾這麼多問題,也允吾問兩個?」


「好,兩個。」


吞佛失笑,等到不那麼想笑了,才道,「為何一心想入佛門?」


「無特別原因。生在寺院,耳濡目染,順性自然罷了。第二個?」


「嗯。」魔沉吟一聲,「僅只兩個問題,這樣的回答略嫌敷衍。」


「何來敷衍一說?」


「既是順性自然,又何必執著?」劍雪為這事還鬧過脾氣,吞佛記得。


劍雪低頭不語,過了一陣,開口道,「為何我名劍雪。」陳述句。「兒時無心之問,師父的回答卻讓我想了很久,想入佛門的念頭,便是生自那時。」


「一蓮大師說了什麼?」


「他說,若是有緣,我便能取回本來的名字。我當時以為那是皈依後所得的法號,之前所言,也是事實,因此想要剃度為僧。」


「嗯......剃度嗎?」吞佛伸手從那人身後挽起一縷青絲,過腰的長發順直柔滑,「可惜了。」放開髮絲,手又不安分地在劍雪頭頂撥弄了兩下,「真是可惜了。」


劍雪表情不大自然,別過頭,「滿意了,第二個。」


吞佛其實還想問,現在是否仍想當和尚,不過他只能再問一個問題,也差不多能猜到答案,最終換了一個。「如何知道吾前夜未眠?」劍雪昨晚說出那話,他還微微吃了一驚。


「猜的。」劍雪答的很乾脆。


「哦?」吞佛有些意外,「語氣倒是十分肯定。」


那晚若不是裕的茶,他絕對睡不著,劍雪因此推測吞佛應該也差不多。但這樣的類推事實上毫無根據,他偏偏無端確信。「猜就不能說得確定嗎?已具實相告。現在我想听,為何來此?」


劍雪說話毫不客氣,吞佛童子心情依舊好。「這里天氣好的時候,譬如現在,能看見立山連峰。」說時吞佛抬手指向遠處連綿雪峰。


劍雪順著望了過去,天氣晴好,初夏日長,幾日前的所在,明潔中籠著一層輕薄霧色,似仍封存著當時的美好。現在想來,心境截然不同。


吞佛又說,「這片白灘,是吾行走東瀛,最心怡的海岸景緻。初來此地時,吾曾想,如果能與劍雪無名並肩行遊,遠離江湖是非,悠然遣賞世間美景,會是怎樣一番心情。」


聽到劍雪無名四個字,劍雪腳下的步子慢了半拍。


吞佛繼續說,「不止這雨晴海岸,昨夜漁津螢魷,前日黑部谷,立山,莊川溫泉,還有很多地方,吾都曾這樣想過。」


身旁之人止步,劍雪也跟著停下。魔伸手搭在他肩上,問他,「所以剛才汝步伐微亂,是因為吾說的是劍雪無名,而不是你嗎?」


呼吸止了一瞬,劍雪睜眼看著魔,幾欲張口,又閉了回去。最後,他眉峰一收,「是又如何?」


「那麼汝到底是誰?心中可有疑惑?」


「活在當下,我就是我!」


吞佛笑,「汝之態度,吾向來欣賞。不過汝心中仍有疑問,不可否認。汝昨日問吾,在吞佛童子心中,汝是誰。這個問題,吾能回答,只要汝能無半分疑慮地說出,在汝心中,吾又是誰?」


吞佛童子臉上不再是之前輕鬆隨意的神情,劍雪注意到了。清藍的眼瞳漸漸失去光彩,他把目光移開了。


魔鬆開壓在他肩上的手,觸上他額心的印記。指尖沿著紅紋勾畫,惹得他眼睫輕顫。他聽見魔說,「你不需知道吾之想法,去找自己心中的答案。」



10.5



這晚他們住在池田屋旅館。是的,這是池田裕家的產業,離海岸非常近。本來吞佛定的冰見溫泉鄉,事實上更近,裕臨時改了地方,說自己家的住著舒服。


池田當家看著那兩個人,看著劍雪,心裡著急使不上勁兒,想為劍雪做點兒什麼,思來想去,只想到這個。他想最後一晚,說不定劍雪想親自下個廚什麼的,自己家的店方便些。


那兩人回來,劍雪果然這麼說了,他當即為自己的機靈點了個贊。後來他嚐著劍雪的手藝,嗯,要點三十二個。


「聽說吞佛童子在禪照寺的時候,都是吃的特供,說來我都沒這待遇。」裕夾了一塊醬汁螢魷塞進嘴裡,肥軟勁道,汁液香醇,冰涼可口。


「此話怎講?」劍雪奇怪地看著裕,哪次他來不是自己下的廚?


嚥下一塊昆布捲白蝦,裕解釋道,「你看,吞佛童子一​​共在禪照寺待了十六天十五晚早中晚共四十六餐外加一次茶道招待,我哪有吃過那麼多?」他去禪照寺的時候少,通常當天去當天回,這幾年算下來,還真比吞佛少兩頓。


劍雪聽了懶得理他,低頭給自己倒茶,見身旁人茶杯空了,順手滿上。


裕看了看自己空了大半的杯子,直晃玄蓮手臂,「大師你看,大師你看!有了吞佛,劍雪眼裡哪還有我這個兄長!」


「哎呀,哎呀,小裕啊,貧僧看見了。」玄蓮整個人都晃了起來,試圖穩住右手酒杯。「別說你,我都被拋棄了,但你要再這麼晃下去,貧僧這杯酒就全灑了。」趕緊喝掉剩下的,玄蓮道,「再說你喝的是酒,你要劍雪拿茶壺給你滿上嗎?」


撇撇嘴,裕老實了一會兒。


吞佛童子被禁酒了,所以喝的茶。


早上劍雪說,『痊癒之前,不可飲酒。』


吞佛笑,『悉聽佛旨。』後來的一個多月,魔滴酒未沾。


裕又問起吞佛明日什麼時候走,去哪裡。吞佛說想去北邊那塊陸地看看,明早從冰見的港口出發,剛好有認識的船主順路經過此地,今夜已經靠岸。注意到劍雪臉色陰了一層,裕忙笑說明早大家一起去送行,吞佛童子別夜裡偷跑。


飯後玄蓮拉上吞佛出去了一陣,說讓吞佛給他牽個緣,認識認識那位船主。行經東瀛列島的船可不多,他還沒出過本州,有機會也想搭船出趟遠門長長見識。


兩人出去後,裕問劍雪,「你不介意他曾殺了你?」


劍雪低頭看著吞佛茶杯,杯空見底,他安靜地說,「知道時很震驚,但不算太傷心。我一度非常難過,但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是因為我記不起過去,他又否認自己是一劍封禪,我還因此情緒失控過。可我不恨他,是不是很奇怪?」


「嗯......」裕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也許是因為你捅了他一劍,算扯平了?」


劍雪想了想,很快否定,又問,「你覺得,我跟他,算朋友嗎?」


裕端起酒一口飲盡,杯子啪的一聲放回桌上,「你這麼問是要氣死我嗎?你對他明顯比我好,他對你......嗯,也就比我差一點點,怎麼不算?來,給我倒酒。」


「自己倒。」


「你看!」


裕氣呼呼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大半,說,「我不是你,所以沒辦法體會你的心情。但在我看來,你倆就算不說話也知道對方心裡想什麼。」


「可我並不知道。」


「我是說感覺。就是你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給人的那種感覺。」


劍雪似乎很困惑,「為什麼?」


「......」


裕也不知該怎麼答,又想了一會兒,「感覺的事,說不出個所以然,就好像喜歡一個人,並不需要理由。」算算時間,裕說,「我去給吞佛煎藥,人回來應該剛好,順便再給你煮壺梅茶。」


拍拍劍雪,裕站了起來,走到門口,聽見劍雪輕道了聲,「謝謝。」


裕知道這不單為煎藥煮茶,回頭笑道,「跟我客氣什麼。再說我已經打定主意,往後要去你們那兒多蹭兩頓飯。」出了門又把頭伸回來,「只吃特供!」



10.6



裕回去的時候,兩手端著托盤,心想一會兒得用腳敲門,拐彎撞見玄蓮剛進去正要關,趕緊叫住,然後才注意到大師懷裡抱著兩袋烤螢魷。「這東西店裡也有啊,大師喜歡隨便吃,怎麼從外面帶回來?」裕問。


等裕進了屋,玄蓮樂呵呵地解釋道,「船主的一點心意。」又指了指吞佛剛放下的兩壇酒,「本來是給吞佛童子準備的,貧僧沾光也得了一份。吞佛童子不便飲酒,這佐酒佳餚和陳年佳釀就都落到貧僧手裡了。」


放下托盤,裕從玄蓮那裡抓了一隻烤螢魷,還熱乎著,咬一口,外香里嫩,頗有滋味。「嗯,不錯。」裕連連點頭,「大師廣結善緣,福報來的真快。」他原以為玄蓮只是找個藉口跟吞佛童子單獨說話,想不到真去了。


「小裕啊,今夜月盈風清,不如你我暢飲,別浪費了這好酒好菜好辰時。」玄蓮道。


裕聽了眨眨眼,「這裡一個吃素,一個被禁了酒,大師咱們還是別招惹人家,去別處對飲吧。」拎起那兩壇酒,裕說,「我問問麻衣還有哪些房間空著,大師你來挑。」


「嗯~,好提議。」玄蓮說罷跟裕一起離開,連一直窩在劍裡的雪又也跟著溜了出去。


拉上門,吞佛童子悠悠踱去桌旁,在劍雪對面坐了下來。人定將過,時近宵分,牆上台上燭火通明,看上去大有秉燭夜談之勢。


劍雪一一拿出托盤裡的東西,倒出一碗湯藥推至吞佛面前,兩個茶杯各自滿上。見吞佛托著下巴看他,沒動那碗藥,說,「趁熱,不燙。」藥剛煎好,他用寒氣降過溫,應該正合適。


吞佛這才喝下,放下碗又繼續像之前那樣看他。


劍雪沒在意,端起梅茶抿了一口,「冰見小鎮,據我所知並沒有開去北海道的渡船,船主專程來接你?」


也喝一口茶,吞佛道,「為吾而來,也確是順路,只是原本不會在冰見停留。」


「舊識?」吞佛童子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孤單,劍雪安心了些。


「吾初來東瀛便是乘的那艘船,後來有一段時間隨船遊歷。船主豪爽好客,喜歡收集各地傳聞,吾與他講過一些苦境之事,倒還聊的不錯。」


因為劍聖的關係,船主一開始便對吞佛童子禮遇有加。後來兩人在横浜港口偶遇,船主熱情邀請,吞佛閒來無事,於是登了船。那艘船不是專門的客船,大部分時候由著船主心情繞島而行,更多時候停靠在沿海各大城鎮,沿途做些商貿,對吞佛而言就是另一種旅行方式。路上二人得知劍聖為阻棄天帝,身化劍陣元神散盡,心裡都不好受。船主當時大哭了一場,吞佛陪著痛飲,那天兩人都醉了,此後交情倒深了不少。吞佛在心裡過了一遍,沒說出來。


「什麼時侯決定的?」劍雪問。


「一個月前。」


彼時吞佛尚未遇到劍雪,船主通知他下月會經過富山灣,問要不要去之前沒去成的北海道轉轉。吞佛那時想這邊也逛的差不多了,便應了船主邀請。現在改主意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吞佛不認為有這個必要。


再品一口茶,吞佛道,「此回的梅茶溫軟甘甜,飲後又有一絲苦味,與清香中帶有微酸的暮雪不同。」


「裕用的是白梅花蕾,加了枸杞。」劍雪說著揭開蓋子,幾粒長圓飽滿、色澤鮮亮的枸杞飄在茶水錶面。蓋上蓋子,劍雪發現對面的人又在看他,終於問,「為什麼一直看我?」


吞佛說,「有意思。」薄唇拉開,笑意明顯。


劍雪沒想就說,「跟劍雪無名不一樣,是嗎?」


「是有些不同。」


不知怎麼的,劍雪聽了心裡不舒服,沒接話,低頭看著茶杯。


「但吾喜歡。」吞佛說的很自然,就好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劍雪愣了一會兒,發現自己的心撲撲跳了起來。抬眼見吞佛正盯著自己面上帶笑,金瞳射來的目光讓他不大自在,那人見狀笑得更加明顯。強作鎮定,劍雪道,「我臉上有什麼嗎?」


就像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吞佛說,「有。牽掛,不捨。」


「……」原來早就被看穿了心思,吞佛說的直白,讓他頗難為情,一時不知該看什麼地方。


那人又說,「因吾一句話失落,一句話心動。」


又說,「現在是被當麵點破的尷尬。」


又說,「臉紅了。」


黑暗突臨,一陣勁風吹滅所有燭火。


「看夠了,笑夠了,睡覺!」


吞佛童子笑出了聲。


劍雪慶幸吞佛沒把燈點回來,他的臉現在燙極了,也許比莊川那次還要紅。想到裕之前說過的話,『至少對了一半。』


等他平復下來,雙眼漸漸適應黑暗,吞佛童子沒笑了,靜靜坐在那裡,不再是之前托頷的姿勢,坐得挺直端正。


藉著月光,他能看清那人輪廓,白色的衣袍很容易辨認,只是看不見臉上神情。


兩人就這麼坐著,沒說話,不動作。窗外蟲兒唧唧叫著,時兒風來,樹葉嘩嘩響一陣,月色清涼,雲淡星疏,本是良辰。


屋內除了桌椅沒什麼陳設,明淨月光托出器具黑影,兩張鋪在一側的純白被褥格外顯眼。


許久後,對面的人站了起來,劍雪知道,那人是依言去睡覺。吞佛童子今天對他近乎唯命是從,反而提醒著他那人即將離去,他不時想,『明日一別,可有歸期?』


站起身,劍雪也繞去桌對面的被褥準備睡覺。吞佛童子在他經過時忽然叫住他,「劍雪......」


「何事?」


吞佛童子轉過身與他正對,劍雪在黑暗中隱約看見那人的手抬了起來。


以為吞佛又要撓他頭髮,微微偏過頭,劍雪想算了忍忍吧最後一次,誰知那人遲遲沒動,轉回頭,吞佛童子的手停在他面前。人背著月光,只能看見大致輪廓,但他非常清楚,甚至能感覺到那隻手散發出來的溫熱。


那時心中應該是空白的,但他牽過那人的手貼在了自己臉上,暖心的溫度。


吞佛大概一時詫異,手指動了動,很快又放鬆下來,倒是他抓著吞佛的那隻手有些抖。不去理會這些細節,他領著吞佛的手放到自己另一邊臉,「我沒哭,臉也不燙。」他說。但這句話聽上去更像一個藉口,解釋這個過於曖昧的動作。閉上眼,記住這個溫度,那人的掌心太讓他眷戀,不想放下。


然而終究是要放開的,劍雪道了聲晚安後睡下。


吞佛很快也睡在了旁邊的床上。


不如想像中的難以入眠,劍雪想可能是因為那壺梅茶。睡前又想,也許裕說的對。


次日一早,兩人像平日一樣,吃飯換藥。玄蓮跟裕來敲門,四人不久便一起出了旅館,往冰見碼頭方向走。


路上玄蓮跟裕說說笑笑,吞佛劍雪偶爾搭句話,大家都十分默契地沒提離別之事,就像他們只是去散步,就像昨天在雨晴海岸那樣。


到了碼頭,近看那艘在小漁船中顯得異常雄偉的客輪,眾人一時都安靜下來。


甲板上站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偏瘦,頭髮花白,但腰桿挺直,精神矍鑠,正往他們這邊看。劍雪想也許那人便是船主,又想起幾天前一起看過的《船弁慶》,想到靜御前踏波起舞送別源義經。甩開胡亂發散的思緒,他又不是女人,也不會跳舞。


這時吞佛道了聲,「請。」眼光掃過三人,在劍雪身上稍作停留,負手轉身而去。


劍雪沒說再會,他什麼都沒說,默默看那桀驁背影遠去,看那頭紅發在風中飄灑。晨風微冷,劍雪覺得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被那人帶走了。


然而不多時,他便轉身往回走,裕注意到後連忙跟了上去,「你不問他留個聯繫方式?萬一就此斷了音信,那可是抱憾終生的事。」


劍雪閉目,只答,「求不得。」


正想問,捨得嗎?人已化光而去。裕想起來,劍雪還有要事問一蓮託生。



10.7



上午的碼頭有些冷清,漁民早就出海了,只剩寥寥幾艘小船零星散佈。劍雪朝天邊望瞭望,天際有云,霧靄淡薄,跟一年前差不太多。然而少了一艘氣派的客船,小港顯得寒磣多了。環顧一圈,劍雪朝長灘走去。


長灘與過去並無兩樣,遠處立山閃著潔白的光輝,看上去遙不可及。


『為什麼不告訴我?明知吞佛童子是誰,為何保持沉默?』


『師父和玄蓮大師為何知道過去之事?又為什麼一直隱瞞?』


『為何我名劍雪?即用生前之名,為何去掉無名兩字?』


那天他趕回禪照寺,直奔方丈室,找到一蓮託生,顧不及禮數劈頭就問。


一蓮託生讓他先喝口水,平靜下來,拉他坐到身邊,慈眉善語,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僧人和緩的聲音有一股魔力,總能安撫他躁動的內心。


他漸漸冷靜下來,聽師父緩緩道出事起緣由。


『那年彼岸日前一天,為師在禪定中見到一道蓮光,蓮光中出現的人,與現在的你如出一轍,額間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火焰印記。』


真是個意外的答案,原來是自己。那年春分彼岸日伊始,正是三月二十一日,原來自己並不是在古洞池被撿到,而是在古洞池孕化。


『你講了過去,為師問你為何今生仍不願放下,你說似曾相識。你說吞佛童子記憶散盡,再見到化為晶蓮的你時曾說,似曾相識。』


『未曾向你提起,是遵從你自身意願。你說前仇舊恨,往世恩怨,不該影響今生的你做出選擇。』


『留取一半名字,只為一線機緣。有緣做回自己,無緣亦有新生。天有命數,事在人為。這是你當時的原話。』


師父轉述了從"自己"口中聽到的過去,與吞佛童子所述並無二致,還告訴了他後來打聽到的一些傳聞——那些吞佛童子有意不談,卻讓他聽了之後,只覺那人明明也是一劍封禪的事。


他問師父,為何吞佛童子不願談之後的事,為何否認自己是一劍封禪。一蓮託生反問他,『如今吞佛童子是一劍封禪,還是吞佛童子,對你而言,重要嗎?』


那時心中一念閃過,可他沒能抓住,他對師父說,也許對我不重要,但我的回答對那人似乎很重要。


一蓮託生聽後笑著點了點頭,卻不再說話。


海浪翻滾著衝上沙灘,去時又帶走了他先前的足跡。衣擺以下早被海水浸透,劍雪毫不在意,又似根本沒有察覺,口中喃喃念著,「為何不說......」


這一年來,劍雪時​​不時這麼咕噥一句,雪又都當他自言自語,今天忽然心血來潮搭了腔,「若不是當年因為吞佛童子自毀記憶斷了你的執念,搞不好你現在還是那朵癡等著一劍封禪的黑蓮花苞呢,要我我也不說。」


「你的意思是,吞佛童子怕我重拾對一劍封禪的執著,才不說後來之事?」也許雪又說的有道理,「但他真的不是嗎?那為何失去記憶的他,會選擇一步蓮華?為何後來又有人邪再現破金銀一說?甚至最後選擇了背叛?」


白貓在劍雪肩上打了個哈欠,「一劍封禪怎麼會殺劍雪無名呢?吞佛童子希望你能接受完整的自己,又過不去自己心裡的坎兒。」說得就像是件明擺著的事兒。「也難怪,感情越深,越容易看不開,你們兩個都是。」



10.8



不久禪照寺多了一位法號叫無名的僧人。


準確的說,是沙彌。


劍雪不滿二十,不夠年紀受比丘戒,頭髮還留著,但這並不妨礙池田當家無名禪師無名禪師的叫他。東瀛戒律與苦境不同,若按苦境標準,東瀛和尚幾乎都得算居士,都叫"帶發修行"。真要說起來,劍雪除了尚留有頭髮外,更接近中原那幫和尚。不過劍雪的頭髮過了二十歲也沒剃。


順說玄蓮是剃了頭髮的,所以當初吞佛童子沒能一眼認出來。玄蓮常拿劍雪打趣,說無名禪師不單長發過腰,還滿面愁容,沒有職業形象至少要有職業道德,人前裝豁達是基本素質。無名禪師還是老樣子。


其實也不能說多消沉,更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不是曾經困擾過他的三個問題,那些疑問早在雪又打著哈欠吐槽他跟吞佛童子的時候煙消雲散了。如今他想的是,吞佛童子何時會回來?


比起吞佛童子剛走那會兒,這已經算很好了。吞佛走的第二天,劍雪從夢中驚醒,滿心的思念與牽掛,夢裡更傷心。他夢見魔轉身離去,只見背影,似乎緊追什麼去了,他心裡充滿遺憾,掛念,還有不安。隔壁的房間空無一人,拉開門,在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關上。背靠拉門,他想起來吞佛有次就像他這樣站著,手裡把玩著一支竹笛。他還沒聽過完整的鵲橋仙,他還欠那人一曲葉笛,也許不是葉笛,吞佛只說先欠著,並沒有告訴他要怎樣還,還什麼。


那段時間池田當家常往禪照寺跑,說是去蹭飯,實則是擔心。劍雪如意料中的時常走神,有時對著枯山水庭院一看就是一個時辰。好在隨著時間推移,劍雪漸漸恢復了過來,像以往一樣過著採藥念佛的生活,除了偶爾會冒出一句他聽不懂的話。


夏末的一日,裕要劍雪請他喝茶,要在茶室。劍雪說好,走的正規程序沒有半點兒含糊。和果子還是那麼好吃,茶湯還是一樣清雅。當家不樂意,說為什麼是抹茶。劍雪說一般不都是抹茶嗎。裕說吞佛童子喝的是暮雪,果然地位不同。裕想看看表面已經無事的劍雪,心裡是否無事。劍雪沉默了。


劍雪第二年立夏一人去了城端,然後是莊川、立山、黑部谷、漁津、冰見。那是劍雪第一次故地重遊,裕那幾天都在愁。劍雪當然不會真有什麼事,池田當家之所以如此擔心,算是一種職業病,然而心病難醫,多好的醫生都沒辦法。終於等到人回來,劍雪一臉我意已決的樣子,他還以為劍雪要跑去找吞佛童子。他想吞佛說是去北海道,一年後誰知道還在不在,這要怎麼找?還好只是打定主意要出家,出就出吧,反正就在自己家。


劍雪成了無名禪師。


無名禪師在佛堂打坐誦經。


無名禪師去富山周邊山林采藥。


無名禪師去所屬檀家講法。


無名禪師為檀家的喪事做法式。


無名禪師去池田府閒度一個下午。


……


韶光變換,因循不覺。


池田府後院那棵吊著鞦韆的櫻樹,盪著雪又,盪著池田裕的大兒子稜真,盪著池田裕的小女兒真央。


「心如虛空,無邊無際,無上無下,無悲無喜,無善無惡,無貪無嗔,無是無非。虛空之心,能含萬物,天堂地獄,日月星宿,三千色,八萬法,皆在自性。照見萬物,而不為萬物所動,是為真如。得此自性,便得佛心,如是佛言,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


無名禪師嗓音乾淨清澄,講經時神情虛靜,一旁聽經的母女卻春心蕩漾,面惹桃花。當然不是因為無名禪師經講得好,無名禪師生得一張俊俏臉,膚色白潤,氣質仙逸絕塵,三十好幾的人,看上去才過二十。這不是錯覺,是他確實沒有變,身體一直停在二十歲的模樣。


雪又爬在劍雪身旁假寐,心想白瞎了劍雪講那麼好,他都快成佛了,女人們盡著了色相。羞澀膽怯如這一家,只會偷摸多看兩眼,然後盼著下次還是無名禪師來自家講經。膽大的直接跑去禪照寺提親,自然是被一蓮託生跟玄蓮擋了回來。玄蓮說南無阿彌陀佛,無名禪師身在此地,心已北去,心裡早已住不下世間凡情。提親的往往會說,說的也是,說的也是,無名禪師堪破紅塵哪會再動凡心,客套幾句失望而歸。心裡又想不是應該往西嗎?


從檀家家裡出來,雪又道,「經是講的透徹,可為什麼這麼多年了,還是放不下那魔?」劍雪不像頭幾年那樣每年按時立夏五日遊,偶爾仍會去一趟,雖然時間不定,也不見得會走完所有地方。


魔會回來找他,​​無名禪師十分確定。因為那人也是一劍封禪,而一劍封禪總是會來找劍雪無名。想到這裡,無名禪師的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然而笑容很快消失,到底是什麼時候呢?無名禪師隔了一會兒回道,「心如虛空,非是虛空。無住之心,非是無住。過去心不可求,現在心不可求,未來心不可求。」


「劍雪,你答非所問​​,別拿佛經裡的話搪塞我。」雪又不滿道。


劍雪笑,「我說的可不是佛經,只是有些字句剛好一樣而已。我只能悟通道理,要談放下,卻是做不到的……」下意識地觸上額心,無名禪​​師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常做這個小動作。還是那樣清清淡淡地笑著,劍雪道,「無心之人,如何談放下。」他的心早就被魔帶走了。



10.9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再過幾天,又是七夕了。


無名禪師這天午後去到冰見,一直待到了下午。從雨晴海岸散步回來,無名禪師坐在碼頭邊的一家茶館,靜看又一天悄然逝去。


漁民們陸陸續續開始返港,天上下著小雨,風中夾著淡淡腥咸。


細雨並未消減孩童們玩耍嬉戲的興致,在碼頭的長橋上咚咚奔跑、追逐,撿起空貝殼又扔掉,築起沙堡然後推倒,挑一塊漂亮的鵝卵石,過一會兒又使勁兒扔進海裡......


雨停了,陰雲消散,天空敞亮起來,陽光耀眼。


小孩子們最先歡呼,接著是大人們的讚嘆聲。劍雪往碼頭看了看,並未發現什麼異樣,見大家都仰頭往天上看,他也走出茶館的涼棚,順著大家的方向看過去,心生驚喜。他想,如果吞佛能和他一起看,該多好。


雙彩虹,一頭沒入海中,一頭架在立山。內圈的虹彩光柔亮,外圈的霓若隱若現,驚嘆之餘,劍雪心中又生出一絲遺憾。


不久雙彩虹便消失了,人們很快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忙碌而平凡。


劍雪回到禪照寺,停在門口的石階下回望天邊。日漸西沉,燃燒的雲層艷麗得令人懷念,回頭看見台階盡頭裕正向他揮手。


裕還是那麼年輕,充滿活力,有功體加持的人衰老緩慢,玄蓮和師父都是,劍雪為此感到高興。開心的事要有人分享,他告訴裕剛才在冰見看見雙彩虹了。


裕聽了驚訝又遺憾,「可惜啊可惜,真是可惜。」又說,「算了,以後日子還長著呢,總有機會一起看。」


「今天想吃什麼?」劍雪問,每次都是裕先點菜他再下廚,如需特別的食材,裕會自己帶來。


裕嘿嘿笑了笑,「今天我不點菜,先請我喝茶吧。」


應了聲好,劍雪想那就做裕往常愛吃的好了。又聽裕說,「我要喝暮雪。」


搖搖頭,劍雪無奈地笑著,又應了一聲。那次請吞佛去茶室喝暮雪,純屬無心之舉,他原本也打算用抹茶的,臨時心血來潮卻給裕一直惦記上了。


說來現在其實不太適合去茶室喝茶。茶庭靜雅,植被蔥蘢,這會兒卻稍嫌陰暗,畢竟太陽馬上就要落山了。茶庭門口的碎石板小徑已經看不太清,一會兒進屋得把燈全點上,劍雪心想。


然後他看見茶庭的石燈籠亮了,茶室也亮了,裡邊走出來一個人,準確的說,是一個魔。


魔上午到了冰見,先順路去了趟池田府,沒找到劍雪,就和裕一同前往禪照寺。玄蓮和雪又那時正在劍雪房門口討論無名禪師的行為到底該叫執著還是堅持。雪又說情難斷處執難堪,玄蓮說堪破了情就斷了嗎,堅持是一種信念,出家人有情無執。雪又還是認為劍雪是執著。


執著還是堅持,劍雪不在乎,無名禪師無所謂,短暫震驚過後,劍雪朝魔走過去,執起那人手放在心口,「歡迎回來。」


吞佛童子清楚的感受著劍雪的心跳。劍雪的手在顫抖,但抓的很緊,碧藍澄清的眼眸中只有他。把人圈進懷中,魔在人耳旁柔聲低語,「我回來了。仙台七夕祭,一起去吧。」


劍雪模糊地嗯了一聲,魔的紅發,魔的溫度,魔的氣息是如此真實如此貼近,讓他眩暈。眼里糊了一片,屋內的燈光在他眼中化出斑斕光暈,一切色彩都生動起來,他已經看見廣瀨川上的煙花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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