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在圣劳伦斯河东岸,靠近维多利亚桥南侧的沿线上,有一栋肉类加工厂房。厂房的四壁是坚硬冰冷的水泥墙壁,顶部则是玻璃钢材料组成的拱形天棚。一批又一批经过处理的整扇猪肉由货车拉到这里,在雪白的灯光下被身穿塑胶围裙,戴着口罩和手套的工人们穿刺在锐利的铁钩上,沿着钩子上端的钢管将之推向下一道流水线。淡红色的血水顺着猪的内腔成串溅落在地,汇入下水口,途经黑暗的管道流进污水井中。
厂房的西北角位置堆砌着大量木质外壳的货物,一扇沿墙而建的铁门就淹没在其中,潮气的侵蚀使得那些货物外包裹的木材开始腐坏,从底部浮现出少量的霉斑和淡淡的腐败气味。平时,疲于奔命的工人们都不曾注意到工厂的角落里有些什么,即使有人发现了那扇小门的存在,也会因那里令人不快的味道对其视而不见。毕竟,谁会在整日面对成百上千的肉猪尸体之后,还有闲暇关注别的,或者说比那更糟的东西呢?
所以,除去远在波士顿,签署过一张房屋出租协议的工厂厂长以外,基本上无人知晓在那座规模不大的厂房之下,有一座足够容纳五十余人的地下室。受圣劳伦斯河的影响,地下室内的电灯电线及保险丝均已腐朽,无法使用。阴暗潮湿的环境促使杂物堆积的地面和开裂的墙缝内霉菌猖獗,黑色的菌丝从中蔓延而出,不断朝上攀升。而今,这个遭人遗忘的房间内覆盖了一层厚实的不明物质。那物质生长迅速,堵塞了面朝河流的两扇窗户,同时不断涌入门缝,似乎不满于自己狭小的领土。暗淡的光线下,这层附着物呈现出尸体脏器的紫灰色,形似一串串发酵中的葡萄,黏稠又柔软。徒手摸上去,就像是触碰了腐败的菇类。甜腻的臭气形成沼泽绿的烟雾,缓缓地趴伏在地面上蠕动。有人正沿着通往地下室的铁质楼梯缓步走下,脚步声回荡在阴冷的楼道里,一直穿入无底的黑暗里。
房门被打开的同时,爬满门板的附着物遭受撞击,滑腻的表面喷溅出一股带有排泄物气味的浅褐色汁液。来人造成的动静并不大,但在他走入工厂,甚至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其不加掩盖的强大意志力就已经通过灵类之间的精神通道令同胞们有所感知。马上,一个隐藏在阴影里的佝偻躯体跌跌撞撞地蹒跚而来,满怀虔诚地拜倒在他脚下。
“阁下。”
跪伏在地的人沙哑地唤道,嗓音好似奄奄一息的牲畜在吃力地咳嗽。被他称为“阁下”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的肌肉紧实,体态完美,剪裁合体的三件套黑褐色西装服帖地包裹在他身上,雪白的衬衫上没有一丝皱褶,浆过的衣领包覆着他颈部惨白的肌肤。男人颚骨较平,鼻梁高而窄,是常见的大高加索人种特征。一头深棕色的直发经过精心梳理,扎成辫子落在身后。男人的眼窝深邃,略现出不自然光辉的眼睛用领主审视奴隶的高傲态度朝下瞥了一眼,继而把注意力投向污浊不已的房间,尤其是悬在室内天花板上的“那些东西。”
如果说现在的地下室看上去是个凹凸不平的溶洞,“那些东西”就是洞顶的钟乳石。每个钟乳石状的物体都是由一个个倒悬在上,被同类附着物严密包裹的人类。这些赤身裸体的人年龄、性别和面部特征全然不同,唯一的相似之处只有因浸泡在附着物分泌的液体中微微发青的皮肤,还有他们口鼻中时不时冒出的透明气泡。
“情况如何?”
男人用低沉的嗓音发问。他抛下仍不曾起身的人,径直走向那些形似钟乳石的半液态物体,止步在离他最近的那团东西面前。“钟乳石”里的气泡正在缓慢地朝上蠕动着,他凝视了一会儿包裹其中的年轻男子,清楚地看到在对方上翻的眼珠突然不自然地转动了两周。
“吾主的力量无可比拟,经过重生的阿斯旺潜伏在凡人的身体里,这不可思议的方式能够令它们成为我们白日时段的眼睛,就连最高强的巫师和我们的同族都难以辨认它们的行迹。阁下,这片试验田到目前为止十分成功,其效果比我们想象得更完美。”
匍匐在地的人终于起身走到男人的斜后方,恭敬地垂手而立。这是一名驼背严重,皮肤泛出紫色的老人。从轮廓上可以认出,他就是带领五个同族在格陵兰岛杀害工匠的主使者之一。老人的眉骨就像两处巨大的肿块,将眼睛挤压在下,被畸形骨骼扭曲的鼻梁骨和反咬合的嘴巴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只巨大的蜥蜴。现在,老人向自己的主宰者唯唯诺诺地汇报盘踞此地期间获得的成就,心底却紧张得无以复加。他很清楚是正在发生的事端将这名古老而强大的首领之一从遥远的领土吸引至此,而且他很确定,自己的所思所想已毫无保留地落在了对方的脑海里。果不其然,他的漂亮话马上就被打断了。
“省下没有意义的话吧。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禁种虫父。”
男人的目光仍停留在倒悬屋顶的凡人身上,明显夹带着威慑的冷酷声线却让他的手下打起了寒颤。
“清理米尤乌尼尔的工作完成顺利不是你们懈怠的理由,我不相信再夺取一样‘宝物’,顺便捕获两个男孩是多么困难的事。吾主欲得之物绝不普通,就算如此,无论是现在的兵器所有者,还是那些小巫师都只是区区凡人。难道包括你在内的四名同胞竟连乳臭未干的人类之子都无法战胜吗?”
被称为禁种虫父的畸形老人立刻明白,他们高傲的主宰者必然因为此事受到了谴责。主宰者在接受转化前,生活只有神话对其进行过记载的世界。他曾是身份显赫的贵族,也是气势嚣狂的将领。他曾率领手下的骑士在不列颠岛上驰骋,最终陨落在圣剑的光芒下。能令这样一名不可一世的男人在暗夜里重生,并宣誓忠诚的主人,唯有比他更为古老而强大的生命。
在始祖圣父为人所知前,几乎所有的夜行者都认为,自己生命的源头来自黑暗世界的“国王与王后”。无论是谁也无法估摸两名王者存在的年代,就像人们至今无法清楚了解诸神传说的起源一般。他们仿佛来自其它空间,毫无预兆地降临于世。他们自诞生起就不曾分离,既为夫妻也为兄妹。他们法力无边,令无数濒死的凡人重获新生,共同创建起远超于死亡天使和天行者的黑夜帝国。他们的行踪变幻莫测,在赤道边缘的雨林深处,在印度洋上的文明大陆,凡人们点燃香火,虔诚地拜倒在他们两人的雕塑前发出请愿的祈祷。也唯有他们,才能让禁种虫父眼前这名饱经风霜,实力莫测的猛兽垂下头颅,任凭训示。
作为继承同样血脉的后辈,禁种虫父知道现在的主宰者虽然表情冷淡,雄厚的声线与平日差别甚微。但他心灵深处的羞愧与愤怒仍明显地浮现意志海洋的表面。再度跪伏在地,老人感到自己在不久前刚刚领受的恐惧正像枝叶间散发着毒汁的藤蔓,在寂静中缠住了他的脚踝。
“请您再给您愚昧的仆人一个机会,阁下。”禁种虫父鼓起勇气,尽力压低自己原本尖利的嗓音解释道,“吾主所需的两名巫师并没在一起行动。三天前,六轮鬼贼和销骨箕伯前往北方寻找其中之一,相信他的藏身地点不日便会暴露。获取‘宝物’原本轻而易举,同胞们已将携带它逃窜的凡人逼至绝境,谁知他却在这座城市与我们的另一个目标相遇……不过这里是培养阿斯旺的苗圃,他们绝不可能漏网……”
“这个婉转的说法像是告诉我,凭你们的力量既无法获得一样可以轻易得手的物品,也无法追踪两名小巫师的思想,所以只能靠运气在世界各地东跑西撞,浪费时间。如果事实确实如此,我不知该如何信任你的承诺。”
一阵战栗从禁种虫父的体内激荡而出。他明白了。主宰者此行前来并非为了检查阿斯旺的培养情况,也不是由于受责而前来迁怒。他打算制裁以自己为首的几名同胞,然后亲自出马完成任务。这是主宰者一向行事的方式,就像在他还是名普通的人类时,身为一场战争的指挥者却酷爱一马当先,冲在队伍的最前方带头作战。想到自己可能遭受的严酷责罚,禁种虫父少有地畏缩了。
“请息怒,阁下。我能觉察到您的怒火,但在惩戒真正降临之前,我必须向您道出实情。那两名年轻巫师和他们的血亲兄弟一样,能力强大,令人刮目相看。但我仍可以确定,论长期消除气息的本领,他们能做到的十分有限。我们兵分两路依照他们的意念痕迹前去搜索,可不知为何,那两人的踪迹却突然被截断,令我们失去了目标,只得摸索着前进。按道理说,凡人无法做到如此彻底的藏匿,所以我想,答案只有一个……”
“你的意思是,有不死者在帮助他们。”男人把他的话接了下去,“而且是比你们更为年长的不死者把他们藏了起来。”
“正是如此。因此我们不得不改变策略,潜入凡人们的头脑中间接寻找他们的存在。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从一个凡人,而且是那个来自米尤乌尼尔,携着‘宝物’的凡人身边找到了吾主需要的那名巫师,但这也让我的存在被对方察觉到了。”
“你是说,一个小小的凡人居然能透过同类的思想把作为不死者的你找到?”
男人略带嘲讽地笑了一声。显然,他对自己手下战战兢兢的态度充满鄙夷。出于礼节的约束,他并没有将这种负面情绪明晰地表达出来。
“我的阁下,我并不清楚那名巫师是否找到了我,但他的身边跟着一个人,那个人把自己隐藏得异常好,甚至在进入这个城市时,无论谁都没发现他的存在。直到我的眼线被他消灭,他才发出了警告。”
“是那个藏匿他们的不死者?对方说了什么?”
“就像往日那些立地为主的古老族人一样,他警告我‘不要靠近,否则将你毁灭’。阁下,我的创造者,我想,那是一个比我们任何一名同胞,甚至与您不相上下的强大存在。我不能肯定他究竟是……”
“迄今为止,活在世上的年长夜行者历历可数,他们大多在近期被毁灭,苟活下来的基本都藏在隐蔽的角落里进入沉睡。遇到这名同胞,你却连他的身份都不敢窥探?”
“在过去,我从未因任何事如此犹豫过。”禁种虫父的声音随着他的动作颤抖起来,“可是今天,似乎是我本能中最贪婪的一面在令我退缩。即使躲在凡人或阿斯旺的背后窥测,我仍然无法看清那个人的面目……那种感觉就像……就像我们的始祖,那名企图彻底毁灭我们的父亲苏醒的时刻……”
听完部下满怀不安的多余赘述,男人没有再给予回应。他对无谓的担忧惧怕依旧充满不屑,不过潜意识里,部下的描绘令他燃起了一丝热切的期盼。这种期待的缘由并不明朗,就像是准备雄狮在弓起背部,露出獠牙,准备朝猎物进攻前的瞬间迸发的快感。这么想着,他闭目凝神,感觉自己的思绪扩张开来,耳畔的声响不断增加,五颜六色的图景穿过他的眼前,汇入一片黑暗。此时,他的一部分意识穿过加工厂的顶棚,置身于漆黑的夜空之中。他重新睁开双眼,目光投向陆地银河一样的蒙特利尔市。
原本,若是寻找那名巫师与其同伴,他完全可以深入部下的思想,与其同步后加以搜索,但他没有这样做。在他的心底,无论是热衷于改造肉体,使外形变得千奇百怪的后辈,还是依照两位主人之命建造的巢穴、制造的不死生物品种都令他不以为然,甚至微微作呕。正因为此,在庞大的夜行者王国里,除去听命于赐予自己再生的创造者,他鲜少与同类交际,完执行任务的时候也往往采取单枪匹马的形式。
扰乱我族行动的同胞,你在哪里?
他的意识灵体融汇在黑暗里,悬浮在浅紫色的雪云下,看似一团雾气凝结而成的球体。朝圣劳伦斯河的两岸发出呼唤后,他默默地等待,出乎意料地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年代久远的夜行者共有的相似之处就是傲慢,敏感与独裁。他们与自己的伴侣或族人固守在自己居住的土地上,厌恶与自己相近的强大势力迫近。一旦这种情况出现,此时的主人就会发出警告,示意来访者远离他的领土。若对方执意妄为,等待双方的很可能是一触即发的混战。
而今,将令人侧目的意识能量扩散于空中,并扬声呼唤的男人所做的一切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他相信如果帮助巫师的那名不死者仍在附近,乐于炫耀实力的本能必会迫使对方回应他的声音。只是现在,除去徘徊在市郊,深藏在凡人们体内的阿斯旺嗜血的嚎叫以外,他什么都没有感应到,甚至连那名思想的痕迹,点滴的踪影都无从捕捉。
时间的流逝令人心焦,男人遥望着雾霭中远山的轮廓,静谧的河流从旁穿过,水面上倒影着白色和橘黄色的光影。他并没有因一无所获的现状而质疑部下的忠诚,即便那些兵卒丑陋又狡诈,但在血液的束缚下对他万分恭敬服从。环视四方过后,男人在寂静中警惕起来。他萌生了一种预感,这次的任务不会像之前的任何一次那样简单。猜测没有理由可言,仅仅依靠着他作为古老优秀的长生种族,作为一名战士的直觉。他打定主意,把自身精神敏感程度提高到极致,而后,原型为雾状光球的意识体发散为无数条纤细的触角,游走于蒙特利尔的大街小巷,它们钻进夜间开放的酒馆和大门紧闭的卧室,然后无声无息地滑入睡梦中的凡人脑内,迅速而细致地搜索着一个在现代凡人的语言里少见的名词:米尤乌尼尔。
不一会儿,一个不加防备——或者说思想之盾不堪一击的凡人被轻而易举地找了出来。一个打扮得很正式,却很不入时的老家伙,他躺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头脑昏昏沉沉,正被噩梦不断袭击着。在梦魔的侵蚀过程中,人类的精神最为脆弱。男人趁机潜入他的头脑,控制这副躯体的感知,迫使对方掀开眼帘,将周围的事物尽收眼底。
首先,漆黑中摇逸在天花板上的树影映上他的眼帘。凡人的夜视能力并不突出,这令长久以来早已习惯了夜行者体质的男人适应了一阵。很快,这名凡人穿着皮鞋的脚尖就变得清晰可见。这是一间平凡无奇的客厅,淡淡的灰尘气味弥漫在寒冷的空气里,呼吸期间会令人感到些许呛鼻,有细微的讲话声和键盘敲击的动静从离他躺倒的沙发不远的对面传来。缓缓地转动头颅,他总算找到了他想看见的。
黄泉。他知道这个人的名字,那是他在调查记录上看到的。只不过用回形针夹在打印纸上的照片很模糊,那是张偷拍得到的图像,只能看出他要派人追捕的是个外形修长,红棕色头发,眼神锐利的小男孩。现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个在无论在凡人世界还是在灵类之间都很少见的尤物——浅米色的毛衫,掩住颈部的领口缝有桃木做的装饰扣子,他正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另一组长沙发上,披散在肩的雪白长发看上去如同水禽收拢的翅膀。男孩本打算继续敲击键盘的手指悬在半空,修剪得当的指甲在电脑屏幕的反射下淡淡生辉。在他迫使老人睁开眼睛同时,对方就感应到他的苏醒,并且很可能已经知道有人操纵着这个躯壳来寻找他。
非常好。他想,好极了,作为足以与夜行者们周旋的猎物,如果对方表现得太过柔弱无知,那这场狩猎将变得了无生趣。可就在他打算盯住那双凶狠的浅蓝色眼珠时,对方的戒备、警惕与赤裸裸的敌意突然全部消失了。
男孩中断了自己的思想吗?
来不及让他细想,听上去像上百架教堂的沉钟在耳畔被用力敲响的嘈杂就在他的耳畔响起。钟声夹带着乍起的狂风,将他的灵体冲散。狂风来自男孩身后开启的窗口,无数渡鸦乘风从外灌入,它们扑扇着翅膀,迅速组成一个人类的形体。他不明所以,应该说,眼前的景象究竟是现实中正在发生,还是幻觉的陷阱令他无从猜测。那个人沉浸在光线与噪声形成的迷雾里,外形和面目都无从辨认,独有清晰到可怖的眼瞳发散着幽暗的光辉,在刹那间降临的寂静中仿佛两把利剑刺穿了他的头颅。
远离他。否则我将毁灭你。
警告的嗡鸣扎入他的脑海深处,令其伫立在地下室里的身体猛地战栗起来。播撒着夜光的客厅迅速地被漆黑的藤蔓覆盖,他拼尽力气睁大双眼,只见站在那人影的背部轰然展开一双巨翼,即刻覆盖了男孩的身形。
画面消失了。
没有人能找到“他”的踪影,因为所有的夜行者都是“他”的子民。“他”是他们血统的起源,力量的原点。但在其苏醒的同时,他们都知道,“他”的怒火将把他们带向虚无的彼岸。
父亲手刃自己的孩子。这听起来是件荒谬的事,就连象征了“残酷”一词的死亡天使都不曾对自己的后代痛下杀手,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他们不得不隐蔽起来,使尽解数不让自己被那股与父亲相互牵引的无形力量察觉。最终,他们选择注入低等的长生种族的血液,从而用混淆对方感官的可耻方式逃出生天。
是的,对于一名享用永生,战无不胜的勇士。为逃避死亡,苟活于世而吞食弱小的妖仙和不死生物的血液,简直是最可耻的记忆。
他的意识重归躯体后,才感到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禁种虫父正单膝跪在他身侧,内心充满迷茫和恐惧。这孬种根本不知道在他的主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望着十几分钟前还令他漠然的一切景物,突然感到怒不可遏。就在刚刚,他差点就能窥投那巫师的心灵,甚至可以当场将其捕获。而后他遭遇了从未领受过的震撼与压迫,若不是迅速闭合意志之眼,现在的他必然已变成一滩污渍。挫败感如排山倒海袭来,眼前的一切却毫无变化,这让他愤恨地低吼了出声,挥掌掀起无形的破坏力,把眼前培养着阿斯旺的半固体连同其中的凡人一同击毁。
“阁下?”
禁种虫父畏缩地瞥了一眼化作肉泥的试验品,继而在其主宰者狂妄的笑声中不敢言语。
“啊,我找到他们了。巫师、‘宝物’,还有那位因吾主的愿望而复活的‘父亲’。”
有些时候,黄泉会觉得夜行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单纯。在成年后,他常会接下消灭人形不死者的任务。起初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时时紧张,因为人形不死者可以在完美地隐蔽自己的存在同时窥测他人的心声,从而控制对方灵魂中的弱点。可实际上,他曾经的猎物们十分偏执且单纯,内心充满混乱又激烈的感情,令他可以稍作挑唆便掌握优势。
不死者们是极端的,他们的情绪随时会因为自己生前的快乐与痛苦,死后的狂喜与挣扎而大起大落。不仅如此,领土、伴侣、后代、宿敌,各式各样与其相关的事物都会引爆他们内心的狂澜。黄泉从未想过世界上居然有感情如此充沛,且生命如此漫长的生物。这是在很矛盾,不是吗?就像银血曾经说过的,长寿的生物如果拥有过量的激情,只会发狂而死。所以无论是精灵还是妖仙,他们外在的态度无论如何变化,内心世界却长久地保持着密不透风的安详,不死者们则与他们正好相反。
就这样,黄泉用两年的时间迅速地掌握了藏匿心迹,诱导敌人的方法,在狩猎中稳操胜算。即便如此,他却从未对这些长寿又疯狂的生物大意过。他们曾经身为人类,却因不可抗力被辖制在生死世界之间的夹缝里。除去可以对人造成物理伤害的超自然力量,黄泉相信在意识的深层,不死者们一定还隐藏着什么。现在,他听到罗喉用简单到毫无新意言辞概述自己的死亡,心下的疑惑变得更加浓重。
一个人真有可能把感情完全隐藏或完全泯灭吗?他不认为罗喉是个乐于掩饰自己的类型,如果是这样,这家伙就不会像普通人一样和自己对话,更不会在他面前打开电视,定时收看旅游专辑。或者说,无论他有怎样的用途,罗喉压根就不会救自己的性命。两人相处期间,黄泉经常有意无意地与他交流,然后聆听对方可能存在的感情。可就算罗喉正在倍感兴趣地把黄泉的电动刮胡刀细致至极地分解,他的心里仍旧是一片空白。
或许罗喉确实生于被洪水淹没的奇迹时代。依照人类的年龄计算,他的年龄甚至超过了一万岁。漫长的光阴改变什么都不足为奇,所以即使他在人们的认知中是不死者,不死者的概念也不一定适用于他了。黄泉联想到罗喉的复生,他可以瞬间毁灭成百上千夜行者的恐怖力量和安静地坐在轿车副驾驶位置上看书的模样重合在一起,突然为这个男人感到悲哀。
“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他问罗喉。
“我曾经居住的地方。如果这是你想问的。”
“……不,虽然我很惊讶。你过去真的是个国王?”
一声嗤笑从背后传来。黄泉扭头去看,站在他身后的人仍保持着严肃的面容,就好像他刚才产生了幻听。
“如果你这么认为,就算是吧。”
“我的语气是疑问句,先生。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难道还需要问你吗?”
“这是个已经没有意义的问题。”虽然这么说,罗喉还是回答道,“我曾经的职责和你的职业很类似。因为这份职责,我才会在那里居住,得到一个或许是‘国王’的称号,然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黄泉等了一会儿,才明白其中含义。在古意大利和古希腊,王位称号和祭司职务是相混合的存在。宗教任职者兼行政首领在早期人类社会里,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神职和王权的结合来自古代人的坚定信仰,依照直白的翻译,他们将这名得到至尊宝座的人称为“祭祀之王”或“主持祀仪之王”。“祭祀之王”的职责包括对他所在的国土进行世俗之权的统治,同时负责主持公共祭典,用自身或从其它超自然生命体内得到的力量令国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在古代,人们相信国王的身上笼罩着强大的神性,其地位之尊崇并非由于他作为祭司,能够于虚空中的神明进行交流的一面,而是被当做现身于人类世界的神灵而备受爱戴。这种令现代人无法理解的期望在早期人类中是极其自然的思想方式,在他们眼中,自然与超自然的存在是一个整体,它们不会,也不可能脱离彼此。自然世界发生的种种现象来源于超自然世界具备人性的神灵,正因为在古代人的幻想中,神是具备人性的,所以具备人形也并非不可能。当一名具备超自然力量或正巧在言行方面与自然现象出现了符合的凡人出现时,他们便认为对方是神明化身为凡人,此人的存在将让他们不必向不可见之物施以祈求。
“人神”——也就是“祭祀之王”的出现,令恐惧着世界万物的原始人类开始相信,他们与这些不可抗的力量已然缩短了距离,国王的存在令人们找到了近在咫尺的对象。同时,这也让人们开始慢慢相信,作为和国王同样可以生老病死的凡人,他们也拥有促使自己和同类幸福或不幸的力量。
上述现象在以精灵族为尊的时代实为正常。事实上,精灵族的真正的形象并非是长有尖耳朵的俊美男女,而是炫目的巨大能量体。黄泉并未真正见识过现今唯一流连于世的精灵,香独秀的原形。但是根据他的揣测,这些生物的真面目大抵与自然精灵类似,是一颗四周包围着流动能量的明亮核心。如果说,如此与神接近的存在都能幻化人形,那么凡人中出现“人神”在那个时代的人眼里,也绝非不可能。
“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黄泉。”罗喉说道,“无论在时间和地点如何改变,强者与弱者之间的关系却始终不曾改变。王者与子民,英雄与其簇拥者,神明与信众的关系都是因此而生,并且将永远持续下去。”
“父亲与他的孩子们也是如此?”
黄泉挑衅地问道,他得到的回应是一声冷哼。
“那些与我无关,但因我而出现的生命,我与他们不可能同时存在。如果当时你没有参与到那场愚昧的祭奠中,我就不会找到回归的理由,而他们也将因此继续卑微地在黑暗里活下去。但是现在我醒来了,他们就必须将从我身上夺去的东西交还。何况,他们已经用那样东西肆无忌惮地存在了太久了。”
“你创造了夜行者一族,现在又打算亲手毁了它吗?”
“我从未打算把同样的诅咒转嫁到任何凡人身上。”
听起来真是个不可信的答案。如果不是作为始祖的罗喉,还有谁能制造夜行者族群呢?黄泉用质疑的目光打量着他,顺手用鼠标返回了前一页。
“好吧,就算是这样,你在不久前拼命地追着吸血鬼们满世界跑,把他们烤焦,这样做能得到什么?或者说,你要求他们‘归还’的是什么?”
“生命。”
“生命?我听说,是你的力量让凡人经过转化从而复活。所以只要你还活着,他们就会安然无恙,并且继续增加同类。繁殖,一旦你死去的话……”
“那些被诅咒的人就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无论他们躲在哪里。”
“他们说的是真的啊,看来你的死确实有益无害。”黄泉叹了口气,“不过作为一个身首分家一万年之久的家伙,杀掉你几乎是不可能的吧。”
罗喉给他的回答是意为不置可否的鼻音,正在黄泉把这当做挑衅的前兆时,却发现对方的注意力已经投向了对面。相隔他们只有一张茶桌距离的长沙发上,那个抱着皮箱的老人全身一阵抽搐后,睁开眼睛四下观望。最终,他的双眼锁定到了黄泉身上。
在他苏醒的时候,黄泉并未过度防范。就一个晕厥的人来讲,除非惊吓导致其旧疾发作或干脆昏睡过去,他早就该醒了。可是马上,他看好戏的心情就消失了。老人以一种从容的姿势起身,然后颈部以类似蜥蜴或蛇的运动方式缓缓转动着,双眼快速转动,从而观望自己现处的环境。这不正常,除非他失去理智,否则其的动作与晕倒前相差甚远。当老人的手离开了怀里的皮箱时,黄泉确定自己想的没有错。
有个力量强大的家伙操纵了这具躯体。
正巧,藏在老人脑内的不速之客盯上了他。两人四目以对,顿时陷入了蓄势待发的紧张状态。黄泉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过从那对眨都不眨,满溢着阴森与疯狂的眼珠看来,这混球绝对是个脾气暴躁的灵类。而且就时机看来,还很可能是与之前他们在旅馆内遇袭有关的灵类。为防止敌人的窥视,他尽力停止思考,并封闭意志之门。而另一方面他快速地合计,应该如何把一个藏在暗地的操纵者揪出来。因为此人的存在或许会关系到米尤乌尼尔工匠们的死,甚至银血的事情。
就在此时,一阵狂风突然冲破半掩的窗户,从黄泉背后的窗口灌入。沉积在窗棂上的枯叶和冰碴冲进客厅,纷纷打在人和家具身上,发出破碎的轻响。来势极不正常的风中带着一丝诡异的低吟,魔咒般直逼老人而去。只是眨眼的功夫,停滞在房间里的压抑感消失了。老人的表情由紧绷突然变得呆滞,他打了个激灵,满脸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人,显然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
黄泉张了张嘴,再回头才发现原本站在身后的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客厅,正在开放式厨房的酒廊前端详倒挂在杯架上的葡萄酒杯。他不得不放下涌进大脑的激动与懊恼,状似轻松地耸耸肩,把脸上的表情调整到最为得体——也就是最为险恶后,才重新面对那个抖如筛糠的可怜人。
“嗨,老兄。欢迎回到地狱。”
待到黄泉走出客厅的时候,户外的天空已经变成了发亮的紫色。河面上雾霭遍布,他们暂留的小屋完全被淹没在白皑皑的雾气里。积雨云彻底遮蔽了日出的光线,淅淅沥沥的小雪正从树枝的间隙飘落下来。
“我还以为会在夜里下雪,没想到现在才下。”
黄泉眺望着窗外越发密集的雪花,厨房的料理台上摆着他的电动热水器,沸腾的水正发出“咕咕”的声音。抛去陌生的环境,室内外惬意的氛围使得昨夜里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等到他端着咖啡走回酒廊,看到罗喉仍待在原来的位置,只不过关注点从葡萄酒杯变成了香槟杯的时候,看待对方的心情逐渐从怪异变成了钦佩。
“你对着高脚杯研究了一夜,我对一个很不合我口味的男人软硬兼施了一夜。来交流一下彼此的收获如何?”
“我只要求他归还计都,。”过了一会儿,罗喉才做出反应,“我尊重你在凡人世界的行事规则,所以在此等待你与他交谈的结果。现在看来,卑微者的尊严只是靠愚昧来保护的不堪之物,我已经不想再为取回本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耗费时间。”
“原来你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在这里数了一夜杯子,我真是太感动了。不过你能不能为了我再稍微忍耐一下呢?”
“得寸进尺要有相应的觉悟。”
“如果你没有捏碎我的手机,肢解我的刮胡刀和原子笔,将公共电话连根拔起迫使我们不得不连夜潜逃,我绝不会反驳你的话。”黄泉从柜橱里找出一只马克杯,然后拿过料理台上的咖啡壶,将杯子倒满,“无论和平解决还是用粗鲁的办法,你的东西都能回到你手里。毕竟对于那个人,他手上的皮箱只会给他带来麻烦。不过你知道,忠诚心是种值得夸耀的情操。他受命带着那样东西逃过了半个地球,让他的使命善始善终不好吗?”
“这是你的同情心在作祟吗?”
“这是各求所需,宝贝。他来自米尤乌尼尔;他是工匠们的首领,公孙夺锋的老部下;他在南半球经历了不死者的突袭,而且脑子里装着银血——我兄弟的记忆片断。我不能让他逃跑,更不能让他死掉。既然有些事情在我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发生后,没有人来告诉我,我就要亲自把它弄明白。”
罗喉用一种微妙的表情斜视着黄泉。后者正盯着自己手上的杯子,用嘴巴吹起咖啡表面的热气。大概对他来说,这些话和每天早上冲泡的咖啡一样寻常。
“固执的人。”罗喉收回视线,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固执的‘家伙’。”
“什么?”
“我在说你,固执的家伙。”罗喉回答,“你不知道且无人告知你的事情,就是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不会想知道的事情。有多少你不希望发生的灾难正在此刻,在你触手不及的地点发生呢?你永远不会变得像自己想象得那般强大。”
“笑话,难道对厄运坐视旁观,对痛苦充耳不闻才是生存的真理?那是等我进棺材后才做的事情。现在我还活着,就要做活人能做的事情。”
“即使结果全无回旋的余地?”
“只要时间没有静止,任何情形就都有转机。”
“你一定会后悔。”
黄泉喝了一口咖啡,他知道自己在罗喉,这个思想方式和自己始终在两条线上的人面前终于获得了一次沟通上的胜利。因为在此刻,他听到从深邃的黑暗中传来某种晶体碰撞的声音,幻象随即冲进他的视野。
黑暗中,潮水前赴后继地拍打在礁岸上,海风来回吹拂着峭壁上的蔓生植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随之震荡。黄泉看到罗喉身披一件黑色斗篷,正沿着螺旋形的阶梯步步迈进。幽暗的光线从石墙的裂缝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而入,沉重的脚步在中空的建筑内造成令人心悸的回响。他想起来了,这个建筑的内部曾经出现在银血的记忆里。那里是他的父亲,乃至他的祖先藏匿罗喉首级的地方。除去工艺上的差距,两者的基本构造几乎是一样的。
罗喉和他们初次见面时的穿戴很类似,他穿着与斗篷同色的长袍,亡者面具遮盖了他惨白的面容,厚重的金发一直拖到地面,被顶层俯冲而下的气流吹得轻轻飘动。黄泉跟随他走在看似全无尽头的阶梯上,时不时能听到每层的通道外传来清脆的鸣动。那一定是悬挂在长廊边缘的贝壳和水晶,它们日夜不停滴奏响美妙的仙乐,远远地传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
塔形建筑的至高点上狂风呼啸,几乎无法让人站稳脚跟。穿过高塔下的森林,在原野的另一畔便是城市。黄泉看不清那里是怎样的胜景,因为城市里最后一盏灯火已经熄灭。浩瀚的星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头顶旋转,偌大的满月倒映在银光闪烁的海平面上,依稀可辨数只体积庞大的奇妙生物正在洒满月辉的深海处嬉戏。顶楼的中心位置沉默地耸立着八面百经风霜深色金属屏障。罗喉的掌心里凭空点燃一缕金色的火焰,他从屏障镂空的花纹部分轻巧地跳入,然后动作流畅地将手里飘荡的火苗甩在地上。很快地,火焰按照地面篆刻的凹陷纹路燃烧起来,从空中俯视,火焰在高塔之顶形成一道笔画繁复的展翼巨鸟,而它造成的光线经由屏障放射而出,在夜空下形成了巨大的八角星形咒印,使得无论行驶在海路还是飞翔在空中的来访者都能从中得知,这个国家的主人仍一如既往地守护着他的土地。
高塔上绚丽的光辉不止用于吸引迷途于汪洋上的旅人。当袅袅的狼嚎从礁岸的彼端传来时,黄泉意识到,这是罗喉手下的狼群在发出警示,有入侵者在光线的引导下开始登陆。他站在雕花围栏内侧转身看去,只见被火焰包围在中心的人影猛地膨胀起来,其身上的斗篷像是遭遇了狂冲而上的气流般霍然扩散,涌入空余繁星的天幕,然后化作千万哀鸣的渡鸦,朝着狼嚎响起的方向快速飞去。
“你不会想看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就像你不会想获得令你动摇的答案。”一个低哑的声音在黄泉耳畔飘荡,“这个世界的‘绝对’是很渺茫的存在,包括爱与恨,生与死。”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黄泉合起眼帘,驱使幻象消散,“我已经从米尤乌尼尔的人脑中得到了一个答案,现在我要求你确认它。”
狂风在他语毕后突兀地消失了,包括海盐的咸味,稀薄空气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男人们惊慌的尖叫,愤怒的嘶吼。木制品正在破裂焚烧,野兽的咆哮此起彼伏,有人在用黄泉听不懂的语言疯狂地喊着什么,但他的喊声随着一阵模糊的咕哝消失了,铁锈味迅速地蔓延在他身处的空间里。
这必然是关于一场屠杀的记忆,黄泉想,但为什么有种声音正在覆盖这一切?那是仿若滚雷不断从空中降下所造成的巨响,不过比雷声更为刺激人心底的欲念。雷声离他越来越近,就像妖娆的身影逼上前来频频发出诱惑的信号。他情不自禁地睁开眼,目睹的景象却纷乱模糊。
熊熊烈火在一艘搁浅的大船上肆虐,绝望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地从焦黑的船舱内发出,很快被潮汐的涌动覆盖。大量的人体倒在被赤色浸染的沙滩上,粗糙的异族衣物包裹着他们黝黑或棕色的身体,少许血液从他们横跨躯体的巨大创口中渗出,这些倒霉的家伙已经没救了。几只体型巨大的狼只正在分食遍地的尸身,獠牙截断人骨的动静清脆得令黄泉发毛。
一声凄厉的惨呼在失火的船甲板上响起,狼群循声仰首,碧绿的瞳孔里跳跃着鬼魅的光辉。它们的眼中倒映着一个在船头的上空无力挣扎的男人,男人瞪目欲裂,绝望的痛苦溢于言表。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像他不明白自己和自己的同伴是如何被击败,此刻又是如何死去一样。男人的身体在空中爆炸,变成一团粘稠的碎片,他全身的血液则在飞溅当下忽地受到某种力量的召集,有自己的生命般朝站在船舷上的黑色人影汇去,迅速地被吸纳到那人的掌中。
“就像这样的生物。”
黄泉仰望着逐渐沦为焦木的船体,还有那背对着火海的男人。他看得到他的眼睛,就像两点被冰封的篝火。陈述的话语再度响起,失火的船只,抢食尸体的狼群,站在船舷上屠杀凡人的罗喉都逐渐融入烟雾。黄泉安静地等待着,直到他想要的答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你追寻的亲人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的他成为了这样的生物——在死亡的边缘行走,失去记忆,失去灵魂的怪物。”
白翎的雄鹰展翅翱翔,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铅灰色的海岸。梦境的预言永远精准到残酷的地步。黄泉再次阖上了眼。
轻微的恍然过后,四周的景物变回了光线暗淡的厨房。窗外寒风凛冽,雪花正层层叠叠地堆积在窗台上。黄泉长吁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上空荡荡的,而罗喉正站在他身边,拿着他的马克杯喝咖啡。
“……不死者也需要咖啡因提神吗?”
“现在是清晨。”
罗喉说完,又缓慢地喝起来。他对这杯东西的态度出乎意料地犹豫,大抵也对热饮的温度有所忌惮,但却没有把杯子还给主人的意思。
“清晨又怎么样。”
“你在狩猎不死者的时候,会选择白天击杀他们,还是夜里?”
“最好是夜间追查他们的藏身之处,然后在白天进行……”黄泉说到一半,顿了顿,“哦……我好像从没见过你睡觉的样子。”
“如果我睡着,或许会被你击毙在浴缸里。”
“这个笑话不好笑,我不该放任你看脱口秀节目的。”
黄泉绕过酒廊,端着另一杯咖啡走进了客厅。罗喉等了两分钟,轻轻地拽了拽衣领,正打算再度举杯的时候,黄泉又从客厅的门口探出头来。
“那杯咖啡给你了,算是谢谢你告诉我银血的现状,还有你自己的秘密日记。”
“两者都不是值得庆祝的事。”
“当然。不过确定了现况,才有可能解决问题。不是吗亲爱的?”
说完这些,黄泉走回客厅,将另一杯咖啡递给了坐在沙发上的老人。后者仍显得惴惴不安,不过经历了一系列生死关卡,他早就没力气再做出多余的应激反应。
“谢谢,先生。”
老人接过咖啡,一口气喝掉半杯后才深深地叹了口气。现在,他总算能和眼前的巫师正正经经地进行谈话了。
“我确认过了,你说的话没有作假。”黄泉最先打开话头,他的表情如常,看不出丝毫遭遇打击的模样,“这样看来,我的兄弟确实已经接受‘赠礼’,成为了夜行者的一员……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叫我穆容吧,先生。公孙先生和同僚都这么称呼我。”老人点点头,“这种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难以置信,何况公孙先生与守护人家族有所往来,很清楚继承人们的威力。这简直是巫师世界的巨大损失。”
“话不能说得绝对。我的兄弟从失踪到现在,时间还没有超过一个月。不死者的转化彻底完成所需的时间大概要途经两次月圆,所以机会仍然存在。”
面对黄泉的分析,穆容虚弱地摇了摇头。任何人在亲友被黑暗力量擒住时,都不愿放弃希望。可现实是,这个年轻人的家人已经杀害了凡人同胞。这样一来,即使其本人有回归人类世界的可能,巫师们也不会放过他。大概是读取了自己的思想,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露出了微笑。
“迄今为止,我还没听说过具体的,关于工匠杀手的指认。所以我希望直到事件彻底落幕,也不会听到你对这些天的经历所作出的任何评论。好吗?”
他的笑容充满引人靠近的感染力,眼底却沉淀着凛冽的杀机。穆容下意识地用手摸过自己颈部的刀痕,那是几个小时前差点让他丧命的伤口。虽然比不上满街游走的怪人和巨大的怪兽那样震撼,却比前数这些都来得致命。唯唯诺诺地点着头,穆容才想起日盲族的年轻领袖说过的话,这个年轻人是恶魔的宠儿。而今看来,这个评论确实与黄泉的态度十分相符。
“很好。”黄泉见对方的态度十分软弱,不由得感到事情好办多了,“接下来,是你手上的皮箱子。不想跟我说说吗?里面那个叫‘计都’的美人。”
听到这话,穆容顿时紧张起来。
“真的很抱歉,但只有这样物品我不能肆意……”
“别这样,朋友。你也不是不知道,它真正的主人就在对面的房间等着。那位大人可不像我这么友善,而且话说回来,‘计都’本来就不属于你,也不属于米尤乌尼尔吧?”
“正是因此——”意识到罗喉就在酒廊,穆容语到中途急忙压低声线,即使对不死者来讲,他的举动是徒劳的,“正是因此,这把武器才不能回到始祖手上。”
“他从苏醒起就在杀自己的子孙,从未伤害过一个凡人。”
“但他是吸血鬼,先生。您千万不能忘记,他们的食物只有鲜血……哦天啊!!”
话还没说完,穆容就突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黄泉被他吓得一愣,随即顺着他惊惧的目光朝窗外看去。只见窗外大雪纷飞,枯败的灌木林前方,有名白色长发的男人正站在离他们的小屋不远的花坛里。当黄泉注意到他的时候,男人的胳膊机械性地举高,手中拎着一颗仍在不断滴血的人类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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